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紅杏本來是不想參加“勞模夫婦看世界”活動的。

這“勞模夫婦看世界”活動，原本就是犒勞供電公司有功之臣，既然朱遠鵬工作離不開，花紅杏當然不好意思獨享丈夫這份殊榮，沾丈夫的光到國外游山玩水了。花紅杏的單位五年前就半死不活的了，每個月只給百十來塊錢，近年來，花紅杏又跑人壽保險又搞旅游推銷，苦吃了不少，錢沒掙幾個，舍不得花錢也是一方面因素。尤其是這次活動又是由公司工會組織的，工會干事談愛玲肯定要參加。這個大美人，曾經跟花紅杏同時享受過朱遠鵬，還險些把朱遠鵬搶過去占為己有，跟這冤家一同出遠門旅游，花紅杏心里能不別扭?

花紅杏不想參加“勞模夫婦看世界”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晚上睡覺的時候，離不開朱遠鵬的呼嚕。對花紅杏來說，朱遠鵬平緩的呼嚕聲，是她夜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一首旋律舒展的美妙的催眠曲，聽不到丈夫的呼嚕聲，她就無法入眠。

可花紅杏后來還是想通了，我是你老婆，人家的老婆都能去，我為什么不能，公司給的優(yōu)惠政策不用白不用，是你談愛玲搶我的男人，是你談愛玲對不起我花紅杏，我不找你談愛玲的事情，算是對你仁義了，憑什么要我躲著你避著你。有了這想法，她在跟朱遠鵬提出放棄參加“勞模夫婦看世界”活動的時候，也就只說了例如她不在家丈夫和孩子的飯沒人做，孩子上學放學沒人接送，一般賢妻良母都想得到的理由，而對自己對朱遠鵬呼嚕的依戀，只字沒提，而且她還提醒自己，喜歡聽著朱遠鵬呼嚕睡覺的毛病，過去沒對朱遠鵬說過，現(xiàn)在也不能講，將來更要小心，堅決不讓他知道。

“勞模夫婦看世界”的成員只有八對半勞模夫妻，加上董四月和談愛玲總共十九人，合理的住宿安排應該是八對夫妻八間，談愛玲和花紅杏合住一間，董四月一人一間，正好十個標準間，可每到一處，談愛玲總要開十一個標準間，談愛玲多開一個房間的理由很簡單，她一個人睡慣了，跟別人住一間房子睡不著。談愛玲身材秀長，美發(fā)飄逸，皮膚白晰，眉目清秀，生就一副大美人的胚子，可惜她人美婚姻不美，連著嫁了兩次人，卻沒能留下一個愛她的丈夫，現(xiàn)在的談愛玲，是一個快樂自由的女單身，她的理由不充分也不合情理，可是董四月私下分別跟八對勞模夫婦做了解釋，說談愛玲過去跟朱遠鵬有些說法，他老婆把談愛玲恨得一碗藥似的

花紅杏在“新、馬、泰”的土地上匆匆忙忙跑了一大圈，興高采烈地回了家，用十二分的柔情，淹沒了連遭七天干旱之苦的朱遠鵬，朱遠鵬在享受花紅杏的似水溫情的同時，享受著曾經成功過的輝煌，表現(xiàn)得異常的威猛。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時候，花紅杏湖水一樣的眼睛里，放射出溫柔而溫暖的光芒，照得朱遠鵬心里熱乎乎的，他一邊孩子般狼吞虎咽吃著花紅杏做的可口早飯，一邊咧著大嘴煽情地說：你昨晚一頓飯吃了小半夜。又餓了?那……你就等我中午回家再喂你一頓吧。

花紅杏圓圓的眼睛里，閃過似水柔情，臉上燒著火一般的紅霞，墩實的身體里更似有熱泉流出，她溫柔地乜了一眼朱遠鵬，輕輕地，然后又是多情地點了一下頭說，我中午要把你生吞活剝了!花紅杏個子中等偏高，體格健壯，相貌更是平平常常，不修眉毛不施粉脂，說話辦事風風火火，有時還會冒出三兩句粗言陋語。

