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思異想的孩子

一

語文老師出了個作文題：《長大以后》

我連想都沒多想，一口氣就在作文本上寫了三頁。說我長大以后，讀完中學(xué)讀大學(xué)，讀完大學(xué)回家鄉(xiāng)，組建一支龐大的汽車運(yùn)輸車隊(duì)，要把家鄉(xiāng)的家產(chǎn)#65380;特產(chǎn)，統(tǒng)統(tǒng)銷遍全世界，讓鄉(xiāng)親們家家都致富，戶戶蓋樓房。還要發(fā)明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空氣發(fā)動機(jī)#65380;自動駕駛器#65380;安全控制儀什么的，讓我的汽車不再用汽油，速度與飛機(jī)媲美，也好讓自己快快樂樂游天下!老師評講作文時，卻批評我“一腦子奇思異想!”還拉著鞏漢林演小品尖聲細(xì)調(diào)，說道：“開汽車?這算什么遠(yuǎn)大理想?開著車不翻到溝里，還得看上帝的情緒啰!你能跑遍全世界?“惹得全班同學(xué)稀哩嘩啦笑翻了天。

我一點(diǎn)也不服氣，但這位老師最講究“師道尊嚴(yán)”，和他辯理，有理沒理都倒霉。我只能歪歪下巴#65380;瞪瞪眼睛而已。也許老師還不明白，生活環(huán)境，才是每個孩子成長未來理想的沃土。我的爺爺，給爸爸買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jī)，火紅的顏色，突突的響聲，飛轉(zhuǎn)的轱轆，讓全村人眼紅。爸爸農(nóng)忙搞收種，農(nóng)閑搞販運(yùn)，就在本鄉(xiāng)本土跑跑，也蓋起了三層樓，成了村上數(shù)得著的致富戶!但我覺得小四輪的缺點(diǎn)，比我自己的缺點(diǎn)還要多。爸爸也常常感嘆：“有一天要換個大卡車開車，就享福啰!”

我決定把自己的作文拿給爸爸看看!

沒想到爸爸看了，竟然比老師還兇，把作文本往地下一摔，說：“咋這么沒志氣!搞什么運(yùn)輸隊(duì)?我和你媽媽連中學(xué)都沒畢業(yè)，才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你一定要上大學(xué)#65380;當(dāng)博士，在城里做個大官，成個大款，當(dāng)個大腕!”我可不怕爸爸，把作文本揀起來，昂首挺胸地和他頂牛：“你錯啦!鳥兒飛上天，也得回巢來!上學(xué)能上到天上，也得回到地上!行行都能出狀元!再說，干啥都要有個精神，圖個快活!你們少文化，沒素質(zhì)，才盡胡說!”一聽我又說他們沒素質(zhì)，媽媽去摸笤帚。我只得鼻子里“哼”著跑遠(yuǎn)了。

老師天天講對學(xué)生要進(jìn)行素質(zhì)教育，也沒說清“素質(zhì)”到底是個啥東西?我按照自己的理解，覺得“素質(zhì)”不就是做人的基本品德#65380;精神嗎?不就是活的基本知識和能力嗎?特別和爸爸媽媽爭論起贍養(yǎng)爺爺奶奶的事兒來，“沒素質(zhì)”一詞就是我的口頭禪。

我決定把作文念給爺爺聽!

爺爺沒文化卻有眼光，把一輩子的積蓄給爸爸買了輛小四輪，讓他進(jìn)運(yùn)輸，又給叔叔買了一輛摩托車，讓他進(jìn)城搞裝修。爸爸結(jié)婚了，爺爺忙著批莊基#65380;蓋新房，然后就分家。叔叔結(jié)婚了，他又忙著批莊基#65380;蓋新房，然后再分家。分家的時候，爸爸開走了小四輪，叔叔騎走了摩托車，媽媽和嬸嬸說彩電是他們結(jié)婚的陪嫁。也一臺一臺端走了。只把黑夜和他們結(jié)婚#65380;蓋房借的一屁股爛賬，留給了爺爺#65380;奶奶!

但自有了我，媽媽一忙就把我塞給奶奶懷里了。過了周歲，斷了奶，就讓我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后來叔叔有了小蘭，也塞給了奶奶。爺爺奶奶的破老屋，成了小幼兒園。爺爺#65380;奶奶還成天自娛自樂地念叨著：“老了抱孫子，勝過攢金子!”晚上沒有彩電，只能早早睡覺。爺爺摟著我，奶奶摟著小蘭，用那粗糙的大手，摸索著我的脊背，輕輕地?fù)现W癢；用那蒼老的聲音，給我倆唱著久遠(yuǎn)的兒歌：“狗結(jié)伴，貓打?qū)?，星星陪著月亮睡……”爺?65380;奶奶還變著法兒，把簡單的飯菜做得香噴噴#65380;熱騰騰的，用指頭彈著我們的小肚皮說：“有錢沒有錢，先管肚兒圓!”漸漸長大了，懂事了，我發(fā)現(xiàn)我倆吃爺爺#65380;奶奶的，喝爺爺奶奶的，爸爸叔叔卻從來不像歌里唱的那樣，“?；丶铱纯础保灰f管老人的吃飯#65380;穿衣和花錢了。

