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有三位屬虎的老人,雖年過八旬,但依然健朗,時至今日還下地勞動,挑糞翻地,收割播種,毫不遜色于年輕人,村人稱之為“三虎頭”。這仨是:老張、老劉和老高。
老張,平生不喝茶,不抽煙,不喝酒,惟一的愛好是唱小曲。小曲是流行于甘肅東南地區(qū)的民間小調(diào)。打一個不確切的比方,如果“花兒”屬“豪放”的話,那么小曲就應(yīng)屬“婉約”了。老張是我們那里名聞四里八鄉(xiāng)的小曲演唱家。在農(nóng)村集體大生產(chǎn)時期,這位民間歌手是很受人們歡迎和尊重的,因為他那悠揚而綿長的歌聲給成年累月勞作的人們帶來了精神上的享受。每當勞動間隙,老張總會仰起脖子,眼睛微微斜視遠方唱起來:“正月里割韭菜噯——”我曾聽過很多老張唱的小曲,咿咿呀呀的,終究不大懂。
自聯(lián)產(chǎn)承包后,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事,老張的小曲也就再沒人聽了。當然,我們的老張也無暇再唱了,因為他要成天忙著經(jīng)營自己的果樹,哪有閑工夫?
但農(nóng)村也不是一年到頭地忙,在春節(jié)到元宵節(jié)這段時間,村里人閑了下來,小曲愛好者便自發(fā)組織起來,今天到這家聚會,明天到那家聯(lián)歡。不管到哪家,都要準備一罐紅燒肉,等人到齊后,便將紅燒肉架在火爐上慢慢地燉起來。人們圍成一圈,在肉香四溢的氛圍中,咿咿呀呀地唱起來。此時老張又成了中心人物,他畢竟是小曲行里的“大腕”。
我有好多年沒回家過年了,不知老張的鄉(xiāng)土音樂會是否每年還在舉辦。
老劉,個頭不高,須發(fā)皆白,背有點駝。在老字輩中,老劉可是“高級知識分子”,他曾在民國年間進過洋學堂,愛讀小說,愛看戲劇,會扎轉(zhuǎn)燈,寫一手好字。老劉也曾是風云人物,在民國時期當過縣文化館館長,娶了個城里的漂亮女人。解放后,老劉被下放到農(nóng)村接受改造,攜家?guī)Э诘鼗氐搅死霞?,從此與百姓為伍,風里來雨里去,不到半年,徹底改造成了個鄉(xiāng)巴佬。
老劉之所以能很快融進百姓行列,這全靠了他諳熟地方戲劇和古典小說,同時也靠了他過人的口才。那時農(nóng)村正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特別是人民公社成立后,廣大農(nóng)民沒日沒夜地勞動,努力改造著大自然。艱苦超常的勞作已將農(nóng)民累得直不起腰,那時,他們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食糧。老劉,這位“戲劇專家”和“小說大家”,總會在恰當時機口若懸河地講起地方戲和小說來,什么《三滴血》、《下河東》、《大登殿》,什么《三國演義》、《水滸傳》、《楊家將》,等等,往往是一段接一段,一出接一出,聽得大伙兒如癡如醉,一時忘了疲勞。
人民公社后期,那時生產(chǎn)隊長很不好當。我們村有六個生產(chǎn)隊,二隊大多是解放后遷來的外來戶,不好管,接連換了幾任隊長,但都難以扭轉(zhuǎn)落后的局面,最后大家一致推選老劉當隊長。老劉走馬上任后,便不再輕易講戲。社員們死纏慢磨,非讓他講,他拗不過,便佯怒道:“干活!活干完了,給你們來段艷的。”于是乎,社員們撅起屁股一陣猛干,等完工后,擦著汗圍攏過來,笑著說:“隊長,該來一段了吧?!?/p>
每逢此時,老劉手拈三綹髯,朗聲講起來:“話說大宋王朝……”社員們個個豎起了耳朵。
其實老劉的拿手絕活是扎制轉(zhuǎn)燈。轉(zhuǎn)燈由里外兩層組成,里層插蠟燭,外層粘畫片;將蠟燭點燃后,熱空氣上升,燈就轉(zhuǎn)了起來。我曾看過老劉扎的“三英戰(zhàn)呂布”,戰(zhàn)馬隨燈轉(zhuǎn),英雄隨馬旋,真是逼真極了,形象極了。記得八一年元宵節(jié),縣里由文化館牽頭舉辦燈展,老劉的轉(zhuǎn)燈得了特等獎。發(fā)獎那天,老劉走上獎臺,向觀眾鞠了一躬,然后說:“老館長出馬,一個頂仨!”觀眾大笑。
老高,年幼孤貧,隨母親流浪到我村,被高三收留,從此落戶到我村。高三會武功,閑暇時節(jié),常給年歲尚幼的老高當教練。老高頗是機靈,一學就會,并對武功相當癡迷,經(jīng)常是自習不已,久之,練成了一身硬功夫。從此高三對養(yǎng)子更是疼愛有加,不幸的是,沒過幾年,高三得傷寒歿了。此后,老高挑起了家庭重擔,和母親相依為命。
為了生計,老高曾跟隨村里的小販在洮州做過生意,又當過幾年保鏢,在那些歲月里吃盡了苦頭。解放后,老高分到了田地,并當上了互助組組長,干得風風火火,被樹為生產(chǎn)積極分子。成立生產(chǎn)隊后,老高當上了六隊隊長,帶領(lǐng)全隊人員一直走在其他隊的前列。
生產(chǎn)間隙,社員們常會請老高耍套拳腳,老高也不推辭,便在田野中打套少林拳或小洪拳什么的,一招一式,十分到位,往往贏得大家的滿堂喝彩。
那時,我們村因為與鄰村搶水常發(fā)生械斗。每到關(guān)鍵時刻,老高準會及時趕來,站在河壩上大喊一聲,雙方都會立馬停下來。大家都知道老高的拳腳十分了得,只好悻悻然地各自散去。
老高是我村的社火頭。三天農(nóng)歷年過后,他便開始忙著張羅社火隊。一邊組織人扎獅子和旱船,一邊走門串戶問誰家今年要耍社火,然后詳細登記下來,以便組織安排。老高的獅子舞得一絕,外村人十分仰慕,往往有同行來取經(jīng),但他們只得其皮毛,而不能得其神韻,因為老高舞獅子是有硬功夫的。如果遇到他高興的時候,舞罷獅子,還會來套少林棍術(shù),只見那棍恰似孫大圣手中的金箍棒,越舞越快,在燭光映照下,簡直叫人眼花繚亂。人們還沒回過神來,只聽“嘿”的一聲,老高已收了棍,站在場子中央,抱拳向觀眾致謝了。
自從分產(chǎn)到戶后,老高便和幾個兒子開始經(jīng)營塑料大棚蔬菜,幾年就成了萬元戶。在八十年代初,萬元戶是風光戶,是很讓人羨慕的。聽說,最近幾年,老高又在折騰蘑菇,不知發(fā)財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