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阿林死了，這個不幸的消息是阿林老婆說的。

我昨天半夜剛從外地游山玩水回來，早晨阿林老婆就哭哭啼啼來找我了，她對疲憊不堪的我說，哎呀，哎呀阿林他走了，哎呀，他為什么要走呀!我沒有理解這個女人說的意思，當(dāng)時我的意識還朦朦朧朧的，基本還沉醉在祖國的大好河山里。我打著哈欠說，阿林走了，他能走到哪兒去?阿林老婆流著淚掏出一張紙說，你看看就知道了，他死了!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覺得阿林老婆的這個玩笑開大了，以前他們倆吵架冷戰(zhàn)，阿林老婆也要到我這里來哭泣，邊哭邊罵阿林是個超級王八蛋，詛咒他早點見鬼去吧!我對阿林老婆說，你不能這么說，阿林要是真死了，你有什么好處呢!

阿林老婆停頓了一下哭說，你看看他寫的就知道，我不騙你，阿林真的死了!

我終于被阿林老婆搞得迷惑了，我不再認(rèn)為阿林老婆的哭是無中生有，我吃驚地接過這張皺巴巴的小紙，上面確實有阿林寫的一行字，我走了，我去死了，我活不下去了。你不用去找我，我對不起你!

我捏著這張紙，有種暈頭轉(zhuǎn)向的感覺。我的驚慌在血肉之間左沖右突，臉色還裝模作樣的平靜，我說，你不要急，最著急也沒有用，阿林是什么時候走的?

阿林老婆抹著眼淚說，昨天，昨天是星期天，阿林上午就走了。他說要去醫(yī)院配點藥，走的時候他什么都沒拿。喲，對了，他只拿了一把傘。當(dāng)時下著雨，外面有嘀嘀嗒嗒的雨聲。阿林顯得心煩意亂，他在屋子里找來找去的，最后找出一把舊傘。阿林在屋子里就撐開了傘，我聽到他嘆息了一聲說，又是一個下雨天呀，可什么都不能挽回了!我不知道阿林說的是什么意思，他說完就出門了，我看到他在雨中站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地走了，他走得很遠(yuǎn)了，還在回頭望著什么……

阿林老婆說不下去了，她抽泣的聲音像得了重感冒似的。我覺得不能僅憑阿林的這張破紙，就確認(rèn)阿林已經(jīng)死了，我說，這張紙證明不了阿林死了，可能他心里有什么事想不開，想到外面去散散心，過幾天他一定能回來的。

阿林老婆聽了我的話很不舒服，用淚眼瞪了我一下說，你是阿林最貼心的朋友，現(xiàn)在阿林去死了，你卻說得這么輕描淡寫，你對得起你的好朋友阿林嗎?

我被阿林老婆說得真有一種對不起阿林的感覺了，阿林和我有二十年的交情了，我們曾經(jīng)都是文學(xué)愛好者。后來我耐不住傻瓜般的寂寞，專門欣賞阿林無怨無悔的大作。阿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待人卻絕對的誠心誠意。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要求我做過什么事，但他在我的要求下，為我寫過不少東西，有通訊報道有人物特寫有報告文學(xué)，全心全意把我這個朋友吹捧成了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能人”。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阿林的音容笑貌，記得那天我出門之前，接過阿林的一個電話，他先是吞吞吐吐的，后來聽說我要出門了，就祝我玩得開心一路平安。

我對阿林老婆說，阿林怎么會說走就走的呢，或許他一定有了走投無路的事。阿林和我親如兄弟，他一定會來找我的，即使他真的想死了，他也不會忘記要告訴我!阿林老婆哭得很傷心了，熱淚紛飛著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我一早就來找你了。阿林沒有幾個朋友，知心朋友只有你一個，他要走了去死了，怎么能不告訴你呢，這樣他不是死得太冤了呀!