可朱遠鵬中午不但沒有準時回家，連個電話都沒打，花紅杏滾燙的心，在漫長的等待中冷卻下來，還自己寬慰自己，你朱遠鵬嘴是能得不行，昨晚我還沒怎么折騰你，你就不行了呀，你就不敢回來了，中午不行我就等晚上，好飯不怕晚，你朱遠鵬工作再忙，晚上你總得歸窩吧。過會又想，朱遠鵬肯定遇到特殊事情了，不然不會連個電話也不往家里打的吧。

和中午一樣，朱遠鵬又沒回來吃飯，仍然連個電話也沒往家里打，直到十一點過后，才滿嘴的酒氣，晃晃悠悠地回了家，花紅杏連忙給他沏了杯糖開水，等端到朱遠鵬跟前，他已在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

二

朱遠鵬打呼嚕已經有了些年頭了，早先的呼嚕聲，像初夏的風，平緩得像甜睡里嬰兒的呼吸，安靜得如同一葉小舟停泊在河邊的柳蔭下，呼嚕聲給了花紅杏安詳與幸福的感覺，有時候她甚至會一邊享受著丈夫的呼嚕聲，一邊想象著他在班上蕭灑而忙碌的身影。

花紅杏發(fā)覺朱遠鵬和談愛玲之間有了事情之后，尤其是到公司揭發(fā)了丈夫和談愛玲事情之后，花紅杏對朱遠鵬的表情，尤其是呼嚕聲更用心了，而且很快發(fā)覺朱遠鵬的呼嚕聲，不僅比往常節(jié)奏快了許多，還有點斷斷續(xù)續(xù)的，像一臺老舊汽車在坑凹不平的道路上艱難行走，一會是呼——呼——呼一順順暢暢悠閑自得，一會又像爬坡子，呼嘶——呼嘶——呼嘶一顛顛簸簸上氣不接下氣。這樣的呼嚕聲，讓花紅杏心煩，她經常會用手輕輕地捏一下朱遠鵬的鼻子，朱遠鵬的頭往一邊扭一下，呼嚕聲停了，過不一會，呼嚕聲又大起來，花紅杏又用濕毛巾把水擰到朱遠鵬的臉上，朱遠鵬的頭往另一邊扭一下，呼嚕聲又停了，只是沒過一會，呼嚕聲又大起來，吵得花紅杏實在無法入睡，只好躺在床上想事情。她先是想自己和朱遠鵬從小到今天的往事，接著想結婚之后的快樂與痛苦，和諧與爭吵，想象朱遠鵬和談愛玲在一起可能說的話和可能做的事情，后來就想自己去找董四月的事情，想丈夫被領導批評時候的可憐相……

花紅杏和朱遠鵬的婚姻，是由雙方父母做的主，婚前倆人往來少，婚后一個在鄉(xiāng)下一個在城里，精神生活，夫妻之事，都很平淡。朱遠鵬調進公司黨委辦公室的時候，同在一個辦公室的談愛玲，剛和第二任丈夫離了婚，沒過多久，兩人就有了事情。花紅杏以一個成熟女人的智商與情商，感化朱遠鵬。當時的朱遠鵬，已經被談愛玲的柔情化成了一盆水，全都澆到了談愛玲這朵花上了，完全不介意花紅杏的努力了，一次喝酒之后，竟然還用離婚來嚇?；t杏，花紅杏這才去了供電公司，向公司領導董四月，揭發(fā)了朱遠鵬與談愛玲見不得人的事情。董四月身材本來就矮小，體型又很肥，從前后左右看他，都圓得皮球似的，走路的姿態(tài)，更有些皮球似的向前滾動?；t杏比董四月高出半頭。董四月本來就炭一樣黑的臉，牛眼珠瞪得都要滾出眼框了，他扯著鴨子一般的嗓子，說小花你放心，保證讓朱遠鵬晚上向你賠禮道歉。董四月跟她說話的時候，黑臉一直仰著，身體更是不停地圍著花紅杏打轉，滾圓的肚子挺得山一樣高，胸脯拍得鞭炮一樣響。

花紅杏只希望通過組織的批評，把朱遠鵬被談愛玲勾走的心收回家里，和她好好過日子，人都上了談愛玲的床了，賠禮還能把他的身子賠干凈了?

