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吳阿姨的笑聲,嘩啦嘩啦的,就像我撒泡尿在小河里。不用看,我就猜到,糖果店里的大螃蟹又來了。糖果店里的大螃蟹一來,小吳就發(fā)出這種怪笑聲。小吳笑起來身上抖動得厲害,就像軋花廠的軋花機,停不下來。
小吳的笑聲的確特別,仿佛不是從嘴里發(fā)出的,而是從身體里發(fā)出的。難道不是嗎?她身體里發(fā)出了一陣一陣軋軋嘩嘩的歡樂的聲響。就是說,她不光是嘴上在笑,臉上在笑,她身體也在笑。她豐滿的胸脯,就在不停的笑聲中歡樂地躥動,仿佛亂拱的小豬。
我偷偷看過她的笑。我覺得她笑聲是從胸脯發(fā)出的。我真擔心她的衣服會被撐裂開來。我知道我的擔心毫無道理,因為小吳這樣的笑聲已經(jī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了。她不論是穿那件白色的短袖襯衫,還是穿軍綠色的沒有袖子的圓領(lǐng)衫,都沒有發(fā)生過我擔心的事。倒是大螃蟹,對她的笑一點也不擔心,每次來都要逗得小吳笑聲不斷,好像故意要讓她衣服里的小豬躥出來。
在小吳的笑聲中,我聽到大螃蟹粗粗的喘息聲。大螃蟹不知說些什么,小吳就不笑了。小吳不笑了就罵人。小吳罵道,你那個死形色!小吳又說,稀罕!
我知道小吳要喊我了。小吳每次大聲地說過稀罕之后,大螃蟹就走了。大螃蟹一走,小吳就會喊我。小吳說,小可,出來!
小吳的聲音就像嚼凍溜溜一樣,咯吱咯吱的,又脆又利索。
此時我正躲在廢品收購站的套房里,給我的三支鏈條槍擦油。我有三支鏈條槍,這是我想都不敢想過的。如果我左右兩邊的腰上各別著一支鏈條槍,我屁股上還能插著一支鏈條槍,我比雙槍李向陽還多一支槍,我覺得我已經(jīng)牛逼得不得了了。我聽到小吳的喊聲,我就知道我非出去不可了,因為小吳有花生牛皮糖給我吃。
我把兩支鏈條槍別在腰上,把另一枝別在屁股上,拉開套房的門,出去了。我不想在小吳面前耀武揚威,但也許我確實是耀武揚威的樣子,才讓小吳笑彎了腰。如前所述,我只是偷偷地看過她的笑,如此正面看她的笑,還是頭一回。小吳看我一眼,剛想說什么,突然就大笑了。小吳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就喘不開氣,然后就把雙手掐在肚子上,彎下了腰。小吳說笑死了笑死了,小可你想笑死我啊!小可你看你臉上,抹了兩撇胡子,小可你胡子怎么長到鼻子上邊?。⌒】赡隳睦锱@兩支槍??!小可你真要笑死我啊。
廢品收購站的柜臺下邊有一張寫字臺,還有一張木椅。把自己笑得東倒西歪的小吳好不容易坐下了。她坐下了還在笑。她真的要笑癡了。她一邊笑一邊跟我費力地說話。她在癡笑的時候,我又看到她亂躥的乳房了。
小吳在一陣半死不活的大笑之后,好不容易忍住笑了。我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笑的,她是不是把我當成大螃蟹啦?大螃蟹經(jīng)常送糖給小吳吃。小吳吃著大螃蟹的糖,聽大螃蟹說話,讓大螃蟹在她身上摸摸。小吳在我面前大笑,算是白笑了,我可不敢摸她。小吳笑夠了以后,她臉還紅紅的。小吳不笑的時候,臉上還洇著紅暈;小吳不笑的時候,臉上還遺留著笑意。小吳說,你幾歲啦小可,你還玩鏈條槍啊?
小吳問過我多次了,我都告訴她,我十三歲了。她現(xiàn)在還在問我。我真不想對她說我都這么大了。我說衛(wèi)星還玩鏈條槍呢。
衛(wèi)星是誰?是死鬼老龐的兒子吧?小吳說。
小吳真能裝。她還不知道衛(wèi)星是誰?她昨天還讓衛(wèi)星給她挑水呢。衛(wèi)星昨天給她挑了滿滿一大缸水,我都看到了。衛(wèi)星就是在挑水以后,才送給我兩支鏈條槍的。她竟然假裝不認識衛(wèi)星。
我說,衛(wèi)星你都不知道啦?他昨天不是給你挑了一大缸水?他以前不是老給你挑水?
衛(wèi)星我哪能不知道呢,我是逗你玩玩的,他不就是死鬼老龐的兒子?他不就是去年把你鼻子一拳砸爛的龐衛(wèi)星嘛,他還偷過你和洋洋撿的破爛呢,他妹妹叫洋洋,對不對?
我點點頭。
小吳拉開抽屜,說,來,你看看我這是什么糖?花生牛皮糖!
小吳抓了一把花生牛皮糖。我以為她會把一把花生牛皮糖都給我的。但是她只給我一顆。
我把花生牛皮糖放到嘴里,等著小吳跟我說話。我知道,小吳給我糖吃,一定有話要問我。要不,她才舍不得白送一塊糖給我呢。
小吳自己也剝一塊糖在嘴里,說,小可,你天天悶在屋里干什么?。?/p>
我說我不干什么,我擦槍。衛(wèi)星昨天送我兩支鏈條槍,他昨天晚上又送我一支,我以為衛(wèi)星就兩支鏈條槍的,誰知道這家伙還有一支!這家伙一共有三支鏈條槍,太厲害了!
我的口氣里,流露出對衛(wèi)星的崇敬。
小吳拿出一個小圓鏡,在我臉上晃晃,說,小可你去洗把臉吧,你臉上一臉油灰。
我說我不洗,油灰就油灰。
你爸會怪我的,會說我沒看好你。
我爸到包莊的鐵路上收礦笆去了,看不到我。
好吧,那就不洗吧。小吳又把一顆糖放到我胸前的口袋里。小吳把嘴巴貼在我耳朵上,說,你剛才說衛(wèi)星昨天晚上又來啦?
是啊,他是送鏈條槍給我的。
小吳噢一聲,說,然后呢?他是回家啦,還是干別的去啦?
不知道,他說他是敵后武工隊,偵察敵情來的。
小吳又噢一聲。小吳的臉色變了,好像是紅了,又像是白了。小吳說,他還跟你說什么啦?
他什么都沒有說,對了,他說他不玩鏈條槍了,他說鏈條槍都是小屁孩玩的,他要玩就玩真家伙,他說他正在做一桿土洋炮,都快做好了,他說他做好土洋炮后,第一個就把大螃蟹給炸掉。
二
他真是這么說啦?
中午,小吳在廢品收購站門口又問我一遍。我就不想跟小吳說話了。我左手拎著一支鏈條槍,右手也拎著一支鏈條槍,我左右開弓,向街道上叭叭地射擊。
收購站門口空空蕩蕩。大街上也空空蕩蕩。我知道只有到了逢集的時候,大街上才推擁不動都是人,廢品收購站里才有人來賣破爛,才有人來賣自家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而平時的大街上,除了塵土飛揚,除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嘭嘭嘭地開過去,什么都沒有。偶爾有人走過,也大多是供銷社的人。此時,陽光白花花明晃晃地耀眼。我一陣亂槍打過以后,看到小吳還倚在收購站的門框上。小吳的手里玩弄著一張?zhí)羌?,那是花生牛皮糖的糖紙,藍顏色的,上面長著白色的花生。小吳把糖紙折起來,又放開來;放開來,又折起來。我還看到小吳的腮幫上鼓起了一個疙瘩,我知道那是她嘴里含著一塊糖。小吳喜歡吃糖,這是我早就知道的。我也喜歡吃糖,衛(wèi)星和洋洋也喜歡吃糖,誰不喜歡吃糖呢?但是誰都沒有小吳吃那么多的糖。大螃蟹是糖果店的會計,糖果店里的糖就像是小吳家里似的,要吃就吃,想吃就吃。我真羨慕小吳,真羨慕大螃蟹。我曾經(jīng)幻想著,我能變成一塊糖,和糖果店的玻璃柜臺里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混在一起,我就和小吳一樣想吃就吃了??墒俏易儾怀商?,我最多到大螃蟹的糖果店里看看那些糖。
我把槍別在腰上,說,小吳阿姨,我到糖果店去玩。
小吳懶懶地說,你要去就去吧,大螃蟹要是問你什么,你什么都不要說。
曉得啦。
可我沒跑幾步,小吳又喊我了,小可,回來!
