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師婆婆的口中,長安是一座永遠不會衰落的城。
她時常會一邊煎藥一邊跟我和小蝶講,講那里鮮紅色的城墻和琉璃瓦的閣樓,講來自天南地北的商人和花紅柳綠的酒樓以及街市口賣笑的風塵女子。祖師婆婆的目光,似入夜星辰。她說阿羅,在那里你就不會再犯寒疾,長安四季如春,沒有凜冽的風,沒有額頭上刺字穿孔的奴隸。
于是我與小蝶那甚小的心中,就死死地存下了長安,那一座鮮衣怒馬的城。
1
17歲那年的冬天,西域突然陰雪連綿,持續(xù)四十幾天,不見日光。我的寒疾再次發(fā)作。躺在祖師婆婆的煉丹爐前,熊熊火光印在我的臉上,卻還是抵不住悚人的寒冷。小蝶握著一塊塊被我吐出的鮮血染紅的手帕,哭泣著倒在祖師婆婆懷里。
婆婆,救阿羅……哭聲震動著風雪中微晃的氈屋。
我顫抖著拉過小蝶的手,我說不要,我們只是藥女,我們沒有權力跟婆婆求生死!
小蝶看著我,又轉(zhuǎn)頭看婆婆,猝不及防地咬破自己的手指……
婆婆的眼中終于閃起淚光,她一把扯過小蝶說,走,扶著阿羅,跟我來!
我們頂著大風雪跑到藥材房,祖師婆婆居然不惜觸怒族人攔下將要動身給中土皇帝進貢藥材的馬車,然后裝瘋賣傻地與族人糾纏,混亂間,我與小蝶分別爬上了兩架裝滿藥材的馬車。
趴在松軟的藥材堆里,聽著外面婆婆與他們固執(zhí)地糾纏,甚至被人推搡和咒罵,我的眼淚轟然落下,攥緊手指,指甲扣進掌心。
祖師婆婆,若阿羅可以活著回來西域,必定接你到那座紅墻琉璃瓦的城去!
我的眼淚浸濕千年靈草,卻也終因頑疾昏睡過去。
2
長安,宰相府。
自馬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就已身在當今宰相府邸。聽到小廝招呼族人,便悄悄跟在他們身后,進入庭院。
信步游江,恍惚中聽到院子涼亭里有幾人低低地爭執(zhí)的聲音。
身子一閃,躲到古像后面去。
一字一句聽得真真切切:當今圣上二十歲龍誕,派舞女行刺,若不成推杯起義,勢必滅掉昏主宋遷……
原來這中原也同西域一樣,有王有匪,都放不開一個權字呢。暗自里嘆息,忽地就聽到一粗獷男音大喊一聲:假山上面是誰,快出來!
心中正驚,就見假山頂上一黑衣人飛檐走壁,直沖我這邊過來,在我驚叫出聲的那一刻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
低沉的聲音穿入耳膜,他說不要出聲,我不傷害你!
其實早已見慣,這樣場面倒讓我一顆心猛地靜的下來,我轉(zhuǎn)回頭去,身后便是聞訊趕來官兵轟轟的腳步聲,我手指捏緊他的胳膊,就在那一霎,我看到了他的雙眼,順便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祖師婆婆曾說,他戰(zhàn)死的夫君,有月光般散碎的眼神,只有他擒住了她那匹驚嚇中奔跑的烈馬,她便選擇了日后的奮不顧身。
婆婆,他的眼睛是否就是這樣?讓整個月光都黯然下去。
心跳混亂了節(jié)奏,毫無防備地被這眼前這人拖入湖底。水里渾濁不見他的臉,直至他整個臉龐逼過來,以唇直對我唇瓣的時候,我停止了所有的掙扎。
源源不斷的氣息自他而來。他的雙手捏緊我的雙肩,似乎要將他所有積蓄的力量都傳給我!
湖上,官兵的聲音漸漸消失,直至重新恢復寂靜。他在手里提起真氣,扶著我的腰身,一躍而上。
再次相對的時候,就只剩窘迫,衣服緊貼在身上,都慌忙將眼睛避過去。
然后聽到他問,你是西域女子?