我拍著胸部說盡了好話，總算把阿林老婆勸回了家。阿林老婆臨走前，滿懷希望地對我說，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相信你不會讓阿林這么去死的，我等你的好消息。

接下來就看我的了，我一個人靜靜地想著朋友阿林，這個沉默寡言的人，是什么給了他去死的勇氣呢?我開始撥打阿林的手機，我明知不會有喜出望外的結(jié)果，但我還是想撥一撥這個熟悉的號碼，這完全是另一種特別的感覺。對不起，您所撥的號碼，暫時聯(lián)系不上，請稍候再撥!我沒有稍候，我連續(xù)撥打，沒有阿林的聲音，只有這個女聲很有耐心地陪著我。

我終于失望了，我決定去阿林工作的商場找找，了解這幾天他的一些情況，或許會有什么想不到的收獲。我很遠(yuǎn)就看到阿林開的小貨車，停在熱熱鬧鬧的商場門口。阿林是這個商場的送貨員，專門為一些農(nóng)村來的消費者送貨上門。

阿林的工作有時很忙有時又很閑。忙的時候，阿林吃飯的時間也在路上奔跑；空閑的時候，阿林就坐在車?yán)锟磿０⒘窒矚g看小說，莫言的余華的還有蘇童的，他都看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有事路過這個商場，阿林正好坐在車上看書，我走過去說，阿林，又在看什么書了?

阿林看著我很想說話地笑了笑，一本小說集，蘇童的，寫得真好!我說，現(xiàn)在好小說不多了，什么小說吸引了你?阿林似乎想給我介紹一些精彩的情節(jié)，這個時候他接到了要送貨的任務(wù)。阿林把手里的書遞給我說，我看完了，你拿去看吧，這篇《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很有意思。我已經(jīng)基本不看小說了，阿林推薦給我的這篇小說，直到現(xiàn)在還躺在我的家里。

我站在阿林的小貨車旁邊，小貨車?yán)餂]有了阿林看小說的身影。我望了望駕駛室，椅子上還有幾本書，其中的一本還翻開著，仿佛還殘留著阿林的體溫。這說明阿林做出要走的這個決定，是匆忙和粗糙的。

我看到阿林的一個同事走了過來，可能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鬼鬼祟祟。我非常沉著地把自己的正面，暴露在他懷疑的目光下，我笑了笑說，你好!阿林的這個同事我認(rèn)識，有次他這么對我說，阿林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多說話，捧著一本書像個啞巴。他還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阿林是個書呆子，總有一天他的腦子要出問題的。

我聽了這話胃不舒服了，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肚子里作梗。這個時候，阿林的這個同事很爽地笑了起來，空氣中立即充斥著酒的酸臭味。我想他是喝醉了，喝得胡言亂語了。我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說任何話，我看到阿林捧著一本書，朝我心滿意足地笑著?？瓷先ミ€真像個書呆子!

阿林的這個同事認(rèn)出了我，他的臉上有了清醒的笑，他說，你來了，你來找阿林了。我裝模作樣點著頭說，阿林呢，阿林還沒上班?阿林的這個同事說，阿林這幾天做人像做夢，開車比騎自行車慢，還說頭疼頭疼要上醫(yī)院。不知怎么搞的，你看他今天到現(xiàn)在還沒來!他說得有些激動了，臉色起了一層紅光，似乎對阿林的所作所為很不滿意。

我繼續(xù)裝模作樣著，裝出逼真的驚訝說，有這種事，這個阿林，我去他家里看看。阿林的這個同事對我說，你見到了阿林告訴他，把車鑰匙拿來，這是領(lǐng)導(dǎo)說的!我邊走邊應(yīng)付著他，其實我沒聽清他在說什么。我在想，我還是有收獲的，至少知道了阿林這幾天的做人像做夢。

我希望阿林主動打電話給我，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希望在路上碰到阿林，當(dāng)然這也是不可能的；我希望阿林已經(jīng)回家了，當(dāng)然這更是不可能的。我在街上轉(zhuǎn)了幾圈，像一個無處著落的失戀人。我知道我一無所獲，可我非常迫切地想給阿林老婆一個安慰，我給阿林老婆打了個電話，阿林老婆說，我知道，你也走投無路了，要不你會興高采烈告訴我，阿林這個超級王八蛋找到了。我沉重地笑了幾聲說，有線索了，已經(jīng)有線索了!