花紅杏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等著丈夫的心回家的，可晚上回家的朱遠鵬，臉色都成了一塊黑油漆片了，兩眼里更是閃著從未有過的冷峻的目光，進屋后，狠狠瞪了一下正在看電視的花紅杏，厚嘴唇撅得拴牛樁似的，可最后連個響屁都沒放一下，躺在沙發(fā)上打起呼嚕?；t杏認定董四月肯定很嚴厲地批評過她的丈夫了，不然他的呼嚕聲不會表現(xiàn)得這么驚惶失措的，聽他這呼嚕聲，好像他在睡夢里，還做著偷雞摸狗的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后來發(fā)覺自己的判斷不準確，朱遠鵬和談愛玲的事情都結束了好長時間了，朱遠鵬的呼嚕聲，仍然像夏日的天空，說變就變。直到有一天，朱遠鵬嘴里噴著酒，眼里噙著淚花，跟花紅杏說班上幾件不順心的事情。一件是董四月宴請上級來客，叫朱遠鵬陪同接待。朱遠鵬酒量不錯，可面對上級來的領導，他也不敢放開酒量來喝。董四月跟來客關系都熟，左推右擋，東一杯，西一盅，把酒席氣氛調動得異常熱烈，也把一向莊重威嚴的董四月，灌得看不清路聽不清楚聲音了，剛剛送走客人，喝進肚里的酒就全吐了出來。董四月個子比朱遠鵬矮得太多，朱遠鵬沒辦法架著董四月往前走，朱遠鵬只能一手夾著董四月的膀子，連拖帶拽地把董四月弄到招待所的房間里，又跑上跑下幫他漱口洗臉，二、三個小時過去，董四月悠悠醒來，揉著兩只桃子似的紅眼睛，說朱秘書，我們個個都他媽的是醉漢……只有你一個清醒呀!事后沒幾天，董四月又拉上朱遠鵬招待上級領導，朱遠鵬是吃一塹長一智，放開量喝了起來，喝得走路晃晃悠悠，說話顛三倒四，下午上班后，董四月黑著臉把朱遠鵬叫到辦公室，當著談愛玲的面，挺著圓肚子，扯著鴨子一般的嗓子，說你作為一個機關干部，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學會自我約束，做任何事情你都得把握好一個度……董四月這幾句話，比朱遠鵬中午喝進肚子里的酒還要嗆胃口，董四月兩個紅紅的大眼睛，更像兩枚紅色陷阱。朱遠鵬的國字臉迷茫著，一對長眼一會看看癱在高靠背轉椅里的董四月，一會又乜一下眉飛色舞的談愛玲，厚嘴唇用力封著自己的大嘴沒言語。朱遠鵬人剛剛踉蹌著回了自己的辦公室，談愛玲的電話就追到了辦公室，幸災樂禍而又低聲說，沒想到你朱遠鵬連個酒也不會陪。談愛玲的電話打過不久，董四月又把朱遠鵬叫到辦公室，說晚上有應酬。吃晚飯的時候，董四月肥胖的身體兩邊，坐著兩個年輕的女人，一看那架勢，就知道關系不一般，可董四月竟然又斯斯文文對酒桌上人說，我這兩天老胃病又犯了，就給我來杯酸奶吧。朱遠鵬也學董四月，要了一瓶酸奶，不想董四月當著客人的面，拍著朱遠鵬的肩膀說，瞪著牛眼睛，扯著尖嗓子，朱秘書，聽說你跟其他領導到一起喝酒的時候能喝一斤多白酒，今天的身體怎么這么金貴了，既然你不肯賞臉，那我只能自我犧牲了……