二

眼看冬至到了，天氣進(jìn)入了一年最寒冷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要吃頓餃子。老人們說，冬至吃餃子，耳朵不受凍。每次家里做好吃的，我就想起了爺爺#65380;奶奶。這一天，我想到爺爺奶奶沒錢買肉菜，就一個人在小屋吃了塊饃，把煮好的餃子悄悄裝在塑料袋里了。媽媽還在廚房夸獎?wù)f：“小軍吃得真多!一冬天渾身都暖和!”我只是偷偷地笑著，把餃子和本子一并揣進(jìn)懷里，跑到了爺爺家。

我給爺爺#65380;奶奶說，是爸爸媽媽讓我送過來的。爺爺#65380;奶奶知道我是在哄他們樂，一邊點(diǎn)著頭一邊動筷子，但我看見他們手在顫著，眼淚忍不住滴著……只有聽我讀著作文，才快樂起來。爺爺對老師說的話不以為然，對爸爸說的“在城里做大官，成大款#65380;當(dāng)大腕”，更是搖頭!他說：“叫我看，小軍這才叫有志氣!人嘛，長了知識上了學(xué)，不能忘了根本!農(nóng)村也要人才呢!要是像你爸說的，人都做了大官#65380;成了大款，誰來種地?還想端‘大腕’”他當(dāng)成村人吃撈面條的“大碗”，逗得我直想笑。不過讓爺爺#65380;奶奶最開心的，還是我在作文的最后寫的一段話：“我開著車跑遍全世界的時候，一定要讓爺爺#65380;奶奶坐在駕駛室里，四處觀光游覽，快快活活度晚年!”他們讓我把這段話又念了一遍，仿佛已經(jīng)來到了他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美洲“大家拿”(加拿大)，歐洲“稀扳牙”(西班牙)，要看個究竟了。爺爺撫摸著我黑黝黝的頭發(fā)，甜蜜地喃喃著：還是我小軍乖!還是我小軍好!但爺爺夸著#65380;說著，卻怎么又心酸起來……

三

冬至一過，天氣入九，春節(jié)將到。爸爸的小四輪掙錢的機(jī)會來了。每年年終，他都要外出販水果，需要爺爺跟著裝車#65380;看貨。爺爺對爸爸不管多么生氣，卻從來不記恨，就像村上新蓋的土地廟的門匾上寫著的四個字：有求必應(yīng)!

“頭九暖，二九凍破臉，三九四九，閉門抄手。”三九天的西北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北方刮來，就像看不見的刀子滿天狂舞。天空一片灰暗，像壓著一塊沒邊沒沿的泥板，把云里的水珠兒都擠出來了，凍成了一朵一朵小雪花，飛得滿天空。

這是星期天。當(dāng)爸爸開著小四輪出門的時候，我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就讓我替爺爺去吧!可全家沒人答應(yīng)。媽媽怕我飛了似的，牢牢抓住我的臂膊，捏了又捏，暗示我快閉嘴。車子突突突地馳出村莊，像個不懂事的頑童，在坎坎坷坷的土路上跳躍著——老師還說我奇思異想哩，這小四輪不是太落后了嗎?連個駕駛室也沒有，早該換代了!看，爺爺被顛簸得抓緊車邦，夾緊棉襖，低頭佝腰，嘴里噴出的熱氣，就像一團(tuán)團(tuán)煙霧。煙霧被風(fēng)雪吞沒，我的眼睛不由得漸漸濕潤了……

爺爺?shù)纳碛昂托∷妮喌穆曧戇h(yuǎn)去了。我陪著奶奶連午飯都吃不下去。奶奶搟好了面條，熱水瓶里灌滿了開水，要等爺爺一回來就吃飯。我趴在窗戶上，看著雪花越飄越狂，聽著北風(fēng)越吼越兇，心也越來越沉重。在這個世界上，我以為最偉大的人要數(shù)爺爺了。他愛了兒子愛孫子，勤勞善良一輩子，年長人老了，辛辛苦苦熬日子……

天色暗了下來，終于傳來了小四輪的突突聲。我和奶奶趕忙迎出門去。只看見爸爸從小四輪上跳下來，卻不見爺爺?shù)纳碛?，我迫不急待地問：“爺爺?爺爺呢?”爸爸不驚不詫地說：“喊啥!他在車上睡著哩。”但我只看見車上裝著高高的袋子，被白雪覆蓋著。我一聲聲喊叫著“爺爺!爺爺!”，也沒有應(yīng)答。爸爸取來一把笤帚，掃掉了車上的積雪，我們才看見爺爺躺在車頂上，蜷曲成一團(tuán)，被一根繩子牢牢地捆綁在水果袋子上。爸爸解掉繩子，把爺爺從車頂上像搬物件一樣搬了下來，發(fā)現(xiàn)爺爺早已凍僵了，手腳不能活動#65380;口舌不能說話#65380;連眼睛也睜不開了，只有上嘴唇被鼻子里呼出的一絲絲熱氣，融掉了落雪，讓人感到他還是個活人。我和奶奶呼喊著，痛哭著，趕忙抬爺爺進(jìn)院，抱來一大堆玉米秸稈，點(diǎn)著大火，抬近烘烤。幾捆秸稈烤完了，爺爺才慢慢蘇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四