怎么啦?停下來,望著小吳。
衛(wèi)星他昨晚真的又來啦?
我把鏈條槍在她眼前揮一下,得意地說,他向我繳械來了。
后來他沒走是吧?
我怎么知道,他說他是潛入敵后的武工隊,偵察敵情來了。
小吳臉上浮起了似是而非的笑。她說,他要敢這樣,我剝了他的皮!
我也想剝了他的皮。我在心里說。
小吳又說,小可你去玩吧,小可你到糖果店,大螃蟹就看到你吃花生牛皮糖了,他要是問你誰給你的糖,你怎么說?
我把舌頭伸給小吳看,說,吃完了,他看不到。
小吳說,那也不行,大螃蟹會聞出你嘴里的糖味。
那我怎么說啊。
小吳說,你什么都不要說。你呀,最好不要去玩了,大螃蟹鬼精,一肚皮花驢屎蛋子,他會套弄你,他三句兩句就把你套暈了。你不要去糖果店了,你去找洋洋玩吧。
我不知道小吳阿姨這些話的意思。但是我還得聽她的話。我父親跟我再三講,要我聽小吳阿姨的話。我父親也跟小吳交待過,要她看好我。我都這么大了,我都能一個人到醫(yī)院打針了,我和洋洋都曉得撿破爛賣錢了,我父親對我還是不放心。身為廢品收購站的主任,我父親其實對小吳也不放心,我聽到我父親對小吳說,你要多留點神,逢集的時候人多,注意不要錯賬;狗皮貓皮黃(鼠)狼皮,一張也不要收,你看不出來孬好;紫銅和雜銅要區(qū)別開來;生鋁和熟鋁也要區(qū)別好……我父親還跟她交待了很多東西。我父親最后說,要是看不明白,你就不要收,等我回來再說。我父親在和小吳說話時,小吳不停地點頭,不停地說是。我父親是到十幾里外的包莊火車站收礦笆去了。收礦笆,每年夏天都是廢品收購站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是為徐州礦務(wù)局代收的,因為量大,又要用火車裝運,干脆就在包莊火車站設(shè)收購點了。每年夏天,我父親就進駐到了平明供銷社設(shè)在包莊的收購點里。我父親對我非常不放心,因為我要天天打針,我患一種奇怪的貧血病,我每天都要到公社衛(wèi)生院打一針維B12,一種黃藥水。
小吳不讓我去糖果店,我就不去糖果店吧。
廢品收購站大門向北。小吳倚在那片陰涼里。小吳的姿勢有點奇怪,她把胯部和腹部送出去很遠,樣子好像有點站不穩(wěn),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飄起來。小吳還是穿她常穿的白色短袖襯衫,還是穿那條經(jīng)過改瘦的黃軍褲。小吳身上圓滾滾的,胳膊把短袖撐得滿滿的,就連黃軍褲也被繃得緊緊的。我看一眼小吳,我不敢多看,她胸脯總是沉甸甸的,她大圓臉上那對圓圓的毛眼就像要說話一樣。
我在陰涼里來回跑了幾趟,對著街對面的糧管所、農(nóng)具廠、文化站、食品店、五金店、糖果店叭叭叭地打幾槍。我說,小吳阿姨,我要去找衛(wèi)星玩。
衛(wèi)星他愛跟你玩,當心他揍你一頓!小吳說。小吳把嘴里的糖嚼吧嚼吧咽了。
我有些得意地說,衛(wèi)星已經(jīng)好久不打我了,他還給我三支槍呢。
小吳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話,她癡癡地笑著,眼睛還瞟著我,說,你是去找他妹妹洋洋的吧?你這個小屁孩,今天還沒打針呢。
我臉上有些火突突的。我不知道小吳怎么知道我心里的事的。我的確是想去找洋洋的。
小可你要是沒有事,你還不如到醫(yī)院去打針,你就別下午去打了,你改上午去打吧。
我說不。我都是下午打針的。我上午打針會疼。
我是說真話,可我每次說,小吳都笑。小吳又笑了。小吳笑了一會兒,說,那你就去找衛(wèi)星玩吧,你看到衛(wèi)星你告訴他,就說我讓他下午來幫我挑兩擔水。
我答應(yīng)著,跑了。
我沒有直接跑到衛(wèi)星家。我知道沿著供銷社的東墻根,向北走,然后從一個巷子穿過去,也能到衛(wèi)星家。一路上,我還可以望望呆,看看景,還可以到供銷社門市部去看看。供銷社門市部,是我們什么時候都想去的地方,是我們百看不厭的地方。供銷社門市部里有長長的柜臺,柜臺后面的貨架上,有一卷一卷花花綠綠的布,有各種臉盆、暖壺和毛巾,還有許許多多好看的商品。我喜歡手摸著柜臺,一路走,一路看。柜臺后面的營業(yè)員會說,這不是老陳家的小可嘛。有人接著說,這孩子迎風長,今年沒注意,好像長高了。還有的說,小可,你爸還沒有回來???你爸八成跟徐州人跑了。我知道,他們的話是不需要回答的。他們都是在跟我開玩笑。我喜歡他們這樣跟我說話,他們的話都很親切。
我是在郵政局門口看到洋洋的。
洋洋的膀子上挎著一個小籃子,籃子里是一些碎玻璃和碎瓦片。
洋洋喜歡撿破爛。說起來,都怪我。在暑假還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從幾十里外的沭陽縣鄉(xiāng)下跑到平明收購站。我母親是讓我來看貧血病的。你知道,我喜歡跑到我父親這兒來玩,每年都要來幾次,寒暑假就更不用說了,整個假期都是在廢品收購站度過的。我是在幾年前就認識洋洋了。洋洋的父親老龐,原來是我父親的同事,原來他干的是小吳的位置。小吳的父親是公社的吳主任。那時候的小吳還是蠶絲廠的工人,她經(jīng)常來找老龐說話,來跟老龐哈哈大笑。她嘴里嚼著花生牛皮糖,聽老龐給她擺龍門陣。她常常是嘴里含著糖,笑成大癡丫了,或者干脆笑倒在老龐的懷里了。那時候啊,糖果店的大螃蟹也常來跟老龐下下棋,比比力氣。不論是下棋還是比力氣,兩人都要斗嘴。他兩人說話老是說不到一起,三句兩句就抬杠,相互不買賬,有時候臉都抬紅了,有時候都要動手打架了。常常在他們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我和洋洋悄悄地跑出去玩了。我們會在大街上,會在橋洞里,會在豬圈頂上,會在軋花廠的院子里,會在生產(chǎn)隊的牛屋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撿些廢鐵皮或破鞋底,偷偷賣給老龐。只有老龐肯收我們的破爛。我父親是不許我們撿破爛的,他要是看我們撿的破爛,也不批評我們,而是直接就將我們的破爛沒收了,然后給我們一毛錢,讓我們到糖果店去買糖吃。所以我們撿破爛都要躲著我父親。后來老龐掉到井里淹死了。再后來小吳就來廢品收購站上班了。我再和洋洋撿的破爛就賣給小吳了。本來我們賣破爛的錢,只做兩件事,買糖吃,和買一本小人書看看。但是自從老龐死后,洋洋再撿的破爛,或者撿破爛賣的錢,就要交給她母親了。雖然是很少的一點錢,有時候三毛,有時候五毛,甚至一毛,她母親都要要去。她母親是個精打細算的女人,她的原則就是不讓小孩子花錢。但是如果洋洋不去撿破爛,她母親也不叫洋洋去撿。可洋洋怎么又能不去撿呢?我們都喜歡撿破爛,這里面的樂趣,是別人不知道的。
洋洋也看到我了。
洋洋喊我一聲,說,我正要去找你。
我們到炭廠去吧。
炭廠就是供銷社用來堆放煤炭的地方,這個大院里也堆放著許多化肥,還有一排排大門上掛著鐵鎖的倉庫。我在去年的什么時候跟我父親來過一次。這里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角落,憑我的經(jīng)驗,這些角落里,往往有很多不被人注意的破爛。
洋洋說,到炭廠去,那么遠???
