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低掛在德克薩斯州的上空,宛如我的母親一般。今夜,她飽滿盈實,光亮賽過世上最亮的電燈;她散發(fā)出琥珀色的巨光,將周圍的天空映照得一片殷紅。也許她就是那“收獲之月”,那科曼奇族傳說中的月亮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還從沒見過掛得這么低的月亮,也沒見過如此完滿地將自身所有光芒與能量全部都散發(fā)出來的月亮。今夜是我母親去世6周年的祭日,而愛爾蘭卻與這里有6個小時的時差,你還在沉睡之中。
我在散步,除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在散步了。要橫過瓜達魯普街非常困難,因為來往的汽車開得太快了。在熱情歡迎來賓光顧的 “團體聯合食品店”里,收銀臺里的女孩問我是否愿意加入他們的商店俱樂部。她說,我只要付70美元就可以獲得永久的俱樂部會員資格,然后購買這里所有商品的時候都能享受9.3折的優(yōu)惠。
6年,6個小時,7%的折扣。我告訴她我來到這里才幾個月,她笑著對我說歡迎光臨。我對她回報一笑。我居然還能笑。要是我現在打電話給你的話,現在不過凌晨兩點半,你很容易就會醒來。
如果我打電話給你,勢必又要回顧6年前發(fā)生的所有一切。因為在今夜,那一切占據了我的全部內心,似乎時光從來未曾流逝過,又仿佛月亮受到了某種強大的魔力的控制,在今夜具有特別的力量,牽引著我回到過去發(fā)生的真實場景中去。穿越大西洋打給你的電話中,我能回顧的就是舉行我母親葬禮的那段日子。我回憶得出當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似乎是總害怕會忘掉它們一般。譬如說,我記得你在葬禮上穿的是一條白色的短裙。那天一定是很暖和,所以不用穿外套。我記得我在祭壇為母親致悼詞的時候看得到你,你就在左側的走廊那邊。我還記得或許是你或許是別人說過你把車停在了大教堂的正前方,因為你從都柏林趕過來有些晚了,在別的地方根本找不到停車的位置。我知道你在靈車開出來之前,在人們抬著我母親的棺木準備去墓地,而我們都跟在其后慢行的時候你就把車移走了。在安葬了她以后,你來過酒店一次,和我,還有我姐姐蘇西一起吃了頓飯。喬,我姐夫,一定也在場,還有我的弟弟凱瑟爾。不過我記不清他們吃飯時說過做過些什么了,吃完飯后,大家就散了。我只記得快吃完的時候,我母親的一位朋友,一個非常細致的人,走過來,看著我,然后輕聲地在我耳邊說我朋友的到來真是好。她說起“朋友”一詞的時候非常甜蜜,還特地加強了語氣。我沒有跟她說她所留意到的事實已不復存在了,那不過是過往故事的一部分。我只簡單地說了句,是的,你的到來真是好。
你知道,我時常在不想直接表達自己觀點的時候就說一個笑話或小故事來婉轉表達,而你是惟一一個對此搖頭表示惱怒的人。再沒有人跟你一樣思索過這個問題了。你是惟一一個希望我總是說出真話的人。當我朝著自己在此地租住的房子走去的時候,我知道,要是我打電話告訴你在這異國的街道上有種無可阻擋的強力將我拉回到痛苦的往事之中的話,你一定會說你并不感到意外。你只會奇怪為什么歷經了6年之久。
那時候我住在紐約,城市即將迎來最后一個無罪年。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有一套公寓房,同樣,在那座城市里,我也有一套公寓房。它坐落在90大道哥倫布區(qū)里。你從沒見過它。那是一個錯誤,我認為那是個錯誤。我沒在那里待多長時間——大約六、七個月吧——不過那卻是我這些年來住得最久的一個地方。房子里需要擺些家具,于是我興致勃勃地花了兩三天時間體驗了一回購物的刺痛與快感:兩把舒適的椅子(后來被我送回了愛爾蘭);從“布魯明戴爾店”里買回的一張皮沙發(fā)(最終被我送給了一個學生);在“1800床墊店”買了一張大床;在市區(qū)買了一張餐桌和幾把椅子;還在廉價店里淘了一張便宜的書桌。