我跑來跑去的腳累了，我跑回家就爬上了床，我想摸個枕頭壓迫它，冤家路窄摸到了一本書。我想把手里的書扔掉，發(fā)現(xiàn)這本書正是阿林借給我的。我張牙舞爪地攔腰把書剝開來，《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與我面對面了。這篇小說不長，我很快就看完了。這是講有一個老人，編了一個美麗的謊言，實現(xiàn)了自己一個美好的死的愿望。

我狠狠地扔了書從床上跳起來，難道阿林這個超級王八蛋，也想創(chuàng)造這么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我憤怒得真的走投無路了，這個時候，我的手機溫柔地響了，我看了看打進來的號碼，立即興奮得手腳同時顫抖了。他媽的，真是這個死掉了的阿林，他現(xiàn)在終于想到了我!

我的憤怒在嘴上緊急集合了，我瞪著眼開口就罵，阿林，阿林你這個王八蛋。你去死了怎么又回來了，你真是個名副其實的超級王八蛋!阿林一句話也沒說，非常虛心地接受著我的臭罵。我一個人罵得乏味了，突然想到這個人到底是不是阿林呢。我說，你怎么不說話，你是阿林嗎?我連問兩遍對方還是沒聲息，我說，你再不說話，我掛機了!

對方終于傳來了混濁的聲音，先是遙遠(yuǎn)朦朧的唏噓聲，很像一個饑餓的人在吃面條。接著又咿咿呀呀的，仿佛有一個小孩子在輕聲學(xué)話。我實在接受不了這種考驗，我說，你說話呀，阿林，你不要再裝神弄鬼了。這個人就是阿林，他的哭聲越來越清晰了，他說了一句話，我想見你!

阿林像一個飛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阿林的臉色干燥泛黃，雙眼有些紅腫，說明他哭泣的次數(shù)比較多了。

我為阿林感到難過，一個大男人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真不如一條毛毛蟲呢。我親切地把阿林拉進房間，我們的腳都踏到了被我扔在地上的書，對此我們的腳有了一種感覺，可我們此時的思想沒有反應(yīng)。我還踢了踢書說，阿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你總不會忘吧!

阿林沒有多余的心情修飾，直接埋頭就哭了，哭得涕淚橫流。我不知所措地在阿林身邊轉(zhuǎn)著圈，我不停地說，你說，阿林你說呀，發(fā)生了什么?最后我覺得累了，拖過一把椅子坐在阿林對面，看他到底哭到什么時候!我坐的椅子看上去很上檔次，其實是劣質(zhì)產(chǎn)品。我的身子動一動，它就跟著我也動，而且邊動邊吱吱作響，仿佛是我的屁股在哭。這種現(xiàn)實的感覺，讓我產(chǎn)生一種被人戲弄的羞辱。

阿林仿佛也故意要作弄我，我坐下后他的哭泣就降級了。他精耕細(xì)作地揩完了眼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說，昨天的事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不想多說了。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我從來沒有請你幫忙過，所以，所以這次你得盡力幫助我。

我對阿林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我的坐姿有些僵硬，臉色也有些僵硬，我瞪著眼阿林說，你有話就理直氣壯地說，這么吞吞吐吐的，我心里不舒服!阿林用陌生的眼光看著我，露出一臉的猶豫不決。我又說，你的事我怎么會已經(jīng)知道，阿林，你越說我越糊涂了呀。

阿林的眼光越來越暗淡，像一盞行將熄滅的菜油燈。我了解阿林的心理變化，我的心跳謙虛謹(jǐn)慎了，眼光也移到了腳邊的書上，并立即閉上了自己的臭嘴。盡管我意識到了阿林的異常，并采取了緊急的避讓措施，但阿林的火焰還是突然躥得高高的，他的高音令我大吃一驚，你別裝腔作勢了，我老婆不是一大早找過你，一定給你看了我留下的紙條，你知道我走了我要去死了。

