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江湖老

黃宗江先生文章里愛寫一句唱詞：少年子弟江湖老。我不懂京劇，不知此語出于何典。一日，聽秦腔《趕坡》，那薛平貴唱道：打罷春來是夏天，春夏秋冬不一般。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原來，此語藏在這里。接下來王寶釧唱：老了老了實(shí)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聽?wèi)蛑链?，心里怦然一動，便有良多感觸。

1972年，我從塞上寧夏調(diào)至北京，時年恰恰三十，不敢說風(fēng)華正茂，卻也雄心勃勃。住在西直門總政招待所，三個人一居小套間，頗寬敞。其時，總政話劇團(tuán)正排練陳其通的長征話劇《萬水千山》。八一廠的翟俊杰并了黃宗江先生到招待所參與排練，閑暇總到我們房里閑聊。宗江那時五十不到，俊杰與我年相仿佛。大家都是“一顆紅星，兩面紅旗”；也都是編劇、編輯之類，說話就十分隨便。翟俊杰齒鋒伶利，語多調(diào)侃，揶揄；宗江先生總是樂呵呵地笑，說話一急似乎還有點(diǎn)結(jié)巴。翟俊杰就說黃當(dāng)年在舊上海是“電影皇帝”如之何，某某女演員是“電影皇后”。我是土老冒，當(dāng)時除了對宗江先生崇拜之外，還真以為“影帝”、“影后”是一對夫妻哩。那時，低薪廉價，一毛錢一大盆西紅柿，是我們常吃的水果。這二位電影人，手里總端著一杯茶一塑料繩子編的杯套里，一個當(dāng)了茶杯的罐頭瓶子。

一晃三十余載，果然是“少年子弟江湖老”。

初到北京，全編輯部人都喊我“小雷”。詩人李瑛那時才四十六歲，詩人紀(jì)鵬小他一歲，也就四十五歲。紀(jì)鵬長得敦敦實(shí)實(shí)，總咧著嘴笑；洗過手不擦水，手指翹成蘭花樣，扎撒著，等那水干。課間操時，鍛煉身體，一跳一蹦，那個利落、結(jié)實(shí)。李瑛就悄悄說：“你看老紀(jì)多像臺蛤蟆夯!”那年頭，建筑打地基，簡陋的打夯機(jī)一跳一跳像蛤蟆。叫蛤蟆夯。紀(jì)鵬身體好，午休一倒頭，立即鼾聲大作。李瑛又一形容：老紀(jì)的頭像電唱機(jī)頭，枕頭像唱片，一碰上就出聲。

不久前，見到李瑛同志，年屆八旬，手已顫顫抖抖，說起不久前離我們而去的紀(jì)鵬同志，頗有些傷感。不過，他依舊喊我“小雷”。這個世界上唯一一位這樣稱呼我、讓我誤以為自己還年少的人，就剩他了。

我不常回家鄉(xiāng)。一次回去見到一位年少時的朋友，他打開收藏的一件寶物，讓我眼前一亮：趙樸初先生寫的一幅字。想起來了，那是先生1976年寫給我的，一首詞，有我的名字。我當(dāng)初送給了這位朋友。他工工整整裝裱一新，說有人給價，聲言一字一萬元。樸初先生，大家那時已稱他“樸老”了。我當(dāng)詩歌編輯，總?cè)フ宜s稿，一來二去就熟了。記得有一次他領(lǐng)我參觀佛學(xué)會所有的廟宇，一一給我講那些佛經(jīng)故事。臨了讓我看一位日本九十多歲高僧的榜書照片。說是從寫字的氣力上可以看出這老僧生命力還強(qiáng)得很哩。樸老儒雅、謙遜、慈善，出了詩集便送我一冊。他寫給我兩幅字，另一幅寫的“大躍進(jìn)”民歌：端起巢湖當(dāng)水瓢，哪里干旱哪里澆。我也送朋友收藏了。樸老已仙逝多年，如今我每到一些寺廟，見他題的字，便倍感親切。