原來爸爸和爺爺?shù)搅水a(chǎn)蘋果的村莊，要一處處地走村串戶，一袋袋地過秤裝車。好不容易裝滿了一車蘋果，用大繩捆扎好，準(zhǔn)備回家了，爸爸才想起爺爺沒有地方坐。爺爺說他坐在車頂上就行了。爸爸覺得必須用繩子把爺爺綁住，不然，小四輪突突地跳躍，半路上爺爺會摔下去了，他開著車聽不見也看不著怎么辦?他以為這是一片孝心，沒想到結(jié)果卻十分殘忍。因?yàn)榻壠饋矸€(wěn)是穩(wěn)了，爺爺卻一點(diǎn)也不能活動身子骨，爸爸只管把車越開越快。大雪中的西北風(fēng)，刺透了爺爺全身，他一聲聲吶喊#65380;呼叫，想讓車子停下來，但聲音被寒風(fēng)劫走了，爸爸也把車頂上的爺爺忘記了，沒走完一段路程，爺爺就被凍成了冰棍，連喊聲也沒了……

爺爺活是活過來了，但渾身疼痛，不能下炕，不能吃飯。奶奶跑去找爸爸，他急著去賣蘋果，說沒事。三天過去了，爺爺?shù)牟∏樵絹碓街兀蛔〉乜人?65380;抽搐#65380;呻吟，連身子都不能翻轉(zhuǎn)。奶奶又去找爸爸，爸爸嘟嘟囔囔地說，生病也不看個好日子，快過年了，人忙得要命，哪有空?讓奶奶去找叔叔。奶奶一把拽住他，連哭帶說道：“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三年困難時有了你，遇上‘低標(biāo)準(zhǔn)’，我兩口牙縫縫省，指頭縫縫摳，浮腫得連褲子都扣不上了……才保下了你這個小根苗。你長大成人了，又給你買車娶妻蓋房子，你爸戒了煙#65380;戒了酒，差點(diǎn)連飯都要戒了……如今你發(fā)了財，致了富，為了掙錢，給你爸凍出一身病，也不管不顧，你也會老的呀……”叔叔說爺爺?shù)牟∈墙o爸爸幫忙凍出來的，不該他管。

爺爺?shù)牟∫惶熘厮埔惶?，奶奶要去請醫(yī)生，他只是搖頭，說：”我是大限到了。死了就不受罪了。只是給兩個孩子娶媳婦蓋房，借親戚的帳還有幾千元沒還上哩，坑了人家，到了陰曹地府，我都不得安寧!我死后，你把房子賣了，也得給人家還清債。可你，你，咋過活呀，就去住村口的土地廟吧……”爺爺說著，眼淚淌濕了半個枕頭。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掙掙扎扎伸手抓我的小手，想再說點(diǎn)什么，我卻只能看見嘴唇蠕動了……

五

爸爸成天忙得兩頭不粘家。只顧掙錢，不管爺爺。我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就把自己積攢的小錢罐倒空，給爺爺請醫(yī)生打了三天吊針。等到爸爸留在家里掃舍，我才瞪著眼睛#65380;歪著頭質(zhì)問他：“爺爺?shù)牟?，你管不?”沒想到爸爸心不在焉地說：“你個小子翻了天，還管老子了?快過年了，我哪有空?你爺爺一輩子就是那么個窮命。身子骨結(jié)實(shí)著哩，養(yǎng)幾天就好了!”

正說著，媽媽把那天在小四輪上綁爺爺用的麻繩，從屋子里扔到當(dāng)院，說：“這繩子不吉利，掃舍要掃晦氣哩，把它扔了換新的!”

我靈機(jī)一動，一個真正的奇思異想突然冒上心頭。我把那根爛麻繩拾在手上，對著爸爸大聲說道：“這根繩子千萬不能丟!它是咱家的‘傳家寶’哩!我長大了一定要開著汽車周游全世界!那時你老了，我也要請你裝貨#65380;看車，然后也把你綁在車頂上。我怕下雪的日子會凍著你，只在晴天才上路!會讓你在車頂上，三伏天承受更多的涼風(fēng)，三九天承受更多的陽光，一年四季享幸福!”我說的氣憤至極，大聲重復(fù)著：“會讓你在車頂上，三伏天承受更多的涼風(fēng)，三九天承受更多的陽光，一年四季享幸福!”我?guī)缀跏窃诤艉爸偹频膿]動著繩子，仿佛現(xiàn)在就要把爸爸捆綁起來，吶喊很快成了怕人的狂呼亂吼：“過年的時候，我要拿著這‘傳家寶’，走親串戶地給每家親戚看!還要把我的打算，挨門挨戶地告訴全村每個人!”看我揮動著的手臂，聽著我的吼叫，爸爸愣住了，驚呆了，顫抖了……