不遠,一口氣就跑到了。
洋洋向南望去。洋洋當然望不到炭廠了。在洋洋望去的方向,是許多茅草的房屋,許多樹,還有天上的許多云。洋洋只能望到樹,望到云。但我知道洋洋肯定不是望樹望云的。洋洋長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在她鼻子周圍和眼睛下邊細密地分布著淺色的雀斑,她還有一嘴黑黑的牙齒。我經(jīng)常奇怪為什么她長一嘴黑黑的牙齒,而她哥哥衛(wèi)星的牙齒卻白森森的。不過洋洋用紅塑料頭巾扎的兩根小辮子我非常喜歡,那紅色的塑料頭繩,打一個結(jié),就像停在她辮梢上的兩個花蝴蝶。
洋洋說,新華書店才來好多小畫書,我看好那本《黑三角》了,他們說,《黑三角》還有電影。
我說,好看的電影,只有縣城的電影院里才放。
我知道。洋洋說,我要攢錢,買一本《黑三角》。洋洋嗅嗅鼻子,又說,你身上什么味啊?這么香啊。
我吃糖了,我吃了兩塊花生牛皮糖。
花生牛皮糖,一定好吃吧?
那當然。
我看到洋洋咽了一下唾液。
三
衛(wèi)星就像潛入敵后的偵察兵,從路邊的草窩里一躍而出,把我和洋洋嚇了一跳。
衛(wèi)星扯掉他頭上的柳條帽子,發(fā)出座山雕一樣的笑聲。衛(wèi)星說,怎么樣,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手,拿來!
洋洋說,我不。
洋洋把挎在我胳膊上的籃子搶過去了。洋洋堅定地說,就不給你!
衛(wèi)星立著眉毛,他臉上笑笑的。他臉上的笑很怪。我知道衛(wèi)星喜歡這樣的怪笑。在我的印象里,只要衛(wèi)星這樣怪笑了,我就知道他要不干好事了。衛(wèi)星的腦門長一顆小紅包,那是不久前定居在他臉上的,衛(wèi)星對這個新來的不速之客顯然十分反感,他用手指拼命地擠,試圖趕走它,但是那顆大紅包不但沒有消失,還像草莓一樣鮮紅。在大紅包周圍,衛(wèi)星一樣地布著許多小紅疙瘩。衛(wèi)星的臉,就是在這年的夏天壞掉的。衛(wèi)星常常欺負我,也常常欺負洋洋,我和洋洋曾經(jīng)很暢快地說,活該!叫他那張臉上爬滿紅疙瘩,叫他那張臉給紅疙瘩吃光算了!紅疙瘩對衛(wèi)星來說,顯然是個沉重的負擔,為此他身上多了一個工具,一面小圓鏡子。那是他跟我要兩毛錢買的。他命令我給他兩毛錢,我不敢不給他。我要是不給他,他像榔頭一樣的拳頭就會準確地落到我的肩窩里,或者腮幫上。就是說,衛(wèi)星的命令,我們不能不聽。
我叫你拿來你就得拿來,這是命令!衛(wèi)星又這樣命令了。
衛(wèi)星根本不讓洋洋再說什么,他上來就搶。
洋洋起初還躲了一下。但是洋洋只躲了一下,那躲閃的動作好像還沒有做完似的,籃子就被衛(wèi)星搶去了。也許是衛(wèi)星用力過猛,也許是洋洋力量太小,弱不禁風,反正洋洋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對衛(wèi)星的霸道行為,我是敢怒不敢言。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但是衛(wèi)星看到我的表情肯定是不滿意了。他不去管摔在地上的洋洋,卻瞪著我。衛(wèi)星瞪著一雙牛眼,向我走來。衛(wèi)星走到我跟前,咧著嘴一笑,那笑只是一瞬間,就沒了,緊跟而來的是一口唾沫,準確無誤地射到我臉上。衛(wèi)星說,怎么?不服氣?讓你三秒種,你說,你是想死想活?
回答衛(wèi)星的,是洋洋的哭聲。
洋洋突然哇地一聲哭了。
洋洋的胳膊上流了血。洋洋的胳膊被沙石公路上堅硬的石子剝?nèi)チ艘粔K皮。
衛(wèi)星不像先前那么囂張了。當他看到洋洋的傷勢不重以后,他臉上的慌張便迅速消失。他對洋洋說,你要膽敢告訴我媽,你看我會怎么收拾你!
衛(wèi)星拎著籃子,狂奔而去。
被衛(wèi)星搶走的籃子里,是我們在炭廠撿來的值錢的破爛,有一個彎曲的角鐵,一個油桶蓋,兩塊不規(guī)則的金屬片,一根噴霧氣的鋼管,還有一個銅閥門。能找到這個銅閥門,讓我們很是興奮了一陣。我知道廢銅的價格,要值三塊四毛錢一斤,一個閥門,少說也有二兩,要值六毛八分錢,可以買兩本《黑三角》那樣的電影連環(huán)畫了。而洋洋也的確這樣說了。洋洋說,我們把破爛賣給小吳,就去買一本《黑三角》。我當然贊成洋洋的提議了。只要是我和洋洋一起撿的破爛,我們都是平均分配的。我們從前也合伙買過連環(huán)畫,一人看一天,然后讓洋洋保管。
但是我們《黑三角》是買不成了,我們撿的半籃子破銅爛鐵,讓衛(wèi)星搶走了。
衛(wèi)星搶走我們的破爛,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一直都是衛(wèi)星的部下,去年,或者前年,或者更早以前,衛(wèi)星常常會根據(jù)情況,分我一些官,我從班長,排長,一直當?shù)綆熼L,而衛(wèi)星,永遠都是總司令。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衛(wèi)星就不領(lǐng)著我們玩了。衛(wèi)星也不領(lǐng)著別的孩子玩了。他獨來獨往。他神出鬼沒。他還出人意料地把他當成寶貝一樣的鏈條槍送給我了。至于洋洋,就更不用說了。洋洋是衛(wèi)星的妹妹。洋洋一直在衛(wèi)星的欺壓下成長。洋洋有時候也會反擊,但洋洋的反擊,很多時候都顯得孤單和弱小。能夠降得住衛(wèi)星的,只有衛(wèi)星的母親。衛(wèi)星的母親會用推磨棍,一二三四五地把他的屁股揍爛。
我要告訴我媽。洋洋堅定地說,他要倒霉了,等著瞧。
我聽到洋洋的聲音雖然堅定,卻很細小,我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悲愴和無助,我心里也跟著難受起來。
1974年夏天,在東??h平明公社的一條沙石公路上,我和女孩洋洋一前一后地向供銷社方向走去。正是大中午天,太陽像波浪一樣在沙石路上涌動。大街上少有人跡,一些雞蹲在樹上,狗也趴在陰涼里吐著舌頭。我們的腳下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我不時地回頭看一眼洋洋。洋洋嘟著嘴,眼睛瞅著路。我擔心洋洋會哭。洋洋要是哭了,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看了她幾遍她都沒有哭,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哭的時候,我看到她用手背擦拭一下臉。她不是擦汗的。她流淚了。洋洋還是哭了。
我停下來,等著她。我說洋洋,那些小畫書我不要了,都給你。
洋洋不說話。洋洋不說話我也不知道再說什么了。我從腰上拔出鏈條槍。洋洋不喜歡玩鏈條槍,這是我早就知道的。那么,洋洋喜歡什么呢?我要讓洋洋開心起來才行。我想起去年的暑假,我父親帶我去過一趟縣城,縣城里的馬路干凈而寬敞,縣城里有樓房,有飯店,還有百貨公司和電影院。我父親帶我看了電影,還帶我去飯店吃了一碗雜燴湯。我對電影和雜燴湯津津樂道,在很長時間里,是我向衛(wèi)星他們炫耀的資本。我也常聽大螃蟹跟小吳炫耀城里的事。我曾經(jīng)幻想著,什么時候,我也能去一趟縣城,去看一場電影,吃一碗漂著油花的雜燴湯。我把這個幻想對洋洋說過,我看到洋洋咽著唾液和神往的神情。后來,洋洋也曾問過我縣城的事,問縣城的電影院和百貨商店。我知道,洋洋也和我一樣,對縣城充滿著向往。
洋洋,等我有錢了,我?guī)闳ヒ惶丝h城,好不好?
我看到洋洋的神情跳動一下,她看著我,眼里閃著光澤。
我們到電影院里看一場電影,我們還可以去吃一碗雜燴湯,我們可以到鐵路上去看看火車,縣城里的商場有好幾百個糖果店大,都是玻璃柜臺。我說。
你又沒有錢。洋洋說,到縣城要花多少錢啊?