我感到一陣驚訝，我坐著的椅子痛快淋漓地哭泣著。阿林站了起來，一臉蒼白地準(zhǔn)備走了。我不會在這個細(xì)節(jié)上與阿林糾纏不休，無論怎么說，阿林現(xiàn)在很無助，他一定需要幫助。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踏著地上的書攔住阿林說，阿林，你想走了?難道你不是我的朋友了，你有困難你就說，你不說，你就看不起我，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阿林彎腰從我的腳底下?lián)尵瘸隽藭p輕拍了拍書說，既然你這么說，我也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了，你能借我5萬元錢嗎?我把話說清楚了，如果我活著，我一定會還你的；如果我死了，這錢算你送我了。行嗎?

這點錢對我來說不是大數(shù)目，問題是阿林為什么要這筆錢，而且滿口“死”字不斷，仿佛他去死就像我去游山玩水一樣快樂。我拉阿林坐下來說，錢有，錢我有，我給你，但你能告訴個為什么嗎?阿林沉默著，翻著手里的書，似乎有話不想說。我選擇一個話題說，阿林，你說說，為什么要說走了要說去死了?

阿林搖了搖頭說，有些事我不能對你說，我只能埋在心里。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么活的嗎?我看上去是人，其實我是一個鬼。有的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就是這種人。阿林又流淚了，一副斷腸人的模樣。我被阿林的情緒感染了，思想也情不自禁跟著阿林走了。

我說，你是一個人，阿林，你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怎么會是一個鬼呢!阿林揩了揩眼淚說，以前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我阿林做人堂堂正正，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涩F(xiàn)在我真是個鬼了。白天我看自己別人看我，都覺得我還像一個人。在黑暗中看自己，我就是一個鬼了。我告訴你，這些日子我常常在夜里，在黑暗中看自己。我捫心自問，這個黑暗中的人絕對是鬼。我活得疲憊不堪了，因為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阿林的淚水又流了下來。我不明白阿林在說些什么，他曾有過輕度憂郁癥，他的這種出色表現(xiàn)讓我想入非非。這個時候，我突然有了一種靈感，我覺得破解阿林的時刻終于到了。阿林繼續(xù)默默地流淚，似乎等候著我去精心破解他。我已經(jīng)從沉悶的茫然中走了出來，我靠近阿林悄悄說，老實交代，你是不是被感情困擾了，外面有了女人?

阿林愣了愣，用淚眼盯著我搖了搖頭。我覺得阿林的神情比較軟弱無力，這進一步證明了我這個判斷的正確性。為了讓阿林有足夠的精力接受我的盤問，我別有用心地給他沏了一杯濃咖啡。我說，阿林，你不要瞞我了，我們是好朋友，你沒有必要瞞我，你是不是想和那個女人私奔了?

阿林裝腔作勢一口接一口喝著熱咖啡，對我的話沒有實質(zhì)的反應(yīng)。我知道阿林這是默認(rèn)了，因為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慌亂和不安。

如果我說的不是事實，阿林不可能老實得像一只小綿羊。我語重心長地繼續(xù)說，阿林呀，你這是怎么回事嘛，有女人也不能這么浪漫。你幾歲了?你已經(jīng)四十歲了，思想還這么天真單純，最深的愛還不是要面對現(xiàn)實，說不定時間長了，你們自己都會覺得很累很累了。當(dāng)然我不完全反對你對別的女人有感情，可有感情也不至于要去死，你想人一死不就全完了!

有愛的人都是可愛的糊涂蟲，阿林對我這種乏味的說教肯定頭暈，他仿佛是一只被噴了農(nóng)藥的蟲子，垂頭喪氣地扭動著煩躁的身體說，有些事我說不出口，你也不要費盡心機去猜測了。我問你，錢你到底借不借，不借我要走了。阿林站起來，沒忘隨手拿了那本書，他的臉色有些泛紅，或許他已經(jīng)對我有了憤恨。我想這種時候阿林一定執(zhí)迷不悟的，因為他太投入太用心了。

我說，阿林你要相信我，你就是我的親兄弟，你也不要說借不借的，錢你拿去就是了。我拿起包說，我馬上給你去取錢，你跟我一起去還是在家等我?阿林想了想說，我走了，我跟你去吧!

