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玫瑰芳香理療所”做心理保健師和芳香師八年之久。這地方并不是專業(yè)的心理醫(yī)院，它有醫(yī)院的治療保健功能，也有高檔的瑜珈館和豪華的SPA設(shè)備，根據(jù)這些功能和經(jīng)營方向，這里應(yīng)該算是一個心理康復(fù)中心，或者是一家提供給生活壓力巨大而感情脆弱的現(xiàn)代人的一處放松神經(jīng)、休養(yǎng)生息的高級俱樂部。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有一個女人找到我的辦公室，她手里捧著一張名片，那張散發(fā)著玫瑰香味的名片上寫著：在玫瑰的呼吸里找回快樂，李雪青。

這是你嗎?她問我。

我點頭，說：請坐。

女人三十五六歲，頭發(fā)稍有凌亂，眼神發(fā)直，臉色蒼白。但這并不影響她眼角帶著的那點媚，讓她此時此刻成為一個青春漸老，滿懷心事的美人。直覺告訴我她的心事跟我有關(guān)。

女人說：你給一個叫陳雨的男人看過病，是嗎?

我又點點頭。我記得那個男人，他每次來我這里，都戴著墨鏡，穿著黑色的風衣，臉色跟眼前這個女人一樣蒼白，嘴角帶著堅毅而冷酷的微笑。

我說：他患有嚴重的睡眠失調(diào)癥。

女人說：他是精神病，是這樣吧。你要證明他是精神病。

我說：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不是精神病。

女人把我的名片有力地按在桌子上，說：如果他不是精神病，他就會死。

我吃了一驚，女人用力地盯著我，上半身伏下來，鼻子離我只有一指遠。她的眼神像燒紅的鐵釵那樣銳利而絕望，我看見自己的白大褂在她的瞳孔里被燒成了瘋狂的紅色。

我是在求你!你救救陳雨吧，他殺了人，但他不是故意的!只有證明他是精神病，他才可以活!

女人終于聲淚俱下。我也終于知道，這人是陳雨的太太，她叫夏菊。關(guān)于陳雨，我要從他第一次來我這里看病說起。

2

其實也就是兩個月以前吧，那時還未到深秋，但天已經(jīng)開始陰冷地籠罩著城市，這樣的陰天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持續(xù)了二十多天。在這個漫長的陰天里我已經(jīng)換過一次房間的主色調(diào)，諸如窗簾、沙發(fā)、地毯、小飾品換成了比較暖和明快的色彩，擺放的植物、燈光以及整個房間的香氛也會跟晴天里不一樣。因為我的工作對象是一些對環(huán)境非常敏感的人，比如患有抑郁癥的人群。這樣做是為了營造輕松和諧明快的氣氛，讓客人跟我第一面接觸時就可以對我放松警戒打開心扉。

我打算打電話給在氣象局工作的熟人問問天氣情況。但那邊說，太陽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不會在這個城市出現(xiàn)了。他還說，老天爺正在憂傷呢!

我放下電話的時候，剛好看到一輛黑色的別克轎車緩慢地駛過來，猶猶豫豫要走不走地在我的窗前徘徊。車子駛過去一段，又倒退一段，最終停在我窗前的車位上。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從車里鉆了出來，他站在那里迅速環(huán)顧四周一眼，就像他的車子一樣停停走走，猶猶豫豫地向理療所的大門走去。

五分鐘后，這個男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一只手拿著手機，一只手把剛買的病歷本放到我的桌上，說：我想咨詢。

這個一身素黑的男人，在沒有陽光的日子里戴著墨鏡，面色蒼白，神情憂郁。

他講完那句話后，就看了看窗外，剛好看見了他自己的車子。他于是又看了看我，嘴角掠過一絲很淡的笑容。我想，他已經(jīng)知道我剛才就在這個位置透過玻璃窗盯著他。這是個敏銳的男人。

我知道目前大多數(shù)人對心理衛(wèi)生精神保健這些概念的理解有限，來看心理門診都是猶豫不決躲躲閃閃，這個男人當然也不例外。他發(fā)現(xiàn)我看出他的心理，肯定會不好受。于是我用輕松的態(tài)度來化解這點尷尬。我先請他在那張駝黃色的寬大柔軟的沙發(fā)上坐下，然后一邊給他沏茶一邊說：你知道我們的診所，為什么叫做玫瑰芳香理療所嗎?

男人略為思考，說：這個……比直接叫精神科門診好聽吧。一般不會有人把玫瑰花和精神病聯(lián)系到一塊兒。

能這樣想，可以看出他是個有邏輯思維的人。我說：當然，這里是心理診所，不是什么酒吧也不是什么商店，大凡活人來這種地方，心里或許都有些不痛快。不過，不痛快只是表象，在這里你可以暢所欲言，把我當成一個傾吐煩惱的大垃圾桶，倒完你的煩惱。

男人笑了笑，果然輕松很多，說：那我們來談?wù)勊邌栴}吧。

他十指交叉地握住熱氣騰騰的茶杯，說：我不知道我究竟睡了沒有?或者說，我還有睡眠嗎?

3

這個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睡眠的男人名叫陳雨。他是市公安局后勤科長，而在半年前，他一直是刑偵處罪行調(diào)查科的科長，一級警督。他在這個陰天里背著所有熟人，包括他老婆夏菊，跑到一家名叫“玫瑰芳香理療所”的地方看心理門診。

他之所以確認自己的睡眠出現(xiàn)了重大問題，還是他老婆夏菊提醒的。就在昨天早上，他起床大概不到半個小時，忽然被一陣困乏搞得渾身綿綿無力。那時他正坐在電腦跟前看新浪網(wǎng)上某個人的博客。那一陣困乏突然襲來，他的心立刻就恍惚起來，耳朵里有一些聲音，時大時小，像兩只蟋蟀在吵架，這聲音令他意識模糊，身心綿軟。

半分鐘后，他的眼睛半睜半閉，他想，他可能真是睡著了。他的嘴角邊露出了安靜的笑容，把頭垂下去，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便在一種驚愕的眼光里醒了過來。他面前站著他老婆夏菊。夏菊有晨跑的習慣，除非下大雨，否則就算她一晚沒睡第二天一早她也必定出去跑步。女人家年過30，沒有生育，老公也忙得整見不著面，跑步絕對是一件發(fā)泄精力調(diào)理身心的好辦法．

見夏菊驚愕地瞪著自己，陳雨還有點不高興。說：你怎么了?是不是去跑步被王大媽家的狗嚇著了?

沒想到夏菊比他還生氣，說：陳雨，你說你現(xiàn)在管的是后勤，就是管管食堂管管衛(wèi)生，為什么局里還三番五次派你深更半夜去出差?以前你就像匹野馬挨不著家，現(xiàn)在局里讓你當個后勤科長也是讓你可以好好歇歇，怎么我覺得你比以前更忙了呢?你看看，一大早才起床居然又爬在桌子上睡著了!你到底是在鬧騰些什么?

夏菊認為她生氣是合理的。他們結(jié)婚十年，陳雨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就極少給過她安定和溫存。在以前，他深更半夜爬起來去執(zhí)行任務(wù)或者徹夜不歸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夏菊在自嘆命苦的同時也順其自然習慣了。問題是五六個月前，陳雨告訴她他被調(diào)到機關(guān)里搞后勤了，從此不再接觸案子，也就是說，他結(jié)束了以前那種沒有規(guī)律不講時間的工作模式，從此不會再深夜不歸或者半夜出門。夏菊并不明白局里為什么把陳雨調(diào)到機關(guān)，事實上現(xiàn)在的工作跟陳雨的專業(yè)和性格都牛頭不對馬嘴。而且聽說這個后勤科長的職位是臨時安排的，以前是辦公室主任兼著。這種安排一般是給那種退休和降級都不適合的、讓領(lǐng)導(dǎo)頭疼的人的去處，有點被閑置或架空的意味。陳雨在做后勤科長之前，在刑偵處干了十八年的犯罪調(diào)查和取證工作。對這份專業(yè)性很強并且充滿危險和挑戰(zhàn)的工作，陳雨干得如魚得水，每天忙得馬不停蹄，不亦樂乎。他連年被評為工作先進、技術(shù)標兵，還獲得多次功勛表彰?？删褪沁@樣一個專業(yè)人才，局里為什么要把他弄去閑置起來呢?

陳雨說是局里照顧他快到40了還沒時間生孩子，所以給了一個閑差來繁殖后代。這個解釋夏菊不相信，但她喜歡這個說法。這意味著以前那個家都挨不著邊的男人，現(xiàn)在總算可以每天按時上下班，在家陪老婆吃飯看電視了，盡管他在家的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上網(wǎng)玩“傳奇”，或者泡在浴缸里發(fā)呆。

可這種讓夏菊暗自高興的日子過了沒三個月，陳雨忽然在一天夜里的兩點半爬起來，穿戴整齊，說要去執(zhí)行任務(wù)。兩三個小時后，他回來了，渾身冰涼，倒頭就睡。天亮了，他照樣起床，上班，對頭晚上的事只字不提。這種事情在接下來日子里一發(fā)不可收拾，陳雨隔三差五就會在睡到半夜里爬起來出門去，每次他都說去執(zhí)行任務(wù)。為此，夏菊非常不滿。

此刻陳雨聽了夏菊的質(zhì)問，他先是愣在那里好幾秒鐘，然后他伸了個懶腰說：說什么呀?你別沒事找事啊我告訴你。你買早點了嗎?