朱遠鵬把這些事情告訴給花紅杏的時候，語氣是輕松的，仿佛這些事情與他毫無牽連，臉上更是堆著笑容的。朱遠鵬越是這么平靜，花紅杏的心里就越焦慮和緊張，對他的呼嚕就更加關注，時間長了，即使朱遠鵬不跟花紅杏說什么，花紅杏也能從朱遠鵬夜里的呼嚕聲里，判斷出丈夫前一天工作的精神狀態(tài)，如果呼嚕聲平緩悠揚，說明丈夫前一天工作順心精神愉快，如果呼嚕節(jié)奏紊亂，聲音大小不勻，丈夫前一天肯定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或者挨了董四月的批評了。

三

朱遠鵬這晚的呼嚕聲，是躺在沙發(fā)上打出來的，與以往的節(jié)奏完全不一樣，先是很短促很有力度的嘶、嘶聲，像是從他的牙縫里抽出來一樣，嘶、嘶聲后面，還帶著山林夜晚遙遠的狼嚎聲，只是狼嚎聲很小，不用心還不能感覺得出來，給花紅杏最直接的感覺，只是匆忙、緊促、驚悚、情緒紊亂，她不得不用心來分析，朱遠鵬因為什么才打出這種怪怪的呼嚕聲來的。

花紅杏開始以為，朱遠鵬這怪異的呼嚕聲，可能和以往差不多，是在喝酒時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心里倒也不怎么太緊張，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呼嚕聲又起了變化，狼嗥聲漸漸大了起來，末尾又夾進了三聲停頓非常明顯的咯、咯、咯叫聲，后增加進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一個人飯后打的隔，又有點像汽車上坡時突然要熄滅的樣子，還像母雞被公雞追趕而逃跑的叫聲?；t杏的心，也就隨之被拎了起來。又過了不一會，呼嚕聲又起了變化，節(jié)奏沒有剛才那么急促了，咯、咯、咯聲沒有了，從他喉管里噴出來的，是一串細細的、陰森森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回響，聽起來有點像森林里遠遠的虎嘯。

花紅杏實在是沒有能力理解這樣的呼嚕聲了，她的心也就隨著丈夫這怪異的呼嚕聲懸了起來，她幾乎又是一夜沒睡，天剛剛亮，就做好了早餐，當然也做好了盤問朱遠鵬的精神準備，可朱遠鵬起床后，臉都沒洗一把，夾著包就出了家門。

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整整四天，花紅杏也從丈夫的奇怪的表情里，隱隱約約感覺到，朱遠鵬這幾天打的怪怪的呼嚕聲，有可能是沖她來的。這天晚上，花紅杏把朱遠鵬從沙發(fā)上拉起來：朱遠鵬，你這幾天魂讓狗叼走了，還是遇到鬼了，總也不肯理我，歸窩又跟死懶貓似的，今晚你不把話說清楚了，就不準你睡了!

朱遠鵬沒理花紅杏的茬兒，花紅杏從他左邊把他拉起來，他就往右邊倒，一邊倒還一邊不倒翁似的哈哈大笑，花紅杏從右邊拉他，他就倒向左邊，笑聲更是爽朗奔放，來來回回折騰了四五次，氣得花紅杏又是跺腳又是抹眼淚，朱遠鵬視而不見，自顧睡自己的覺，自顧打自己的呼嚕，花紅杏急了，端了一盆涼水往沙發(fā)和朱遠鵬的身上一倒，我讓你睡，我讓你睡!

朱遠鵬長眼瞪成了圓眼，兩手攥拳，向花紅杏晃了過來……花紅杏雙手五指撐開，虎爪一樣對著朱遠鵬的臉，忍耐了四天的火氣，全都擠到臉上，硬是把酒氣熏天卻又氣勢洶洶的朱遠鵬逼著往后退了。

朱遠鵬本來就沒有打人的想法，他只是干瞪花紅杏兩眼，就悶聲不響地去房間，換了衣服，夾著包就往外走，花紅杏快步站到門口，墻似的擋在朱遠鵬面前，朱遠鵬，我踩著你哪根筋了，你這幾天跟我這么別扭，這么晚了，你去哪?