在銀行里，我把五萬塊錢交給阿林。阿林接錢的手在復(fù)雜地顫抖，他對我喃喃著說，我走了，我會記住你這個朋友，無論我是人還是鬼，我都忘不了你。我拍拍阿林的肩膀說，你不要胡思亂想，有些事要想得現(xiàn)實一點，你畢竟是四十歲的人了。有什么困難你盡管來找我，記住千萬不能做傻事!阿林眼圈紅紅的，用冰冷的手拉住我說，你的話我記住了，有些話不是我不想說，真的是說不出口，請你原諒我。

阿林把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我追根究底的欲望只能死路一條。我嘆息一聲說，阿林，我理解你!其實我心里一點也不理解他，為什么非要走這條路呢，已婚，不能再有愛了，真是昏了頭呀!阿林?jǐn)D出了一絲淡淡的笑，用心領(lǐng)神會的口氣對我說，告訴他們，我也要乘白鶴去了!

阿林走了，不知去乘什么白鶴了。我望著阿林的背影還在想，阿林這么成熟理智的人，居然也被愛修理得面目全非了，愛是幸福也是罪惡。我茫然地走在街上，天色在我沉悶的腳步里暗淡起來。我意識朦朧地走進了一家快餐店，里面空空蕩蕩的，但空氣中飄舞著歡樂的香味。我坐在油膩膩的角落，模樣像一只舊柜子里的蟑螂。我什么話也沒說，聚精會神地看著街上行走的人。

我無精打采的眼光突然閃爍了一下，我看到阿林老婆拎著一大包東西，非常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大街上。她這種光輝燦爛的神態(tài)，和早上來找我的那個女人判若兩人。我被阿林和阿林老婆的精彩表現(xiàn)搞得糊里糊涂，我的思想和行動都比較失控，突然在店里奔跑起來。我沒跑幾步一腳踢翻了一只凳子，凳子翻滾幾圈撞在了桌子上，發(fā)出了沉悶的碰撞聲，店里的人都匆匆趕了過來。我對此無動于衷，把他們當(dāng)成了木頭。我疼痛得哇哇亂叫，但還是堅持著一瘸一拐著跳出了店門。

我在街上大喊大叫，這種喊叫聲驚動了許多行人，最終也喊得阿林老婆看到了我。她非常吃驚地看著我說，怎么是你呢，你怎么在這里，你這么大喊大叫的模樣，別人會覺得你發(fā)瘋了呢。我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我坐在快餐店里看到了你，我正想給你打個電話。阿林老婆似乎對我的話不感興趣，她一臉驚訝地說，你準(zhǔn)備吃晚飯了，在這里吃快餐?

阿林老婆的話一點沒有鮮味，按照我理所當(dāng)然的想像，阿林老婆聽說我準(zhǔn)備打電話給她，一定會迫不及待拉住我，眼圈發(fā)紅問我阿林的消息。我的心情大受影響，踢過凳的腳還是那么的疼痛。我的心里有了跳動的怨恨，并把它歸功于阿林老婆。我也故意不提阿林，只裝出一臉的驚奇說，你買了這么多東西呀!

阿林老婆看著自己手里的一大包東西，輕描淡寫對我說，是呀，我剛剛從超市里買的，明天我要回老家去了。我裝出的驚奇變得非常逼真了，我驚慌失措地說，你要回老家去，可阿林還沒找到呢?阿林老婆的老家在河南的洛陽，她的父母早幾年就死了，只有一個弟弟還在那里。阿林老婆聽到我說阿林，居然沒了傷感和焦急，她露出了一臉的不屑說，你別提這個超級王八蛋了，要死要活管他呢，我要和他離婚!