第二天，全村人看見，爸爸開著小四輪出了村。不過不是去跑生意，而是把凍病了的爺爺送往縣醫(yī)院救治。

電話女兒

一

兒子出生的年代，我們的日子很不富裕。商場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品類繁多#65380;高檔新穎的玩具。如今，兒子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要給一個三歲的小女孩買玩具，我和妻子都很外行。在售貨員的參謀下，我們挑挑揀揀了半天，總算買了一輛火紅的電動搖控小汽車，一個變形金剛，一盒積木，一袋塑料恐龍，一只毛絨小熊貓，一個巴比娃娃。

提著一大包玩具，我和妻子直奔郵局，要了包裹箱，然后裝箱#65380;檢驗(yàn)#65380;封閉，簽單，交寄。當(dāng)郵局的工作人員看了郵寄單之后，吃驚地問：“是不是把郵寄地址填寫反了?怎么寄到本市呢?”我說：“沒錯，就是寄到本市?！彼x著我填寫的單子問：“‘小雨女兒收’，她是你的孩子嗎?”“是的”“那你為什么要花這么多郵費(fèi)，而不直接送去呢?”她像個破案的警察，倒讓我這個真正的警察沒法說明白了，妻子也不答話，在一旁只是微笑。在一幫姑娘好奇目光的注視下，我不由得臉紅了，冒汗了，仿佛在干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這也可以說是個秘密。因?yàn)樾∮旮静皇俏业呐畠骸唬F(xiàn)在可以說已經(jīng)是我的女兒了，不過只能算個“電話女兒”，我這個爸爸，也只能做個“電話爸爸”而已!

二

小雨的媽媽叫張艷，老家在遙遠(yuǎn)的貧困農(nóng)村。她長得聰明#65380;漂亮，為了改變命運(yùn)，來到這座城市。打工期間，她認(rèn)識了一個小工頭。那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對張艷特別關(guān)心，接著就纏著她，求著她，甜言蜜語，海誓山盟。她太天真單純，被深深感動了，與他戀愛#65380;同居了……當(dāng)張艷催著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的時候，他總以種種借口拖著。有一天，她不得不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懷孕了。第二天，就再也找不見小工頭人影，像一滴水似地，突然從地球蒸發(fā)了。

他已經(jīng)逃跑得無影無蹤了!在苦苦的尋找中，張艷還是堅(jiān)定地讓小雨這個無辜的小生命，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她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著可愛的女兒。小雨的聰慧#65380;美麗，給了她生命的希望，苦難中，母女相依為命，平靜安詳?shù)剡^著苦難的日子。然而小雨三歲走進(jìn)幼兒園以后，一天卻突然問媽媽：“為什么別的孩子有爸爸來接來送，我卻只有媽媽來接來送呢?”“為什么別的孩子有爸爸，我卻沒有呢?”……她只好把當(dāng)年的照片拿給女兒看：“你也有爸爸，這不是嗎?”

女兒看到自己也有爸爸，好高興。又問：“他在哪兒呢?”張艷只得編個謊言：“你爸爸在上海做生意，很忙!”女兒再問：“爸爸什么時候能來接我呢?”為了把事情說得沒有破綻，她不得不把謊言繼續(xù)編下去：“他忙著做生意，要賺錢給你買漂亮的玩具!”從此以后，小雨關(guān)于爸爸的問題，再也沒完沒了了，仿佛有十萬個為什么。在接送她的路上，常常問：“上海有多遠(yuǎn)呢?”“你為啥不帶我去找爸爸呢?”“他什么時候回來呢?”在小餐桌上，她一次次問：“爸爸喜歡吃什么呢?”“他吃飯的時候也知道先洗洗手嗎?”在上街和逛公園的時候，她總會問：“要是爸爸和咱們一起該多好呢?”“他一定會給我買好多好多東西!”每次電話一響，她都要問：“是爸爸的電話嗎?”“他為什么不給咱們打電話呢?”……平靜的生活，就這樣讓小雨打破了。孩子的一個個問題，像一把把刀子，每天都要割在張艷的傷口上，痛在她的心坎上，使她再也難得平靜和安寧了!

小雨剛剛學(xué)會用英語問候，對著照片上的爸爸大聲念道：“How are you?選”有一天，她還對著照片講起了故事：“爸爸，今天老師講了個故事，那是一個外國人寫的童話，他叫格林。故事可好了，我講給你聽吧：從前，有一只貓結(jié)交了一只老鼠。老鼠三番五次地說它多么愛貓。愿意和它作朋友，貓終于同意和它住在一間房子里，共同生活……”媽媽聽著這個名叫《貓和老鼠做朋友》的故事，先是聲聲嘆息，接著就淚流滿面。因?yàn)槟侵焕鲜笃垓_了一只好心的貓，在冬天到來之前，就把他們共同儲藏的過冬食品偷偷地吃光了，每次出去偷吃食品回來，總要編個故事欺騙好心的貓兒。聽得媽媽太傷心了。小雨說：“那個老鼠可壞了，每次去偷吃東西，說是給外孫做滿月去了，還把它偷吃東西的結(jié)果，編成外孫的名字，說第一個叫‘舔破皮’，第二個叫‘吃一半’，第三個叫‘一掃光’!嘿嘿，真逗——”她看見媽媽并沒有和她一起樂，而是淚流滿面，就吃驚地說：“媽媽，你不會聽故事!我們?nèi)嗤瑢W(xué)都被逗樂了，你咋難過呢?”