粉碎“四人幫”后，最令我難忘的一位老人是胡風(fēng)。認(rèn)識他緣于我的詩作《小草在歌唱》。其時，他在四川坐牢。從《光明日報》上讀了詩，有所感，寫信給我。令我感動。他回北京后，我去看望過他兩次，有一次是和作家白樺一同去的。胡風(fēng)先生給我的印象是默然無語，靜靜坐著聽別人說話，寧靜淡然如一尊佛。我說：“把你過去講詩的文章重新出版一下，對青年人很有益補(bǔ)?！崩先似届o而斷然地說：“要不得，要不得!”遺憾的是他的追悼會我沒參加，那些日子，我因一些工作上的煩惱正在江南散心。

和周揚(yáng)、張光年的接觸，完全是因?yàn)槲业睦Ь?，求助于人?980年我要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就業(yè)甚難，處處碰壁。艾青老先生可憐我，說：“周揚(yáng)給我說，有什么事，就找他?！蔽抑?，打艾青“右派分子”，周揚(yáng)心存內(nèi)疚，故有此言。艾青淡然地說：“我有什么事會找他!”這回，他出主意要我寫簡歷，他寫信給周揚(yáng)，幫我在作協(xié)某雜志安排編輯工作。信投過去好久，周揚(yáng)夫人在電話里說：已批轉(zhuǎn)給張光年了。后來，張光年先生就約我去了他崇文門的家中。我崇拜了幾十年的《黃河大合唱》的作者光未燃同志就坐在面前，讓我周身發(fā)熱冒汗。談話的結(jié)果，是潑一盆涼水給我：不行。原因不便多說。后來見到艾青談起此事，他氣得直搖頭。我反倒感到安慰，這一次挫折，讓我認(rèn)識了兩位文學(xué)史上的大人物，也是難得。如今，二位都翩然遠(yuǎn)去，也許他們沒想到我后來又到作協(xié)工作，且干到了退休。

1982年，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國，訪問南斯拉夫。維吾爾族詩人鐵依甫江是團(tuán)長，《新觀察》雜志主編戈揚(yáng)是黨小組長，團(tuán)員是我和翻譯。在鐵托窩這個城市，弄了個笑話。住了一夜，第二天要走時，被攔住，說：不行，要交錢。那時出國，聽說要錢，比要命都怕。問原因，經(jīng)過幾道翻譯，說是因我們吃水果，喝咖啡什么的。戈揚(yáng)一聽就急了，立即要打電話給大使館，不是說好，他們到中國，花費(fèi)我們?nèi)晃覀儊?，他們?nèi)?怎么搞的?到后來，弄明白了，是人家要給我們發(fā)零用錢，說我們吃水果，喝咖啡會花錢的。虛驚一場，轉(zhuǎn)驚為樂。到了貝爾格萊德，參觀《政治報》社，進(jìn)了一間排字房，戈揚(yáng)大姐先進(jìn)去，瞬間轉(zhuǎn)頭跑出來；我們幾個魚貫而入，一驚，那墻上掛著一幅真人般大小的裸女照。那時，大家腦子還沒現(xiàn)在如此“開化”，以為這肯定是“修正主義者”們的一個罪孽。我多看了幾眼，黨小組長回國匯報時，參了我一本，說我什么都想看。唉，曾幾何時，時過人遷。鐵依甫江已過世許多年了，黨小組長終于做了“民主斗士”，永遠(yuǎn)生活在他鄉(xiāng)了。