我驚愕,正想出聲,聽他又自言自地說,傳說中西域的女子才是深目高顎,美貌勝中土女子百倍。是否可叫你西子?
我忽地紅起臉來,低低地笑,然后聽他叮叮當當?shù)亟庖淮畺|西下來,拉過我的手,這是隨身的玉牌,帶著它,來找我。轉(zhuǎn)過身去,正要問訊姓氏,卻不想湖里又鉆出一人,青袍白衣,發(fā)絲零亂,驚慌的一霎那,眼前的黑衣人忽地消失不見。四下里望去,哪還有一絲蹤影。手里緊握那一枚玉牌,無端心底難過起來。
3
白衣人是顧青安,宰相之子。那一夜是他收留了我。
后來的很多時候,他都會笑聲連連地向他學堂里的朋友講述我們的遇見,我原以為那晚酒醉誤跌入湖里的,只是我一個,卻不想,還有顧青安。
是,我告訴他我叫阿羅。也告訴他我隨西域貢車一起來,族人都已回去,我卻迷了方向。
西域時我甚早就聽聞祖師婆婆講這世間情愛,當我渾身濕透地轉(zhuǎn)身看到顧青安的時候,我就知道不論什么理由,他都會相信。
他的眼神如烈日,晃得我?guī)子犙鄄婚_。
顧青安教我寫字。教我寫“阿羅”,教我寫“青安”。他手指細長,掌心溫暖,他說阿羅,西域人是不是都不識得字。
我便只是笑,青安,教我寫“西子”二字,可好?
我顧青安有千般能耐,寫字又有何難呢。他大笑,亦是大丈夫?qū)π∨幽欠N得意的笑容。
然后攥著我纖小的手指,在紙上寫: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子。原來,這樣。
眼淚生生就落了下來。
青安惶恐,扔下筆提著袖口幫我揩淚,孩子般手足無措,阿羅,可是我有做錯?
不是不是。急著搖頭,可惜了一匹上等的宣紙。
阿羅,自你之后,不會有什么更加珍貴。顧青安正色,目光如炬!
可是青安,縱你千般能耐,也無法幫我找回他啊。話在唇邊輾轉(zhuǎn)幾回,心里痛了又痛,卻終又吞咽回去。
于是,這鮮活的長安對我來說,不過又多了一道墻。
非金燦非琉璃。傷人無影無形。
思念,成墻。
4
宰相府,轉(zhuǎn)眼便是一個秋。
時??吹酵ピ褐杏墟九反驊蛩?,眼淚就生生掉下來。
長安,長安。
只是一季,這長安城中便有兩個讓我系的魂的人。那不知從何找尋的黑衣人,還有那與共生死的小蝶。
托青安在京城打聽,是否有西域女子隨貢車而來。
不想,一個晌午,青安便氣喘吁吁跑回來,說刑部消息,有西域女子,自稱小蝶隨貢車而來,罪名是私闖皇宮,明日發(fā)配!
我的眼前一黑,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眼淚潺潺下落,青安,青安,幫我救小蝶……自腰帶上取下那枚玉牌,若需要點打官爺,就試試這塊玉吧。
青安看著我,目光中星光點點,阿羅,我只能代你到獄中看望,救她的事,怕是只有爹爹能做到啊。
青安,我手指緊緊捏著他的手臂,若能救出小蝶,阿羅為奴為婢侍奉終身!帶我去見宰相大人吧。
青安眼中閃過絲絲猶豫,但又拉起我的手,送我至書房前,阿羅,爹爹早有意愿將你納為府中舞娘,可我始終覺得意圖并不簡單,你不要意氣用事,任何決定,等我回來再做!
重重點下頭來。催促青安快去看望小蝶,然后,推開房門。
5
半月后,圣上二十龍誕,宰相力選各方美艷,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唯我獨舞。
上等蘇杭綢緞錦袍,珠光寶釵,艷若桃梨。
宰相于我身上砸下重金。只為一朝天子笑。
青安在宮后長廊里攔下我,手指輕輕捏我肩,眼神中寫盡蒼涼,到底,到底小蝶于你是何種地位?阿羅,你做了這樣決定為什么不與我商量!