整整那三天——9月初的一個周五、周六和周日——當我忙碌于收貨驗貨、刷卡付款并跟著出租車飛快地從一個商店趕往另一個商店的時候,我的母親卻正在死亡線上掙扎著,沒有一個人找得到我。我沒有手機,公寓里的電話線還沒來得及接上。如果需要打電話的話,我就會去使用街角的付費電話。我把一個朋友的電話留給送貨公司,以便他們通知我送家具過來的具體時間。我每天都會打幾個電話給那位朋友,有時她也會和我一起去買,她是個有趣的人,那幾天里我覺得很開心。那幾天里,愛爾蘭沒有一個人可以找到我,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我的母親正在死亡線上掙扎著。
最后,到了周日的深夜,我閃進了金括的網吧去上網,發(fā)現蘇西給我留了言,一條接著一條,從三天前就開始了,標題上寫著“緊急”、“你在嗎”、“請回復”、“請快些收到消息”等字樣,最后甚至只有“請求?。。 币粋€詞了。我打開第一條讀了后,趕緊回復說我一找到電話就趕緊打電話回去,然后我才把其它的每一封電郵都看了一遍。我的母親住在醫(yī)院里。她也許要動手術。蘇西想跟我商量一下。她那一向住在我母親的屋子里。信里沒有提到別的,信內的語氣也沒有像來信的頻率和每封EMAIL不同的標題那樣顯得格外緊急。
愛爾蘭的半夜時分,我的電話吵醒了她。我想像著她當時站在樓梯底的大廳里接電話。我只想蘇西能告訴我媽媽問起了我,可是她一點都沒有提起這些。相反,她說起了治療的詳細情況,還有她也是才收到消息說住在醫(yī)院里的媽媽聽到無法聯系上我時感到非常失望。我告訴她我會在第二天早上打電話過去,于是她說等到那時候她就會得到更多的消息了。我母親現在并沒有什么疼痛了,她說,盡管前些時候總是痛。我沒有告訴她還有三天就要開學了,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讓她知道。那一夜,她的口氣里似乎就是想跟我說說話,把情況告訴我而已,并沒有什么別的。
不過等到早上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我意識到她在前一晚一聽到電話里傳出我的聲音的時候就已經飛快地思索了一番,她明白我在周日的深夜里不可能做出離開紐約回都柏林的計劃,因為一直要等到第二天晚上才會有一趟飛機飛過去;于是她決定了在早晨到來之前什么都不說。她希望我能輕松地睡一晚。我也確實睡好了,等到早上我打電話的時候,她簡單地說道,需要這個家庭一起做出決定的時刻很快就要到了。她說到“這個家庭”一詞的時候就跟說起“城市地方行政管理委員會”或“政府”甚至是“聯合國”一樣讓人感覺很疏遠,但是她心里知道,我也明白,那是指我們三個。我們就是整個家庭,而在醫(yī)院里,一個家庭要求做出決定的時候也只會意味著一件事情。我告訴她我就回家,我將搭乘下一班飛機回家。我不會再在自己的新公寓房里等著家具送來了,也不能在這所大學里上第一堂課了。與之相反,我要去尋找一趟開往都柏林的飛機,并盡快地去見到她。我的朋友打電話給Aer Lingus航空公司,發(fā)現航班為我這樣有突發(fā)事件的客人預留了幾張座位,于是當夜我就可以飛走了。
你知道我不信上帝。我并不在意宇宙間的各種神秘事物,除非他們真實地朝我走來,說著話,或許是帶著音樂,也或許是帶來絢爛的色彩,那樣我也不過會因為他們的美麗而簡單地對他們表示歡迎。我甚至不信仰愛爾蘭神靈。不過你也知道,在我離開愛爾蘭的這些年里,有好多次她卻以一種無法預料的姿態(tài)來到我的身邊,讓我在一些熟悉的事物中看到我所期待和希冀的的暗示。我看到了有人朝我走來,有的帶著柔和的微笑,有的帶著頑固而心神不安的面孔,有的小心謹慎地穿過某公共場所,有的陰冷甚至有些怨恨地盯著中央部分看著。無論如何,那天晚上,我去了J.F.K.國際機場,我一下的士就看到了他們:一對中年夫婦正推著手推車,車上放滿了行李,男的看上去溫和卻又略帶有恐懼感,仿佛他隨時都會被人審問卻不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一般,女的疲倦而厭煩著,她的衣服過于花哨,鞋跟太高,她的嘴型顯示出內心純粹而盲目的決斷,不過她的眼睛卻恭謙地注意著周圍,很柔順。