夏菊垂下眼睛，一臉憂傷地說：你就知道要吃的。你難道就不想想別的?我都36了，你還想不想要生孩子了?

陳雨啃著饅頭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說：晚上，晚上等我。我一定好好耕地，交足公糧。

夏菊哼了一聲：睡個覺都睡不安穩(wěn)，你拿什么來交公糧?說那么難聽，我都淪落成生產(chǎn)隊了?

夏菊上班去了。陳雨磨磨蹭蹭在家里把一頓早餐吃得無比漫長。他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磨磨蹭蹭，因為他不想到局里去上班。他喝完牛奶又慢騰騰地到衛(wèi)間里刮胡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正在消瘦，但胡子卻長得又快又壯。從生理學(xué)上講這是過度操心的證明。陳雨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窩深陷，臉色疲憊，幾根白發(fā)在兩鬢異常惹眼。才39啊，怎么那么蒼老?他想起夏菊說他三番五次深夜出差的話，手里的銻須刀就非常迷惑地停在了下巴的位置。他之所以當時沒跟夏菊爭辯，是因為他根本不記得近來何時有過出差。是他真忘了，還是夏菊在無中生有?但在大清早跟一個生氣的女人爭執(zhí)肯定是不明智的。他決定先到辦公室查一下他的工作日志和單位的出差安排表。

到了辦公室一查，他在前三個月和后半年內(nèi)都沒有出差安排。陳雨松了口氣，至少證明他沒有得健忘癥。難道是夏菊一廂情愿無中生有?但這個想法他馬上就否定了。夏菊是政府部門公務(wù)員，工作清閑衣食無憂，常年早睡早起吃素打坐每天跑步，她心態(tài)平和脾氣溫柔，很少胡思亂想。倒是自己，近期常一睡下就夢見在工作，明明才起床，卻跟沒睡過一樣困，夢里到處跑，像真的一樣，搞得他疲憊不堪。陳雨正想著，辦公室秘書打電話來通知開會。

4

下午，陳雨回來得又很晚，但今天夏菊卻沒有像往日那樣做好了飯等著他。她根本就沒在家。

陳雨將風衣扔在沙發(fā)上，看了一眼冷清的廚房，隨后將自己也扔在沙發(fā)上。他打開電視，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放完了，焦點訪談?wù)诓ツ车卮蚣俚氖隆?/p>

這時他原來在刑偵處的老搭檔張強打來了電話約他吃飯，陳雨應(yīng)了，掛了電話就起身穿風衣。

忽然聽到身后“沙”的一聲。轉(zhuǎn)回頭，卻見窗簾被風吹起，掛住了窗前的一棵植物。植物的葉子被裹在白紗里，探頭探腦地掙扎著，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像裹住了一頭小動物。陳雨走過去，把植物從紗簾里解救出來，又伸手去關(guān)窗子。

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窗外的風景很好，視野開闊，可以看到城市最遠處的霓虹燈，在霧里一閃一閃，很有些飄渺的美；往下看呢，可以發(fā)現(xiàn)樓下的車和人都小如螻蟻，在地上爬呀爬。

陳雨饒有興趣地看了一陣，心想自己怎么這多年了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窗外是有風景的。他無聲地笑起來，自己要是變成一只鳥多好啊，回家不用等電梯，翅膀一扇就從窗口進來了，悶了就飛出去，管他白天黑夜，全是自由的……他忽然在黑暗里看見了一只鳥巨大的翅膀，它們占據(jù)了房間里所有的空間，鼓起令人恐懼而興奮的狂風。這陣風帶著突如其來的沖動從他的大腦順勢而下，沖到大腿根部，勃起一陣原始的快樂，那種已經(jīng)很久不曾有過的性沖動刺激得他由心底里打了個寒顫，他險些就站立不穩(wěn)。

幻覺，幻覺!陳雨趕緊搖搖頭讓自己冷靜下來，往窗下一看，見張強的車子已停在樓下。他穿上風衣出了門，進了電梯，跟幾個散發(fā)著濃烈香水味的女人站在一起，剛才那種激動和快樂的感覺已經(jīng)消退。

他們?nèi)サ牡胤皆谝粋€即將要拆遷的居民區(qū)。那些房頂上長著青苔的建筑物是這個城市最后剩下的老房子。車子進不去，他們在路口下了車，穿過兩旁叫賣便宜貨的小販，找到了那家鍋貼老店。

老板跟他們都很熟，知道他們愛吃什么，愛喝什么，所以不用點菜就上菜。

陳雨悶頭喝了一杯，說：如果一有天，神給你一個愿望，你想要什么?

張強一愣，說：哥，怎么忽然那么浪漫啊?

陳雨說：說說看，你想要什么?

張強瞇著眼想了一會，說：我想要一個長得像莫文蔚那樣的女人，帶著一頭年輕的獵豹，跟我一起去非洲度過下半生。

陳雨笑了，說：這主意有意思。你說奇怪嗎?我的愿望跟人沒有關(guān)系。我今天忽然很想做一只鳥。

張強說：我不奇怪。你這人就是天生的有想法的人。你就是想做一泡狗屎我也不覺得奇怪。陳雨哈哈大笑：來，干杯!

兩人喝了，張強又說：哥，最近過得好吧?他想，陳雨想做一只鳥，肯定是悶得慌了，想自由地飛一飛。

陳雨說：不是很好。我打算去看看病。張強說我看你沒病嘛，氣色很好。陳雨笑著說我得精神病了。張強不以為然說也許吧，干我們這行的遲早都得瘋掉。

陳雨喝了酒，就不再那么深沉，說：我說的是真的，我最近睡眠上出了點問題，還出現(xiàn)幻覺。

張強說：是不是夏菊整你，把你給整瘋掉了?虎狼年紀的女人，難招架。

陳雨說：她才沒興趣整我!她說我現(xiàn)在還跟過去一樣深更半夜出差，但我根本就沒有去出差!我自己就是覺得睡不夠，所以也懶得理她。

張強笑道：呵呵要么是你得了夢游癥，要么是夏菊得了妄想癥。

陳雨說：反正我覺得有些東西他媽的太膩歪了，越來越不對勁。

張強認真起來，說：不久前我有個在市府工作的老同學(xué)跟我說過一個地方，有非常人性化的醫(yī)療保健措施，提供心理咨詢，那里有極舒適的澡溏子和按摩房，可以讓人得到放松，得到解脫。我想你可能是太累了，不如去那里看看。于是在皮夾子里東翻西找，拿出了一張“玫瑰芳香理療所”的名片。

陳雨將名片仔細看了看說：不知道管不管用?

盡管陳雨將信將疑，但還是有了他跟我的第一次見面。

5

張強非常了解陳雨。他建議陳雨去做心理咨詢，是因為他知道陳雨這陣子非?？鄲?。說到陳雨的苦悶，就跟一個叫劉志勇的人分不開。

劉志勇是個外地人，來歷不明。市里有個重量級的領(lǐng)導(dǎo)，喜歡玩點古董字畫。八年前劉志勇來到這里，先開了一家古玩店，通過一個什么親戚用很低的價格賣一些古玩給領(lǐng)導(dǎo)，然后又到領(lǐng)導(dǎo)家里高價買走那些東西。如此這般，一來二去，就從領(lǐng)導(dǎo)那里批得了城附近大片土地，做起了地產(chǎn)生意。接下來，又通過繼續(xù)買賣古董的途徑，收購了幾家大型國有企業(yè)，一番改頭換面變成了私有財產(chǎn)。沒過五年時間，劉志勇不僅成了市里的商業(yè)明星，還當了政協(xié)副主席和商會主席，成了真正的風云人物，社交觸角上到省長下至某個剛出獄的殺人犯，白道黑道沒他伸不到的。一年前，他公司的一個職員秘密舉報他走私汽車出口騙稅，而且在他大發(fā)其財?shù)耐瑫r，還有幾條命案跟他有重大關(guān)系。舉報人說，劉志勇真實的身份就是一個黑社會頭子，表面上是生意人，實則干的是殺人越貨欺行霸市的勾當。當時風生水起，又有人舉報他與市里那位大領(lǐng)導(dǎo)行賄受賄侵吞國有資產(chǎn)。其實關(guān)于劉志勇種種違法亂紀傷天害理的事，公檢法部門早有耳聞，于是劉志勇被當做打黑目標立案，局里將這個案子的取證工作交給陳雨負責。

調(diào)查劉志勇是件非常辛苦的事，處處受到阻撓不算，連市委都發(fā)話給陳雨，叫他“謹慎行事”。陳雨深知這個案子的難度，因此處處小心。那天陳雨到劉志勇的辦公室作調(diào)查，劉志勇的秘書把陳雨堵在門口不讓他進，陳雨等了半個小時，實在等不下去了。心想他媽的，一個犯罪嫌疑人還那么大架子，天理何在。于是硬闖了進去。

陳雨闖進了辦公室的一剎那他以為是闖進了某個三級片里。劉志勇正把一個女孩嬌小的身子壓在茶幾上。那女孩面朝下爬著，雪白的身體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和劉志勇肥碩的身子之間被擠壓成一個優(yōu)美脆弱的肉餅，不停地曲扭變形。劉志勇半蹲半站以一種獸類交配的姿勢在她身后粗暴地大吼大叫。