我算過了,到縣城的汽車票是二毛五分錢,我們兩個人是五毛,來回要一塊錢??匆粓鲭娪笆且幻澹覀儍蓚€人要三毛,吃一碗雜燴湯要兩毛錢,我們兩人是四毛錢,一共要一塊七毛錢,我們只要有一塊七毛錢,就能去一趟縣城了。
洋洋的臉上浮起了笑容。她笑了,她露出了嘴里黑黑的牙齒。陽光照在她臉上,她臉上紅紅的,閃著動人的光輝。
我們走到糖果店門口了。我們聞到了空氣里的香甜味。
我說,洋洋,我們到糖果店去,我還有五分錢,我買兩塊花生牛皮糖,你一塊,我一塊。
洋洋點點頭。洋洋又說,小可你剛才怎么不拿槍打他一槍?你把衛(wèi)星臉上打一個洞,讓他臉上淌血!
洋洋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哪敢朝衛(wèi)星放槍啊,就是借一百個膽子給我,我也不敢。衛(wèi)星會像踢死一只貓一樣踢死我,會像砸爛一只尿壺一樣砸爛我的頭。我太知道他了。他心狠手辣。他膽大妄為。他曾經(jīng)把一只貓?zhí)咚?。他曾?jīng)砸碎過一只尿壺。這些都是我親眼見到的。如前所述,衛(wèi)星曾是我們的頭,領(lǐng)著我們東跑西顛,南征北戰(zhàn)。我們在他手下都有些膽顫心驚。我看到食品店老王的三兒子就是不聽他指揮,被他一拳頭砸掉了兩顆門牙。我還看到公社陶主任的小兒子被他擰斷了手指。至于我們的敵人,西山蠶桑場和茶葉場的那幫孩子,就更是被他打得頭破血流鬼哭狼嚎。所以,衛(wèi)星在我的心目中,有時是至高無上的英雄,有時就是魔鬼。洋洋讓我打他一槍,你可以想想,我哪里敢啊,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洋洋說,你就那么怕他?算了,你要是怕他就不惹他了。
我們一起走進糖果店。糖果店的氣味真是好聞,清甜中,散發(fā)出香味。我看到洋洋臉上的悲傷被糖果店的香甜味洗淡了很多。
糖果店的柜臺上擺著一盤象棋,有兩顆頭幾乎湊到了一起。站在柜臺里面的是大螃蟹。大螃蟹脖子很短,可以說肩膀上就是一顆頭。大螃蟹方頭方臉方鼻子,鼻孔里堵著黑乎乎的毛,胳膊和小腿差不多粗,手指也又粗又短。我專門看過他的手。他在抓糖的時候,他在摸小吳胳膊的時候,他又粗又短的手指就像肥肥的豆丹在蠕動。那個站在柜臺外面的人我不認識,他正蹶著屁股,嘴里嘟嘟隆隆不知說些什么,可能是要輸棋了,要不然,他的對手大螃蟹也不會喜形于色。
我把五分錢硬幣放到玻璃柜臺上。我說我買兩塊花生牛皮糖。
大螃蟹抬起頭來。大螃蟹在我臉上看一眼,又在洋洋臉上看一眼。大螃蟹故意吃驚地說,這不是死鬼老龐家的洋洋嗎?這孩子真是吃化肥長的,這么快,再過年把就成大姑娘了。
大螃蟹又跟下棋的說,老王你好好想想。老王你再想也不行了。老王你死定了!
大螃蟹摸起來五分錢,說,五分錢買不到兩塊花生糖。一毛錢買三塊,五分錢只能買一塊半。半塊我怎么賣啊,再給我二分錢,我給你兩塊。
我沒有二分錢,我只有五分錢。
五分錢買不到兩塊,七分錢才能買兩塊。
你不是賣過兩塊給我嗎?
大螃蟹眼睛盯著棋盤,說,那是我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不能老看你爸的面子啊,老王你說是不是?公家的東西,我可不能亂送人情……老王你走哪一步?飛相啦?看了半天就飛一步臭相?飛相就能擋住我大炮沉底?。啃】赡阗I不買?要不,你就買水果糖吧,五分錢我給你四塊香蕉水果糖。
我不買水果糖,我就要買兩塊花生牛皮糖。
小可你這孩子也學犟了,告訴你買不著,你還跟我瞎胡鬧!將軍,你死了,哈哈哈哈……
洋洋拉拉我,說,不買了,咱們走吧。
我不讓洋洋拉我。我生氣了。我生大螃蟹的氣。難怪衛(wèi)星多次發(fā)狠,要宰了大螃蟹。大螃蟹真不是東西。這家伙喜怒無常,他在幾天前還賣過花生牛皮糖給我的,五分錢他給了我兩塊,現(xiàn)在他又不賣了。如果我是衛(wèi)星,我也會宰了他!
但是我還是被洋洋拉走了。
我們走出糖果店,洋洋說,我不吃糖了,我要回家了。洋洋的眼里有一種屈辱和憂郁。洋洋說完就走了。洋洋要往東邊走,而廢品收購站在西邊。我是要往西邊走的。我看著大太陽里的洋洋。洋洋小辮子上的蝴蝶結(jié)不知什么時候掉一個了,只剩下一只了。洋洋穿一件水紅色小花褂子,一條肥肥的青灰色褲子。洋洋的褲子是化肥口袋做的?;士诖境闪饲嗷疑?,再做成褲子,我也有一條這樣的褲子。我那條褲子沒有染好,尿素兩個字清晰可見。我看到洋洋的褲子在太陽里抖動,就像有一陣風吹來。其實一點風都沒有。這種褲子沒有風也會抖。會抖動的褲子不時地貼在洋洋的屁股上。洋洋的小屁股讓我想起了小吳的大屁股,還有小吳的身體。小吳圓滾滾的胳膊。小吳那對要破衣而出的乳房,小吳乳房上的光澤和暗影。小吳的笑聲。小吳的花生牛皮糖……想到了花生牛皮糖,我就想到了大螃蟹。小吳的花生牛皮糖,都是大螃蟹供應(yīng)的。大螃蟹對小吳那么大方,對我卻那么小氣。我和洋洋辛苦撿來的破銅爛鐵叫衛(wèi)星搶走了。我們買不成連環(huán)畫《黑三角》了。洋洋的胳膊還流了血。洋洋是多么傷心啊。我想買兩塊花生牛皮糖,給一塊給洋洋吃,安慰安慰她,讓她香香嘴,讓她甜甜心,可大螃蟹死活不賣給我。可惜我只有五分錢,我要有一毛錢就好了。我要有一毛錢,我可以買三塊花生牛皮糖,我吃一塊,送兩塊給洋洋。不,三塊都給洋洋。小吳不是經(jīng)常給我一塊嗎?我為什么要貪吃洋洋那一塊呢……對呀,五分錢不是能買一塊嗎?我為什么不買一塊花生牛皮糖?一塊也可以買啊。
我真后悔了。
而在我的視線里,洋洋已經(jīng)消失了。
四
一個下午,我都在想,小吳要是給我一塊花生牛皮糖,我就不吃,給洋洋留著??梢粋€下午,小吳都不再給我糖吃。她一會兒打算盤,一會兒站在門空里,一會兒向大街上望去。一會兒在桌子前呆坐。她呆坐時,我也湊過去,我想她只要打開抽屜,拿糖吃,她說不定會給我一塊。但是她一直都沒有拿糖吃。她連抽屜都沒有打開。她照鏡子,把嘴鼓起來,嘴里就像含著兩顆糖。她從我身邊走過,她身上的香味,也像糖香味,就跟大螃蟹糖果店里的香味一個樣。她靠在柜臺上,放松地站著,身體有些歪斜,眼睛有些散漫。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她說什么,我一句都聽不進去。
我覺得小吳有點坐立不安。而我更是坐立不安。我想有一顆花生牛皮糖。我要送一顆花生牛皮糖給洋洋吃。
我把五分錢捏在手里。如果小吳不給我一顆花生牛皮糖,我就拿著五分錢到糖果店去買一顆。
也許小吳看出我心神不定的樣子吧,她說,小可,你怎么不出去玩?