巴金先生去世時，我正病重在醫(yī)院，想起當(dāng)年看他時，心里頗有些惆然。那一年，四次“作代會”剛開罷，我去上海參加筆會，其間去看了巴金先生。同去的有上海茹志鵑，蘇州陸文夫，北京是劉賓雁和我等人。記得巴老靜靜坐在椅子上，笑笑地聽客人說話。說了些什么，都不記得了。唯劉賓雁的一段話記憶深刻，他說：“巴老，以我保守的看法，本世紀(jì)末，中國文學(xué)將攀上世界高峰?！边@段話我所以記住，是出了門我問劉賓雁：“世界高峰是多高?”他不說話，大眼睛瞪了我一下。這次見面的一些事，巴老似乎記在了他的《隨想錄》里了。

如今，這些人都不在了，唯未亡如我者，時時想那些往事。

忽然想到《古詩源》里一首無名氏的詩：郁金黃花摽，下有同心草；草生已日長，人生日就老?；ㄩ_有落時，誰人不會老!這是古人早已弄明白的事，你不服，行嗎?

早些日子，召開第七次作家代表大會。這是我從三次“文代會”開始，參加的第五趟代表大會了。先前，我被稱為“青年詩人”；這回，被“工作報告”列入還在繼續(xù)寫作的老作家行列?？纯磶ь^人是年已近百的大學(xué)者季羨林先生，與我同庚者，已有陳忠實(shí)、劉心武、葉文玲在列。一些“日臻成熟”的中青年作家有點(diǎn)笑我列入“老”字號；我心想，你以為還小嗎?

那天，從人民大會堂聽報告出來，站在臺階上，看看熟悉的天安門，人民英雄紀(jì)念碑，沒有詩，從心底冒出的竟是兩句唱詞：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

口味

翻讀宋人沈括的《夢溪筆談》，有一則隨筆讓人暗自發(fā)笑：

關(guān)中無螃蟹。元豐中，予在陜西，聞秦州人家收一干蟹，土人怖其形狀，以為怪物，每人家有病瘧者，則借去掛門戶上，往往遂差。

先前，關(guān)中無螃蟹，大約也便未嘗過螃蟹的美味。這倒不奇，奇的是因螃蟹形狀恐怖，便將其崇為神物，用以嚇鬼避邪。難怪沈括挖苦一句：不但人不識，鬼亦不識也。試想，鬼若識得其為螃蟹，美味也，便非但不會嚇跑，反會招來群鬼，常來索要，豈不弄巧成拙。

其實(shí)，螃蟹形象不佳，嚇壞的不獨(dú)關(guān)中人，便是到處有螃蟹橫行的江南水鄉(xiāng)，古時也未必對這怪物情有獨(dú)鐘。同是宋人，范致明在《岳陽風(fēng)土記》中寫道：(洞庭湖上那時)江蟹大而肥實(shí)，第殼軟了，漁人以為厭，自云：網(wǎng)中得蟹，無魚可賣。十年前，土人亦不甚食，近差珍貴。洞庭湖邊打魚之人尚厭肥蟹，更不用說從未與蟹謀過面的北方人了。后來，不知誰竟冒了生命危險，先嘗了一只螃蟹，得知味道不錯，為人類餐桌上增添了美食品類；這也讓后來的魯迅先生贊嘆不已?？溥@第一個吃螃蟹者的勇敢和無畏，把這種精神看成了人類前進(jìn)與發(fā)展的推動力。不過，我倒相信，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絕非關(guān)中人，卻是真的。

沈括在關(guān)中當(dāng)過幾年官，或所見為真。不過這已是近千年前的事了，時過境遷，如今關(guān)中雖仍不產(chǎn)蟹，食蟹人之眾，卻未見得遜于外地。

我小時記事，距今也不過五十余載，關(guān)中人甚少見過海產(chǎn)，也就不多吃魚蝦一類東西。鄉(xiāng)下人常說的話是：“羊肉膻、牛肉頑(難爛)，想吃豬肉沒有錢?！边^年逢節(jié)，無非是牛、羊、豬、雞的肉類，除此，也就豆腐、青菜一族，別無常物。