陳雨的闖入令劉志勇非常生氣，他一把提起那女孩的頭發(fā)，就把赤裸的女孩像一只小雞那樣扔在沙發(fā)上，然后他提起褲子，大模大樣地問陳雨來干什么。他甚至拿起一把小槍指著陳雨的腦袋，吼道就算你是警察，老子干女人的事也輪不到你來管。

劉志勇驕奢淫逸，陳雨早有所知，但大白天在辦公室撞上這樣的事，無論如何還是很難堪的。好在陳雨畢竟身經(jīng)百戰(zhàn)，在如此尷尬緊張的局面下他還是可以做到氣定神閑面不改色的。他先是脫下外套扔過去蓋住女孩極其狼狽的身體，以表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起碼的尊重，也表示他無意窺探別人隱私．然后他對劉志勇說，我是來請你上法庭的。

陳雨高貴從容的氣質(zhì)維護了一個人民警察的形象，擲地有聲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一米八二的大塊頭加上他那一雙銳利的眼睛，讓劉志勇抵住他腦門的槍軟了下來。畢竟，劉志勇是個聰明人，他不會跟一個警官硬來的，他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他只是冷笑兩聲，威脅說：請我上法庭，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劉志勇所代表的勢力和陳雨所代表的立場之間的矛盾就是從這一天起被激化了，從此他們頭頂上的空氣都變得像一張被繃緊的牛皮，青筋暴露，錚錚作響。

張強只知道為了這件事，劉志勇把陳雨恨上了，他覺察到這個叫陳雨的警官不是平凡之輩，他已經(jīng)威脅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了，于是開始動用各種關(guān)系整陳雨，或收買拉攏，或威脅恐嚇，想讓陳雨就此停手。而陳雨絲毫不買劉志勇的賬，他好像跟劉志勇深仇大恨似的，態(tài)度強硬，不辭勞苦，三個月內(nèi)就兩次把劉志勇送上了法庭，工作效率之高、手段之干脆令全局人為之驚嘆．卻苦于劉志勇財大氣粗，背景復(fù)雜，兩次都以證據(jù)不足而無罪釋放。但盡管如此，當時每個人都還是相信，劉志勇的天敵出現(xiàn)了，這個不可一世一手遮天民憤深重的人眼看要被扳倒了，邪不勝正嘛。

可是接下來事情卻發(fā)生了一個令人費解的轉(zhuǎn)變：陳雨突然被調(diào)離刑偵處，去任了一個閑職。而劉志勇的案子被各種來路的理由給壓了下來，漸漸不了了之。

究其原因，無外乎劉志勇確實本事通天，連公安局也拿他沒有辦法。但這其中的微妙細節(jié)，當然是不為張強等人所知的。

6

而關(guān)于這個細節(jié)，陳雨卻在第二次來找我的時候就告訴了我。那基本上就是他的一段慘痛的愛情經(jīng)歷，而做為心理醫(yī)生我則將這段情感視為后來引起他一切煩惱的心結(jié)。

那天陳雨也是穿著黑衣，戴著墨鏡。在我的辦公室，光線和溫度恰到好處，到處是常綠的植物和盛開的鮮花，令人心情愉悅。他像朋友一樣跟我談話，還盯著我的胸部看我的名牌，上面有我的名字，還刻著：心理咨詢師，芳香師。他問我：芳香師是干什么的?

我說：我調(diào)和一些芳香物，來配合治療抑郁癥和慢性疲勞綜合癥。

陳雨說，真好，你所接觸的，都是些可愛純凈的東西，干的工作又是那么一種善舉。他臉上的線條明顯地比第一次舒展了，證明他此時此刻的心情是輕松的，明朗的。

我問他最近睡眠怎么樣，他笑笑說完蛋了，吃了你開的助眠藥，還是半睡半醒。我不是睡不著。我的問題是我在睡著了以后，其實是醒著的。

我說：你覺得自己是醒著的，那你記得你在干什么嗎?

陳雨說：我繼續(xù)工作。說到他的工作陳雨的眼神就變得有些悠遠，有些不忿。他說，世界上永遠充滿不平等和不合理的事，因此才會有紛爭和仇恨，因此也充滿不安全。我干的就是減少這些不安全因素的工作，從某種角度講，我可以把我的工作比作是神對蒼生的一種庇護。

我笑道：如果一個警察擁有牧師的心靈，可能就是這種境界了。

他說你的比喻真是太恰當了。只不過我被調(diào)到新任的崗位之后，覺得到處都別扭?，F(xiàn)在的工作較之原來的工作，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價值概念——對我來說。一直到那天看見了鳥的翅膀。我知道那是幻覺，但是，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幻覺竟給我?guī)砹丝鞓贰?/p>

我意識到陳雨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睡眠不足的問題了。他在工作中受挫，對現(xiàn)實不滿，對自己的老婆沒有性趣，轉(zhuǎn)而將某些理念寄托在過去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上。這表明他在工作上一直有未了的心愿，這個心愿肯定不是普通的情感。我在病情分析表上填寫道：陳雨，39歲，睡眠失調(diào)。在事業(yè)上有較高的期望值，有工作狂傾向。說話遲緩，表明情緒低落，擬做血清素、心電圖、腦電圖檢查……

我讓他說說幻覺發(fā)生時的感受。他告訴我那對巨大的翅膀經(jīng)常在他不注意時就會突然出現(xiàn)，有時他會嚇一跳。夢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更多。他描述說：它充滿力量，遮天蔽日，揚起的風把我吹得很遠。

我問：你覺得害怕嗎?

他說：不，我非?？鞓?。

我說：感覺得到了自由?

他想了想說：不僅僅是自由，看見這對翅膀的時候我的心情像是感受到一種……

是一種信仰，是這樣嗎?

對!就是這種感覺!陳雨非常釋然地笑了：我是不是瘋了?

幻覺——鳥的翅膀——性沖動——理想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睡眠——非睡眠……我溫和地說：你當然沒有瘋，你是一個對自己的工作和追求抱有執(zhí)著信念的人，而且，有一份特殊的情感發(fā)生在你過去的工作過程中吧?現(xiàn)在隨著你工作的改變而無法再與那份情感聯(lián)系，所以你只好在睡夢中去繼續(xù)完成那種聯(lián)系。

陳雨聽到這里，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他自語般地說：難道我就不可以放棄嗎?我實在是太累了。

7

陳雨告訴我，如果一個人的一生當中非要有什么刻骨銘心的事情發(fā)生，他已經(jīng)遇到了。在調(diào)查劉志勇案子的過程里，他認識了劉志勇身邊的一個叫雷若的女孩。認識這個女孩，是他輸給劉志勇的關(guān)鍵所在。這點，有四個人清楚：陳雨、劉志勇、雷若，以及公安局長。

雷若就是那天陳雨闖進劉志勇辦公室時，正在跟劉志勇做愛的、或者說正在被劉志勇強暴的女孩。陳雨一直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寧愿選擇在外面等上兩個小時也不愿選擇破門而人。因為從他的腳步踏進劉志勇辦公室那一刻開始，他的命運和整個事情的發(fā)展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當時，因為陳雨的闖入，暴怒的劉志勇把赤身裸體的女孩像小雞那樣扔在沙發(fā)上。而對突然闖入的陌生人，那女孩想要遮掩的不是她的乳房也不是她的下體，她極力地捂住自己的臀部蜷縮在沙發(fā)上，而把身體的正面展示給陳雨，像一枚被剝掉殼的鮮荔枝，晶瑩剔透，奪人眼目。

她以一個美艷絕倫的肉體和一種令人費解的舉動，在陳雨的一瞥之中，給他留下永生難忘的烙印。其實這不是陳雨所希望的，他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在一帆風順的時候因為什么人的介入而變得煩惱、牽掛、憂傷。但他已別無選擇，他的心確實被那女子在愴惶失措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凌亂的美艷所擊中了，像是誰躲在暗處當胸給了他一箭，躲不過，拔不出，剪不斷。這傷來得多么不是時候!陳雨雖然冷靜地處理了當時的緊張和尷尬，但他從劉志勇的辦公室回去后，眼睛一閉下就看見自己心里有一個傷口，傷口里是一個女孩眼底兩汪神秘靈動的池水和果肉一樣嬌嫩美艷的身體，他因此而更加痛恨劉志勇的行徑。

三天后，陳雨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見那女孩站在路邊，手里抱著陳雨的外衣。

她就是雷若。

雷若把衣服還給陳雨，說：我是來感謝你的。

雷若穿著嫩黃色的連衣裙，金色的高跟鞋，婷婷玉立，膚色如雪，明媚的陽光一樣美得讓人目眩。她不等陳雨開口，就說：是我自己來的，他不知道。

她說的“他”是指劉志勇。想到這個名字陳雨的胃就一陣抽搐，于是看雷若的眼神就有些冰冷。

雷若低眉順眼，說：真對不起，不應(yīng)該提那個人。但我真的有話對你說。

他們?nèi)チ寺愤叺目Х瑞^。雷若玉指纖纖攪動著杯中的牛奶，垂著濃密的眼睫毛半晌不說話。她的領(lǐng)口很底裙擺很短，裸露大量肌膚，坐在那里就像一杯會動的牛奶如脂如膏潔白細潤．她有孩子般清澈見底的眼睛和比熱舞女郎還要性感惹火的身段，陳雨不明白為什么造物之神要把天使和魔鬼兩種氣質(zhì)都加在這女人身上。她吸引了咖啡館里所有人的眼光。女人們都面露嫉妒，男人們都眼泛綠光。他想，這女人絕對是從聊齋里走出來的。他的手探進曾經(jīng)蓋過雷若裸體的那件外衣里，里面仿佛還流淌著她那一身牛奶般的香艷跟誘惑。指尖帶來的悸動掠過陳雨的心頭，他開口說：你為什么跟著劉志勇?他很直接地想知道那么美麗的女人，她有什么理由跟著一個比自己大30歲的老男人，并且被這個短小肥胖的老男人在任何地方——比如辦公室的茶幾上奸淫。