我目瞪口呆站在華燈初上的街上，腦子怎么也轉(zhuǎn)不過彎來。阿林老婆把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說，阿林這個王八蛋，騙人騙鬼地說要去死了，我都相信了他，還流著眼淚四處奔波去找他，這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心里非常緊張了，仿佛阿林老婆在罵我。我渾身上下的細(xì)胞都在東躲西藏，估計阿林老婆也猜到了阿林出走的原因。

我明知故問，你這是怎么了，難道你找到阿林了?阿林老婆滿腔憤慨說，你以為我還會去找他么，我絕對不會這么賤了。你知道他為什么要出走嗎?他和一個女人一個臭女人私奔了!我耐心勸說阿林老婆，這不可能，阿林做事不可能這么沖動，他不會不考慮這么做的后果。

阿林老婆果斷中止了我的廢話，他考慮個屁，他考慮了會做出這種事嗎!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見過他。我從下午就有了一種懷疑，我覺得阿林要走一定會向你借錢，沒錢這對狗男女難道去餓死呀!僅僅是“從早到晚”這個簡短的過程，阿林老婆就像變了一個人。我慌忙搖搖頭說，沒有，我沒有見到過阿林。你這么肯定說阿林，有事實依據(jù)嗎?

阿林老婆拎起地上的袋子說，鐵證如山，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得清清楚楚了。早幾天有人親眼看到阿林在醫(yī)院門口，和一個女人親親熱熱說了大半天的話。后來我想了想，想起了許多異常的情況，別的不說了，只說他最近的日子，做人心煩意亂的。半夜里他經(jīng)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問他有什么事，他支支吾吾地應(yīng)付我，說沒事沒事，我在黑暗中看自己?，F(xiàn)在想起來，我真是太傻了呀!那個時候我就要詢問他，黑暗中看自己?這是人話么，半夜三更看個死人，心里有鬼人就像鬼了!

我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想，這個阿林真瘋了，難道付出那么多，就能得到那么多嗎!我還是笑了笑說，你也不要太沖動了，我再想方設(shè)法找找他，找到了有話好好說，我想阿林不是那種人。阿林老婆白了我一眼說，不用找了，我不會去找他的，你也不要去找了。即使找到了，我決不會理他，沒有意思了。我走了，我明天要去老家。

我自己也成了一根木頭，不知所措地站在豐滿的街頭。阿林老婆鉆到人群里消失了，我失落的感覺回到了腳的疼處，我靠在一棵香樟樹上，用手輕而易舉地摸到了真實的疼處。這種撫摸的結(jié)果是，越撫摸變得越疼痛了。

這個時候，我突然又有了一個意外的念頭，這完全是疼痛刺激的結(jié)果。阿林和他老婆是不是在演“雙簧”，目的是要騙我的錢。有了這個念頭，我的腳不疼了，我的胸部被什么壓迫著，似乎是一種肺要氣炸的感覺。我掏出手機的動作，像摸出一顆手榴彈，我立即撥打阿林的手機，可阿林的手機沒有應(yīng)答。這是陰謀，這是卑鄙的陰謀，我用憤怒的手指連續(xù)撥打，不打死阿林這個王八蛋決不罷休。

我打得肚子咕咕叫了，阿林的手機還關(guān)著，這些錢對我來說無所謂，可阿林和他老婆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要吃飯了，我朝那家快餐店走去，邊走邊想，或許阿林是不會這么做的，指揮阿林這么做的肯定是阿林的老婆。

快餐店里已經(jīng)有許多人了，我坐過的那個角落還沒人，我徑直坐到我熟悉的地方。我把攻擊的目標(biāo)對準(zhǔn)了阿林老婆，這個卑鄙的陰謀必須戳穿。我給阿林家里打電話，阿林老婆接起來就說，我知道你會打電話的，明天走都準(zhǔn)備好了!我差點要口吐鮮血了，我像猴子一樣跳起來說，你知道我是誰，我可不是阿林這個王八蛋!

阿林老婆哈哈笑著說，原來是你呀，我以為是我弟弟呢。我弟弟聽說我要回去，興奮得要給我唱歌聽，你知道那個地方有多窮，一定想都想不到。哎，你有事嗎?