我上高中，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當(dāng)時，學(xué)校門前有一方水塘，本是澇池，清除雜草，略加美化，便成了縣城唯一一座湖泊。湖里養(yǎng)著鰱、鯉一些魚類。一次，飛機(jī)給棉田打藥，誤投到湖里，魚們便一齊翻起了白肚皮。鄉(xiāng)下人得知，便紛紛去撿那魚拿回家來吃?？墒?，我們村子百十戶人家，廚師也有兩三個，卻沒人知道如何做魚。正好有一位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人，見多識廣，說是魚要清蒸。撿了魚的人便將魚剁巴剁巴，蒸饅頭一般，架火上了蒸籠。也不知蒸了多少時間，想想也該熟了。打開籠屜，那魚肉白花花亞似細(xì)面饅頭。拿來一嘗，不香不甜不咸，透著一股腥味。口粗的人醮點(diǎn)鹽，當(dāng)饅頭嚼了：口細(xì)的人楞是咽不下去，將那好端端的魚肉喂了豬。

“食無魚”，當(dāng)年怕只是南方人的牢騷，北方人無這口味，也就享不了這口福，自然也就不會有關(guān)于魚的聯(lián)想和思念。

不慣河鮮水產(chǎn)，非獨(dú)關(guān)中。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大學(xué)畢業(yè)適逢“文革”，就到寧夏去種地，名為“接受再教育”。寧夏自古被稱塞上江南，魚米之鄉(xiāng)，但那里人當(dāng)時于魚似乎興致也不高。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們，六十年代之前，當(dāng)?shù)厝瞬怀贼~，后來，上海等南方“支邊”的職工一來，魚才上了市場。到了春天，鄉(xiāng)下人摸一草筐魚，五毛錢連同筐子都給了人。春天一開河，很快，鲇魚要擺子。我們在黃河支流的水岸邊，挖一個鲇魚窩，用手將窩邊抹得光光溜溜。第二天早晨，準(zhǔn)會有條大鲇魚在那窩里。運(yùn)氣好時，能捉到二、三尺長的魚。秋天，稻田邊的水溝里半尺長的鯉魚跳跳蹦蹦，不大工夫就能捉滿兩桶。

人的口味，決定于習(xí)慣；習(xí)慣則和人生存的條件與環(huán)境緊密相關(guān)。

我的家鄉(xiāng)人過去殺豬，只要正肉，什么頭蹄里物之類的下水，都送給殺豬的師傅當(dāng)了工錢。至于雞鴨一類，沒聽過誰家還會吃那腸子、爪子，惡心!這既是習(xí)慣，也是口味。

我在工人出版社工作時，全國總工會的一些老同志說起當(dāng)年他們到河南去下“五·七”干校，當(dāng)?shù)乩削M很多，但是老百姓不吃這玩意兒。干校的人可就得意了，天天捉“王八”吃。吃就吃吧，還想夸當(dāng)?shù)厝藥拙?，說：“你們這里王八真多!”農(nóng)民不傻，心想，這不是罵我們嗎?便不加思索順口甩過來一句：“過去可沒有，不知從哪兒來了這么多!”干校的人一想，得，這不回給咱們了嗎!連忙解釋：“誤會!誤會!”這雖是笑話，但北方許多地方不喜食水生物，卻很普遍。

南方人近水，魚鱉蝦蚧，都是鮮物。食性雜，口味寬，所謂“四條腿的不吃(板凳)，帶翅膀的不吃(飛機(jī))”。極言其厲害。我有一次去海南島，主人請吃“山珍”，端上一盆“紅燒黃鼠狼”。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我只瞪著眼看，未敢下箸。

用南人北人比較口味，有時太籠統(tǒng)，容易一概而論。但大的口味趨勢不會錯。地理、氣候、物產(chǎn)以及富?；蜷_化程度，都制約著一個地方群落的飲食習(xí)慣與口味。