雷若抬起眼睛直視陳雨，說：如果是別人，我就告訴他，跟著劉志勇可以過富貴的日子，可以穿名牌開好車住別墅，可以大把地花錢?？墒俏乙嬖V你，不是我要跟著他，我是別無選擇。

陳雨面露譏笑，在他看來，不存在別無選擇的事。

雷若說：如果沒有劉志勇，我可能早死了。陳雨說：英雄救美的故事我聽多了。劉志勇可以在某個夜里的某條小巷里派幾個打手幫你趕跑幾個二流子，這我相信。他搞黑社會還真可惜了，要他是星探或者導(dǎo)演，你現(xiàn)在肯定比章子怡還紅。

雷若歪著頭看著他，明眸如水，似乎聽不懂他的嘲諷。那種眼神令他為自己的尖刻感到難過。雷若認真地說：你可以嘲笑我，因為你可能不知道瀕臨死亡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饑餓和寒冷對一個小女孩意味著什么。陳雨冷笑：難道你知道?雷若說：我當然知道，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露宿街頭的孤兒。從我記事開始，我就在城東或者城西乞討，在火車站、天橋下裹著破棉絮睡覺。我不記得我有幾歲，只記得那年冬天大雪紛飛的時候，我第一次來月經(jīng)。血從我破爛的褲子里淌下來，凍成了紅色的冰。我腹痛如絞，不知所措，饑餓和寒冷讓我快要死了。我縮成一團蹲在路邊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這時候有一個人把我?guī)У搅藴嘏姆块g里，用一桌子我做夢都沒敢想過的美味救活了我即將枯萎的胃，用散發(fā)著牛奶香味的熱水洗凈了我身上十幾年的污垢。那個人教我使用衛(wèi)生巾，告訴我身上流下來的血證明我已經(jīng)是一個美麗的女孩，不再是一個乞丐……

陳雨的眼神漸漸驚訝。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出生于80年代穿著三宅一生戴著1．5克拉戴比爾斯的女人有過如此不堪的經(jīng)歷。

他讓我過上了富足的生活，供我上學(xué)，讓我穿名牌時裝，用昂貴的化妝品，住豪華的別墅，帶我到全國各地旅游。我以為，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可以去實現(xiàn)我人生的理想了……但是，有一天我忽然成了他的女人，他告訴我，那天我18歲……雷若說到這里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水霧像一顆冰露時節(jié)的黑葡萄，小刀一般割得陳雨心里一陣酸疼。雷若仿佛對自己散發(fā)出來的誘人氣息絲豪不覺，年輕而天真的臉上帶著可愛的憂傷，還自嘲地笑了笑：劉志勇身邊是有無數(shù)的女人的，所以，我在成為女人之前和之后，都不曾知道愛情是什么。我沒有自由，沒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我從一個被他寵愛的孩子變成了一個被他寵愛的性奴……

陳雨喝了一大口咖啡，被“性奴”這個詞嗆得大咳不止。這里面有太多不堪想像的東西了。他擺了擺手說：不要再說了，這些事不是我想要知道的。

雷若說：你為什么不想聽?你喜歡我，是嗎?要不你為什么要害怕?你心疼了，你嫉妒了，是吧?!

雷若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竄出一團小火苗，熱烈地舔著陳雨的臉。剛才還楚楚可憐地訴苦，一下子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轉(zhuǎn)變之快讓陳雨無法跟上趟。她紅口白牙無所顧忌地勾引男人的樣子令陳雨覺得她簡直就是不知死活的無知少年。這令他非常惱火。別忘了你是誰也別忘了我是什么人!陳雨說完就站起來拂袖而去。雷若性感而又天真的聲音從后面飄過來：你不就是個警察么有什么了不起你也是個男人！

8

還沒到家雷若就發(fā)來短信向陳雨道歉，她說對不起，我不會談戀愛，我是個笨女孩，面對自己喜歡的人，心太急了。我心急是因為我太自卑，我自己喜歡你，卻要說成是你喜歡我。結(jié)果你生氣了，對不起。

這件事讓陳雨頭疼了好幾天。陳雨說那種頭疼是遭遇了初戀的那種頭疼，就是讓人茶飯不思一會兒甜一會兒苦經(jīng)常走神的那種。周末的下午，雷若又來找陳雨。她在電話里哭。陳雨聽到她哭，只好來見她。這次她很乖，穿得嚴實了一些，開一部紅色的小跑車，戴著寬大的太陽鏡。她憂郁柔弱的樣子讓陳雨不再為上次她的膽大造次而生氣。她小聲地說，想坐著陳雨的車出去散散心。陳雨說我沒時間陪你。雷若說你真的那么冷酷?然后眼淚就從太陽鏡的邊沿淌下來。

她坐上了陳雨的車，整個車子里就彌漫了盛開的花朵那樣芳香嫵媚的氣息。這是陳雨從未有過的感受。夏菊也坐過他的車子，但她不香也不嬌艷。也許她也用過香水，只是陳雨聞不見而已。其實那是一種心態(tài)，有時候心態(tài)可以讓你變成瞎子，也可以讓瞎子看見光明。

這個城市不大，過不了四十分鐘他們就來到了效外。陳雨在一個人工湖畔停了車，這里有著大片松樹林，波光閃爍松濤悅耳。

陳雨將車窗全部放下，讓涼爽的風將兩人的頭發(fā)都吹亂。他慎重其事地對雷若說請你以后沒事就不要再打我的電話。你是劉志勇的人，我是警察，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你應(yīng)該清楚。

雷若低著頭不說話，兩只手絞在一起玩弄自己白白嫩嫩的手指頭。陳雨說你把眼鏡拿下來好好跟我說話吧。雷若聽話地取下太陽鏡，陳雨又看到了那兩潭明澈的湖水。他嘆了口氣，說：雷若，如果沒有了劉志勇，你會怎么樣?

雷若說：我會很高興，不過，我會死。我是他養(yǎng)著的一只鳥，已經(jīng)不會飛了。

陳雨說：你恨他還是愛他?

美麗的女孩雷若呆呆地看著陳雨，眼淚慢慢地滲出眼窩，一顆一顆晶瑩剔透順著粉紅的面頰往下掉，像一朵玫瑰沾上露珠，嬌艷欲滴。她忽然做出了一件令陳雨大吃一驚的舉動——她開始脫衣服。

陳雨瞪大眼睛說：你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雷若表情堅定，說：我要告訴你，我有多么恨劉志勇。她不顧陳雨的阻攔，繼續(xù)脫。她穿得并不多，但還是用了十分鐘，因為她脫衣服脫得精致而藝術(shù)。陳雨再次看到了那具美艷絕倫的胴體。然而那種美刺得他眼睛發(fā)痛，像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那樣。他清楚地記得在劉志勇辦公室里，這嬌美的身體被隨意地擠壓和丟棄。她是劉志勇忠實的性奴，誰知她是不是一個圈套?陳雨想到這里，突然的冷靜讓他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他靜靜看著這個天使般美麗女人的情色表演，殘酷地說：雷若，你脫得一絲不掛，針孔攝像機藏在哪里?

雷若啊的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驚呼，像受了委屈又忍著不敢叫痛的孩子般惹人憐愛。她驚訝地瞪大眼睛，張開紅潤的小嘴，接著她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再然后一串串的淚水就從那雙明澈的眼睛里奔涌而出，梨花帶雨般讓人心碎。她用那種忍辱負重的表情對陳雨說：你怎么說得出這種話?你只看到我的身體，你看到我身上的傷痕了嗎?

陳雨再一看，果然發(fā)現(xiàn)那軟玉白瓷的肌膚上有許多淤痕。他這時明白雷若今天為什么穿得比較嚴實了。他剛才為了不讓自己的眼睛發(fā)痛，所以只敢看她的臉，不敢正視她的身體。這些青的或紫的傷痕分布于她的胸部和大腿，充滿一種神秘的情色誘惑，任何男人看見這樣的身體，都會浮想聯(lián)翩血脈噴張，并對那個在這身體上留下傷痕的男人恨之入骨。

他心跳加速呼吸粗重如一頭生氣的獅子：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雷若說這算什么?他折磨我，那是常事?？墒?，那天你闖進來時，你知道我為什么只想到拼命遮住自己的屁股，而把一個女人最不應(yīng)該給人看的部分暴露給一個陌生男人嗎?因為……因為……

是啊，這件有悖常理的理事，一直是陳雨沒想明白的。當時情況突然，該不會是劉志勇指使她這樣做的。于是他問：為什么?