有一天，小雨要給媽媽唱她才學(xué)的一支歌，卻非要媽媽把爸爸的照片舉著，說，那樣就是她給爸爸#65380;媽媽共同唱歌了。媽媽只得順從。小雨快樂地唱著《人人叫我好兒童》的兒歌：青菜青，綠茵茵，紅辣椒，賽燈籠，媽媽煮飯我提水，爸爸種菜我捉蟲……女兒的歌聲是快樂的，媽媽的心卻是絞痛的。

每次對著照片念英語#65380;講故事#65380;唱歌之后，小雨總要繼續(xù)把那些“為什么”問下去，讓媽媽常常窘迫得無法回答。但她只有忍耐#65380;忍耐，把淚水暗暗地咽進(jìn)肚里。世上有誰能知道一對孤女寡母的艱難和辛酸呢?萬般無奈，張艷只得求助新聞媒體，為小雨尋找爸爸。她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讓他回來看看自己的女兒，或者說讓小雨看一眼自己的爸爸!面對記者，她說得淚流滿面：“我不會要求他別的什么，就是太可憐小雨，讓她聽聽爸爸的聲音也好啊，但沒有，沒有啊!就是有人給小雨做個電話爸爸，給她說說話兒，那也是對需要父愛的小雨一點(diǎn)安慰啊……”

張艷的經(jīng)歷，首先讓這位記者阿姨感動了，小雨的天真可愛和乞求父愛的情感需要，更讓記者阿姨百感交集。她覺得張艷和小雨都生活得太清苦了!她有個比小雨大一歲的女兒小倩，于是一邊寫著這篇報道，一邊讓小倩和小雨交了朋友，請她到家里一起玩耍，給她點(diǎn)友誼#65380;快樂和安慰，讓她向媽媽少問點(diǎn)“爸爸”……

三

然而阿姨寫的報道見報以后，卻讓張艷失望了：小雨的爸爸根本沒有音訊。只有張艷的一段對話，感動了無數(shù)個熱心的讀者。短短幾天，報名當(dāng)“電話爸爸”的人，把報社的熱線電話幾乎打爆了。人們愛護(hù)小雨，以為她應(yīng)當(dāng)?shù)玫礁笎?，得到溫存，得到撫?人們也同情張艷，想著應(yīng)該讓她傷口愈合，生活得平靜和安詳!

經(jīng)過試音，萬萬沒有想到，我這位警察，在諸多競選者中竟然當(dāng)選了。我的妻子#65380;兒子，還有單位的同事#65380;領(lǐng)導(dǎo)，都支持我來當(dāng)這個“電話爸爸”!

在報社的辦公室里，我按照記者提供的號碼撥通了電話。

一個小女孩稚嫩的聲音甜甜地“喂”了一聲。

我問：“你是小雨嗎?你猜我是誰?”

她有點(diǎn)兒頑皮地答道：“我就是小雨啊!我可猜不出你是誰!”

“我是你爸爸啊!”

她立即激動地驚叫起來?！鞍“?，你是爸爸呀!爸爸，爸爸……你好啊!”

“我很好——你想爸爸嗎?”

“好想啊，爸爸!你在哪里?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爸爸在上海，很忙#65380;很忙，暫時不能回來看你!”

“媽媽說了，你賺了錢，要給我買很多很多漂亮的玩具!可我還是想讓你每天接我送我上學(xué)!陪我上公園!聽我唱歌#65380;講故事!今天我就給爸爸你唱支歌吧：世上只有媽媽好，爸爸的愛少不了。太陽天天送溫暖呀，月亮夜夜陪我笑……”

小雨僅僅三歲。聲音是那樣的甜美。聽到“爸爸”的聲音，不哭不鬧，那么懂事，那么禮貌，那么快活。想到人間有這樣聰明伶俐孩子，卻遭遇童年的不幸，身邊有個媽媽沒爸爸，頭上的太陽月亮少一個。聽著她甜甜的童音，我禁不住淚水如雨，本來準(zhǔn)備好要向小雨說的許多話，卻不能說出來了……在場的編輯#65380;記者#65380;妻子#65380;同事，也一個個背過身去，傷心落淚……

有一次打電話，她突然說：“爸爸，老師給我們教了一首唐詩，我背給你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你不想家嗎?你什么時候回來看家呢?”當(dāng)我說：“想，很想”的時候，不禁又泣不成聲了。每一次電話上，她對玩具幾乎入了迷。說小朋友們有什么變形金剛呀，恐龍呀，熊貓呀，媽媽沒有錢買……問“爸爸”“想給我買些什么?”“什么時候才能給我把玩具帶回來?”“早點(diǎn)給我寄來吧!”我滿口答應(yīng)，把玩具“從上海郵寄”給她——也只有郵寄的方式，讓她到郵局去感受一個“電話爸爸”的承諾，和“爸爸”帶在玩具上的溫存吧!

四

小雨的天真和可愛，小雨的聰慧和企盼，深深地打動了我。但我卻不可能以爸爸的身份去看望她——我畢竟不是照片上的爸爸，永遠(yuǎn)只能是個“電話爸爸”而已!對于我，她畢竟不是我的女兒，也只能永遠(yuǎn)是個“電話女兒”罷了!對于我，也像小雨一樣，成了一種永遠(yuǎn)的生命痛苦!