人的宗教信仰，其實(shí)也強(qiáng)制性地限制著人的飲食口味。我的祖母信佛，是居士，居家禮佛，早晚一炷香，初一、十五還要念半天經(jīng)。祖母不識字，但是厚厚一本黃表紙印制的經(jīng)文，卻能從頭念到尾。信佛的虔誠，首先表現(xiàn)在飲食上，要忌口。葷腥之類，是絕對不可沾染的，別說吃，手都碰不得。還有，蔥、韭、蒜等物，也食不得。以禮佛人的目光視之，蔥是狗腸子，蒜是狗蹄子，韭菜似乎也是狗體內(nèi)的什么物件演變而成。如果誤食，就等同動“葷”，于佛則為大不敬。

當(dāng)然，所謂口味，都是正常日子里，人們的喜好或忌諱。一旦生活不正常，例外也就有了。和我祖母一同忌口禮佛的一位老太太，三年困難時，眼都餓綠了，看見孫子吃著黑面餅子就著一根生蔥，一把奪了過來，咔哧咔哧嚼了咽下肚，連說：“香!香!”老太太那一年餓死了。

你說，什么口味能抗住饑餓!

改革開放之后，全球一體化，全國更是一體化了。川菜的香辣以不可擋之勢，東剿西殺，南征北戰(zhàn)，如今，天下何處不食辣!粵菜把廣東人的生猛海鮮已推及到窮鄉(xiāng)僻壤。至于咖啡牛奶，面包奶酪一些洋玩意兒，早已成了許多中國人必備的早餐。

飲食雖有差異，口味亦多個性。但有一句話包含著異中之同，即：“舌之于味有同嗜焉!”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是：好吃，有營養(yǎng)，于人體無害。

口音

只要一說“嘛事”，不用問，天津人。就這味兒。要是陜西人，這兩個字便成了“啥事”，或“弄啥”。天津話柔和一些，陜西話則帶著西北的生冷和剛硬。就這口音，沒辦法。

中國地大人多，東南西北，說起話來，南腔北調(diào)，各有口音。同一個口音的人群，感到親近，叫“鄉(xiāng)音”。許多人客居異地，鬢毛斑斑，卻鄉(xiāng)音難改。所謂方言，人們常以為是相同名物稱謂的不同，其實(shí)，百分之八十是語音腔調(diào)的差異。

四十年前，“文革”“串連”，到了廣州，一上公共汽車，聽見售票員嘰哩咕嚕說什么，不懂，問身邊懂普通話的人，“翻譯”了一下，是念“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口音之別，還不止省際差異。同一個省，同一個區(qū)，同一個縣，發(fā)音也多有差異。同是陜西話，口味便分出陜南、陜北、東路、西府。外省人辨不出，以為陜西人說話都是陜北味，鼻音重；唱歌都是“信天游”，好聽!其實(shí)是誤解。

小時候常以口音不同，相互開玩笑。說長安人把“城里娃們不念書，上樹耍水捉老鼠”，讀成“城里娃們不念福，上富發(fā)匪捉老?！?。西安人又笑關(guān)中鄉(xiāng)下人，把“天、地、釘子、鐵”，說成“鉛、記、經(jīng)子、怯。”

到了關(guān)中西府，寶雞、岐山一帶，又一個味兒。有一段話，被演繹成單口相聲：噫，那是個傻，跑得吃吃吃。吃吃吃?我以為是個長程，一看，唉，才是個知知!“翻譯”一下，你就懂了：噫，那是個啥，跑得出出出，出出出?我以為是個長蟲，一看，唉，才是個蜘蛛。瞧瞧，這都差到哪兒去了!