雷若無聲地抽泣著，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多么纖巧的背啊，隆起的肩胛骨像一對蝴蝶完美的翅膀，一手可握的細腰我見猶憐。圓潤的屁股結(jié)實嬌俏，它們在絲綢般肌膚的包裹下，像朝陽里的沙丘那樣具有迷人的線條和細膩的質(zhì)感。如果沒有劉志勇的染指，這該是一個多么完美純潔的女孩的身體!但是，如果時光可以倒回，陳雨寧愿瞎掉自己的一只眼睛，也不愿看到這個迷人的背和屁股。不是因為她的屁股過于美麗，也不是他懼怕這樣的美麗，而是在她的屁股上紋有一個人的名字：劉志勇。

我不愿讓人看見這個紋身，因為它的恥辱勝過別人看見我的乳房!雷若說完，就爬在坐位上大哭起來。她語無倫次地說：嗚嗚……看到了嗎，我有這個紋身，我其實只是劉志勇的一個奴隸!嗚嗚嗚……那天你闖進來的時候，我……光著身子，非常害怕。但那個剛剛還在我身體里的男人，他根本不考慮我的驚慌和羞恥，不把我當人看……反而是你脫了衣服蓋住我，我是多么感激你啊……所以今天我不顧羞恥讓你看了這個紋身，求你不要懷疑我……

陳雨心里有如吃下一條蟲子那樣難受，觸目驚心的三個字加上她那一身的傷痕那一臉的眼淚，激起的是占有、嫉妒、征服、路見不平或者快意恩仇等一系列雄性本能，剛才理性的敵意和懷疑已煙消云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同情和憤恨，同情是對雷若的，憤恨則是鮮明地指向劉志勇。

他是個警官，但無論如何他首先是個男人。于是他心一軟，悲天憫人的感慨和憐香惜玉的本能同時進發(fā)了，將雷若擁入懷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一面之交的女孩竟是唯一讓他心痛不已的人。

9

接下來的日子，陳雨的生活就變成了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他身為有婦之夫、劉志勇案件的負責人，這份感情的不合時宜和無法阻擋成了名副其實的矛和盾，差點要把他燒成灰。陳雨當時只有一個目標，就是盡快把劉志勇送進監(jiān)獄，讓雷若自由，讓她的愛情自由。他一直認為這也是雷若所期盼的。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一個離城很遠的小吃店里。為了避人耳目他們每次見面都是跑到那種冷僻的地方。那晚雷若心事重重支支吾吾答非所問，陳雨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傷痕更多更重了。那讓他很難過。他說雷若，你可不可以跟我說實話?你到底在干什么?劉志勇知道你跟我來往，他會殺掉你的。

雷若低聲細氣說陳雨，為了我你可不可以不要管劉志勇的案子了?

陳雨一口拒絕，雷若居然提出了這種請求，令他非常吃驚。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把劉志勇兩次送上法庭，他幾乎就要成功了。他知道他對劉志勇之恨，一半為了正義，一半為了雷若，無論從何種角度講，他都不愿輕易放棄。他生氣地對雷若說你難道不想離開他過自己的生活嗎?看看你跟他現(xiàn)在不倫不類的關(guān)系吧，在別人眼里你不覺得自己很不像個樣子?

雷若悶悶不樂，問：你要殺掉劉志勇嗎?陳雨說不是我要殺他，是他自己法網(wǎng)難逃。雷若說我恨劉志勇，但是如果沒有了他，我又能怎么樣呢?我會再淪為乞丐嗎?還會有人真的愛一個身上紋著男人名字的女人嗎?

陳雨一時無法解釋，雷若經(jīng)歷了兩種極端的生活層次，從極窮到極富。從小就當乞丐的她肯定非常害怕失去眼前富裕的生活。而以他的立場，似乎就是專門為了奪走那個給她富裕生活的人而來的，一旦失去這個人，她又將何去何從呢?這對雷若來講，無疑是殘酷和不安定的。陳雨只好說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你不應(yīng)該再害怕，你上過學(xué)念過書可以自食其力……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很蒼白，因為他確實無法為她以后的生活負責，也沒有勇氣拋開現(xiàn)實中的一切來愛她。

告別的時候雷若一臉淚水，她撲進陳雨的懷里狠狠咬了他一口，說我死了你會不會哭?陳雨忍著痛說我會永遠保護你，你不會死的。

回去后陳雨發(fā)現(xiàn)他的胸口被雷若咬爛了，傷口像一個問號永遠地固定在他的胸前。

這事過了三天之后，局里忽然發(fā)了文件下來，通知劉志勇案件暫停調(diào)查，陳雨調(diào)到局機關(guān)任后勤科長。事發(fā)突然，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陳雨找到局長，局長說，劉志勇以陳雨“身為人民警察，卻在調(diào)查案件時借工作之名，利用職務(wù)之便、濫用權(quán)利，引誘、污辱了他的養(yǎng)女”為由，把陳雨給告了。

局長摔出一疊照片，說陳雨啊，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啦?你讓我們?nèi)秩硕继幵诹吮粍游恢谩?/p>

陳雨說局長，我跟那女孩是清白的，請相信我。她也是劉志勇的受害者啊。

局長說：清不清白我不想知道。你一個大男人，泡個妞算什么?我當領(lǐng)導(dǎo)的可不管這檔子事。你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也好，本性風流也罷，可那是劉志勇的女人!劉志勇是你正在調(diào)查的嫌疑人!你是不知天高地厚還是腦子有問題?

陳雨面紅耳赤，無話可說。緩和了一下，局長說：陳雨啊，你是我們局里的技術(shù)骨干中堅力量，跟著我也十多年了，我能不幫你?但他劉志勇財大壓死人，市里省上他都有背景。這次他也算是讓了你一步。還好，看照片你還算沒干什么出格的事——總之我是以照片內(nèi)容不能說明什么問題為由把你給保住的，要不以劉志勇的秉性，不把你清理出局他不會罷休。要知道，這些資料在劉志勇手里，就等于我們的短處被他捏住了，被搞得非常被動。無論如何這案子你也不可能再插手了，否則我跟上級領(lǐng)導(dǎo)也無法交待。

未了局長把那些照片丟進了碎紙機，擺一擺手有些疲倦地說：你放心，我已經(jīng)妥善安排了你的去處，于公于私，都不會讓你難堪的。其實，這也是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決定!局長一再強調(diào)所謂“上級的決定”，他想陳雨再笨，也應(yīng)該聽得出那弦外之音了。

一個星期后，陳雨離開刑偵處，搬到局里一間寬敞而僻靜的辦公室，任了后勤部的臨時科長，告別了他所喜愛的各種新奇古怪的案情分析報告和各種高尖精密儀器，開始了在報紙、茶水以及廁所之間徜徉的辦公室生涯，偶爾到工會和食堂去轉(zhuǎn)轉(zhuǎn)。

其實以陳雨的經(jīng)驗和身手，被人跟蹤拍照基本是不可能的，那么那些照片只可能是雷若拍的。但陳雨并不恨她。他給雷若打了幾次電話，她的號碼變成了空號。雷若就像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直到現(xiàn)在，陳雨一想到她，他心里仍是涌蕩著無盡的疼愛和憐惜，盡管她令他一敗涂地，盡管她紅顏禍水。他一直想，她現(xiàn)在是否還會為了那個紋身而哭泣?

10

陳雨的感情故事講完的時候，我到了下班時間。我問他在內(nèi)心里是否希望再見到雷若。陳雨說我不想再見她，但我不希望她出什么事。

你認為雷若騙了你嗎?

我不清楚。但我說過要永遠保護她。

如果可能，你真會為雷若做什么事嗎?

當然，我可以為她殺人。

陳雨冷靜而輕松地說出“殺人”兩個字，像一個冷酷的殺手。我想，一個失去了睡眠的殺手，比任何時候都危險。

我說陳雨，我有一點意見給你。陳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一種很單純的笑容說：我都忘了我是來找你看病的了。

我解釋說：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講，人都是有兩種性格的。人在入睡后，另一個自我就會彰顯出來。你一直認為自己睡著以后還繼續(xù)以前的工作，并為此深感困擾，所以我建議你放個錄音機在枕頭邊，睡前設(shè)置錄音狀態(tài)記錄你的夢囈，這樣對找到困擾你睡眠的問題有幫助。

陳雨怔了一下說：你是說要錄下我的夢話?我說你也可以讓你太太幫你做。陳雨說我沒有說夢話的習慣，不過，我會聽你的話。因為你是第一個也是唯——個聽到我跟雷若故事的人。

11

陳雨從我那里離開后，就開著車穿過霧蒙蒙的街道，鉆進了公安局的大門。還沒進他的辦公室，迎面走來了辦公室主任馮季維。

馮季維一見陳雨，沖過來就把他拉進自己辦公室，說：有個重大新聞告訴你!就順手把門關(guān)上了。在局里，他跟陳雨算是兩個較清閑的人，所以也常在一處發(fā)發(fā)牢騷聊聊賽事，但這樣子神秘兮兮的，陳雨倒還是第一次見到。

馮季維壓著嗓門說：老陳，銀行的張主任昨晚上吊自殺了，你聽說了嗎?陳雨問：哪個張主任?馮季維說還有誰?就是跟著劉志勇的那個……

陳雨就明白了，他們說的這人是華龍商業(yè)銀行的副行長兼信貸部主任張在林，跟劉志勇關(guān)系密切，他先后融資五個億給劉志勇做生意，說是分紅貸款。

馮季維說：據(jù)說是欠了劉志勇巨額債務(wù)沒法還清，又面臨銀監(jiān)局的審計，只好以死相許了。陳雨說：如此一來，他給劉志勇的資金都被當欠款歸劉志勇了?馮季維說：誰說不是?他媽的，那可是國家的錢!明擺著，劉志勇處心積慮要黑了張在林!

