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很小,經(jīng)常聽父親吟唱一首憂傷的歌。每當(dāng)唱過,他總會抽出他永遠也不會離身的玉簫吹上一曲。沒有人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我只知道聽他吹簫的人都會哭,并且他們都會嘆息著離去,而年幼的我卻只是漠然地望著遠方。
當(dāng)我使出三招之后,這些人全都嘴巴半張。我知道他們在驚嘆。以前被我殺的人都是這種表情。他們不敢相信,一個少年竟有如此快的刀法。可我知道,因為我有一個刀法比我更快的父親。我回頭看父親,父親沒有像以前那樣朝我微笑,他只是重復(fù)著三個字“水心,哥?!彪y道會有什么事情我還不知道嗎?十六年來,父親和我一起行走江湖,父親給我的唯一教誨就是永遠沉默。因而從我會說話的第一天喊了一聲爹,到現(xiàn)在為止我沒有再說過第三句話。走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那三個人的尸體,他們的衣服一模一樣,甚至從胸膛中滲出的血都一樣。雖然我可以用刀輕松地割斷他們的喉嚨,可我還是更喜歡把刀扎在人心上的感覺。
夕陽紅得像血,有些刺眼,像極了客棧門外掛的大紅燈籠。我到集市上打了一把刀。天黑之前,趕回了客棧,父親已經(jīng)在等我了。木桌真的很破舊,但店小二真的很老實,把它擦得很干凈。父親取出了盛酒的皮囊,我準(zhǔn)備坐下吃飯?!半y兒?!蔽仪逦芈牭接腥私形业拿郑@聲音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我只覺得心中氣血沸騰,但我立刻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我不會忘記,我是一個殺手。我不能也不會有感情。我坐了下來,冷漠地望著父親,我看到父親眼中的一抹亮光不斷黯淡下來,直到恢復(fù)了往日的冷漠?!耙院笪覀冇龅降臍⑹衷絹碓綇姡阋⌒??!备赣H的話里充滿了冰冷的氣息,我忽然莫名感到心里有些空蕩。我試著把頭轉(zhuǎn)過去,向窗處望去。刀鋒反射著燭光刺得我眼很花,我開始清醒,我是殺手。
小二端來了燙腳的水,他很殷勤,但唯一煩人的就是話多,我把刀扔在了枕頭上,并從盆里拿出了腳。小二很識趣地端著盆走開了。我喜歡枕在刀上睡覺的感覺,但我真的不喜歡血腥味,每殺一次人,我都會換一把刀。夜里,一個奇怪的夢縈繞了我一夜,一個看不清模樣的女人,一直哭著喊我難兒,難兒。我只能看清她白色的衣服。
天還未亮,父親就推開了我的門,他對我說:“易容——!”我知道我們這次絕對遇上了麻煩,不然作為武林“刀神”的父親也絕不會用易容術(shù)。雖然父親是易容高手,但十六年來我們從未用過易容術(shù)。半個時辰后,我們離開了客棧,當(dāng)然沒有人知道,離開的時候,整個客棧一片黑暗,客棧外的燈籠卻依然血紅。不過,這時候它的光芒很柔和。
京城好大好美。我們站在街邊,聽著嘈雜的聲響?!爸罏槭裁礇]有人靠近我們嗎?”父親冷漠地開口了。我聽出了話里異樣的意思。我冷漠地?fù)u頭。父親指了指刀,我頓悟,我身上的殺氣太重。于是我聚積內(nèi)力,開始用心聽周圍的一切。有人靠近我們,看了看父親身邊的旗,又似乎有些猶豫,但最終狠下心坐了下來?!笆∠聨變摄y子,到藥店去抓些藥給病人吧?!备赣H面無表情地說道。那人似乎一驚,臉上流露出莫名的表情。他遲疑了一會兒,愣愣地走了。旗被風(fēng)卷得扭曲不成形狀,天算不如人算。這寫在旗上的話,仿佛一個天大的笑話,我心里那種奇怪的感覺竟詭異地隨著那個人的離開而消失。