這種把“出”讀成“吃”，把“蟲”讀成“程”，難免不出笑話。

有個段子，挺有趣。說有一次北京人打電話找陜西某位領(lǐng)導(dǎo)，秘書回話說：“人不在。”問：“哪里去了?”答：“吃去了!”北京人一看表，可不，該到吃飯時間了，放下電話，心想下午再說。三、四個鐘頭后，又打電話，那秘書又回答：“吃去了!”北京人心想，吃的什么東西，用了這么長時間?過了會再打，秘書說：“剛回來一下，又吃去了!”北京人就有些疑惑，怎么一整天都在吃?胃口未免太大了。后來，終于接通那位領(lǐng)導(dǎo)的電話，一說，笑了。原來那個秘書是西府人，“出”、“吃”不分。陜西人說：“冤哉枉也，差點(diǎn)落個腐敗?！?/p>

口音緣自鄉(xiāng)土，何方人氏，開口便知。我居北京，三十余載，自以為普通話不錯，可是陜西人一聽，總能從幾個字音辨出鄉(xiāng)音。

口音的形成，遠(yuǎn)自人類群落生活形成之初。有一些在古籍里偶而還可以碰到。

《莊子》里寫到腐爛的竹子生出青寧蟲，蟲子生豹，豹生馬，馬生人。這是莊周關(guān)于人類進(jìn)化的想象。

“豹生馬”，最早寫本則是“程生馬”。

“程生馬”，“程”為何物?

為弄清這個“程”字，古人費(fèi)了周折，最后還是從“口音”里弄明白的。宋人沈括，在他著名的筆記著作《夢溪筆談》里這樣寫：

《莊子》云：程生馬。嘗觀《文字注》：秦人謂豹日程。

“程”是“豹”嗎?為什么把“豹”叫“程”呢?沈括說他在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為‘程’，蓋言蟲也”。

原來，是陜西人將虎豹叫“程”是“蟲”。莫非莊周也把“蟲”讀成“程”?

把虎豹叫“大蟲”，地域比較廣?！端疂G傳》里，母大蟲顧大嫂，其實(shí)就是“母老虎”；武松打虎，亦呼虎為大蟲。但呼“蟲”為“程”，甚至直接寫“豹”為“程”，只《莊子》一處。

莊周，乃河南商丘人氏，大約那里人不會讀“蟲”為“程”。但莊周生于戰(zhàn)國時代，其時周王朝雖已名存實(shí)亡，影響卻遠(yuǎn)未消失。周起始于岐山，岐山人至今仍讀“蟲”為“程”。雖為方言，卻是古音。隨著周王朝勢力東擴(kuò)，岐山口音難免不波及中原。也許那時岐山話便是官話，也未可知。莊周在寫“程生馬”時，口里念念有聲的“蟲”字，竟是筆下的“程”。當(dāng)然，也可能莊周誤聽陜?nèi)撕簟盎⒈睘椤俺獭?，未必就以為是“蟲”音，以為真是“程”呢。

讓人欽佩的倒是沈括。他本是浙江錢塘人，即今之杭州人氏。按說應(yīng)是一口越人蠻語，與陜?nèi)苏f話相差十萬八千里。元豐三年(1082年)他到延州當(dāng)了J部延路經(jīng)略安撫使，幾年時間，竟弄通了陜?nèi)朔窖?，確實(shí)難得。

沈括不只弄懂了“蟲”、“程”同字誤寫，在《經(jīng)典釋文》里，他還看出其中的反切注音多用陜?nèi)税l(fā)音。

比如：“璧有肉好”，“肉”字讀“揉”；

“金作贖刑”，“贖”字讀“樹”；

“瘍醫(yī)祝藥劑殺之齊”，

“祝”讀“注”；

官稱里“尚書”，讀“常書”。

這些讀音只在關(guān)中一些縣區(qū)保留，如著名評論家閻綱先生家鄉(xiāng)禮泉乾縣一帶就是這種讀音。

口音是方言的核心，是地域文化里重要的一部分。我常常想，在作品里要能寫出口音，即各地人們說話的腔調(diào)，該是件有趣的事，可是又一想，如果都像莊周這樣以“程”代“蟲”，怕不只外地人望之生疑，即使本地人面對代字，亦難辨鄉(xiāng)音，豈不亂成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