關(guān)于張在林是怎樣被劉志勇拖下水的，陳雨是最清楚不過了。像張在林這種職務(wù)的人，正是劉志勇狼眼里的一只肥羊。早在一年多前陳雨調(diào)查劉志勇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劉志勇在有意拉攏張在林。張在林喜歡旅行，并且好賭，澳門當然是最好的去處。但作為一個國家干部，他那點收入是羞于在澳門賭場上現(xiàn)臉的。劉志勇投其所好，多次邀請張在林去澳門游玩，費用全包不算，還慷慨地借了幾百萬給張在林做賭資。如此一擲千金，張在林全當遇著兩肋插刀的兄弟了，兩人關(guān)系立刻鐵定。張在林欠劉志勇錢，劉志勇就讓張在林從銀行融資給他。接下來，自然是張在林在賭場越陷越深，劉志勇在銀行口越開越大，賭場的殘酷就變成了張在林人生的殘酷。

陳雨嘆了口氣：他真是自殺的嗎?馮季維說：他不死，首先審計這一關(guān)就過不去。再說，劉志勇會放過他?當然，這事說穿了，也就是賊替賊王死了。他一死，他手里那些賬就成了無從追查的死賬壞賬，錢自然歸了劉志勇。他不死，誰死?可惜啊，真正的賊，正躺在黃金堆上哈哈大笑呢。

陳雨沉默不語。他想如果當初不對劉志勇停止調(diào)查，今天的事就不可能發(fā)生。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他的失職造成了劉志勇今天更為囂張的氣焰。

馮季維又說：也真是造孽，張在林那個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年的老婆聽說老公吊死了，第二天沒跳樓也沒吃藥就跟著去了。夫妻就是夫妻啊。只是留下了剛上初中的小女兒。劉志勇倒還人模狗樣的當了一回慈善家，把那13歲的孩子收養(yǎng)了。哈哈，其實誰不知道他老劉喜歡收養(yǎng)孤兒啊，特別是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到了十七八歲，全都變成他的小老婆，而且永遠后繼有人。

這番話讓陳雨的心緊縮成一團。窗外的城市依舊迷霧茫茫，一個痛失雙親女孩，等待她的，將是什么命運?她是否也會像雷若一樣在身上被紋上劉志勇的名字成為他的奴隸?陳雨喃喃地說：噢，又是一個雷若。

馮季維問：誰是雷若?陳雨說：雷若么?啊……那是一種花的名字，這種花一旦開了就會立刻凋謝……馮季維說：那不是叫曇花嗎?

陳雨的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號碼在顯示屏上閃動，這個號碼曾經(jīng)讓陳雨一看就會頭腦充血。接起來，果然是他，劉志勇。

劉志勇的聲音清晰而愉快：你不是很想見雷若么?請你打開電腦，我傳個DV給你。

陳雨開機上網(wǎng)，就在視頻圖像里看見了雷若。背景是曼谷繁華的唐人街，雷若從遠處走了過來。長發(fā)在傍晚溫暖的陽光里飛揚，她依然身輕如燕形同彩蝶。陳雨的心跳劇烈地加快著，全身發(fā)燒樣地熱起來。但很快他就渾身都冷了，從里到外。走近了的她孤獨而憔悴，身上的名牌已經(jīng)又破又舊。她赤著一雙骯臟的腳，走路一跛一拐，像是受了傷。陳雨想起曾經(jīng)像牛奶一樣潔白柔美精致奢華的女人，無論如何無法相信看見的一切。但她確實就是雷若。路過一家食品店，雷若就停下來像一只饑餓的小貓盯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食品，這時有路過的男人搔擾她，她無恥地望著他們笑，指了指那些吃的，還做了一個很下流的動作。男人抓住她的乳房掂了掂表示滿意，掏錢要了一塊蛋糕……很顯然她正在流浪，為了填飽肚子正打算做妓女。陳雨心一酸差點就淌下眼淚來。忽然，一輛黑色奔馳轎車迎面猛沖過來

在雷若的尖叫聲中，陳雨看見圖像里一只蛋糕飛到了天上，他眼前就剩下一片血光。

嘖嘖嘖，心疼了?劉志勇在電話里咂著嘴笑。陳雨大吼：是你殺了她!她是你的情人，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還是殺了她!

劉志勇嘿嘿笑道：是，是，那又怎么樣?我告訴你，第一，她沒為我把事辦好。如果她真聽了我話，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以一個執(zhí)法犯法的強奸犯身份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被那些同性戀雞奸，而不是舒舒服服坐在這個科長的位子上。陳警官，你怎么就不強奸她呢?她很好奸的。第二，她去泰國并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她是想拋開我遠走高飛呢。哈哈，你知道一個婊子勾引警察會有什么下場嗎?就她這樣，還嫩呢。

陳雨知道以劉志勇的手腕，可以讓逃跑的雷若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工作，就算去當妓女，她也會被餓死在街頭?？赡軇⒅居掠X得那樣有些費事，干脆叫人把她撞死了。他想這種取樂式的謀殺是可以刺激或報復(fù)某個人的，那個人就是陳雨。

在劉志勇的世界、以及在他通過實踐得來的經(jīng)驗里，錢和權(quán)確實是萬能的，他要告訴那個曾經(jīng)差點兒把他送進大牢的小警察：怎么樣，你知道我殺人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樣。

陳雨啪地關(guān)了電腦猛地站了起來，對著窗外陰郁的云層從牙縫里冷冷地擠出幾個字：我不會放過你的!

站在一旁的馮季維看得目瞪口呆，說：老陳，發(fā)生了什么事?是誰打來的電話?

陳雨呆了數(shù)秒鐘，忽然感到胸前那個問號形狀的傷疤在劇烈疼痛。我死了你會不會哭?傷還沒長好，說這話的人真的已經(jīng)死了。

陳雨捂住胸口，捂住雷若的牙齒留下的問號，他聽見那疼痛是有聲音的，仿佛一把刀割開皮肉時的聲響。他驚愕極了，不相信他的胸腔里發(fā)出這樣令人恐懼的聲音，但千真萬確，刀子割皮切肉的聲音隨著疤痕的劇烈疼痛響徹了整個房間，震耳欲聾。他指著胸口，說：這里!這里有一種聲音。聽見了嗎?疼痛是有聲音的!

陳雨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像是要叫馮季維來拉住自己因疼痛而搖搖欲倒的身體。他看到馮季維同樣驚詫地張大了嘴，同樣展開了雙手撲向自己，但他們互相的手只碰到了指尖，他就轟然倒下了。

12

陳雨醒過來的時候，他看到夏菊陌生的眼神和愕然的表情，跟那天他在電腦桌前醒過來時一樣。

陳雨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聽見一種非常疼的聲音，很恐怖。

非常疼的聲音?夏菊笑了，說：你越來越像個詩人了。醫(yī)生說，你除了缺乏睡眠，什么病都沒有。

下午，夏菊在市政府開會，會才開了一半就接到陳雨單位的電話說他忽然暈倒在辦公室，已經(jīng)送去醫(yī)院了。等夏菊趕到醫(yī)院，陳雨已經(jīng)做完了各種檢查，鼾聲均勻，臉色紅潤，就像在家里睡著了一樣。醫(yī)生說，陳雨的身體沒有什么問題，但他非常缺乏睡眠。他暈倒，只是他的大腦忽然睡著了。夏菊無法理解這個原理，但她想陳雨之所以缺乏睡眠，是因為他最近經(jīng)常半夜出差徹夜不歸。

陳雨翻身下床，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回去吧。夏菊攔住他：今晚就住這里了，醫(yī)生說了要再觀察一下。我現(xiàn)在回辦公室去拿本書來看，要不晚上怎么過吶。

陳雨說你去吧我沒事，你在家里過夜，不要來了。他想自己現(xiàn)在最需要可能就是安靜。他忽然想起要在睡前錄音的事，又叫住夏菊問她有沒有帶著MP3。

夏菊說帶了，你想聽音樂?你不是不愛聽我聽的音樂嗎?你不是只聽王菲和張學(xué)友嗎?我收錄的可都是些國際大師的音樂!

陳雨說我不聽音樂，我睡眠不好，醫(yī)生叫我睡覺時錄我說的夢話呢。夏菊哼了一聲說：你?醒著都難得聽你說話，何況睡著了。從包里掏出MP3扔給他，走了。

夏菊做秘書工作，這款索尼MP3有著卓越的錄音功能，是她上班開會必帶的工具。陳雨將耳機塞在耳朵里按下播放，最先放出來的是伊曼紐爾．艾克斯的鋼琴曲，聽了一會兒又往下翻，就到了爵士樂《呻吟》、《涉水而行》。陳雨聽起來這些音樂就是催眠曲，立刻就讓他的上下眼皮粘在了一起。他媽的，這是怎么了?我不是心里很難受嗎?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要睡著了?雷若和張在林都被劉志勇害死了，我心里不是充滿了仇恨和不平嗎?面對那么黑暗的一件事我怎么可能就昏昏欲睡不聞不問呢?我應(yīng)該去找局長去找更高一級領(lǐng)導(dǎo)要求恢復(fù)我的職位將劉志勇繩之以法……應(yīng)該好好考慮一下對策，不要睡，不能一睡了之……噢他媽的不要睡……

無論陳雨怎么樣命令自己不能睡著，但他的大腦仿佛被灌進了千萬個瞌睡蟲，一些蠅蠅嗡嗡的聲音攪得他意識模糊，靈魂出竅。他用了最后一點力氣把MP3調(diào)到錄音狀態(tài)，就被一陣軟綿綿、輕飄飄的睡意包圍了，他陷入了睡眠的渴望，像陷入沼澤一樣無能為力，深不可測。陳雨在睡著前的最后一秒鐘想：感謝上帝，我已經(jīng)把錄音機掛在脖子上了。

