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xiāng)小鎮(zhèn)上有位土財主鐘寶山，他是貧苦人家出身，靠做小買賣起家，為人非常儉樸。小鎮(zhèn)山明水秀，景致迷人，只是地處偏僻，不比城里，吃用大多粗糙。

一次鐘寶山進京回鄉(xiāng)后，便對家人吹噓起京城中的種種熱鬧繁華、誘人美食。鐘寶山的夫人聽完后一撇嘴，說：“那都是你自己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我們也沒吃過。”幾個兒女也都吵鬧起來，說要吃京城的美味。鐘寶山的大公子說：“爹爹，我聽鄰村王員外從京城請來一個廚子，手藝絕佳。不如咱也聘他過來，好在鄉(xiāng)人面前威風(fēng)一把?！?/p>

鐘寶山遲疑地說：“既然是王員外已聘的廚子，我們再聘恐怕于理不合吧。”大公子說：“我聽王員外的公子說那個廚子合約快滿了。要不我們送封書簡過去，試試王員外的意思如何!”鐘寶山想想，認(rèn)為請個廚子也不是多大的事，況且請個京城的廚子，也正好在鄉(xiāng)人面前揚揚威，以正吝嗇之名。于是鐘寶山便修書一封，托人送到王員外家。

也不過是半日時間，王員外家便有了回音，說是鐘寶山想要聘的京城廚子已經(jīng)同意來鐘家?guī)蛷N，此人廚藝非凡，在京中各大官宦人家都曾幫過工，名聲不小。這廚子本來不愿，只聽說小鎮(zhèn)上風(fēng)物宜人，民風(fēng)淳樸，才愿動身，近日便到。鐘寶山和夫人也自歡喜不盡，就眼巴巴地等著。

又過一日，有鄉(xiāng)人跑步來報，說小鎮(zhèn)南門來了個奇人，說是來鐘家?guī)凸さ膹N子，讓鐘老爺派人去接。鐘夫人很是不解：“不過一個廚子，又雇了腳夫，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自己走來不就是了，何以還要到五里之外的南門去接?這架子也太大了點吧。”

鐘寶山說：“這些且不去管他，也許京里的廚子都是要這個排場的，請個京城廚子是掙面子的事，咱們就依了他?！?/p>

夫人于是就吩咐下去，四人小轎披紅掛綠，并五六個丫頭簇?fù)碇纯坛鲩T直奔南門而去。五里的路程，來回也就半個多時辰。一路上，引得那些鄉(xiāng)人議論紛紛，后面便也跟了一幫大人小孩兒看熱鬧，一時間雞飛狗跳，塵土飛揚，熱鬧非凡。鄉(xiāng)人都以為誰家娶新娘子，只欠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了。直到了鐘家門上，一打探，才曉得是鐘家請的廚子。

這四人小轎一直抬到鐘府大門口。鐘寶山家人連同丫頭轎夫，大小也有幾十口子人，連同一眾鄉(xiāng)鄰，這時都圍將過來，要看那廚子是何等人才。遠(yuǎn)遠(yuǎn)地，大家看到那轎子后面還跟著兩個腳夫，抬著一口紅木雕花的大箱子，派頭真的不小呢。

鐘寶山和夫人立在臺階下，一眾下人排在兩邊，大家伸長了脖子，等著看廚子。

只見小轎微微地一晃，一團亮白的人影從里面探身而出。眾人都猛然覺得眼前一花，嘴巴也不由張開了，一時竟合不上。只見從轎子上款款下來的這人，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且看他，面如冠玉，唇紅齒白，一身雪白綢衣，頭戴翡翠如意方巾，手中輕搖一把紫竹扇，顯得風(fēng)流倜儻，氣度不凡。這哪里是一個廚子?分明是戲臺上扮演才子俠士的小生嘛!

眾人看了，心里都犯嘀咕，莫非是接錯了人，把哪家戲班子的臺柱接來了?

只見這個俊美的少年抱拳團團作揖，說：“承蒙鐘老爺抬舉，在下姓費，名浪，日后若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還望老爺太太多擔(dān)待?！?/p>

此言一出，大家也就釋了疑，知道沒有出錯，眼前這個標(biāo)致的少年郎，正是那京城來的廚子。

廚子到家，自然是要先展示廚藝，這是古今通例，叫做“試廚”。鐘寶山原打算獨自在家里小試一下，不愿意張揚。當(dāng)然，其中主要原因是不愿意破費。無奈那四人小轎接廚子的事早已風(fēng)聞在外，于是惹得那些鄉(xiāng)紳土豪，親戚本家們都要來見識。鐘寶山無奈，只好忍痛破費一回，借著試廚，宴請鄉(xiāng)鄰。

