幫忙幫掉自家性命的肖安文
肖安文比我大一天,臘月初七生的。小時候的肖安文鼻涕總是擦不凈,一年四季胸膛衣襟上明銹銹硬確確的,因而有個“鼻子大王”的外號。后來他又有個“褲子跌”的外號,與上學(xué)有關(guān)。
肖安文被他爹領(lǐng)到學(xué)校報名時還沒大名,他爹對老師說:咱睜眼瞎了半輩子,一定要讓后人識下字讀下書,你就給起個響亮些的名字。于是肖安文之前他叫了一年多的肖愛國。肖愛國根本就不愛上學(xué),一年級下來也就識下了幾十個簡單的字,這可讓他爹大失所望進而惱羞成怒。每天上學(xué)都享受跟蹤、盯梢、護送和監(jiān)控的肖愛國終于開始了公開的反抗,挺直脖筋嚷嚷:我寧可放羊也不上學(xué)!他爹一把將他攬過來,像背口袋一樣把他撂在肩膀上往學(xué)校送。肖愛國在他爹的肩上一邊鬼哭狼嚎一邊死蹬亂踢,一根布繩勒著的單褲子滑到腳腕,他爹全然不管不顧,到校門口才把他扔下來,照屁股一腳將連滾帶爬的肖安文踢進了學(xué)校大門。
我們就合編了一句順口溜:肖愛國,褲子跌,鼻涕一把二兩多,老子背著進學(xué)堂,鬼哭狼嚎真恓惶。肖愛國說啥也不叫肖愛國了,他就成了肖安文,但肖安文自此幾乎再沒被攆進過學(xué)校,他爹跺腳長嘆:命啊命,又是一輩睜眼瞎。
清明節(jié)時我把肖安文碰到了村街上,他硬拉我到他家坐坐,說有好幾年我沒進過他家門。他喊著讓媳婦給我倒茶。他媳婦是換門親,也就是他的妹妹給了人家的哥哥,他娶了人家的妹妹。
日子過得還不錯,算村子里中上富裕程度。都說肖安文特能吃苦,又肯幫人,從不和人有個長長短短四四三三的,誰家有個緊事喊一聲,肖安文再忙也不會推辭。他忙著屋子里打轉(zhuǎn),說煙呢?zé)熌?,我趕緊掏出煙來遞他一枝,他顯得很不好意思,說進了我家還抽你的煙,連抽兩口說好煙就是不嗆人。也就坐了十來分鐘,閑拉淡扯了些啥記不得了,只記得他一再感慨:人是有命的,你是讀書作官的命,我是耕田捋牛尾巴的命,我一見書上密密麻麻的字就頭大眼昏,那么多的螞蟻爪爪你咋就能認下。我說就像你能認下地里的每棵莊稼還有雜草,一個道理,也是一回事。他聽了面露狡黠之色,好像自己認定的真理被驗證:說來說去人還是有命嘛!
肖安文是澆水看渠閘門時被樹壓癱的。幾個人放倒了一棵大樹,他主動前去幫忙給抬到拖拉機上,和他抬一頭的那個人一松勁,樹一頭的重量全部壓到了他的肩上,一下子把他壓得腰椎癱了。病臥近一年不見絲毫好轉(zhuǎn)。醫(yī)院根據(jù)科學(xué)下的結(jié)論說穿了就是死刑,緩期多久全靠自己。
正好那一段中央電視臺播一個節(jié)目叫“幫忙幫出的麻煩”,也出了人命。有人看了就給肖安文家出主意:打官司。官司是打了,沒往法院告,鄉(xiāng)上派人調(diào)查處理,人家說又沒喊他來,他主動來幫忙把自己幫癱了,沒道理讓賠錢。處理的人說有道理,便把設(shè)法錄到的那期節(jié)目放給讓看,看得那家人也只好自認倒霉,給賠了五千塊錢。肖安文家有人也還有不想就此善罷甘休的意思,他爹說算了吧認了吧,誰讓我們的人勤快得過了頭呢!