夏菊回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半，雖然很晚但她并沒有立即進陳雨的病房。她在醫(yī)院的花園里走來走去。旁邊的樓是婦產(chǎn)科，里面徹夜傳來產(chǎn)婦的呻吟嚎叫和孩子的啼哭，而其他樓房諸如內(nèi)科外科中醫(yī)科放射科檢查室等等，早已靜靜悄悄，只有少數(shù)查房的醫(yī)生護士進出。

很安靜，在消毒水和夜來香混合起來的空氣里，在忽明忽暗的月光里，非常適合考慮一些關(guān)于生死或者愛恨的問題。夏菊就在這個時候?qū)鋈话l(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奇異的現(xiàn)象——這個白天還被濃霧籠罩的陰郁的城市，在今天夜里已經(jīng)毫無預(yù)兆地月朗星稀，晴空萬里。

這時她忽然看見陳雨迎面走來。

他穿戴整齊，表情嚴肅，腳步穩(wěn)健，一點也不像生病的人。他走到夏菊跟前，并沒有停下的意思，或者說，他仿佛沒有看見夏菊。夏菊驚訝地看著陳雨宛若陌生人一般從身邊走過，她追上兩步，問：陳雨，你要去哪里啊?

陳雨怔了一下，停住了。他慢慢轉(zhuǎn)過身來，說：我去執(zhí)行任務(wù)。不回來了，別等我。 他前幾次半夜出門，也是這樣說的，連表情和語氣都是一樣。

夏菊奇怪了：你不是住院嗎，怎么還要出差?

陳雨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沒了，仿佛晴天里忽然烏云密布，看得夏菊一陣心驚。他慢慢地重復(fù)著剛才的話：我要去執(zhí)行任務(wù)，不回來了，別等我。

明亮的路燈下夏菊看見陳雨烏黑的眼睛是空洞的，他雖然是跟她說話，也在看著她，但她明顯地感到他根本就沒有看見她。那是種非常奇怪的感受。陳雨轉(zhuǎn)過身，筆直地往前走了。他走得那樣堅定，連地上細長模糊的影子也顯得行色匆匆。夏菊只感到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一種濃濃的陌生感讓她感到恐懼。這人難道不是陳雨?是我看錯了?夏菊揉揉眼睛，愣了兩分鐘，追了出去。到了醫(yī)院門口，她看見陳雨站在路燈下的樹陰里，身影挺直，一動不動。夏菊也站在暗處，瞪大眼睛屏住氣息，不遠不近地看著陳雨。過了良久，一輛出租車駛過，陳雨忽然沖了過去，將出租車攔了下來然后鉆進車里去。

13

太陽終于出現(xiàn)在城市的上空了，它出現(xiàn)得如此突然，昨天還是迷霧茫茫的天空，忽然一夜之間連一絲絲云彩都沒有留下。太陽明晃晃地普照大地，強烈得像20歲小伙子的激情，就是安裝了遮光窗簾的人家，也一早就聞見了陽光的氣息。所有的人在這一天都醒得比往常早，陽光的電滋波像興奮劑一樣慷慨地灑在了城市的每一個旮旮旯旯，無論是政府的大樓，還是居民的小巷，無論是躺在席夢思上打哈欠的富人，還是剛從垃圾堆旁醒來的乞丐，陽光輻射的熱效應(yīng)都使他們毛細血管擴張，血液循環(huán)加快；紫外線的作用讓所有人皮膚中的維生素D和組胺增高，激活了在陰郁中度過了二十多天的人們的腎上腺素以及性腺素。所以，整個城市都蘇醒了。

陳雨也蘇醒了，不過他醒過來時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是從他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被電話鈴聲吵醒的。電話是張強打的，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劉志勇死了!

陳雨揉揉眼睛，滿屋子陽光燦爛，讓他一時竟有些適應(yīng)不了，他想，真是邪了，我怎么會睡在辦公室里?這陽光那么明朗，難道是做夢?

張強見陳雨沒有反應(yīng)，在電話里大聲叫怪了，那么大的喜事兒你怎么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劉志勇死了，被人給殺了!

在今天早晨七點鐘，市公安局接到報警，說商會主席劉志勇在家里死了，刑偵處的張強是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的人。到了一看，那個不可一世的黑社會頭子劉志勇果然死在自己的臥室里，頭上有傷，一根脖子淤青腫脹，一看就是被人打傷后又勒死的。張強當然第一個就要把這事告訴給陳雨，劉志勇可是陳雨最恨的人。

張強在電話里描述著現(xiàn)場，陳雨聽著聽著，就真的清醒了。他打斷張強，不相信地說你等等。你的意思是說，劉志勇——就是我們一直在調(diào)查的那個劉志勇，他被人殺掉了，是嗎?張強說是，就是那么回事兒。哥，你用不著那么吃驚吧?我看你都有點緩不過氣來了。陳雨愣了一下，問了一句很外行的話：是誰殺了他的?

這句話把張強惹火了，他說：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誰殺了他!就算我是福爾摩斯，你也該給我點時間吧?陳雨趕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太突然了。你確認是兇殺嗎?張強在以前的上司面前有點得意，說：當然是兇殺，從現(xiàn)場情況看，兇手身手不凡而且非常熟悉劉志勇的生活習性和他家里的環(huán)境，是事先就埋伏在劉志勇家里的。不過，我找到了一只脫落的耳塞，可能是隨身聽之類玩藝兒上掉下來的，不像是劉志勇的東西，我估計這只耳塞的連線就是勒死劉志勇的工具，驗驗指紋，不難將兇手找出來。

陳雨隨口說：劉志勇多疑敏感，從不跟任何人同室睡覺。他有好幾個情婦，每個情婦都有單獨的別墅，但劉志勇從來不在那些女人屋里留宿。跟女人約會完了，天再晚他也要回自己的別墅去。

陳雨長期調(diào)查劉志勇，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可以隨口說來。他甚至想說，要是讓我去干了劉志勇，也不是什么難事。

張強說：我操，如果當初不是上頭三番五次壓著，這人早就該下地獄!不管殺他的人處于何種目的，那是為民除害，這種人，死了也不冤。我說啊，還查個鳥?判他個畏罪自殺得了。

陳雨掛了張強的電話，想：噢，怪不得天晴了，原來是這城市里最大的黑社會一夜之間被人干掉了。

陳雨笑了起來，心情很是爽朗。他站起來喝了口水，忽然又有些苦惱。睡著前在醫(yī)院，他記得；睡醒了他在辦公室，現(xiàn)在他也知道了。問題是，從醫(yī)院到辦公室這一段路，這一段時間，是怎么連起來的?是如何發(fā)生的?

這時電話又響了，他一接，是夏菊打來的，夏菊說陳雨，我有點事要跟你說。

陳雨說我來接你去吃早點吧。夏菊說不用了，我就在你辦公室門口，你開門吧。

陳雨打開門，見夏菊站在門口，臉色很難看，白里泛青，頭發(fā)不僅凌亂而且還有點潮濕，像剛從夜里鉆出來的幽靈。

陳雨被她這個樣子嚇了一跳，說你怎么啦?

夏菊口氣飄忽，說你怎么從醫(yī)院出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陳雨說對不起我早上出來得早怕吵醒你就沒打電話。其實，昨晚夏菊是住醫(yī)院還是住在家里他一無所知。反正看起來夏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從醫(yī)院跑到辦公室里來的，也只好亂蒙。

夏菊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非常古怪的笑，說我要去開會，在此之前我得來拿回我的MP3去錄音。

陳雨想起錄音的事，一看昨晚掛在脖子上的MP3還處在錄音狀態(tài)，就取下來說：喲，昨晚我也錄了音呢，不知道錄了些什么?

夏菊一把就搶了過去說會錄了些什么呢你睡覺從不說夢話。陳雨悻悻然說難保我說了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那不好了吧。

夏菊將MP3像寶貝那樣緊緊握在手里說：跟我你還有什么秘密?我走了。

14

夏菊從公安局出來后，并沒有去開會。她走過一條冷清的小巷，來到一個公園里。大清早只有一些晨練的老人光顧，這里非常清靜。昨天晚上，她見陳雨神情異常地打車離開醫(yī)院，也打了出租車跟在陳雨后面。跟了大半座城，陳雨在一座叫劉氏花園的地方下了車，夏菊知道這地方，是市里有名的富翁劉志勇的別墅。

陳雨下了車，像一只貓那樣悄無聲息地在黑暗的地方走來走去，時不時停下來考慮著什么。一開始，夏菊還像間諜那樣藏著掖著生怕陳雨看見她，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陳雨根本就看不見她。好幾次她覺得自己完全已經(jīng)暴露了行蹤，干這行她肯定不如陳雨。但陳雨卻視而不見。他不僅對夏菊視而不見，他是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其實在這個過程里至少有四五個人看見陳雨在那里走來走去，有兩個人還停下來站在離他不遠處打電話，但陳雨根本不把他們當回事，他專注地觀察花園，忽然用一種非常優(yōu)美的姿勢迅速從圍欄上一個翻身就進了花園，把那個站在一旁打電話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夏菊差點驚叫起來，她跑過去，發(fā)現(xiàn)這座花園大門緊閉戒備森嚴，有電子眼，有指紋鎖，但這些并沒有攔住陳雨。