我含糊著說不出話來。此前,小吳還問過我,問我跟沒跟衛(wèi)星說,讓他來挑水。我當然沒說了。衛(wèi)星把我們的破爛搶走了,這個仇還沒報,我怎么會跟他說這個話?他來不來挑水,管我什么事???我知道小吳每天晚上都要洗澡。收購站的后院里有好幾口大缸,衛(wèi)星每次挑水就是把其中的一口挑滿。大缸里的水被白天的太陽曬熱了,晚上洗澡很舒服。小吳就是這么跟大螃蟹說的??蓮那疤羲疾皇切l(wèi)星。從前挑水都是小吳自己。有時候大螃蟹也挑。有時候我父親也挑。當然,我父親挑水是給別的水缸挑的。水缸里不能沒有水,洗臉啊刷牙啊什么的,都是需要水的。
我不能對小吳說我想要一塊糖。我知道,小吳要是不給我,我要了也白要。小吳那么小氣,她要是給我糖吃,每次只給我一塊。她從來沒給我兩塊糖。而大螃蟹給她的糖都是一大包。我只能在很多時候,看看她上鎖的抽屜。她抽屜鎖上了,是一把大銅鎖。她抽屜里有許多糖,高粱糖,大白兔奶糖,還有花生牛皮糖,都是好吃的糖。小吳不吃一分錢一塊的糖。她嘴巴精貴得很。
小吳不準備給我糖吃,我只好到糖果店去買了。
就在我準備到糖果店買糖時,衛(wèi)星來了。
衛(wèi)星不是來挑水的。衛(wèi)星是賣破爛來的。
衛(wèi)星把我們的破爛搶來賣了。
衛(wèi)星得意地跟小吳說,我賣點破爛給你。
衛(wèi)星的口氣就像一個很滄桑的老人。衛(wèi)星的腦門上長一顆紅草莓,衛(wèi)星在咧著大嘴笑的時候,腦門上的草莓也像在笑。
我不敢看衛(wèi)星,我真的害怕他。我躲在收購站高大的水泥柜臺后面,看著衛(wèi)星,還有小吳。我看到小吳沒有笑。小吳不但沒有笑,她還愛睬不睬的樣子。她冷著臉,說,聽說你昨天晚上過來啦?
衛(wèi)星說,你聽誰說的。
衛(wèi)星的眼睛找到我了。我不由得往柜臺下面縮。
小吳說,我誰都沒聽說,我看到你鬼鬼祟祟的,就像偵察兵,你偵察到什么啦?你敢偵察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衛(wèi)星臉紅了。衛(wèi)星說,我什么都沒看到。我是來找小可玩的。我……我送鏈條槍給小可的,要不你問小可。
真讓我難以想像,衛(wèi)星平時那么有本事,怎么被小吳嚇成了那個熊樣。
小吳說,你看了也白看。衛(wèi)星,我可對你說,你要是鬼鬼祟祟,對你沒一點好處!你信我話好了,沒錯。
小吳的臉冷冷的。小吳的大圓臉上,就像結(jié)了一層霜。
衛(wèi)星說,我曉得。
小吳把衛(wèi)星放在柜臺上的破銅爛鐵分別扔到沿墻的木桶里,木桶里響起噼噼啪啪的金屬碰撞聲。小吳說,你去幫我挑水。
衛(wèi)星答應(yīng)著,從柜臺上一躍而過,跑進后院了。
小吳并沒有給衛(wèi)星開一張拿錢的單據(jù),而是跟著衛(wèi)星也跑進了后院。
你知道,后院是一個很大的后院。后院里雜草叢生,雜草里堆放著一堆堆的瓶子和白森森的骨頭,還有一堆一堆的布條繩頭。后院里還有棚屋和倉庫。棚屋和倉庫里堆著發(fā)霉的報紙舊書。小吳的宿舍就在倉庫的一個套間里。
在衛(wèi)星挑著水桶嘩啦嘩啦出門的時候,我也跑到大街上了。我手里攥著一枚五分的硬幣。我是到糖果店買糖去的。我要買一塊花生牛皮糖。沒想到大螃蟹會賣給我兩顆花生牛皮糖。大螃蟹已經(jīng)不下棋了。大螃蟹在給一個婦女打醬油。他一邊打醬油一邊跟那個婦女調(diào)笑。等那個婦女走后,大螃蟹說,小可買糖來的吧?五分錢給我,我給你兩顆花生牛皮糖。
輕而易舉的,我就買到兩顆花生牛皮糖了。大螃蟹真是個喜怒無常的家伙,他笑容可掬地說,小可,兩塊糖可不是給你一個人吃的,你要分一塊給洋洋,死鬼老龐家的洋洋還沒來買過糖呢,你要是不給她一塊花生牛皮糖,她一輩都吃不到了。
我拿著兩顆花生牛皮糖跑了。
但是我卻沒有找到洋洋。
我跑到洋洋家,洋洋家的門上掛著一把鎖。洋洋的母親到生產(chǎn)隊干活了。洋洋干什么去了呢?毫無疑問,洋洋一定去撿破爛了。
我在平明的大街上找洋洋。
平明只有一條街,街兩邊分布著公社的機關(guān)和工廠。我從街東向街西挨著找過去。我從郵電所門口走過,依次是醬菜店,五金店,新華書店。在路過新華書店門口時,我到新華書店里看一看那本放在柜臺里的《黑三角》。我還聽到新華書店的店員和柜臺外面的顧客在熱烈地說話。他們說縣城正在放的一部電影,是一部戰(zhàn)斗故事片《偵察兵》。我不知道這部電影,他們都在講,那一定是一部非常好看的電影了。我雖然很想聽他們繼續(xù)講下去,但是我卻急于想找到洋洋。我只好離開了新華書店。
從供銷社門市部走過去,那邊就是糖果店了。從糖果店再往西,依次是雜貨店、稅務(wù)所、工商所、文化站、食品站、糧管所、蠶絲廠和化工廠?;S對面就是公社大院了。我從那兒曲回頭,從大街的另一側(cè)又向東找,我在農(nóng)機站的大院里沒有找到洋洋。農(nóng)機站這邊是農(nóng)具廠,家具廠這邊是廢品收購站。我看到廢品收購站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是啊,下班了,我要不抓緊,今天就找不到洋洋了。我手里拿著兩顆花生牛皮糖,我想把花生牛皮糖送給洋洋的,可我卻找不到她了。當我找到軋花廠里時,天差不多要黑了。晚風開始吹來,我身上的汗水被吹干了。找不到洋洋,我該回廢品收購站了。可是,就在我走到軋花廠大門口時,衛(wèi)星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衛(wèi)星說,誰讓你亂跑啦?
衛(wèi)星的話讓我莫名其妙。但是衛(wèi)星的話都是正確的。我不能說我是找洋洋的。我手里的兩顆花生牛皮糖自然也是不能暴露的。
我繞開衛(wèi)星,準備回收購站里。
站住!衛(wèi)星大喝一聲。衛(wèi)星說,你手里拿著什么?讓我看看!
我手里拿著花生牛皮糖,我當然不能給衛(wèi)星看到了,衛(wèi)星會把花年牛皮糖沒收的。
不給你,這是我買的。
你膽量不小啊,你狗膽包天啊,拿來!
我不。
衛(wèi)星抓住我的手腕,向后擰去。我真想跟他拼了。但是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胳膊快給他擰斷了。
就這樣,我兩塊花生牛皮糖被衛(wèi)星搶去了。
五
衛(wèi)星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你要是想死,我一槍就把你嘣了!
衛(wèi)星用手指當槍,斜著眼,堵著我的腦門,嘴里發(fā)出叭勾聲,聽沒聽到,你腦門就炸開了花!
衛(wèi)星又說,當心我把你鏈條槍給沒收了!
衛(wèi)星走后,我在廢品收購站的套房里,一支一支地擦著鏈條槍。我一直是衛(wèi)星的手下敗將。但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我內(nèi)心里蘊藏著巨大的復(fù)仇的愿望。我可以躲在衛(wèi)星回家的路上,用他送給我的鏈條槍,在他臉上打一槍,把火柴棒打進他的腮幫。我用這把鏈條槍,打他的左腮幫,用這把鏈條槍,打他的右腮幫,我再用這一把,打他的腦瓜。鏈條槍的威力,我見過,隔著十步遠,能把一根火柴棒,打進樹皮里。我還看到衛(wèi)星把豬耳朵上打一個洞。我不朝樹上打,我也不打豬耳朵,我要朝衛(wèi)星的臉上打,就是把他眼睛打瞎了,也活該!可是,不行啊,衛(wèi)星會知道是我打的。他知道我有鏈條槍。他要是知道是我在背后放的黑槍,他會找我算賬的。他要是找我算賬怎么辦?我可不是他的對手啊。那我就不用鏈條槍。可不用鏈條槍,還有什么武器呢?對,我要在他挑水的時候,把他推到井里,像他父親老龐一樣,把他淹死在井里。也不行,他都是白天挑水,井口附近空空蕩蕩的,連一棵樹都沒有,我怎么隱蔽?他會一眼就看到我,說不定他會把我推進井里,那淹死的不是他,而是我了。我想不出好辦法來對付他。我只能憤怒和難過。我憤怒的時候,就想把衛(wèi)星干掉。我難過的時候,就想起洋洋,想著那兩顆花生牛皮糖。我想起洋洋那怨艾的眼睛和苦苦巴巴的神情。我內(nèi)心里升起一陣陣悲憫。悲憫就像小草一樣,在我心里旺盛地生長。我的心里長滿了悲憫的草。我暗暗下定決心,我一定要再買花生牛皮糖,不是一顆,也不是兩顆,而是一包,像大螃蟹送給小吳那樣的一大包。我要讓洋洋吃個夠。我還要攢錢,買一本《黑三角》,對了,如果《偵察兵》有連環(huán)畫,我還要買一本《偵察兵》。洋洋想要而沒有得到的,我都要送給洋洋。
外邊有人說話了,還有別的聲音。
小可小可,你還沒睡?。?/p>
是小吳的聲音。
睡了。我說。
燈怎么沒拉?