我到辦公室睡覺!

家里睡不下你呀!

我……讓給別人來睡吧!

你放什么屁呀，尿喝多了是不是，糟蹋起自己的老婆來了?；t杏氣得臉色發(fā)紫說：你今天不把話給我說清楚，我跟你沒完，你愿意把屎往臉上抹，我花紅杏還要做人呢!

朱遠鵬圍著花紅杏轉了幾個來回，憋了半天才說，這可是你讓我說的，我問你，我們單位這次“勞模夫婦看世界”旅游公司是不是你介紹的?

是我介紹的，怎么了?

怎么了，你到我們公司拉業(yè)務，事先不跟我說，事后你也沒跟我說，跟著我們公司人出去玩了一大圈子，我還蒙在鼓里。

我跟你說有用嗎，我哪次叫你跟你們公司介紹業(yè)務，你不是把我沖得遠遠的?你怕你幫老婆介紹業(yè)務沒面子，你怕幫了我的忙，丟了你的烏紗帽!

我一個小小的秘書，我有那個權嗎?我一個小小秘書，那也叫烏紗帽?我問你，你這次在國外，是不是一個人住一間客房?

我一個人住怎么了，你想我跟談愛玲那婊子住一個房間?

你房間里是不是……有……你以為你在國外做的事情我不知道嗎，我跟你花紅杏把話挑明了，你要是想保住臉面，我們不聲不響到民政部門把婚離了；你要是想丟人，我們就去法院。說完，趁花紅杏發(fā)呆的時間，沖出了家門。

四

花紅杏從國外回來后的第二天上午，朱遠鵬正在電腦上撰寫“勞模夫婦看世界”新聞稿件，談愛玲一陣風似的悄悄飄了進來，盯著電腦屏幕看了半天，陰陽怪氣地說，現(xiàn)在這世界真是瘋狂透了，老婆單身出國，房間里天天傳出男人的呼嚕聲，老公竟然還有臉寫文章宣揚!談愛玲白亮的皮膚，被電腦屏幕襯著，又亮了不少，屋子里更是充溢著高級的香水味。

談愛玲是在花紅杏找過董四月的當天，投入董四月懷里的。董四月為了獨自占有談愛玲，處處挑朱遠鵬的茬兒，談愛玲更是假借董四月的權力，對朱遠鵬的工作指手劃腳。面對這樣的女人，朱遠鵬怎么可能相信她的話呢，他更不相信，自己的老婆會跟一個比她矮半頭，胖得跟皮球一樣的老男人。

自從結婚到“勞模夫婦看世界”，朱遠鵬從來就沒想到過花紅杏會背叛他。朱遠鵬的這種自信，來自于朱遠鵬的高收入，供電公司這幾年效益連連翻番，一般職工年收入都在八萬以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家庭也一樣，花紅杏不可能放棄他再去追求其他男人的。

讓朱遠鵬怎么也沒想到，是談愛玲的話還沒從他的耳朵里消失，另外一個參加“勞模夫婦看世界”的同事，也跟朱遠鵬說了與談愛玲相似的話。這同事已年過五十，平時閑話不多，也從不打半點妄語。朱遠鵬和他是在下班的路上碰到一起的，因為花紅杏剛剛受了談愛玲惡語中傷，遇到這位同事的時候，朱遠鵬就有意識地把話往自己老婆身上引，這同事倒是個實在人，設費朱遠鵬多少心思，他就跟朱遠鵬開起玩笑，說朱秘書怎么總是不長肉呢，原來是長期缺覺呀!

朱遠鵬兩眼微笑成兩條短縫，先是一陣開懷長笑，然后才半開玩笑說，我是屬豬的，倒地就睡，從不缺覺。

你是跟我裝糊涂，還是不好意思承認呀，就你老婆打的那呼嚕，動靜大得跟男人似的，你還能睡得了安穩(wěn)覺?