阿林老婆真是個人物，演什么像什么。這么說來，我的錢正好去援助貧困戶了。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我明確指出，你知道阿林在哪里!阿林老婆不笑了，她嚴(yán)肅告訴我，你不要再提這個人了，他在哪里我怎么會知道。我當(dāng)然不再相信這個女人，我堅持說她知道阿林在哪里的，阿林老婆堅決反對我的說法。我們兩個人在電話里糾纏不休，而且說話的聲音不斷升級。

有一個服務(wù)員走了過來，估計認(rèn)出了惹事生非的我。服務(wù)員說，對不起，請你不要影響我們的營業(yè)。我狼狽不堪地露出笑點著頭，邊打手機邊主動走了出來。阿林老婆最后對我說，有你這種態(tài)度的嗎，你的話讓我難以理解，我掛機了!我大聲說，話不說清楚，你不能掛機。我聽到了掛機之后的“嘟嘟“聲，我絕望無奈地叫了幾聲“喂喂”，接著所有憤怒變成了沉默的垃圾。

我心煩意亂回到家里，對阿林夫妻的精彩表現(xiàn)，惡狠狠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又撥打阿林的手機，可這完全成了一種徒勞，看來要撥通這個手機沒有希望了，現(xiàn)在換個手機號碼比在街上找?guī)菀?。我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像喝了農(nóng)藥的自殺者在垂死掙扎。

夜很深了，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眼前是一片漆黑，看不到月光和星光。不知為什么，我想到了阿林的話，在黑暗中看自己。盡管我已經(jīng)意識到阿林和他老婆騙了我，但我還是在黑暗中看了看自己，結(jié)果是根本看不到自己，而且看得非常費力非常茫然。這個王八蛋，黑暗中怎么能看到自己，只有鬼才能在黑暗中看到自己。

黎明時分，我的意識終于朦朧起來，很快我做起了夢，我夢見阿林和阿林老婆在看著我笑，他們的眼神中流露出喜悅和滿足。我在黑暗中默默地挖掘著一個坑，似乎準(zhǔn)備跳下去埋葬自己。阿林親切地對我說，我會告訴他們的，你乘白鶴去了!我心里非常的氣憤，情緒也十分的惡化，可我愿意跳下這個自掘的墳?zāi)埂?/p>

阿林重復(fù)著這句話，和老婆手牽著手，邁著舞蹈般的腳步走了。我開始心驚肉跳，在黑暗中，我看到了一個面目猙獰的自己。我不是人，我是一個鬼，我嚎叫著朝這個自掘的墳?zāi)固讼氯?。天已?jīng)亮了，陽光精神煥發(fā)出現(xiàn)在眼前，我流著滿頭泠汗從惡夢中驚醒。

我動了動疲憊的身子，手機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我聽到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喂喂，我是阿林，我有事要找你。我受到了突然的驚嚇，身子情不自禁縮成了一團，腦海里回味著惡夢的精彩片段。我說，阿林，你是人還是鬼?阿林說，我現(xiàn)在還是人，昨晚一夜又沒睡，黑暗中我完全是個鬼了。我打斷了他的話，你不要再裝腔作勢了，有什么話快說吧，你不是要陪老婆回老家了。

阿林聽了我的話很不舒服，在電話里大喊大叫著，你這是什么話，你是人話還是鬼話，你這是在侮辱我阿林的人格。阿林和阿林老婆一樣高明，演得多么逼真多么充實。我一點也不為所動，我說，你也不用解釋了，有什么事你盡管來找我，我一直把你阿林看成是兄弟。阿林急切地說，我不和你多說了，你等著，我要把什么都告訴你，我真的受不了啦!