我和妻子決計要親眼看一看小雨。一天，在記者的帶領(lǐng)下，我們來到了小雨就讀的幼兒園門口。要看見“電話女兒”了，我和妻子激動異常，睜大眼睛，等待照片上已經(jīng)看了無數(shù)次的“女兒”的出現(xiàn)。終于，看見媽媽領(lǐng)著小雨走出來了。我們一個個都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65380;盯著……

只聽媽媽問小雨：“今天先回哪個家?”小雨反問：“你說的是那個家?”媽媽說：“你上次不是說星期五放學(xué)就到小倩姐姐家去嗎?我說的還不是阿姨家和咱們家?”小雨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媽媽你又錯了!今天老師講啦：一個人有許多家!地球是人類的家，大自然是每個人的家!祖國就是我們的家，這座城市也是咱的家……”

這個關(guān)于“家”的話，讓我感到驚奇，媽媽一定也感到十分新鮮吧，她的臉上露出了驚訝與歡笑，連連點(diǎn)頭。沒想到小雨又說：“爸爸多年在上海做生意，上海還是爸爸的家呢!媽媽你說對吧?”張艷的臉色唰地變了，無言以對，上牙緊緊地咬住了下嘴唇，才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我們和妻子#65380;記者，也是驚愕和感慨：小雨是一個多么聰明#65380;懂事的孩子，一個多么美麗的祖國花朵!看吧，她大大的黑眼睛，圓圓的紅臉蛋，梳著兩根烏油油的羊角辮，穿身雪白的百折短裙，真像童話中的小天使。她沒有注意媽媽表情的變化，只管撒開兩腿，在媽媽前邊跑著，羊角辮在晃動，百折裙在飄舞：“媽媽，爸爸從上海寄來的玩具，今天就把電動小汽車送給小倩姐姐!我在前邊跑，看你能追上不!”看見媽媽追不上自己，小雨的笑聲，足以感染她稱作“咱的家”的這座城市的半條街：“哈哈，哈哈……”

啊，多么可愛的“電話女兒”!我們都一動不動地聽著#65380;看著，忍不住熱淚滿面，然而卻只能在心里向她默默祝福!

夢

一

化妝妖艷的女郎，輕盈地飄到舞臺前報幕：“海天歌舞?。骸短靽惾恕分餮荩黑w麗云!”

金色的大幕徐徐拉開，音樂像從天而降，轟然響起?，F(xiàn)代科技讓舞臺上五彩燈光是那般奇妙，濃厚的云霧在燈光中神秘地飄起，身披紅紗的舞女，美麗的容顏，修長的身段，輕盈的舞姿，天仙般從云霧里旋轉(zhuǎn)而下。一陣?yán)坐Q般的掌聲，滾過劇場……她，就是我的女兒嗎?是的，她就是我的好女兒!那濃云在我眼中，頓時化作了傾瀉的淚水……

二

我生長在貧困落后的村落里。父母都是老實(shí)巴結(jié)的農(nóng)民。雖然那是個多子女的年代，上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我也是不值錢的生命了。誰知我的右腳，竟然有著先天性殘疾。一生下來家里就決定把我拋棄。然而我畢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兒肉呀，子女再多母親都不嫌多。母親抱著我，淚水滾滾地乞求著：“這點(diǎn)傷殘沒有大礙，我要飯也要把小女兒養(yǎng)大……”

母親啊，那么艱難!為了養(yǎng)家糊口，在懷我的時候，每天都要上地勞動。落后的農(nóng)村人民公社，沒有保護(hù)孕婦權(quán)益和得到照顧的制度和規(guī)定，她總是被派什么活路就得出什么力氣，哪分輕重?而且每天還要為一個九口大家做飯#65380;縫衣#65380;洗涮。為了養(yǎng)家糊口，還要養(yǎng)豬#65380;養(yǎng)雞，常常熬夜紡線#65380;織布#65380;做針線。拖著孕身，干著苦重的農(nóng)活和無盡的家務(wù)，沒有休息，更沒有什么營養(yǎng)滋補(bǔ)。我的小生命在孕期就受到了嚴(yán)重的損害。生下來時，右腳像被砸掉了一截，除了瘦小變形的大拇趾，和只有半截的食趾，其余三個趾頭全缺失了。整個腳板也比另一只短了一截，窄了許多。母親太愛自己的女兒了，不愿讓人看見女兒的殘疾和不幸，從小就給我穿了長長的小褲子，縫了厚厚的斗花布的小襪子。到了空鞋走路的年齡，鞋不可能做得一大一小。而我的右腳只能滿多半個鞋窟窿。媽媽不得不給里邊塞了布頭和棉花。雖然走路干活，看上去和哥哥姐姐沒有差別，但我的步子卻不能走得太快，不然鞋子就會脫落；干活走路時間長了，右腳還會被棉花布頭磨擦，疼痛流血。更糟糕的是，這只腳總是發(fā)涼，怕冷。當(dāng)我懂事的時候，這個生理上的缺陷，像一塊石頭，重重地壓在一個愛美的女孩心頭，也成了我要千方百計保守的一個人生秘密!下雨天，我從不和伙伴們光著腳丫淌水玩樂；在池塘里洗衣服，我從不像別的女孩，把腳放進(jìn)池塘去享受無盡的快意；夏日里我從不把襪子脫掉而讓腳片接受涼風(fēng)的吹拂；走路，我從來不敢太急而讓右腳和鞋子遺落……每一樣忌諱，都是我心頭的一條負(fù)擔(dān)啊!