到了請客的前一天，廚子列出一長串的料單，讓管家去購買。管家一看那單子，嚇得倒吸一口氣，只好先拿去給鐘寶山和夫人過目。

鐘寶山和夫人一看，這許多食材配料，如何用得完，莫說這只是家常小宴，就是年節(jié)的大宴，也未必用得著這么多。鐘寶山心里納悶兒，口上卻是未曾說出來，因為是頭一回請京城里的廚子，怕被人看低了，于是就只管點頭。

第二天，所有的物料都備齊了，廚子驗看過，還算滿意。客人們都提早到了，聚集在前廳喝茶聊天，單等開席，大快朵頤。

一個丫頭來報：“廚子說了，要老爺太太及眾位客人到廳外候著，待會兒要老爺太太及眾位客人展驗廚具?！?/p>

眾人都覺得新鮮，鐘寶山心里也犯嘀咕，那些廚具都是平日灶房用的，有什么好展驗的?眾人出了堂屋，擁在廊下。

片刻，從后堂走出一溜丫頭，排著隊，依次來到了前廳。這些丫頭們手里都捧著東西，有鍋、碗、瓤、盤、鏟、碟、勺，還有菜刀、砧板等等，都是廚房里少不了的家當(dāng)。只是這些東西不一般，非銅非鐵，都是黃金白銀打造，一件件金光燦燦，耀人眼目。那砧板雖用不上金銀，卻也是上等的柳木，箍著二分厚的金圈兒。那刀具更是大大小小十幾把，有專用來剔骨的，有專用來割肉的，有專用來切菜的，林林總總，各式各樣，都是精鋼打造，鑲嵌金玉寶石，金光燦燦。

眾人一看之下，不由得翹舌難下：這一套家伙合計起來，總也值得上千兩金子!于是無不瞠目結(jié)舌，嘖嘖稱奇。

廚子施禮下堂而去，領(lǐng)著那幫丫頭，一路叮當(dāng)，浩浩蕩蕩去了后堂。

來到后堂，一眾下人都好奇，這廚子是如何操作呢，于是大家都擠站在廚房的門角窗臺前，偷偷地踮著腳往里張望。

只見廚子并不急著工作，坐在管家特意搬來的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終于，廚子睜開眼，慢吞吞地站起來，一副氣定神閑的表情，緩步走到案板前，從刀架子上挑了一把廚刀，拿大拇指刮了刮刀刃，面上的神情也變得格外莊重起來。

當(dāng)廚子的菜刀開始在砧板上飛舞的時候，那些下人們都被廚子的一手刀功給驚呆了。那不僅僅是快，而且精、準(zhǔn)、穩(wěn)、正，不管是切、斬、劈、削，還是拍、抹、勾、剔，刀過處，不沾不滯，不連不帶。切絲兒，細(xì)如頭發(fā)；切片兒，薄如蟬翼；切條兒，有形有致；切塊兒，有規(guī)有矩。真正是方正慣熟，條理精通，大有“運斤成風(fēng)”之勢。眾人只覺得眼前刀影亂閃，只覺得廚子在里間似舞蹈，似挽劍，更似是戲臺上的武生落力演出的一幕《龍虎斗》!

不消片刻工夫，該切的菜就都切好了?？茨菑N子，卻依然是氣定神閑，連粗氣也不喘一口。

廚子用剔骨刀將一條豬脊肉從那只剝好的豬上剔下，然后又拿那柳葉兒般細(xì)長的利刃，只將豬臉兒最里面貼著骨頭的那幾絲兒精肉剔出來，碼在銀制的盤子里，剩下的那些整個豬肉身都扔到了地上，并吩咐那些下人：“把這些都打掃出去，扔了!”

管家大驚，說：“這如何使得，這好好的肉，只用那一點點，怎么就扔了呢?”

廚子一臉不屑，說：“除了我剛才剔下的那些精肉之外，剩下的都是些喂貓兒喂狗兒的東西。”

管家被他一番奚落，再也不敢出聲。

再說這邊廂，那廚子要做“魚唇羹”了，顧名思義，是魚嘴做的羹湯。廚子將那些鮮活的鯽魚也不宰殺，直接抓上案來，用干布一包，用快刀將魚唇瞬間剔下，然后順手將沒了嘴的魚扔進了一旁的垃圾簍里，這樣一百多斤魚，也只留下了不到二斤的用度。