我把燈拉滅了。
腳步聲消失了。又有別的聲音傳來。我聽不清都是些什么聲音。像鳥鳴,像貓叫,像笑聲,像風聲雨聲,像流水聲。好像什么聲音都像。真是奇怪了,我能想到什么聲音,它就變成什么聲音。我想起手扶拖拉機的聲音,那些聲音就突突突像手扶拖拉機一樣。我想起驢蹄聲,那聲音就噠噠噠像驢蹄聲。我想起尿壺聲,那聲音就嗚嗚嗚地像西北風吹響的尿壺。我對這種奇怪的聲音只是好奇了一會兒,我就想到小吳抽屜里的花生牛皮糖了。憑我對小吳的了解,她抽屜里一定還有花生牛皮糖。她抽屜要是忘了上鎖,我可以偷一顆,或者偷兩顆。我相信,她抽屜里那么多花生牛皮糖,就是少一兩顆,她也是看不出來的。
我就悄悄地拉開門,走出去了。
我熟悉收購站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雖然很黑,雖然我什么都看不見,但是我手摸著柜臺,就可以摸到小吳的辦公桌了。
小吳辦公桌的抽屜還是上鎖了。這讓我非常失望。但是我還是聞到了一陣香味。那是抽屜里飄出來的糖果的香味。我用鼻子輕輕地嗅嗅,感受著品嘗著這熟悉而陌生的馨香。我就被院子里傳來的聲音嚇著了。原來那些似是而非真假難辨的聲音來自廢品收購站的后院。我知道,那是小吳在洗澡。但是顯然不是小吳一個人在洗澡,聲音分明是多重奏多聲部的。撩水聲,拍水聲,竊笑聲,還有喘息聲和啊啊聲,相互交織,糾纏不清。出于好奇,也出于對小吳身體的渴望,我悄悄地向后門摸去。
月光下的后院,到處有著迷離的暗影。我看到水缸里洗澡的小吳。小吳就站在水缸里,裸露的上半截身沐浴著月色清暉,我看到她披散的長發(fā)和肥胖的腰肢,我看到她向身上撩水的姿態(tài),我還想仔細看她別的部位,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背向著我的。小吳快樂地玩著水,嘴里發(fā)出啾啾聲。我屏息斂氣,希望她能轉(zhuǎn)過身來。她突然短促地尖叫一聲。她果然就轉(zhuǎn)過身來了,我看到她肥碩的乳房了。但是,隨著她晃蕩過來的乳房,我看到了另一顆人頭。他也從水缸里站起來了。天啊,他不是大螃蟹嗎?大螃蟹站起來,又把小吳按進了水缸里。水缸里的水溢出來,仿佛都噴到了我的身上。原來他們在玩這種游戲。我突然不緊張了。我呼吸平靜了。我對大螃蟹充滿著敵視。
我在廢品收購站后門的門空里窺視他們很久。他們的調(diào)笑和嬉鬧我都看到了。
再后來,我聽到他們蹲在水缸里說話。我看到他們只露出兩顆頭。大螃蟹說,明天我要到縣里去,進貨。順便到電影院里看一場電影,還要下飯店,吃一碗雜燴湯。小吳說,你別饞我了,你再饞我,我就把你咬咬吃了……
六
我知道為什么大螃蟹經(jīng)常來找小吳了。為什么大螃蟹要送花生牛皮糖給小吳吃了。我也知道小吳為什么每次要在大螃蟹走后,送我一顆花生牛皮糖了。我仿佛還知道,為什么小吳對衛(wèi)星深夜送給我鏈條槍那么關(guān)心。我還感覺到很多事情。我身體膨脹、發(fā)熱了。我感覺到我長大了。
是啊,我長大了。我要辦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要讓洋洋吃到花生牛皮糖,吃很多很多花生牛皮糖。第二件事是要帶洋洋到縣城看一場電影。如果我有更多的錢,我也可以帶著洋洋下飯店,吃一碗雜燴湯。
我看到洋洋的時候,她正在哭。我是在去打針的路上看到洋洋的。洋洋一邊哭一邊走。她走到郵電所的臺階上四處張望。洋洋是找我的嗎?我向洋洋跑去。洋洋也看到我了。我舉著手里的針盒,對洋洋說,我是去打針的,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們到醫(yī)院里玩。洋洋答應(yīng)了。洋洋臉上并沒有淚,但是她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了。我不知道是誰欺負了洋洋。我們走在通往醫(yī)院的路上。洋洋問我,你天天打針不疼嗎?我說不疼,就跟螞蟻咬一口。洋洋說,有病才天天打針,你沒有病怎么也天天打針???我說我也不知道,醫(yī)生讓我天天打,我就天天打。洋洋對我的回答不大滿意。她走路蹦蹦跳跳的,顯然已經(jīng)忘了昨天的事了。但是我沒有忘。我在上午干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把昨天被衛(wèi)星搶去的破爛又找回來了。我是突然想起來的,衛(wèi)星昨天賣的破銅爛鐵,小吳并沒有給他開單據(jù)。就是說,那些破爛雖然分門別類地躺在了廢品收購站的木桶里,但是并沒有賣掉。我在木桶里翻找這些破爛的時候,小吳問我干什么,我就一五一十地把衛(wèi)星昨天搶劫的事情說了。小吳聽了哈哈大笑,她罵衛(wèi)星真不是東西,說一猜就知道他那些破爛來路不對,果然是搶來的。小吳說,小可你再把它找回去,我再給你開張單據(jù),讓你去拿錢。小吳的話真讓我高興,我就一樣不少地找回來了。洋洋聽了我的話,也樂了。洋洋說,等你打完針,我們再到炭廠去,我們再去找些好東西。
我打完針,和洋洋一起朝炭廠跑。
我們在炭廠果然又找到好東西了。我們找到了一根生銹的鋼鋸條,一只塑料鞋底,一只罐頭瓶,還有一塊形狀怪異的零件,不知是什么機器上的,有一個拳頭大,上面還帶一個齒輪。我們不認識這是鋁制品還是鐵制品,總之它可以賣錢。
我們已經(jīng)學聰明了。我們把這些破爛分別藏在身上的口袋里。我手里只拿著一只罐頭瓶,要是衛(wèi)星來搶,我們只給他一個罐頭瓶。
一路上我們防著衛(wèi)星,可我們沒有碰到衛(wèi)星。我們緊張而安全地來到廢品收購站了。奇怪的是,小吳也不在廢品收購站里。她可能在后院里做飯了,或者換衣服去了。我和洋洋悄悄地跑到套間,這是我父親的宿舍,也是我睡覺的地方。我把我藏在床底的一只小木箱拖出來,把失而獲得的破爛展示給洋洋看。我看到洋洋笑了。我們從身上拿出在炭廠里新?lián)斓钠茽€,把它們放進小木箱里。洋洋說,我們以后再找到好東西,都藏在你這兒,一起賣。我說行。我說我們攢足了錢,就可以上一趟縣城了。洋洋說,我還沒去過縣城呢,會不會迷路啊。我說不會,有我呢,有公共汽車直達縣城。洋洋說,我到縣城,一定要數(shù)一數(shù)最高的樓有幾層,一定要看一場電影,到電影院去看電影。我說,我們還要吃一碗雜燴湯。洋洋說,我想吃兩碗。我說,好吧,我們都吃兩碗。洋洋說,我想吃三碗。我說,那就讓你吃三碗。說話間,我們就像已經(jīng)吃到雜燴湯一樣,嘴里生著甜水。
外面有人大聲地喊什么。
小吳聲音就很高地說,喊什么喊什么,下班了,明天來賣。
我聽到小吳關(guān)大門的聲音。
小吳關(guān)了大門,就要喊我了。
小可,出來吃飯。
我答應(yīng)著,小聲對洋洋說,我去吃飯了,你不走,也不要說話,等我回來。
洋洋點點頭。
我拉開房門出去了,隨手又把房門帶上。
小吳說,你天天關(guān)在屋里干什么啊小可?
