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一面可以讓人恣意倚靠的墻,尤其是對于一個家境貧困的孩子來說。從小母親就病逝的我,是在年邁的父親艱難支撐下一路跌跌撞撞走上求學之路的。父親靠養(yǎng)幾頭黃牛下崽賣錢供我念書,而我在發(fā)憤苦讀之余,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執(zhí)著追求心中那燦爛的文學夢。我不停地寫,不停地投稿。終于,當我?guī)е鴿M身的寒酸走進大學教室的時候,我的文章開始在那個風大的城市的一個文學刊物上陸續(xù)露面。而也就是在我不停地往那個雜志社來回跑投送稿件期間,一個對于我來說是極好解決生活拮據(jù)難題的機會降臨了。
“能在你們學校里幫我們發(fā)行一下這本刊物嗎?”說話的是一位臉上永遠都寫滿真誠與笑容的女編輯老師,“幫我們擴大一下刊物的讀者面,我們給你優(yōu)厚的發(fā)行費”。也許是對編輯部的感激之情,更多的是一直想找個掙錢的機會減輕父親的負擔,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天離開編輯部時,我提走了200本新期刊,兩大捆,左右手各提一捆。當我氣喘吁吁地把兩捆雜志提進宿舍時,舍友們都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我一邊迅速地把兩捆書往床下塞,一邊解釋:“是雜志社讓我?guī)桶l(fā)行的刊物。”
“哦,那就是推銷了吧?讓我們看看?!贝蠹叶己闷娴貒蟻怼N乙詾樯嵊岩I,高興地拖出一捆打開??缮嵊褌儼褧迷谑种蟹戳艘粫阋粋€接一個把書放回到原處,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宿舍。我有點垂頭喪氣。
一連幾天,我都沒去動那兩捆雜志,心中卻一直掛念著。終于,一天晚飯后,校園里廣播正放著好聽的輕音樂,這個時間同學們大都呆在宿舍里。經過一陣思想斗爭,我鼓足勇氣抱著厚厚的一摞雜志,開始選擇女生樓進行“推銷”。我敲開了第一間宿舍,滿臉漲得通紅,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你們……要雜志嗎?多看書,總比閑著……打發(fā)時間好……”
“是什么書?”幾個女生圍上來,“是我們本土的一本文學期刊?!背门鷤兎吹臅r間,我平息了緊張窘迫的心情,開始了對刊物內容的介紹:“上面的文章大多是我們本地作家的作品,你們看看,很親切的。對了,你們還可以學著寫文章投稿呢……”“我買一本!”“我也買一本!”……事情順利得出乎我的意料,一個宿舍的五個女生,竟然每人都買了一本?!爸x謝你們的支持!祝你們開心快樂每一天!”初戰(zhàn)告捷的我恢復了平時能吹能侃的模樣,儼然成了一個老練的商品推銷員。
那天下午,我多次返回宿舍里搬運床底下的“存貨”,跑了一層又一層樓,敲開了一間又一間宿舍。在晚自習鈴聲響起的時候,竟把200本書全推銷出去了。按照雜志社給我的每本8毛錢的“發(fā)行費”,一下午就有了160元的收入,我掩飾不住內心陣陣的喜悅。
假期很快就到來。一心想勤工儉學的我沒有回家,而是選擇了守校的差事。白天做一些鏟除雜草、打掃校園衛(wèi)生之類的事情,晚上巡查校園的安全,每天有20元的“勞務報酬”。恰好,那位心地善良的女編輯老師打電話到門衛(wèi)值班室找我,說是編輯部要裝修和調整辦公室,有很多過期的刊物包括雜志社多年來積攢的其他舊期刊要處理。他們商量了一下,覺得與其賣廢紙還不如關照我去“賣一賣”。我興沖沖地趕到編輯部。
她打開那間屋子的門,只見滿屋子都是書,足有近萬冊吧,大多是《人民文學》、《十月》等文學期刊。我欣喜若狂,因為里面有不少就是我自己想收存的書。“這些書由你去處理吧,你看看大概可以給雜志社多少錢?”我認真估算了一下,說:“5000元左右吧。”“那么,你給3000元就得了?!蔽腋吲d極了,小跑出去買了兩大卷塑料編扎帶,用了一早上的時間,才把那些書分類捆扎整理完。我又到街頭去叫了三輛人力平板車,以每車30元的運費把書從雜志社往學校里運。每輛平板車都堆得像小山似的,一路上,行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們。在征得假期值班老師的同意后,我把書堆放到試驗樓下一個閑置的車庫里。