聽了這個同事的話，朱遠鵬大腦像被人打了一悶棍，眼前更是一片漆黑，晃晃蕩蕩地從自行車上歪了下來。那同事連忙下車過來攙扶他，朱遠鵬紅著臉說，我沒事，我沒事，你先走吧，我突然想起班上的門忘記關了，我得回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一下。

和同事分手后，朱遠鵬盲目地、傻傻地在大街上晃蕩著，滿腦子只有一句話和一個畫面。一句話就是，我老婆偷人了，她偷的是我的領導。一個畫面就是董四月皮球似的身體，正在花紅杏身上來回滾動!而這畫面，一會像一團棉花塞在朱遠鵬的嗓子里，憋得他氣都喘不過來了，一會又像一把刀，在剮著朱遠鵬心上的肉，疼得他腦門上都出了汗。后來，朱遠鵬隨意進了一家小飯店，點了兩盤菜，要了一瓶高度白酒，一邊喝著悶酒，一邊想著自己苦惱的事情……花紅杏，你平時可是從不打呼嚕的呀，怎么可能會在出國旅游這幾天打起呼嚕來了呢?聲音還跟男人似的…”花紅杏，你為什么要背著我，去找董四月推薦旅游業(yè)務呢，董四月是什么樣人你能不知道嗎?我可是跟你說過多次的喲，那個皮球樣的胖男人，可是我們公司第一大騷棍呀，他知道我和談愛玲睡了之后，就干脆把談愛玲從我的辦公室調走了，安排到他自己的辦公室，成了他專用品了，還一直跟我過不去，處處找我的麻煩……花紅杏，我知道你不會承認你和董四月之間有事的，我要是說你們倆不干凈了，你肯定會問我，我憑什么能認定你跟董四月就有關系了，你也會問我，憑什么確定你房間里的呼嚕聲就是男人打出來的，你還會問我，我憑什么認定那男人的呼嚕聲，就是董四月的，到最后你會不會說，我是和談愛玲串通好了，故意沒事找事，挑起家庭矛盾的呢……花紅杏，你不僅背叛了我，竟然還是讓我的領導給我戴的綠帽子，想不到你花紅杏淑女似的，做出來的事情比毒蛇還要狠，你是曉得我朱遠鵬從來不和領導結怨，你是曉得我最聽領導話的，你找我的領導睡覺，是不是真的以為我就不能怎么樣你和我的領導了……花紅杏，我要是不亢不哈的，那董四月的牛眼珠會怎么看我，那些跟你一起去過“新、馬、泰”的人又怎么看我，我朱遠鵬就是再沒骨氣，也不能長期戴著你和董四月給我的綠帽子呀!你要是真的以為你跟董四月，我就不敢吭氣的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朱遠鵬不敢把你跟董四月的事情捅出來，我還不能提出和你離婚嗎?

抱著這樣的想法，朱遠鵬連續(xù)四天以酒為伴，他是想用酒精麻木自己，同時麻醉花紅杏。他希望自己用冷漠的態(tài)度，逼迫花紅杏主動找他交待錯誤，保證與董四月從此斷了往來，失節(jié)之事，他也就不想追究了，弄得滿城風雨，自己的面子也沒地方放，要是花紅杏能主動提出離婚，那就是最理想的結果了。

五

朱遠鵬并沒有去單位睡覺，而是無目的地在夜晚的大街上游蕩，一扇扇巨型燈箱廣告，全都變成了董四月淫穢的黑臉，這個可惡的小個子胖男人，在大庭廣眾面前，跟燈箱里的帥哥靚妹一樣，純正而且道貌岸然，可誰能知道那些燈箱里的男女，在背后都做了一些什么樣的見不得人的勾當呢?一盞盞路燈，也都變成了談愛玲冷漠而又幸災樂禍的眼色，照得他心里毛毛躁躁的，仿佛每一盞路燈都在嘲笑他，好像都在說：朱遠鵬，看你有多窩囊，老婆跟人睡了，連一個響屁都不敢放，還龜孫子似的成天樂呵呵的，好像董四月和花紅杏給你的，不是綠帽子，而是一個比天還大的金元寶!