吃喝拉撒全在床上的肖安文搞得一家人愁苦連天,滿院子惡臭穢氣。他爹就想了個辦法,在床上挖了個洞,大便時掀開他身下的褥子,床下接個屎尿盆,算是輕省了許多。據(jù)說肖安文剛躺倒時還一個勁念叨地上的活沒人干,著急得手攥被褥要掙扎著起來下地,說今年要種幾畝制種幾畝棉花。后來知道了實情,反倒平靜豁朗得令人吃驚,他說:這輩子我認了,命就是命,與其愁死還不如笑死,我要大睜著眼看老天爺咋讓我死,誰不死,毛主席都死呢,咋都是一輩子。
他的兒子與我的兒子同歲,看上去比他小時要精壯得多。
肖安文死后大概兩個多月的一天我回去碰見他爹,老人兩眼紅腫成個縫縫,拉著我的手不放,說都是一年生隔天錯后來世上的,我的肖安文咋就這么個命。
前兩天回父母那兒,母親說肖安文他爹死了,還沒過頭七。母親還說:那年肖安文他爹把扎的笤帚帶了四把給咱家,說給你們兄弟仨每家一把用,還帶話說再沒個啥別嫌棄,你記得這事不?我說記起來了。
扒渠起墳
三爺說:世事難料啊,幾十年一本糊涂賬。
三爺把手上的旱煙鍋在鞋底上磕得梆梆作響,半天不說一句話。
三爺長嘆了口氣,說:林九胡子都翻身了,世上的事誰說得清。
三爺說的是秋后四隊扒渠起墳的事。
說是這幾年四隊的人神鬼都攔不住地往陰曹地府里趕,五十來歲一個個不是癌就是瘤,當(dāng)了二十年村支書的林清英能吃能喝,整天笑瞇瞇的,半年不到就歿了。算起來這四五年天氣四隊五六十歲的接二連三死了二十多個。同在一大塊莊稼地里務(wù)習(xí),同飲一條地脈的水,前后左右不過七八里地,偏偏其他幾個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死有序,實在蹊蹺得很。有人就動起了腦子,想起了辦法。
請來一個現(xiàn)代陰陽,據(jù)說活人死人的事都管,醫(yī)活人的病,送亡人的魂,靈驗得很。法事是在現(xiàn)任村支書家秘密做的,排場不小,參與的知情者控制在五六個人之間。鄉(xiāng)間把做這等事的都恭稱先生。那先生香煙紙火地折騰了半夜,一個勁地說“怪了,怪了!”搞得參與者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措。
問:此地可曾出過大的冤案?
答:沒,沒聽說過,絕對沒有!
問:殺過人沒?
答:十幾年都沒出過一件案子,更沒殺人的事。
一個年歲較大的插話:解放第二年春上,斃過人,全縣斃了六個咱隊上占了兩個,父子倆。
先生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一個渾身繩索的厲害著呢,說把他壓在路邊渠下,要翻身哩!