正當我盤算著這么一屋子的書“推銷”出去可以賺上一筆可觀的生活費的時候,事情的發(fā)展卻有些不妙。當我再一次進到車庫時,發(fā)現(xiàn)地面和書堆上有很多老鼠在上竄下跳,有些書已經被咬得傷痕累累。我心疼得不行,意識到應該盡快地把這些書處理掉。經過一番思量,我決定以化零為整的方式進行處理:擺一個地攤,任意挑10本書為一沓,以每沓6至7元錢買出去。
主意已定,我便用平日推拉雜草的小推車把幾捆書搬運到校園門口的大街邊。因為是假期,學校里的同學也都回家了,再加上經過前段時間“推銷”的鍛煉,此時的我也沒有太多難為情的心理。我麻利地鋪開一張塑料布,很快地就把書攤擺好。不一會兒,有不少人圍了上來,可大家蹲著翻看的人多,買的人很少。偶爾有人買,卻只愿意每10本書給5元錢,我也只得答應。正當我為好不容易賣出一沓書而慶幸時,忽然一陣大風刮來,呼啦啦地席卷著泥沙和落葉,蠻橫得幾乎想把天上的太陽都吹落下來,這座城市原本就是以風大而出名的啊。霎時間,我地攤上的書被刮得稀里嘩啦的,東飛一本,西撒一本,遍地都是,有些書連封面與內頁都被吹分家了。我一下子慌了神,忙不迭地四處跑去揀那些刮走的書,還拾來一些石頭壓住地攤上的書。狼狽不堪的我一邊揀書,一邊為無奈的處境感到無盡的傷心,一種無法抑制的凄涼感從心中升起,被風沙迷住的雙眼差點就掉下眼淚來了。
就在那陣風刮過的時候,有一群人站到我面前。他們跟我打招呼,我才看清原來是一群老家來的中小學老師,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他們是利用假期到城里進修培訓的,進修處就在我們隔壁不遠的一個學校。
見是家鄉(xiāng)的老師,我的臉倏地一下又出現(xiàn)了初次賣書時的紅,渾身變得十分不自在起來,連跟他們打招呼的音調都變了??伤麄兘z毫不在意我的不自在,不停地夸我:“你的文章寫得太好了,我們經常念給學生聽呢!”大家一邊蹲下來翻閱這些書,不時發(fā)出“哦,好書啊!”的驚嘆。“多少錢一本?”他們問?!拔沂菐碗s志社賣的……5塊錢10本,”我有些害羞地說,“你們看上喜歡的就只管拿吧,不要錢的。”
“那咋行呢,其他書攤人家可是賣一塊一本呢?!闭f話的工夫,一群人幾乎把我地攤上的書都抱在了懷中,一個個開始遞錢過來。我有些慌亂,堅持不接他們的錢,可是他們都硬塞給我,說這都是他們喜歡的書,還不停地說十分感謝我給他們提供了買這些好書的機會。我在半推半就中接過錢,又試探地加了一句話:“我還有一些書呢,你們還想要嗎?”
“當然要了?!彼麄兿嗷タ纯春?,一致表示還要跟我去挑選一些。我很高興地帶他們來到校園的車庫里,任他們隨意挑選。走的時候,他們每人都提了一大摞,還說他們回去問問其他一塊進修的同學,如果有人想買書就介紹他們來找我。第二天,果然又來了一撥人,選走了好多書。就這樣,隔三差五的,總有幾個人來買我的書。書很快便賣得差不多了,而手中的錢也將近有5000元。新學期開始時,我除了交清雜志社的書款,還把學費也交了。
許多年后的一天,在省城有一份不錯工作的我意氣風發(fā)地回到了故鄉(xiāng)的縣城,并在一位交情甚好的朋友家落腳小聚。他曾是當年買過我的書的鄉(xiāng)村小學教師,如今已改行進了縣政府工作。酒后,我無意間走進他的書房,只見書架上全是一排又一排的《當代》、《收獲》、《鐘山》、《芙蓉》等文學期刊,憑著那難以磨滅的記憶,我立即發(fā)現(xiàn)這些發(fā)黃的期刊都是當年我擺地攤時賣出的。只是,記憶中他好像沒買這么多啊。我有些困惑,把他請進書房來,追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有些不自然地說,當年他真的就是買了這么多啊,并一次又一次強調這些都是他十分喜歡的書?!安豢赡?”當我摸著一本本落滿塵土的書籍,恍然大悟:原來當年那群故鄉(xiāng)的老師,是請人替他們不斷地來買走我的書。他們不一定都喜歡這些書,可都買了很多。大家都分明是給生活窘困的我以默默的資助啊!
書房里沒有風,可是我卻感到好像有沙礫迷住了我的雙眼,一抹眼角,淚水實實在在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