透過圍欄里層層疊疊的假山花草樹木，她看見陳雨的身影閃了幾下就不見了。

陳雨曾經(jīng)負責過劉志勇的案子，夏菊略有所知．劉志勇在市里聲名顯赫，他跟市委市政府互動密切，夏菊在市政府秘書科工作，對此人也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他的劉氏花園據(jù)說花了兩個億來建蓋，是城里的一道景觀。但陳雨深更半夜來這里飛檐走壁到底要干什么?夏菊百思不解。她在花園外等了一個多小時不見陳雨出來，又冷又怕，只好打車回了醫(yī)院。

陳雨到了天亮也沒回醫(yī)院。夏菊一夜沒睡，卻在陳雨的風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張心理醫(yī)生的名片，她想起陳雨昨晚跟她要MP3錄音的事。夏菊是個聰明人，她前后一聯(lián)想，就發(fā)覺陳雨可能得了什么心理疾病，而一直瞞著她。打他的電話，關(guān)機。夏菊急了，就打了張強的電話，她知道張強跟陳雨是哥們，比她還了解陳雨。張強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當時他正在劉氏花園里查看劉志勇被殺的現(xiàn)場，就簡單地告訴夏菊劉志勇死了，陳雨在辦公室。

夏菊一聽頭腦里轟的一聲差點暈了。等她冷靜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陳雨的辦公室門口。見到陳雨，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根本不記得自己昨晚去了哪里。

此時此刻，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公園里的某個角落里，一個臉色煞白的女人坐在一張石凳上淚如雨下，她渾身冰冷抖個不停，額頭和手心里冷汗淋漓，以至于她整個人看上去都是潮濕的。夏菊想，陳雨已經(jīng)瘋掉了。我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這是她聽完了MP3里一段錄音后的第一個反應(yīng)。然后她接著想，我們完蛋了。陳雨殺掉了劉志勇，他要去坐牢，我們完蛋了。

掉了一只耳塞的MP3粉紅色的小巧身段在夏菊手心里的汗水里浸泡著，已經(jīng)兩個多小時。里面長達一夜的錄音像是被剪輯過的電影片段，清晰地不容分辯地講述了一個兇殺場面。

唔!唔!唔……被殺的人發(fā)出非?？膳碌穆曇簦麖挠沼o的繩子里擠出咽喉被勒斷前的呻吟：救命……求你……不要殺我……

掙扎，喘息，踢打，僵持……

陳雨說：看到了吧，這就是上天給你的審判。無論你曾經(jīng)怎樣不可一世，死起來也很簡單。老天要審判你，是不需要什么證據(jù)的。

呃……一聲絕望的嘆息。

那是屬于死神的聲音。在這個聲音里夏菊已經(jīng)看到那個叫做劉志勇的人眼球充血舌頭長伸四肢痙孿，大小便失禁臭氣熏天地倒在地上，死相猙獰。

15

夏菊找到了我。我們回到了故事的開頭。她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完之后，顯得筋疲力盡，精神渙散。她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抽泣，說怎么辦，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給夏菊倒了一杯水，說現(xiàn)在并沒有確定劉志勇就真是陳雨殺的，如果真是，你也是第一個知情人，你只有冷靜下來才可以幫陳雨。

夏菊說：陳雨昨晚跟我要MP3錄音，證明他沒有預(yù)謀要去殺人。他自己干了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你說這不是精神病，那他一定是中邪了。我來找你，因為你是醫(yī)生，是你建議他睡前錄音的。

夏菊的無助令我同情。她并不知道陳雨跟雷若的愛情糾葛，所以她不明白陳雨有什么必要去殺劉志勇。我說：從前幾次的咨詢中來看，陳雨是個正義感強烈的警察。他明白不管是什么人，放了法只可能用法律去處置他，而用法律去處置一個人，首先必須立案偵查，取得證據(jù)，才是定罪審判。正常情況下，他不會跨越這種職責范圍和約束。但事實上，他對劉志勇案子被停止調(diào)查和讓他去任后勤科長的事一直耿耿于懷，認為是自己失職。這種內(nèi)疚和不滿淤積起來，成了導(dǎo)致他睡眠失調(diào)的一個心結(jié)。他有可能在內(nèi)心愿望受到過分壓制、又受到某些特殊的刺激的情況下，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尊重原始自我，摒棄一切現(xiàn)實障礙，來完成以前沒有完成的事。他跟我說在夢里他還干著以前的工作，說你說他經(jīng)常半夜出差，我分析他有可能夢游，所以叫他錄音。這種情況不是中邪，在心理學(xué)上，叫做人格分裂。

夏菊灰黯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說：如果是這樣，陳雨是不是就有救了?

我說這只是我的分析，要證明陳雨是否真患有精神病在夢游的狀態(tài)下殺人，這得由公安局指定的醫(yī)院和醫(yī)生出具診斷書，但陳雨在我這里的病歷是可以提供給公安做為參考的。

夏菊走的時候，忽然又問我：你會去報案嗎?我說你不是說劉氏花園有電子眼攝像頭嗎?陳雨那晚飛進花園里也有人看見，他的MP3還掉了一只耳塞在路上。夏菊苦笑了一下說是啊，陳雨很快就會被查出來的，就算你不說我不說。我拍拍夏菊的肩安慰她：報案不是我該做的事，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盡快幫我的病人做一份詳細的病歷分析報告。

16

出乎意料的是，夏菊走后不到半小時，我就再次見到了陳雨。那時我正要下班了。

他這次沒戴墨鏡，我看到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神溫和、干凈而透明。他身上那種沉郁、蕭殺、冷漠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整個人清修如竹，更加英俊。

陳雨告訴我雷若死了，還說了劉志勇逼死張在林的事，又說，劉志勇也在昨晚被人殺掉了。他說：整個故事到了這樣的時候，好像該結(jié)束了。不過我要感謝劉志勇，是他那天打電話告訴了我真相，我現(xiàn)在明白，雷若沒有欺騙我，她愛我，是真的。她像一片從天下飛下來的雪花，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是落在大海里，還是落在一堆豬糞上。這個身世飄零的女孩，只活過了短暫的20歲，沒有家，沒有愛情，沒有關(guān)懷，沒有自由。她為了保全我，選擇了逃跑、流浪和死亡，是我沒有能力和勇氣保護她。在她的愛情和勇氣面前，我顯得多么卑微和懦弱!

陳雨說著，眼睛就紅了：如果當初她求我不要管那案子時我退出，雷若就可以活下去了。

我心里也有點發(fā)酸，說：你不要那么自責，要知道你不管那案子，也會有另一個人來管，雷若一樣會被犧牲掉。只不過換了個人，她不一定真喜歡上他。我想，他并不知道在半個小時之前，還有另一個對他真心真意的女人也為他承受了痛苦并且將更長時間地經(jīng)受這個痛苦帶來的各種折磨。我說：陳雨，你其實是個很有福氣的人。

陳雨還想說什么，我接著說你想洗澡嗎?我建議你到SPA中心做一個水療，放松放松。費用算我的，我請你。

我想，一旦他殺劉志勇的事在法律面前成了事實，他可能就沒有機會來我這里了。我想起文懷沙的“平生只有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

陳雨高興地說好啊，我早就聽說你們這里有很好玩的洗澡池。

我很快地開了一個方子，讓護士帶陳雨上了三樓。樓道上彌漫著清新而潮濕的香氣。在這里，陳雨被護士交給了一個男服務(wù)生。服務(wù)生從護士那里接過我開的方子，上面寫著顧客要使用什么風格的池子、水里要配些什么藥草及香精、放什么樣的音樂、多少度的水溫和室溫、房間里擺放什么鮮花及水果、開什么顏色的燈光、送什么飲料、吃什么小食品，以及泡完澡后用什么手法來進行按摩，要使用什么樣的按摩油，以及配什么質(zhì)地、什么香味、什么顏色的沐浴用品、浴巾和浴袍。

最后，還有一支小瓶子，里面有黃褐色的液體。那是我配好的精油，是我秘而不宣的殺手锏，針對每一個客人，都有不同的配方。服務(wù)生將它倒入熏蒸器里，淡紫色的霧舒緩地從地板的蒸汽孔里流淌出來，慢慢地上升著，漸漸彌漫了這間小屋子，一種令人迷惘而舒暢的香氣泌入心脾，陳雨泡澡的池子漸漸變得像仙境一樣飄渺美麗，鳥語花香。

迷霧般的香氣，或遠，或近。陳雨一絲不掛地站在池子邊上，他有一點懷疑，這是洗澡嗎?他想，這也許是一個奢華的夢境。

一個潮濕的芳香的夢。這個夢透過他的皮膚，滲入他的毛孔，穿過他胸前的傷疤，慢慢咬住了他的五臟六腑，最后鬼神附體般纏綿了他的意識。陳雨在不知不覺中哭了起來。許多在心里停留過的人，許多如風的往事，許多訴說無門的話，此刻好像都釋放了。他哽咽著突出的喉結(jié)，胸肌尚還發(fā)達，腰部出奇地瘦，肋骨殘忍地突出著，像一只饑餓已久的豹子。

這只豹子醉生夢死地哭了一陣，開始感到那香氣如一個溫柔女子款款地將他擁抱，多么柔軟，多么甜美的胸懷啊，他體驗著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舒暢，慢慢地睡著了，毫不設(shè)防，徹底放松，像嬰兒一樣。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