朱遠鵬天性仁厚，細長的眼睛里，永遠透著喜色，黑乎乎的國字臉上，總也離不開暖人心窩的開心的笑容，肥厚的大嘴唇上，更讓人感出他的寬厚仁義，他工作熱情做事謹慎，得志的時候，待人真誠，熱心助人，從不趾高氣揚；失意的時候，豁達大度，深藏不露，絕不求全求備怨天尤人，尤其是在與董四月處理他與談愛玲的事情過程中，一直很寬容忍讓，即使是董四月以組織名義割斷了他和談愛玲的情絲，即使董四月占有了談愛玲之后，事事處處沖他發(fā)難，朱遠鵬也總是笑模笑樣從容面對，直到知道董四月給他戴了綠帽子，朱遠鵬才開始憎恨董四月，憎恨談愛玲，憎恨花紅杏，甚至憎恨所有參加“勞模夫婦看世界”的人，而這些憎恨，也從沒在他的國字臉上浮現(xiàn)過一次。

朱遠鵬的確有些懼怕董四月，怕他利用手里的權力無端向他發(fā)難，處處給他小鞋穿，即使是這樣，他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容忍董四月的肉球似的身體，在自己老婆身上爬上滾下的，還讓自己的臉上成天堆著笑容，他不放一個響屁，不代表就不敢找董四月的事情，兔子急了會咬人，狗急了要跳墻，朱遠鵬只是沒有絕對的把握，認定花紅杏真的給他弄了頂綠帽子，也沒有絕對把握，認定花紅杏在國外旅游期間，她的房間里傳出的男人的呼嚕聲就是董四月的。既然沒有絕對把握，既然只是懷疑和道聽途說，朱遠鵬只能把苦惱與怨憤深深的藏在心底，冷靜觀察事態(tài)的發(fā)展。朱遠鵬跟談愛玲有過一段私情的經歷，知道婚外私情剛剛發(fā)生的時候，誰都跟染上大煙一樣，饞得巴不得天天在一起，假如花紅杏真的和董四月有了不正當?shù)年P系，那他們肯定還會找機會到一起的，他的這種不吵不叫不打不鬧的辦法，其實是很有利于他的觀察與搜集證據(jù)的，而對花紅杏采取不聞不問，不采不理的方法。也是一種策略，女人是經不起男人冷漠與冷落的，尤其是好端端的，突然間不理不采，要比那種打打鬧鬧更見效果。

四天的冷漠、冷落，終于把花紅杏激怒了，可真的逼著花紅杏主動找他說事兒了，他又沒有勇氣把自己想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反倒讓花紅杏追著他的身影大喊大叫，他也跟游魂似的，在大街上轉悠。朱遠鵬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好好地想想自己的心思，可他躲不過那些炫目的燈光和燈箱，眼前總是晃動著談愛玲的幸災樂禍的笑臉，總是閃動著董四月矮小的身體和花紅杏粗壯的身軀，耳朵里更是不停地回響著董四月悠揚而又刺耳的呼嚕聲。

夜晚的街燈和廣告燈箱，散射出迷人的炫彩，也攪亂了朱遠鵬的思緒，他的心里很矛盾，倘若花紅杏是清白的，那不是把花紅杏往絕路上逼嗎?倘若花紅杏真的像談愛玲她們所說那樣，那這幾天的冷漠與冷落，不是正好把花紅杏往董四月的懷里送嗎?朱遠鵬覺得他應該馬上回家，跟花紅杏好好談談，平心靜氣地把事情處理好，他實在是不想讓周圍鄰居們知道花紅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希望讓周圍鄰居知道他和花紅杏鬧起了矛盾。