我輕輕拿開他的手,扳起他的臉,自己倒先笑起來,青安好傻,沒有阿羅前,風流倜儻,哪家公子不羨慕,倒是有了阿羅,整日愁云,不見了快活蹤影。青安,倘若今事敗,切記你爹爹的話,忘記阿羅,如果可以,拔刀向我,青安,你總需要機會光耀門面。
我?guī)颓喟舱戆l(fā)髻,道了一句珍重,袖甩離開。
身后青安沉沉哭聲,我并非聽不見。
只是青安,阿羅死里逃生,來到長安,本就沒有想過,會有幸福的可能。
6
鐘鼓轟鳴。樂瑟齊奏。
二十幾位美人手持樂器紛紛入座。
一曲《春江花月夜》。
世人皆說中土女子美貌,卻不想西域女子也有獨韻吧。若不然,這臺下群臣,怎么就搖曳杯中酒,亂了眼中魂呢?
一把折扇由開至合,半遮半掩,那燈紅之地的風塵女子如何演繹我不是學不會。
但為何,坐在正前方那龍衣錦戴的君主,他就是不歡顏?
十米之遙。燈火太過耀眼,彼此眉目不清晰,偏偏手足間,感覺出他的憂心忡忡。
樂曲到達高潮。這一番平靜已至舞畢。
或許,君主,你的憂心本是應該!
扇面后一把西域獨創(chuàng)匕首突現(xiàn)其形,跟著我飛揚起的裙擺直沖圣上逼過去,所有人以為我舞已到最壯烈的高潮,卻不知這高潮的下面是血光的影子!
我狠下心來,在空中連轉(zhuǎn)幾個華美的圈子,匕首便直指皇帝的喉嚨。
只是這一下,便可以了結(jié)所有的恩情。我的小蝶,青安。還有,那個喚我西子的男子……
就在我孤注一擲的時候,突然身前橫插進一人,直直地擋在皇帝面前,我忙收了招式,一個踉蹌跌坐在皇帝腳下。
是青安。匕首已斜斜插入他胸前。他對我艱難地笑,迅速將身后袍子向前一攬,蓋住了匕首,然后上來拉我給皇帝下跪,他說這是府里新請來的舞娘阿羅,不知中原規(guī)矩,并不知道不可以親近龍體,驚動了圣上。
皇帝一直撫著額頭的手才終于放下來,他正視我的霎那,我終于看到他的眼,竟然是他!與我當日共入湖底,握著我的手喚我西子的男子,竟然是當今的圣上!
這一猛來的真相讓我周身顫抖如急雨中的花瓣,我咬緊嘴唇,可是,可是你卻真的認不出我了嗎?我想出聲喚他,萬語千言積聚齒畔,可當我要張口的時候,我卻突然發(fā)覺,我甚至不知,要如何稱呼!
群臣都慌亂中扔掉酒杯,掀袍下跪大呼有驚圣駕。身后有宰相翻桌而起,大聲怒喝青安不會管教家奴。
整個宴會混亂起來,只有我,還這么直直地望著他。
是不是真的?你已經(jīng)忘記了我。頓時失了所有言語。
青安硬拉我跪下去,雙膝著地的那刻,我終于聽到了夢里回響無數(shù)遍的聲音,他說,你抬頭,讓朕看看!
我的眼前泛起大霧,一顆心在胸口如戰(zhàn)鼓急擂,抬頭。
然后聽到他朗朗笑音,那么愉悅的語調(diào),看到他回過頭對側(cè)邊的妃嬪說,原來你們西域女子,相貌都很相似呢,朕剛看她那一瞬間,真以為她是蝶妃。
蝶妃?我的心猛地一顫,順著那陣嬌滴滴的聲音望過去,看到那個臉龐的時候,所有的勇氣忽地無影。
那女子,是小蝶!
在我看向她時,她的一張臉忽地緊繃起來,眼神寫滿恐懼,但又在瞬間還回她原本般優(yōu)雅姿態(tài),她湊過身上前,說:圣上,快快打賞吧。
是啊是啊,眾卿都平身吧,只是一場虛驚,不過這舞娘到真的好似朕初見蝶妃時的模樣呢。青安,帶著舞娘下去領嘗吧。
青安謝恩。然后上來用力地握我手臂,他費力地說,阿羅,跟我走!