玩。
小可你不要再玩那些鏈條槍了,過幾天你爸就回來了。小吳在我頭上摸一把,然后帶了一把勁,說,你去吃飯吧,吃過飯早點睡覺,明天逢大集,幫我看著點,有人會偷東西。
吃飯是在院子里,在一口小缸上,放一塊面板,當著桌子。我看到桌子上的咸菜、稀飯和饅頭。我抓一個饅頭就咬。小吳說,瘋了一天,也不洗手?。课艺f不洗,我都吃了。我一邊大口地吃飯,一邊偷偷看一眼小吳,我又看一眼那一排大缸,其中的一口大缸里已經(jīng)滿滿一缸水了。那口缸就是小吳洗澡的缸。小吳現(xiàn)在穿一條裙子,紅色的百褶裙。我很少看到有人穿裙子。而白天上班時,小吳并沒有穿裙子。這說明小吳的裙子剛換不久。穿裙子的小吳很嫵媚,她一舉一動都不像小吳了,她仿佛是另一個人了。她一走路,裙子就飄動,人也好像飄起來了。她坐下來,裙子滑到大腿上,她大腿又粗又白,就像一張白紙,晃我眼睛。而她,也換上那件黃色的圓領(lǐng)衫了。不知是小吳太胖了,還是她衣服太瘦了,圓領(lǐng)衫就好像不是小吳似的,就好像她在哪兒偷來的一樣,緊緊包裹在小吳的身上,把她胸脯勒得歪歪斜斜的,總讓人擔心什么。小吳也在吃飯,小吳一邊吃飯,一邊朝那扇小木門上望。小木門是收購站后院的側(cè)門,平時很少開。但是,下班以后,如果有人來辦事,一般都不敲大門,而走側(cè)門了。我知道小吳望什么的。她是等大螃蟹的。他們昨晚的話我聽到了。大螃蟹今天進城進貨了。大螃蟹每次進城,都要帶些好東西給小吳。小吳是等大螃蟹送好東西來的,也許是一條紗巾,也許是一把頭飾,也許是一面鏡子,當然,是少不了一包花生牛皮糖的。我自然也是希望大螃蟹常來的。大螃蟹一來,小吳就對我特別好,說話也親近很多似的,關(guān)鍵是,我就能得到一顆糖吃了。我想,如果大螃蟹真的來了,真的送一包糖了,真的送一顆給我了,我得留著,給洋洋留著。我還要讓洋洋不走,我要讓洋洋也看看他們都在干些什么。但是,直到我吃完飯了,大螃蟹還沒有來。我真想問一問,大螃蟹還來嗎?我還是沒敢問。這時候,天已漸漸暗了,紫色的霞光鋪灑在收購站的后院。我看到小吳臉上的霞光,還有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吃完飯,又拿了一個饅頭,跑了。小吳說,小可,你不洗澡?。磕愣紟滋鞗]有洗澡啦?我一邊跑一邊告訴她,不洗啦。
洋洋吃著我給她的饅頭。我看著洋洋吃饅頭的樣子,終于找到可以和小吳對比的地方了。洋洋吃饅頭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而小吳的嘴里發(fā)出叭嘰叭嘰聲。洋洋的嘴唇很薄,還像她牙齒一樣呈青紫色,而小吳的翻嘴唇肥肥厚厚的。洋洋的臉很瘦,干干巴巴的,好像能感覺到她臉上的皮很薄,而小吳的臉很胖,蓬蓬勃勃的,仿佛讓人覺得她臉皮底下有東西要流出來。洋洋的小花衫上雖然不是很臟,但是皺巴巴的,布滿草汁和飯跡,而小吳的衣服太干凈了。最顯著的地方應(yīng)該是洋洋的小花衫里空蕩蕩的,而小吳的圓領(lǐng)衫里塞得滿滿的。
洋洋看到我看她了。洋洋說,你看我干什么啊。
洋洋,等會我?guī)闳ズ笤嚎纯础?/p>
我說這話時,有種莫名的緊張。
看什么呀?
看了你就知道了。
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
不行,我不能說。我心里的緊張,就像汽泡一樣,在不斷地膨脹,。
洋洋笑了。洋洋嘴里含著饅頭,很開心地笑著,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肯定撿了好多好多破爛,銅啊,鋁啊,鐵啊,鞋底啊,玻璃瓶啊,好多好多,藏在后院里,對不對?
不對。
肯定對!
我發(fā)現(xiàn),洋洋難得這么開心。她臉上笑笑的,我覺得,洋洋將來一定比小吳漂亮。
洋洋催我到院子里看好東西。洋洋催一次,我就貼著門聽聽后院里還沒有動靜。后院里沒有動靜,就說明大螃蟹還沒有來。大螃蟹沒有來,我們看什么呢?我們都期待著去看到點什么,而我和洋洋的期待是完全不一樣的。
就在我們的期待中,災(zāi)難正張開血盆大嘴在等著我們。
我終于聽到后院發(fā)出一陣怪異的聲音了。
我說,我們可以出去了。
我們拉開門,悄悄溜出去。
要小心,不許弄出聲音。我說。
或許是被我的神秘樣子感染了吧,或者是收購站里太暗了,我感覺到洋洋的手在尋找我的手。我握住了洋洋的手。我的手有些抖。洋洋說,你怕了。我說,別出聲。洋洋躲在我身后。我們沿著柜臺,向收購站后門摸去。途中我們碰到了一把椅子,還聞到一陣糖果香。我們摸到收購站的后門了。后門平時都是不關(guān)的,即使昨天晚上,后門也沒有關(guān),但今天怎么關(guān)上了呢?我知道,收購站的后門沒有門插也沒有鎖,我輕輕一拉就會把兩扇木門拉開。果然,我把門拉開了,我只拉開了拳頭寬的一條縫。后院里的戲水聲和說笑聲清晰可聞。洋洋顯然被這種聲音嚇著了。她一只手抓緊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在我的手里顫抖。而我的手已經(jīng)不抖了。洋洋小聲地說,不會是妖怪吧?我說不是,你聽。我們都屏息斂氣。我們聽到小吳的唷唷聲啊啊聲,當然還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又看到了兩個赤身裸體的人了。叫你猜對了,那個喉嚨里發(fā)出吼吼怪笑的男人不是大螃蟹,他是誰呢?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他是衛(wèi)星。他竟然是衛(wèi)星!
我看不清。洋洋說。
是的,如果思想上沒有一點準備,確實很難想像眼前的事實。洋洋的手在我的手里已經(jīng)不抖了?;蛟S是洋洋想看個究竟吧,她把門放開了一扇,試圖拉著我出去,拉著我到后院去。但是洋洋只出去了半個身,就被什么東西絆倒了。我聽到洋洋啊呀一聲,她的手像子彈一樣迅速彈離我的手,緊接著發(fā)出一聲及其沉悶的響聲和洋洋的尖叫聲。洋洋凄厲的尖叫,嚇得我魂飛魄散……
七
我父親回來了。
廢品收購站里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情,我父親被供銷社主任從包莊調(diào)了回來。收礦笆的事臨時交給了別人。但是,我父親回來只三天,就又被調(diào)回去了。一來,發(fā)生在收購站的事情并不像傳說的那么嚴重,二來,包莊那兒離不開他。我父親跟小吳交待幾句工作上的事,就騎上自行車走了。
此時,洋洋已經(jīng)傷愈出院。
那天晚上,洋洋被一個大夾子夾住了。這種大夾子,是用來夾黃鼠狼的,勁非常大,能把黃鼠狼的腰骨夾斷。洋洋被夾了一下,她的腿被夾住了。她的腿骨雖然沒有被夾斷,皮肉卻被夾的血肉模糊,腦門上也磕了一個大青包。那天晚上,就是洋洋尖叫以后,我就被嚇跑了。說起來真是羞愧,我怎么會丟下洋洋跑了呢?我不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當小吳喊我出來時,收購站后門的門燈已經(jīng)亮了。燈光映現(xiàn)下,大夾子被放在一邊,洋洋躺在地上,小吳已經(jīng)穿戴整齊地站在燈光里。我沒有見到衛(wèi)星。我說,衛(wèi)星呢?小吳顯然一臉的不高興,她厲聲地說,什么衛(wèi)星,你看到鬼啦!看到狐貍精啦!衛(wèi)星怎么會在我這里?你們說,是誰下了這個大夾子,是不是你小可!???你想害誰???你想害死我?。?/p>
我真不知道小吳怎么會說這種話。我怎么會干出這種事呢?能干出這種事的,只有衛(wèi)星。毫無疑問,大夾子是衛(wèi)星干的,或者,干脆是小吳指使衛(wèi)星干的,小吳知道衛(wèi)星曾經(jīng)偷偷看過小吳和大螃蟹一起洗澡,她是怕她和衛(wèi)星一起洗澡時也被別人看到(譬如大螃蟹),所以才設(shè)下暗器傷人,沒想到傷到了洋洋。
我正要表白。小吳又說,算了,誰下的夾子不管了,這里可沒有什么衛(wèi)星,這里連鬼都沒有,聽沒聽到,這里連鬼都沒有!說,你們倆看到什么啦?看到鬼啦?看到狐貍精啦?看到什么都不許亂說,狐貍精還會來報仇的,聽到?jīng)]有?