很容易我就和他們說起話來,我告訴他們即將回家的原因,他們倆都停了下來問我從哪里來,當我說話的時候他們都一直體諒地點著頭。甚至排在長隊里等候辦理登記手續(xù)的那些回家休個短假的年輕男人們,此刻都望著他們帶試探性的姿態(tài),站在人群中一言不發(fā),這使得談話更加不費力了。我放下了擔憂,停下來好好喘了一會兒氣,什么都不再想了。我看起來也能跟他們一樣,仿佛是什么憂愁都沒有,或者說沒有多少憂愁的樣子,也能隨時掛著柔和的微笑,當有人說“勞駕”或是官員走近的時候客氣地留出一段距離。
當我拿起機票過去辦理登記手續(xù)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說需要到另外的登記臺前進行登記,那里是專門辦理商務艙登記手續(xù)的。我拿起背包走過去的時候,我認為這也許是航空公司為了安撫有著跟我一樣原因而非得回家不可的人而采取的一種措施,通過提升艙位的檔次而更加關愛他們,在夜晚中給予默默的同情,多加一條毛毯或者別的什么。不過等我走到登記臺前時我才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被送到這邊來,這一刻,我想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上帝,是不是真有愛爾蘭神靈,因為登記臺前的那位女士看到了我的姓名加在長長的名單之后,她告訴了其他人說她認識我,并且希望在我需要幫助的此時此刻能夠幫得上我。
她的名字叫弗朗西絲·凱里,住在我姨媽家的隔壁,那里是我們——我和凱瑟爾——在父親生病后寄住的地方。那時候我才8歲。弗朗西絲大約比我大了10歲,不過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她,也清楚地記得她的兩個姐妹和兩個兄弟,她有個弟弟跟我年紀差不多。我姨媽住的房子是他們家的,姨媽帶著我們一起住在里面。他們比她地位顯要。也有錢得多,不過她卻和他們相處得很好。兩家的屋子共有一個大大的后花園,并且在兩棟屋子之間還有一些外屋,也有很多汽車來往著。
凱瑟爾那時候才4歲,不過在他的記憶中似乎更大一些。他已經在學習認字了,他很聰明,并且記性非常好,在我們這個家里,他被當作一個小男孩來看待,而不是被看作是一個小嬰兒。他能夠決定每天自己穿什么衣服,看什么電視,待在哪間房里,以及要吃什么樣的食物。當他的朋友來到屋前叫他的時候,他能自由地邀請他們進來,或者是自己出去跟他們一起玩。當我父母的親戚或朋友來訪的時候,他們也要見他,要和他聊天,并且非常熱心地聽他說話。
那之后的這么多年中,凱瑟爾和我從來都沒有提起過跟這個新家庭住在這個新屋子里的共有時光。而我一貫良好的記憶力對這段時光卻也記得并不清晰。譬如說,我記不起我們是怎樣到達那屋的,也想不出是誰送我們到那里去的以及那個人又說過一些什么。我知道那一年我8歲是因為我記得離開學校的時候是在哪個班級,還有當時是哪位老師在教我們。這段日子持續(xù)了兩三個月之久是完全有可能的,說不定還更長。那不是在夏天,對此我敢打包票,因為蘇西當時回到了寄宿學校里,所以絲毫沒有受到這些事情的影響(這些大約都是多年前當我一度問起她是否記得起那段日子的時候她說的)。我也沒有寄住在那屋子里時關于寒冷天氣的記憶,盡管我確實認為當時的夜晚總是降臨得很早。也許那是在9月到11月間吧,也或許是在圣誕節(jié)后的幾個月里,我記不清了。
我記得清的就是那棟屋子里的各個房間,客廳和餐廳幾乎從來沒人用過,那個廚房比我們家的要大,我還記得烤面包的氣味和味道。我討厭那熱熱的厚面包片,剛從平底鍋里烤出來,浸在豬油中,不時還有油滴下來。我還記得姨媽的幾個孩子都比我們小,每天白天還要睡覺,至少其中有一個是必須要睡的,于是我們就不得不在幾個小時中保持安靜,直到他睡醒為止,哪怕是我們什么事情都不干的時候也得要這樣。我們沒有一樣玩具,也沒有一本書。我記得沒有人喜歡我們,誰也不喜歡我們倆,甚至包括凱瑟爾,要知道,在這段日子的之前和之后,他都一直被身邊的人們珍愛著、寵愛著。