然而當(dāng)夏天來臨，爸爸給哥哥和姐姐們一人一雙涼鞋的時候，讓我感到多么失落啊!那時的涼鞋，也不過是一般的塑料壓成，式樣簡樸，色調(diào)單一，沒有柔軟的高根鞋底，沒有美麗的彩色花紋，沒有精細(xì)的工藝制作，沒有奇特的樣子款式……但在貧困落后的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在從普遍穿著布底鞋的歲月，能穿一雙塑料涼鞋，已經(jīng)顯得十分高貴和富有了，幾乎成了貧困家庭孩子最大的人生愿望!不能和姐姐一樣地?fù)碛幸浑p涼鞋，對我簡直是無法接受的痛苦，也讓我深深感受到了腳趾生理缺陷給我?guī)淼某林卮驌?

姐姐那雙涼鞋，粉紅的顏色，半透明的質(zhì)地，在我心里幾乎就是童話中的水晶鞋，能改變一切的魔鞋!我想偷偷地摸摸它，被姐姐看見了，趕緊跑過來，把我的手臂擋開，拉著臉說：“你的腳又穿不成涼鞋，摸它做啥?弄壞了你賠!”我悻悻地把手縮了回來，整整哭了一天，眼睛腫得像桃子，連午飯也沒吃。當(dāng)父母知道原委的時候，他們只是深深地嘆息，不知怎么安慰已經(jīng)長大，和常人一樣愛美的女兒!

那天夜里，明亮的月光照在窗戶上。我心中有了一個周密的計劃而不能入睡。等呀等呀，終于聽到姐姐微微打鼾。我再也忍不住了，爬起來，下了炕，捏手捏腳地把姐姐的涼鞋拿著，悄悄來到院子，輕輕穿在腳上，在月光下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腳涼絲絲的，我覺得自己也和姐姐一樣了，讓甜蜜的感覺，爬上心頭，布滿全身，抬頭抑望一輪圓月，是那樣的美麗，向我微笑著#65380;微笑著……直到聽見姐姐翻身，我才趕快脫下涼鞋，輕手輕腳地放回原來的地方，爬上床去，幸福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那時，能穿涼鞋，就是我的一個夢，是能帶我進(jìn)入天堂的夢!

三

長大了，上學(xué)了?？匆姶迳系呐⒁粋€一個招工進(jìn)城當(dāng)了工人，羨慕得不得了，覺得那些女孩不再和糞土打交道，真正改變了命運(yùn)!但對于我也僅僅是一個夢，一個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夢!就像想穿涼鞋而不可能穿一樣!困為聽說招工是要脫光衣服，亮出腳板檢查的，我的右腳上的生理缺陷，肯定會成為不被招收的“理由”，還會讓公眾知道一個女孩的生理缺陷。我寧肯不當(dāng)工人也不愿為了招工而到公眾場合暴露自己的“秘密”!

俗話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上初中時候，我穿上了媽媽做的新衣服，背起了爸爸買的新書包，老師們沒有不夸我天資聰明，嗓音甜美，皮膚白嫩，都說我是一朵漂亮的“白牡丹”，一朵美麗的“校花”。我以為這是上帝對一個身有殘疾的女孩的特別賜償。其實(shí)我最愛學(xué)的就是唱歌和舞蹈。學(xué)校組織一支歌舞隊(duì)，準(zhǔn)備參加市上的歌舞大賽。聽說市歌舞團(tuán)還要從大賽中選拔一批演員。我心里暗暗高興，立即報了名。然而由于班主任老師是我的姨姨，知道我的腳有殘疾，悄悄提示我說：“傻女子，跳舞全靠雙腳呀!你的腳哪能跳舞呀?右腳不能踮起腳尖，會讓同學(xué)們笑話的!不要報名了!”然而我太愛舞蹈，更覺得不能參加歌舞隊(duì)，一輩子的前途與命運(yùn)就會終結(jié)似的，百般求告姨姨讓我報名。我的名字就這樣出現(xiàn)在歌舞隊(duì)名單第一的位置上了。

然而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人生的悲劇卻從此拉開了序幕。

老師說，我的身段體型是最適合學(xué)習(xí)舞蹈的料子，我是歌舞隊(duì)練功最能吃苦的學(xué)生，我是學(xué)習(xí)舞蹈最有悟性的小演員，我將是最有希望讓市歌舞團(tuán)選拔的好苗子……大家還選舉我做了歌舞隊(duì)的隊(duì)長。老師的夸獎和同學(xué)們的信任，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甜蜜，也讓我更加刻苦努力，開始編織另一個人生的美夢：成為一個著名的舞蹈演員!那時農(nóng)村女孩，多是上幾天小學(xué)認(rèn)幾個字，就輟學(xué)#65380;訂婚#65380;出嫁#65380;當(dāng)農(nóng)民#65380;一輩子生兒育女守鍋臺。當(dāng)她們開始懂得人生#65380;認(rèn)識世界的時候，幻想著改變命運(yùn)卻已經(jīng)難以改變了!我雖然不能走招工進(jìn)城當(dāng)工人的路子，如果我的舞蹈出眾，不也可以鯉魚跳龍門了嗎?