日子像我常喝的白開水,索然無味。十六年來,只有這幾天我的心里才多了一些想法,但這不是一個殺手所應(yīng)有的。兩個武林中頂尖高手整天上街算命,這恐怕是我有生以來經(jīng)歷過的最荒唐的事情。
我從來不喜歡低估自己,甚至于有時高估自己,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實力。父親曾說我很自負(fù),我用冷漠的背影回答了他的話。
或許平靜的背后總應(yīng)隱藏著無常,就像這陣風(fēng),誰會料到,清涼的風(fēng)吹過竟是瓢潑大雨,滿街的人都在狂奔。也許只有我和父親,才能在暴風(fēng)雨中平靜地行走。
整整三百個武士,猶如幽靈,包圍了我們。他們很聰明,知道在下雨的時候,用雨聲隱藏自己的腳步。可是聰明有時會是天大的愚蠢,無心訣曰:“風(fēng)雨交加,猶錦添華,倚風(fēng)借雨,風(fēng)雨皆殺。”內(nèi)功心法,父親已教了我十年,可是我很愚鈍,我只悟得七成。我抽出了刀,雨水打在刀上,丁當(dāng)作響,果然是好鋼。父親沒有離開,我有些驚慌,自從五年前,我打敗了武林第一劍后,遇到了殺手,父親就再也沒有出過手。我看了看武士,忽然覺得有些熟悉。原來,我上次出手殺的那三個人與他們不僅服飾相同,就連表情都一樣。
父親目光有些呆滯,這不合常理。他呆呆地吐出幾個字,我的刀落地了。他只說:“難兒,放下刀,跟他們走?!蔽抑荒芟裰焕ЙF,看著他們綁了父親,又來綁我。雖然我是冷血無情的殺手,雖然我戰(zhàn)無不勝,可是我有父親,有一個讓我尊敬得可以隨時為他死的父親。
天字牢好大,好陰森。有人給我們送飯,他一直低著頭。牢門鎖得很結(jié)實,我得用三成功力才能打開。他進來了,擺好飯菜后又取出了一壺酒。父親拿起酒喝了一口:“你家的病人可好了?”那人一驚,忙四下一望,見無人,小聲對我們說:“恩公,你不記得我?我在這牢里當(dāng)差。今夜子時,小的定幫兩位逃出這監(jiān)牢。兩位恩公,只望以后在小的墳前多燒些紙錢?!备赣H面無表情,只是一口一口不斷地喝酒。
沒有刀枕著,很難睡著。父親沒有多說話,抽出那個人腰上的刀,抬手一招,刀正好卡在比我鼻子高一寸的墻邊。我抽出刀枕上,很快睡著了。月亮從牢頂透氣的小窗里照進來,晶瑩得近乎蒼白,有些嚇人。父親和那人談到子時,那人哭著走了。父親沒讓我起來,他也躺下來了。那人走時,不斷掉落的淚,卻像鏈子似的纏繞了我一夜,我真的懷疑自己以后能不能再做殺手了。
早晨,父親起床后,什么話都沒說,扭過身看著牢房的門口。我聽到“叭”的一聲,扭頭一看,我想我這一輩子,我都無法忘記那一刻了。父親的玉簫成為兩段,胸膛上的血隨著玉簫流下。我瞬間覺得眩暈,跪在地上,看著他慢慢地倒下。他的嘴一直在動,我知道他想喊我:“難兒,難兒!”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又來了。他木然地看著這一切,“水心是你的親娘,恩公與水心娘娘本是神仙伴侶,一起游山玩水,練武賦詩。誰知,圣上無意中看上了水心娘娘。”他沒有任何感情地說這些話,像極了一個絕世的殺手,“恩公迫于無奈,讓出水心。恩公讓我囑咐你,不要怪任何人,只要把他帶回家就行了。”他從懷里抽出一本無心訣,“無心訣只能與人合練才能達到最高層,如若單練心暴無疑。恩公一再讓我叮囑你。當(dāng)年恩公與水心娘娘已練至九層,可是圣上……”我沒有讓他說完。我不想知道太多,我只知道我再也沒有父親了。第一次割斷人的喉嚨,感覺很失落。
終于把父親帶回了那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家,我也該釋然一些了。第一次不用刀作武器,第一次流血。我把半截玉簫插在自己的心上。大霧瞬間彌漫,成了我眼中最后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