聽到了。我說。
洋洋卻不能說話。洋洋還在哭。我從洋洋的哭聲里感受到她的痛苦。
洋洋怎么辦?
她活該!小吳很兇地說,她自找的!
小吳的兇相,也讓我害怕了,我從沒看到小吳這么兇。
后來,還是小吳和我一起把洋洋弄到了醫(yī)院。洋洋坐在小吳的自行車上,我在后面扶著洋洋。洋洋哭了一路。我知道洋洋很疼。但是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讓我非常奇怪的是,衛(wèi)星怎么眨眼就沒有了呢?我們真真切切聽到他說話聲了,我還看到他站在大缸里,朝小吳頭上澆水,還聽到他吼吼吼的特別的笑聲。他竟然扔下他妹妹不管了。
廢品收購站里鬧鬼鬧狐貍精的事就這樣傳開了。故事編排得也很巧妙,是狐貍精為了報仇,把大夾子移到收購站后門那兒,專門來夾人的。收購站里經(jīng)常收到黃鼠狼的皮,而黃鼠狼就是狐貍精的原身,黃鼠狼要報仇,當然要從廢品收購站開始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相信這個故事,反正大螃蟹相信。大螃蟹還常到廢品收購站來,我還會看到他送給小吳一包糖。但是,小吳已經(jīng)不再給我一顆糖吃了。大螃蟹無論在她身上多么肆無忌憚地捏弄,小吳無論多么快樂地嘩啦嘩啦地大笑和尖叫,她都不再給我糖吃了。小吳不再像先那樣對我好了。
衛(wèi)星還來給小吳挑水。幾乎每天都來。衛(wèi)星看到我,會跟我古怪地笑笑。衛(wèi)星不再跟我說話,也不再揍我,更不搶我們的破爛了。但是,我的鏈條槍已經(jīng)給衛(wèi)星沒收了。一切似乎還和從前一樣。只有我感受到某些細微的變化。這就是,小吳不再主動叫衛(wèi)星挑水了,衛(wèi)星就是挑來了水,小吳也是愛睬不睬的。但是,小吳的水缸每天都是滿滿的。我從沒看到小吳自己去挑水,給小吳水缸里挑水的,不是衛(wèi)星,就是大螃蟹,是的,大螃蟹也爭著給小吳挑水。在小吳的水缸里滿滿都是水的時候,衛(wèi)星就顯得無所事事。小吳有一次還罵他,小吳罵他時,被我悄悄聽到了。小吳罵他沒有屁用。小吳讓他滾遠遠的。小吳最后說,你還想殺大螃蟹,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那個膽子嗎?大螃蟹可不是誰要殺就殺的。我聽到衛(wèi)星惡狠狠地說,這都是你說的!你這個狐貍精,當心哪一天掉到井里淹死了!衛(wèi)星敢跟小吳橫,也是我頭一回聽到的。
廢品收購站的后門上,新安了一把暗鎖,這是我看到的另一個最實在的變化。這鎖不知是誰安的,是大螃蟹呢?還是衛(wèi)星?或者是小吳,其實,大可不必,我已經(jīng)不去窺探他們的秘密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趕快攢下一筆錢,和洋洋一起進一趟縣城。洋洋在醫(yī)院包扎的時候,我就想告訴洋洋的,等你腿好了,我們?nèi)ヒ惶丝h城,去看一場電影,去吃一碗雜燴湯。我當時沒有說,是我還沒有錢。當她出院回到家里能瘸著腿出來玩的時候,我就告訴她了。我說,洋洋,你等著好了,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進城了。我看到洋洋臉上的笑容,洋洋就像吃到雜燴湯一樣地笑了。洋洋說,我腿好了,你看看,一點也不疼了。洋洋說,小可你有多少錢啊?我說我有很多錢。我說快了,很快我們就能進城了。
是的,我已經(jīng)攢了一塊多錢了,再有六毛五分錢,我們就能進城了。
有一天,大螃蟹在糖果店門口喊我們,他大聲地說,小可、洋洋,你們兩個,過來!
我不想去,我已經(jīng)不想吃花生牛皮糖了,我們的錢準備派別的用場了。
小可、洋洋,你們兩個,聽到?jīng)]有?過來,過來呀,我給你們糖吃。大螃蟹已經(jīng)把一把花生牛皮糖抓在手上了。
洋洋看看我。我看出來,洋洋想去。吃就吃吧,我想,不吃白不吃。
我們跑進了糖果店??纱篌π酚职咽掷锏奶欠胚M糖箱里了。大螃蟹說,小可,你真的看到狐貍精啦?
我點點頭。
撒謊!大螃蟹把糖又抓出來了,他把糖放在柜臺上,說,這是給小可的。
大螃蟹又抓出一把,也放到柜臺上。大螃蟹說,洋洋你說,你看到狐貍精啦?
洋洋也點點頭。
大螃蟹笑笑,說,你兩人說謊,以為我不曉得?洋洋你不是說,你看到衛(wèi)星的嗎?
我沒說!洋洋大聲叫道。
你還說你沒說,小吳都說了。
我我……
你是看到衛(wèi)星是不是?還撒謊說是狐貍精,你兩人今天表現(xiàn)還不錯,糖都歸你們了,明天要是想吃糖,再來拿,去玩吧。
我和洋洋從來沒吃過這么多花生牛皮糖,真是太多了,我們不知道大螃蟹為什么這么大方。
我們吃著糖,在井口看到挑水的衛(wèi)星。我們想躲著衛(wèi)星,但是,衛(wèi)星還是把我們叫住了。衛(wèi)星說,洋洋,聽說你那天晚上看到了狐貍精?
洋洋搖搖頭,說,我什么都沒看到。
這就對了,沒看到就不能亂說……那里看到什么啦?
洋洋沒有搭理她哥哥,而是拉著我跑了。
八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這就是,衛(wèi)星失蹤了。
衛(wèi)星是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失蹤的。
到處都找遍了,也不見衛(wèi)星的蹤影。
一連幾天,洋洋的母親,還有洋洋,都很焦急。我和洋洋也是到處尋找。我們把我們從前去過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炭廠、軋花廠、糧管所、農(nóng)機站,能找的都找了,連衛(wèi)星的影子都沒有看到。衛(wèi)星能到哪里呢?我回想著最后一次看到衛(wèi)星的情景,當時他正在給小吳挑水,他問洋洋的話時,鬼鬼祟祟和捉摸不定的樣子讓我頓生凝竇。
現(xiàn)在,給小吳挑水的,只有大螃蟹一個人了。我時常會聽到大螃蟹在廢品收購站后院大聲地說笑,但是,我發(fā)現(xiàn),大螃蟹不是到井里去挑水了,他到河里去挑了。我不知道井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突然想到,衛(wèi)星的父親老龐,就是淹死在井里的,莫非衛(wèi)星也失足掉進了井里?
我和洋洋從井口往井里望,清亮的水井里只有我和洋洋的臉。
我們找來鐵勾,系上繩子,在井里打撈,果然被我們撈上來一雙黃膠鞋。這是衛(wèi)星的鞋。洋洋驚叫道,找到了找到了,衛(wèi)星掉進井里了。
洋洋一路哭叫著往家里跑,她一邊跑一邊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衛(wèi)星被打撈上來的時候,他尸體已經(jīng)膨脹得不像樣子了。
我聽到有人說,這孩子,才十六歲……
洋洋很悲傷??吹窖笱蟊瘋?,我也很悲傷,我不知道怎樣來訴說我的悲傷。我悄悄地流淚,悄悄地跟洋洋說,我已經(jīng)有一塊七毛錢了,我們可以去一趟縣城了,我們可以去看看城里的高樓和百貨商店了,我們可以到電影院里看一場電影、到飯店吃一雜燴湯了……
洋洋抽泣著,我不知道洋洋聽沒聽到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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