我們在姨媽的屋子里,盡情地吃著她的食物,盡管我們沒有去上學,但我們也一定玩耍著或者做了些什么。在那個屋子里,沒有任何人傷害我們;沒有任何人在夜里會靠近我們,也不會有任何會打我們、嚇我們或者是讓我們感到有絲毫害怕。我們被母親寄放在姨媽家的那段日子沒有任何戲劇性可言,整個過程都是灰暗而陌生的。我們的姨媽以她特有的心煩意亂的方式對待著我們。她的丈夫性格溫和卻有些冷漠,基本上是個快樂的人。
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們的母親在那段日子里從來沒有聯系過我們,一次都沒有過。沒有信,沒有電話,更沒有看望。我們的父親生病在醫(yī)院里,我們不知道究竟要被丟在那里多長時間。在其后的許多年中,母親從來沒有解釋過她為什么不在我們身邊,而我們也從來沒有問過她在那幾個月里是否想過我們怎么樣了,或者是我們的感覺如何。
這也許無關緊要,因為它意味著毫無意義,就跟一減一意味著零一般。當我遠離家鄉(xiāng),漫步在沙漠中的這座城市里空曠的街道上時,它似乎都不值得我來對你提起。它讓人感覺仿佛凱瑟爾和我的那段日子是在陰暗的世界里度過一般,仿佛我們被悄悄地壓抑在無邊的黑暗之中一般,一切熟悉的事物都消失了,而無論我們做什么或者說什么都無法改變身邊的現實。因為沒有人表示出過絲毫對我們的仇恨,也從來沒有過什么打擊會讓我們認為自己是生活在無人疼愛的世界里,甚至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要緊的事情。我們沒有抱怨,我們是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時的無聊,仿佛生活在真空中一般,周圍只有無邊的寂靜——幾乎沒有任何聲音,只有幾聲憂傷的回音和一些暗淡模糊的感覺。
我向你保證不打電話給你。我已經給你打過太多次電話了,也吵醒你太多回了,在我們交往的那些年以及那之后的許多年里。然而如今在這個陌生、單調而孤獨的地方,有一些夜晚里,那些憂傷的回音與暗淡模糊的感覺又來到我的身邊,甚至一陣陣地比從前來得還強烈些。它們跟耳語一般,或者像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我真希望此刻你在身邊,又希望自己以前那么多次都沒有打電話給你過,因為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你。
弟弟和我都學會了不相信任何人。我們學會了不跟人談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并且我們一直盡自己所能地堅持這樣,帶著某種無情而固執(zhí)的自尊。我們所有的生活,都被當作了一種技巧??墒悄阒肋@一切,是嗎?我沒有必要把你吵醒來告訴你這一切。
那天夜里我在J.F.K.國際機場,弗朗西絲·凱里熱心地笑著問我事情究竟糟糕到什么程度。當我告訴她我母親就要去世時,她說她對此感到震驚。她說她還清楚地記得我母親。她還說她覺得很遺憾。她解釋說我可以使用頭等艙的長沙發(fā),把它弄得干凈些,不管怎么說,是以一種最舒適的方式躺在沙發(fā)上飛越大西洋,這是我已經付費了可以享受的。她說,如果我需要她的話,她可以過來跟我說一會兒話,不過她已經跟這趟飛機里頭等艙里的人都說過了她認識我,他們會照顧我的。
我們一邊聊,她就一邊在我的行李上貼上標簽,把登機牌遞給我,這時候我猜想,我至少有三十年沒有見過她了吧。不過從她的面容里,我依然還能看到那個我曾認識的人,看得到她母親和哥哥模樣的蹤影。由于她的出現——提醒了我那棟凱瑟爾和我曾經住過并已離開了多年的房子是她家提供的——我感覺到這次回家守在母親的床畔將不再那么簡單,我們之間的相愛與相依將無可選擇地成為生命中的重要部分,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那些充滿了痛苦、遺憾、渴求與空虛的情感并且由于無法自己掌握生活而帶來接近憤怒的感受的日子無形中平添了幾分美妙的色彩。