有了這個夢，我拼命地練習(xí)著舞蹈的基本功，刻苦努力地把每一個舞蹈動作學(xué)習(xí)到家。每天晚上回到家里，還要自己再在房間苦練一番。作為《蘭花花》的主演，我受到辛老師特別的關(guān)愛和青睞!她常常點(diǎn)著頭說：“有出息!有前途!”總讓我心里甜滋滋的，即使自己的體力過分透支，我也不愿停下來。許多動作是要用腳尖來完成的，對我有極大的困難。但是我憑著毅力，硬是咬著牙來完成每一個舞蹈動作。右腳僅有的一個半腳趾，不可能支撐起整個身體，但我做到了!雖然右腳疼痛得我撕心裂肺，額頭冒汗，鮮血常常把鞋里墊的棉花布頭凝成石頭一樣的硬塊，像刀子一樣割著右腳；雖然整個右腿受到右腳殘疾和過度練功的影響，常常發(fā)涼#65380;麻木#65380;僵硬。但為了改變一個農(nóng)村女孩命運(yùn)的夢，支撐著我，千辛萬苦我都受得了，刀山火海我也能闖過去……

然而不幸終于發(fā)生了。就在辛老師為學(xué)校準(zhǔn)備的第一場文藝晚會上，也就是參加全市大賽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瘋狂旋轉(zhuǎn)著的我，突然重重地摔倒在舞臺上，昏了過去!

原來我的右腳殘疾，與右腿的神經(jīng)和供血系統(tǒng)相連。超負(fù)荷的刻苦練習(xí)，使我的右腿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我的身體太疲勞了，受傷的右腳太疼痛了，演出太賣力了，精神太緊張了，突然間我的右腿僵直，不聽使喚，嚴(yán)重抽筋而摔倒了……

當(dāng)我被救醒的時候，看見辛老師和班主任姨姨，已經(jīng)脫下了我的鞋子#65380;襪子，看著我的殘疾的右腳議論著。那個拇趾上的趾甲已經(jīng)脫落，鮮血淋淳，整個鞋子和棉花都變成了紅色；右腿小腿肚靜脈曲張成了一張可怕的青色網(wǎng)絡(luò)，在我雪白的皮膚上，像一堆小蝗蚓在糾纏，可怕而恐怖……這不僅演砸了一場晚會，影響了學(xué)校的參賽，耗費(fèi)了辛老師的血汗，對我更是一場災(zāi)難——使我成為一個舞蹈演員的夢，徹底地破滅了!讓我的人生的秘密，被全校老師和同學(xué)都知道了!對于一個被稱為“?；ā钡摹鞍啄档ぁ?，我怎么再回到學(xué)校去見人呢?女孩子太看重面子了，虛榮心太強(qiáng)烈了!在醫(yī)院躺了三天以后，我再也沒回到那個初中二年級教室，而是提前回家當(dāng)了“向陽花”——那時村口的廣播里成天唱著的歌曲稱人民公社“社員都是向陽花”，成了真正的田間地頭能干各種活路的“半邊天”，后來就與許多農(nóng)村姐妹們沒有兩樣地成了地道的農(nóng)家婦女，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四

當(dāng)我聽說某著名的舞蹈學(xué)校來縣城招生的時候，我把正在讀初中二年級的女兒帶去應(yīng)試。沒有想到的是，女兒竟然和當(dāng)年的我一樣，體型#65380;身材#65380;長相，基本功，全被看中而被錄取了。

但是一年要兩萬元的學(xué)費(fèi)呀。一個農(nóng)家一年靠種田收入不過兩千元而已，一年的學(xué)費(fèi)要十年的收入，是個真正的天文數(shù)字。丈夫#65380;父母#65380;親朋，沒有一個人支持我。但我的童年夢，不是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破滅的嗎?這一次，女兒又是初中二年級考取了舞蹈學(xué)校!這是天意的巧合，但絕不能讓女兒和我走上同一條道路!時代不同了，人生的路子變寬了，我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卻有權(quán)改變女兒的命運(yùn)!我決計讓女兒去圓我童年時代被殘疾埋沒了的夢!

這么多年來，為了女兒的學(xué)業(yè)，我用當(dāng)年學(xué)習(xí)舞蹈的毅力和吃苦精神，和丈夫走南闖北的進(jìn)城打工。不但成了城里人，女兒也學(xué)業(yè)有成。使我覺得任何付出都值得，吃過的千般苦頭都變成了蜜糖。今天，我終于坐進(jìn)了著名的大劇院，來看女兒的舞蹈演出!對于一個母親，對于一個童年有著做個舞蹈演員夢想的農(nóng)家婦女，是多么大的精神安慰啊!

責(zé)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