六

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屋子里沒有丁點亮光，朱遠鵬心里長長地舒了口氣，以為這一晚上應該平平靜靜過去了，他也希望這晚能平平靜靜地過去，畢竟是夜深人靜了，稍有一點響動，整個樓房里的人都有可能知道，這可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因而進入家門的時候，既沒開燈，也沒弄出什么響動，悄悄摸回家里。

朱遠鵬這里剛剛進到屋里，一個男人的呼嚕聲，驚雷一般從房間里直轟朱遠鵬的耳朵。朱遠鵬全身的血騰一下全都沖到了腦門上，渾身的肌肉也都繃得緊緊的，沖進廚房拿起菜刀就往房間里沖，好你個董四月，你真是色膽包天了，竟敢跑到我家里來了!還有你花紅杏，你還真的把人弄家里來玩了，看我不把你們這對狗男女剁成肉泥!到了房門口，朱遠鵬突然縮回了推門的手，心想要是我現(xiàn)在就沖進房間里，手里的菜刀，還不真的跟切菜一樣，把董四月和花紅杏切得稀爛呀，那……我還能逃得了法律的懲罰?

稍微冷靜之后，朱遠鵬輕手輕腳坐到沙發(fā)里，思考著如何處理眼前這最最丟人的事情。朱遠鵬首先想到的是打電話給110，讓民警到家里來把董四月帶走，可再一想，110會不會管這事情呢，就是管了，警笛哇哇地全城一叫喚，不是等于告訴全城人自己戴了綠帽子了嗎?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朱遠鵬又想到了給公司一把手經理打電話，請他來把董四月帶走，這事做起來動靜不會太大，也不會在社會上造成太大的影響，再一想，公司能不處理董四月嗎?要是處理了，不等于是告訴全公司幾百號人，他朱遠鵬的老婆跟了董四月了，那將來還有臉在公司上班嗎?尤其是談愛玲，她還不天天在他面前說風涼話挖苦他羞辱他。

打110不行，請公司經理來也不妥，那就只有自己想法子解決了。朱遠鵬這才想到用手機上的攝像頭，把這對狗男女的丑態(tài)先拍下來。等拍下了花紅杏和董四月睡在一起的照片，再逼著他們一人寫一份悔過書，有了這兩樣東西，他們還敢繼續(xù)來往嗎?要是他們還藕斷絲連的，我就把照片送到紀委，等罷了官免了職，你董四月還有條件色膽包天嗎?花紅杏還能讓你這皮球似的身子壓到身上嗎?如果事情弄大了，到法院起訴，也有證據(jù)了，你花紅杏不離婚恐怕也不行了?

拿定了主意，朱遠鵬先到門口把房門反鎖上，防止董四月出了房間就往外跑，接著又拿出筆和紙放到茶幾上，留著給董四月和花紅杏寫悔過書用，他不想把董四月和花紅杏從床上拉起來之后，再去找筆墨紙張，那肯定要延誤時間，讓董四月和花紅杏有可能趁機搞出名堂來。朱遠鵬還想著把菜刀別到腰上，狗急了還跳墻呢，要是把花紅杏和董四月逼急了，跟我拼命我怎么辦?他們要是合伙要我的命，我這菜刀也是件防身的武器。朱遠鵬甚至想到戰(zhàn)爭故事片里經常說的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這句話，只是這意識像閃電一樣，根本沒在他的大腦里留下絲毫痕跡。

一切準備妥當，朱遠鵬腰里別著菜刀，手里拿著手機，打開房間燈光，迅速逼近房間里，走到床邊一看，床上只有花紅杏一人，而那男人的呼嚕聲，竟然是從一個微型錄音機里發(fā)出來的，再用心細聽，呼嚕的聲色完全是他朱遠鵬自己的!

這時候的朱遠鵬，心里實在是悔痛不已呀，他輕手輕腳地坐到沙發(fā)上，在剛剛準備讓董四月寫保證的紙上寫了：花紅杏，我誤會你了，我真該死，向你道歉!

寫完之后，躺到沙發(fā)上睡了。

這一夜，朱遠鵬的呼嚕聲平緩、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