大家繼而恍然大悟:原來林九胡子作怪哩。林九胡子解放前是方圓一帶最大的地主,本來也吃不了槍子兒,說是殺了一個流亡的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他的兒子因在城墻上寫了“活捉毛澤東”的標(biāo)語,父子倆便攜手同赴黃泉了。
說來也怪也巧,時隔不久,林九胡子的后人從新疆前來尋親。把這事說了,人家剛好就是來協(xié)商給先人起墳立碑的。
草草掩埋林九胡子父子的方位經(jīng)多人勘察辨認,證實在大路拐彎處的大渠下。林九胡子的后人財大氣粗,選擇了不再淌水澆地的秋后,租來一輛推土機一輛鏟車,雇了幾十號人,扒掉了百十米的大渠,終于找到了五十多年前喪命的先人骨殖。果然,林九胡子骨架上的棕繩還一道道纏綁著。之后起墳樹碑、歸宗立祖的排場在四野八鄉(xiāng)從未有過。當(dāng)然,扒掉的大渠原模照樣給重新修好就是了。
我問三爺:有沒有人反對這事?三爺說老輩子知情的人下世的下世了,糊涂的糊涂了,年青人誰管這千年萬代的是是非非,況且死人又活不過來,活過來又能咋的,世上的事神鬼都難料昵。
三爺還說,其實現(xiàn)在村里哪家人的日子都過得比那時的林九胡子好多了。
李隊長找我申冤
我恨過他,在小伙伴們放學(xué)后爭搶著牽牛耕播為家里掙幾分工時,他故意多次讓我輪空,被拋棄了似的愣在牲口場院,爾后悻悻然滿肚子委屈地回家偷偷哭偷偷罵他;我咒過他,他在社員大會上公開點名批判我媽愛干凈愛講究愛看書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yán)重,我咒他過橋時橋突然開個洞把他漏下去成個落湯雞,我咒他陪工作組吃飯時雞骨頭卡住喉嚨卡得比現(xiàn)在更結(jié)巴些;我夢里躲在一堵破墻后照他的后腦勺飛過去一塊土坷垃,他竟然滿臉是血抱頭鼠竄;我悄悄將一泡憋了好久的尿撒到他家的后院墻上,沖出了一道凹槽,沖得一窩螞蟻四散奔逃;我還將他的腳印用锨鏟起來與一堆驢糞混在一起;我還想……少年時惡毒的念頭如揣滿懷的刀子,只是不敢亮出來傷人罷了。
當(dāng)年紅光滿面、兩耳扇風(fēng)、粗喉嚨大嗓門在社員大會上講完革命形勢就訓(xùn)這個罵那個的李隊長,推開我在三爺家住著翻書涂鴉的小屋,手里提了瓶鴛鴦大曲,見我站起來趕忙掏出包煙,抽出一枝遞過來。
老了,老多了,人說老就老得面目全非,幾乎連當(dāng)年的一點影子都沒了。李隊長一副愁苦交加的老相,說話時口舌抖抖索索,兩手顫顫巍巍,喝一口水好像也要費好大勁似的。
李隊長是來求我?guī)兔Φ摹Kf你是記者、寫家,把我家的災(zāi)難在報紙上電視上給報道報道,幫咱家討回個公道!
事情是這樣的:李隊長的小兒子在縣城周新華的建筑隊干活,被兜頭而下的一桶石灰弄瞎了雙眼,包工頭給了一萬塊錢就想了事,再去找時不但問不響,還把他推出了門。于是李隊長帶領(lǐng)全家跪在縣政府樓門口,見人就攔住申告,要“青天大老爺給作主”,并揚言沒人管就把老命撂在政府門前。終于驚動了縣長,責(zé)令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處理??墒且煌暇褪前肽甓?,到現(xiàn)在小兒子媳婦也跑了,事情還沒個準(zhǔn)信,李隊長懷疑人家用錢買通了當(dāng)官的。
我?guī)退治鐾茰y了一番,否決了他所謂的“買通”之說,并舉了電視上新聞?wù){(diào)查欄目的某個案例,勸他再不要采取過激行動,比如跪地攔人等,好好請個律師,官司打贏了請律師的錢不用自己出,誰輸了誰出,官司肯定是贏官司,最終要在工傷賠償數(shù)額上做文章。我答應(yīng)可以通過法院工作的同學(xué)給催催,萬一不行再想你說的那種辦法……李隊長得到了極大的寬慰似的,長出了口氣,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
他執(zhí)意打開的那瓶酒,只喝了二三兩,好幾天我是強忍著不喝一口瞅著它寫下了幾千字。
后來聽說事情解決了,獲賠十多萬。這次回去看見李隊長的小兒子搗著一根木棍在村街大步流星地走著,不知情者看不出是失明的人。據(jù)說他啥活都能干,做飯洗衣一如常人,和正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女兒過著。
責(zé)任編輯:任江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