我回頭,卻只見他手指間已經(jīng)被鮮血沾紅,腦子轟地清醒過來,跟在青安身后匆匆退下。
可是小蝶,你當真是我的小蝶嗎?為什么不相認呢?
還是,有難言之隱?
青安的傷并不嚴重??稍紫鄥s大怒。他咆哮著打翻所有東西,說逆子,你可知為父為這一局下了多少心血!
青安臥在床榻,面色鐵青,兒子只是想保住一個女子的性命,爹爹,我們是不是太過殘忍?
殘忍?一個國家落入昏主手中,等到民不聊生的時候,犧牲的就不只是阿羅一個人!
可是爹爹,現(xiàn)在國泰民安,新主雖小可未見無能,爹爹收起你暴戾的野心吧!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青安臉上!逆子,從今日起,不準你踏出府半步,我不想最后敗在自己兒子的手上!
宰相憤憤離去。青安的眼睛紅腫起來。我依在他腳下,青安,你真傻,這個朝代如何又關我們什么事?君主不論是誰,百姓永遠都無法逆衡,今天若刺殺成功,或許一切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阿羅,我不想再瞞你,如若今日我不阻止,父親必死無疑,還記不記得那日我們落水的事,我跳入水中原本是想殺死那個男子的,阿羅,那日我并非醉酒。
我的腦子忽地清醒過來,原來你記得那湖中還有一名男子?
并非別人,他便是當朝天子,宋遷。那日我發(fā)覺有人入府,便一路尾隨,直到你們雙雙跳入湖中,阿羅,我是想手刃宋遷,可是我終究做不到。
我將頭沉沉地垂下去,青安,我已經(jīng)知道,只是他,并不認得我了。說著,眼淚便生生灑了一地。
阿羅,青安上來輕撫我臉,那個蝶妃,便是你要找的小蝶。可是我并不明白她是如何當上妃嬪的。那日去大牢時,我將玉牌給她,只說這是圣上賜一個恩人的物件,本是期望她能自救,因為獄管大人也在場,所以沒有說出你的名字,但是阿羅,小蝶怎么會冒用你的名……
這一下,我才終于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原委,我捉著青安的手,讓我進宮,青安,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我話音還沒落,就聽下人匆匆在門外喊,公子,阿羅姑娘,圣旨到了,請快去前廳聽旨。
7
次日傍晚。我與青安進宮面圣。
圣旨說的巧妙,蝶妃欣賞府中阿羅舞技,特請至宮中再舞一場。
我妝粉不施,甚至連穿戴都是平常樣式,直接入宮。
永安宮。奴才成行,婢女成排。
圣上與蝶妃坐殿中,旁邊顫顫巍巍一位老婦人。
走近一看,不待行禮。淚水便洶涌下來:祖師婆婆!她脫掉西域服式,一身錦繡坐在旁邊,從里到外儼然中土人模樣。
她亦看到我,只看了一眼便繞過桌圍,直奔我而來,老淚縱橫,阿羅,婆婆是在做夢嗎?
婆婆哭泣著倒在我腳下,我正要扶她起來,就聽蝶妃一陣輕微地咳嗽,她說婆婆,你可要認準了,她是中原宰相府的舞娘,可不一定是你的那個阿羅呀!
我抬頭看小蝶,一腦子混水,抹去眼淚上前扶婆婆起來,蝶妃,小女真不知你意欲何為?
意欲?小蝶輕輕站起身來,笑臉迎著圣上,有人說,我這個救圣駕是假的,包括這身上的玉牌都不知哪里得來的,還有人告密圣上,連我這蝶妃都原來是別人的呢……
小蝶!圣上喝止她,你到底要將這些事情糾纏到什么時候,玉牌在你身上,朕便認了你,賜你妃子,還要如何?
圣上,小蝶一回身便已蓄滿了淚水,那獄管大人不也說這玉牌是顧青安送來的嗎?顧青安,今天你倒要說清楚,這玉牌是哪里得來的!
我的腦子仍然處于混亂中,不知道接下來小蝶她還會說出什么,便從身后擺手給青安,示意他不要開口。
青安沉默。
小蝶便含著眼淚回到圣上身邊,圣上還有什么要問的,盡管問哪!