我趕快起床吃早餐，不知阿林還有什么臉皮再來找我，也不知還有什么下集。阿林很快來了，一頭亂發(fā)臉色灰暗，眼圈浮腫還粘著眼屎。他見到我就說，哎喲，我真活不下去了，我受不了這種折磨。夜里閉上眼睛，自己就成了個可怕的惡鬼。

阿林一臉真誠看著我說話，說得我的警惕性又疲軟了。我說，阿林，你慢慢說，你到底有什么事?昨天傍晚我碰到你老婆，你老婆也說你和一個女人私奔了，她說這是鐵證如山的事，所以她今天要回老家去了。阿林嘆息著說，怎么會這樣呀，這都是我的錯，我不是人呀。阿林開始哭了，哭得非常傷心。

我說，你真想和別的女人私奔了，可又受到了良心的譴責(zé)，所以痛苦絕望地掙扎著。阿林邊搖頭邊哭，始終不肯承認(rèn)這個事實。我雜亂無章的念頭突然消失了，我非常有耐心地說，如果你不說實話，我就幫不了你。你會在自我譴責(zé)中，更加痛苦絕望，這樣下去你真會瘋的。阿林停止了哭，他在一只袋子里摸摸索索，最后摸出兩張報紙說，你看看就知道，你看了就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

我把兩張報紙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阿林的名字和文章，以前我在報紙上找阿林的文章非常容易。我把報紙弄得嘩嘩響說，你要我看什么，我可什么也沒看到。阿林伸過一只顫抖的手，在一張報紙上指了指說，你先看這個!

這是一則公安交巡警的“協(xié)查通報”，說本市某月某日某村路口，發(fā)生一起汽車撞人逃逸事件。一個放學(xué)回家的小女孩被撞得生命垂危，而駕駛員卻趁機逃跑了。我的疑惑還存在，我說，阿林，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阿林再次痛哭流涕起來，他囁嚅著說，有關(guān)系，和我有關(guān)系，這個人，唉唉，這個人就是我阿林呀!那天是個下雨天，我的頭腦昏昏沉沉的，車子就像開在一個湖里。

我目瞪口呆看著阿林，這么說阿林闖了禍又逃跑了。阿林又指著另一張報紙說，你再看看這張，那個小女孩至今還昏迷著，她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我冒充一個捐款的，去過三次醫(yī)院，可我的錢也不多，每見到這個可憐的小女孩，我的心里都會疼痛得發(fā)瘋。最后一次我不敢見小女孩了，在醫(yī)院門口把錢交給了她媽媽。從你這里借去的錢還在，我想了一個晚上，無論如何沒這個勇氣去了。小女孩的親人還以為我是一個好人，其實我不是人，我是一個兇手呀!從逃跑的那一天開始，我活得心驚肉跳惡夢不斷，我，我……

阿林說不下去了，全身都無地自容地顫抖著，看上去真像一個做了壞事的王八蛋。我終于恍然大悟了，想不到阿林竟然糊涂得如此徹底。我說，你以為送點錢，就能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嗎?阿林搖搖頭，不敢抬頭看我。我想，既然阿林說出了實話，我應(yīng)該幫助他面對現(xiàn)實。我說，阿林，你打算怎么辦?阿林喃喃著說，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看自己都不是人了!

我說，阿林，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要有勇氣面對現(xiàn)實。這樣吧，你在我家里休息休息，我去醫(yī)院了解情況，順便把錢帶過去。阿林的雙眼中閃出一絲光，拉住我的手說，兄弟，你真是我的兄弟呀!現(xiàn)在我把一切都說出來了，心里像突然注入了空氣，我累了，我太累了。

阿林躺在了我的床上，我準(zhǔn)備一番去了醫(yī)院，路上我給阿林老婆打了個電話，阿林老婆的語氣冷得結(jié)了冰，她說，你還有什么事嗎，我馬上要走了，十點半的火車。我內(nèi)心為自己的過錯感到心虛，有種對不起阿林老婆的懺悔，我說，昨天是我態(tài)度不好，告訴你阿林現(xiàn)在躺在我的床上。阿林老婆說，我沒空聽你說這種話。我說，阿林差點撞死了人，他是為逃避責(zé)任才離家出走的。我聽到阿林老婆在哇哇亂叫，你說什么，你說得清楚些，你不騙我!

責(zé)任編輯 姚逸仙

謝方兒 男，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出生，九十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小說#65380;散文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感受心靈》《記念記憶》，《散文集》《傾聽琵琶聲》?，F(xiàn)供職浙江紹興縣工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