廚子對蔥齏的整治也大見其新鮮。他先將大蔥用滾水氽一下，然后剝?nèi)ジ毻馊~，只留下雪白一段蔥身兒，再照著那碟子的大小，把蔥切做一般齊的段兒，接著再剝?nèi)ネ饷娴臄?shù)層蔥皮，單取正中間兒像韭黃一樣白細(xì)水嫩的蔥心兒，再用調(diào)制好的酒醋腌上，這樣才可以用。凡是那些帶葉子的蔬菜，都免不了經(jīng)他這樣一番加工搗騰，去其大半，取其精微，光是那些剝?nèi)サ氖[皮菜葉，已是堆得像山一樣，統(tǒng)統(tǒng)做了垃圾。

早有人將廚子整治宴席的光景悄悄告訴了鐘寶山。鐘寶山大為皺眉，無奈賓客在堂，什么也說不得了。

日到中天時分，客人們便有些饑腸轆轆，原因是好多人早上就沒有吃飯，空著肚子，只等到鐘家里多填些油水，所以，那廳堂之中便又額外多出來許多“咕咕碌碌”的聲音，就像是肚子里滾開了茶水。

還好，院子里的日影才一過墻根兒，就聽得后堂里頭一聲喊：

“開席嘍!”

話音剛落，那邊流水的席面已是浩浩蕩蕩地出了灶房，連著繞鼻的鮮香味兒，一直到了廳堂之上?？茨切┩胪氡K盞，堆紅疊翠，飛韻流香，這哪里是做的菜，分明是雕刻的花，燒制的瓷，堆砌的玉。鄉(xiāng)下人粗茶淡飯，何曾見過這樣精細(xì)的作派。

眾人起初都有些不敢下箸，讓了幾回，這才都饞巴巴地抓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往嘴里夾送。吃的什么?不曉得，只覺得味美無比，沒一樣不好吃的，這世上若是真有龍肝鳳髓什么的，想來也不過此味。到后來終于吃得興起，大家也不矜持了，索性放開來，話也懶得說，竟有些你爭我搶了，生怕那美味到不了自己的嘴里。一碟菜上桌，風(fēng)卷殘云，眨眼間消滅，下手慢的還真有撈不到口的危險。只是可憐了鐘寶山，心里犯疼，嘴上便沒味兒，那臉上的笑容也早就僵了。

頃刻宴罷。

這邊廂眾賓客意猶未盡，那邊廂廚子已經(jīng)卸了裙圍，整了衣裳，一徑來到廳堂拜見鐘寶山，說：“今兒小試一廚，現(xiàn)丑了，各位覺得還好么?”

“好好好!”眾人一陣叫好。

“那就好。依例老爺該支付犒賞在下了，這里先行謝過老爺?！?/p>

原來這是廚家的慣例，每次宴過，主人須向掌廚的支付賞錢。

廚子說著話，從身上摸出一本訂好的小冊子來，向鐘寶山呈上，說：“這是在下往常在京城各位官人府上所得賞銀的清單，老爺就按這單子上所列的數(shù)目照給就是?！?/p>

鐘寶山接過冊子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看那單子上列的，每宴賞賜不少于二三百兩。我的媽呀!可是當(dāng)著這么多客人的面兒，鐘寶山又不好駁他，倒顯得自己吝嗇小氣，失了自己的面子，只得咬咬牙，狠狠心，將賞錢一個不少，照例全給了。鐘寶山心里卻是不住地叫苦：他這樣小試一廚，已費去近千兩銀子。要是趕上個年節(jié)慶誕，大擺幾回宴席，我這點家底兒，還不生生被他掏空了去?

鐘寶山越想越后悔，怎奈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花出去的銀子也是再也收不回的?？墒牵彩驴偟糜袀€了結(jié)吧。于是，鐘寶山托故把廚子遣還京城。

那廚子并不惱怒，倒像是早預(yù)料到有這么一天。他收拾好那只紅木雕花大箱子，來到前廳，微微笑著對鐘寶山說：“鐘老爺，不急，不急，我并不急著回京。我還要到數(shù)十里外的祝家莊幫廚。那里的財主祝員外高薪聘我。祝員外情真意切，我推脫不得，只好走一趟。多則半月，少則十天，我定會離去。到時我再繞道回來拜訪鐘老爺，以謝知遇之恩?！?/p>

鐘寶山趕緊擺手，說：“不必了不必了，大師傅這就請上路吧?！?/p>

至此，鐘寶山才明白這個京城來的大廚子是專門來他們這些鄉(xiāng)下地界，專賺他們這些沒見識的土財主的錢銀。但這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事情，況且那次大宴賓客，也確實為自己掙足了面子，鐘寶山只好啞子吃黃蓮，有苦自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