天子終于抬起頭來,將目光轉(zhuǎn)向我這一邊,說告訴我,我們是否見過?
再次相見。他仍然對我毫無印象,我的眼中含滿淚水,看著他,即便見過,那又如何?
他從榻上走下,徑直向我,莫非是你,那日湖中的女子真是你?
事隔半年,我終于再次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從頭至腳,是我多少夜的難安,我想說是,我想再一次看到他沖我癡癡地笑,然后叫我西子,然而這一瞬間,我看到了緊握在小蝶手指間的那片草葉。
那是西域里最有名的藥引。入藥無形,殺人無痕。
我猛地向后退一步,慌亂間避開他的目光,只是注視著小蝶的舉動。
她在婆婆身后妖艷地沖我笑,那笑容我懂,從小在西域便有一個猜殺手的游戲,每一次若輪我猜的時候,小蝶便會這樣的笑,她的笑容對準誰,便暗示我誰是殺手。這個游戲從七歲玩到十幾歲,每一次我們贏的時候,小蝶都會上來親吻我的額頭。
然而這一次,小蝶她,對著我笑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為我而死。她永遠知道,如何,可以勝我。
于是我連連向后退著步子,強咬著嘴唇,不再讓眼淚掉下來,圣上的眼里出現(xiàn)慌亂,他說如果是你,就告訴我!你告訴我??!
我不應。退到青安身邊。手指死死扣進他掌中。
西子!你到底是不是朕的西子?
圣上的面孔帶著慍怒,話語中卻盡是蒼涼:那日離別之后,我一直等著有人拿著玉牌前來相認,直到小蝶出現(xiàn),阿羅,朕只識得那玉,甚至都不敢問她那夜發(fā)生的事,朕怕失望,真的很怕等來的只是一個形貌相似的人,阿羅你告訴朕啊……
一國天下,萬人崇敬的天子,此時扶著龍柱,悲慟得像個孩童,他的眼神夾雜疑惑與蒼涼,他說阿羅,朕誰都不會怪罪,告訴朕,那日湖邊,是不是你?
我看著他,再回頭看小蝶,她若無其事地把玩著那根草藥,將手輕輕搭上婆婆的肩,輕輕拍打一下,又一下……
我的心提到嗓子口,終于閉上眼睛,將頭高高揚起,大殿之上,我對皇帝說,我不是!
阿羅……
大殿上響起青安、婆婆的呼天搶地的哭喊聲。
然,小蝶笑了。
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浸入心肺。
她伸開手指,那里邊握著的,只是一根普通的小草。
我徹底輸?shù)簟?/p>
8
青安不理我。
他用力摔上房門,沖我大吼:我原以為你是那樣敢去愛恨的女子,我尚可將真相說去,可阿羅,你到底為了什么!
青安。青安你不知。這世上唯有一種人,才會傷得我遍體鱗傷。不是摯愛之情,不是養(yǎng)育之情,只是手足。小蝶她用一根小草便將我完全打敗的手足情!
在西域有種草藥,名為化根香。這根草藥在與人皮膚接觸的時候,會無影無形滲入人體,而后,化做千萬小蟲在體內(nèi)游走,直至人不能承受,自殺而盡。
青安,我有寒疾。而所謂寒疾,不過是年少時小蝶不更事,將一只化根香放進我衣領后的結(jié)果。
青安,此苦此痛。我如何能讓婆婆親嘗。
唯有放棄所愛。
9
我在夜晚的時候進青安房間。寬衣解帶,將自己放置他身邊。
他睡眼惺忪。睜眼,見滿臉淚痕的我,忽地醒悟。眉目輾轉(zhuǎn)似把傷人劍,他說阿羅,你給我起來!
我微笑看他,青安,這世上,我唯有恩報于你。
青安癡癡地看著我,然后用被子包起我,狠狠抱上來,阿羅,我們走,回你的西域去?;蛘呱?,或者死。
阿羅,我們要離開長安。
10
當夜。收拾行裝。細碎軟銀。青安家書都不肯留一封,便拉起我的手,越墻而走。
然后在城樓下等著侍衛(wèi)換崗,好偷溜出城。
子時。該是換崗時分。青安拉起我準備趁亂混出,卻見城內(nèi)火光沖天!有官兵自城臺上報:是宰相府起火,全體去救火!
青安握我的手,忽地冰涼。他回頭張望,又望著我,似是下萬難決心,終于牙縫間擠出幾字,阿羅,我們走!
不要,青安!父母不可挑選,阿羅自幼喪失父母,深知此痛,青安,我們回去。
他看著我的眼,終于點下了頭。
11
是群臣揭發(fā)!宰相叛亂之事,有憑有實。圣上終于可以狠心裁奪。
火燒宰相府。不留一個活口!
宋遷。如今我第一次叫你名字,可是,這不留一個活口,當真是你旨意嗎?
站在宰相府的旁邊,看著皇上坐著龍椅親自下令燒毀,我的心為什么會那么痛!是我先讓他痛吧。讓出他的玉牌,收留一個并不相識的女子,是我的錯吧。
青安已經(jīng)越墻進去救人??粗粋€個從火場里跑出來的家奴,我的心仿若滴血,小蝶,如果還有一次選擇,你真的還會奮不顧身地隨我來到長安嗎?
如果還有一次,我寧愿身死西域,那里面朝雪山,雖寒極,卻人心溫暖。
不似,長安。
琉璃瓦,磐石心。
12
半個時辰后,院子里傳來青安大聲痛吼的聲音。然后我便看見青安被一群官兵挾著來到了圣駕前。
蝶妃捂嘴輕笑,圣上,斬草不除根,會留后患的。
天子的眼中有閃爍,他離開轎子,上前拍拍青安的肩,若你肯與宰相脫離父子關系,朕就賜你無罪,發(fā)配邊遠……
我第一次見到青安那樣凜然的笑容,家已毀,人存著還有什么意義?是阿羅勸我回來,她說深知失去父母會是多么痛苦,我雖親眼見父母逝去,卻也終究算是盡孝,送了終了,請賜臣死!
青安直直地跪向圣上:賜臣一死!
圣上凝著眉頭,未曾開口,我便從人群中飛快穿入,一起跪到他面前,民女從開始便知宰相叛亂之事,也曾在大宴上蓄意謀殺圣上,請賜死。
生生死死?,F(xiàn)在,真的還重要嗎?
小蝶的臉上出現(xiàn)驚詫的神色。她不顧一切地跑上來掌摑于我,她說斗啊,跟我斗下去啊,在西域時便樣樣斗不過你,我是貪戀中土的富貴,那么你呢?這個時候為了一個男子來領死,阿羅,你真讓我賤看你!
撫撫滾燙的臉頰我卻突然笑了,終于在臨死的時候,我可以聽到你叫我阿羅,聽你說起西域,小蝶,如果我們回到從前,我必定什么都讓著你,因為一切的一切,都不及從前的你,那樣珍貴。
小蝶“咣當”落座轎中,臉上扭曲著痛苦的表情,卻也有淚,緩緩流下。
我跟青安齊齊地叩首下去:請,賜死。
尾聲
據(jù)說后來,長安也下了一場雪。四月的天氣,北風卷地,巴掌大的雪花飄灑整座城。于是長安,在那一霎,猶如西域的雪原。
宰相府的一場大火,在兩天后熄滅。雪花蓋上一切燒毀的痕跡。沒有血光,沒有劍影。
好一個安樂的長安城。
西域山上的氈包里,炊煙直起。有青衣白襖的年輕男子和高額深目的女子安家這里。春天,他們牧羊耕田。冬天,便圍著火爐給四周的孩子講那個長安城的故事。也講那鮮紅色的城墻,講那琉璃似的閣樓,還有一個英明而仁慈的君主。
宋遷他到底還是不忍心殺我。隨便找了個借口,便改將我們發(fā)配邊疆。
西域。
他差人官吏一路上禮待我與青安,備一車珠寶珍藏布匹綢緞。
還有一塊玉牌。萬里之遙的路上,我細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上面,本就刻有“宋遷”二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只是我一個不經(jīng)意惹來的是非。玉牌重回我手中。
在大雪紛飛的西域高原上,將它暖在懷里,最后一次,這樣含著淚,叫起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