那一夜在飛機上,當我們越過西半球某地的上空時,有一刻,希望不被他人發(fā)現,我悄悄地哭了。我又重回到見到弗朗西絲·凱里之前的那個簡單世界中了,在那個世界里,胸內跳動的還是從前的那顆心,血管里流淌的還是從前的血,躺下的也依然還是我從前蜷曲著的身體,媽媽患病倒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害怕失去母親的恐懼感令我萬分絕望地悲哀著。接下來,我努力地想睡著。于是當夜色漸漸溜走的時候,我放倒座椅,目光盯著正在播放的電影,卻毫不在意里面的內容,任由此次可怕的歸家理由一遍又一遍地擊打著自己的心靈。
一下飛機我就在機場里租了一輛車,在九月初的如洗晨光中驅車穿越都柏林。我開車穿過達姆康達、多西特街、蒙特喬伊廣場、嘎丁納大街,又越過了多條架在奔涌朝南的河流上的大道,外邊飛馳而過的街道就跟我蛻下的一層皮一般,一截又一截地被拋在后面。我一口氣開了兩個小時甚至還要長,一直到家都沒有停歇片刻,因為我害怕一旦在哪里停下來吃個早飯,整夜未眠堅持駕駛的麻木感立刻就會把體內的力量變得消失殆盡。
我到家的時候,蘇西剛起床,吉姆還在睡。凱瑟爾前一天晚上已經回都柏林了,她說,不過要晚些時候才到家。她嘆了口氣,望著我。醫(yī)院打了電話過來,她繼續(xù)說道,情況更加糟了。你母親,她說,夜里中了風,病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重。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個老笑話了:從不說“我們的母親”或者“我母親”,也不說“媽媽”或“媽咪”,而說“你母親”。
醫(yī)生們也不知道這次發(fā)病究竟有多嚴重,她說,如果可能的話,他們還是打算再做一次手術。不過他們需要跟我們商量。很遺憾,她補充道,我們母親的專門醫(yī)師,就是那個給她看心臟病的男醫(yī)生,那個她喜歡經常去找他看病的醫(yī)生,到別的地方去了。那一刻,我明白了為什么凱瑟爾要回都柏林——他不想參與我們與醫(yī)生之間的商談。我們兩個就夠了。他跟蘇西說了,無論我們做出怎樣的決定他都同意。
我們倆都沒有責怪他。他是她最親近的人,也是她最疼愛的人,說不定他還是她惟一疼愛的孩子。過去的這么多年里,都這樣。這么說或許有些不公平。也許她疼愛我們每一個,正如當她病倒了瀕臨死亡線時,我們都同樣地愛著她一樣。
那些日子里——從周二的早上一直到周五晚上她去世——在我內心深處,從前經常覺得離她很遙遠的感覺逐漸轉化成了一種對她的強烈需求,幾乎在同時,媽媽回到了從前,機智地掌控著她那充滿了奇異的夢想與觀點的世界,時刻準備克服困難,迎接生活。和我一樣,她熱愛書籍、音樂,還有熱天。當她逐漸變得年長的時候,在她的朋友和我們的陪伴下,她已經掌握了一套完美的魅力方法,她處世靈活、氣質高雅。可是我卻不懂得信任那些方法,甚至不去接近,從來就沒有過。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也有了自己的靈活與魅力,不過,那些你都知道。你也不需要我再告訴你了吧,是么?
雖然如此,我還是感到后悔。當我坐在她的病床邊,或者是起身讓別人來看她的時候,我都在后悔著自己為什么要離開她那么遠,住在那么遙遠的地方。我多后悔過度在意住在姨媽家過著坐牢一般的生活的那幾個月??!那幾個月,還有接下來父親漸漸離開人世的幾年光陰,吞噬了我靈魂深處的太多東西!我多后悔讓她了解我太少了??!也許在她而言,一定也有著同樣的悔恨,盡管她從不抱怨,也不提起,也許偶爾她也對凱瑟爾說過,但他也不曾告訴過任何人?;蛟S她也不后悔什么。不過冬天的夜太長,下午四點夜幕就降臨了,人們有著太多的時間來思考一切。
或許這也是我現居此處的緣故吧。遠離了愛爾蘭的無邊黑夜,遠離了大自然險惡地投在我出生地的漫長而寒冷的冬季。此刻我遠離了東風,站在如此空曠的地方。這里從來就沒有什么東西,即便曾經有過,也被遺忘在穿梭的時光之中,消失殆盡了。我站在片草不生的空曠之地,一望無際的藍色天空下,在這樣一個溫柔而折磨人的夜晚里。沒有人走到這里來,也許在這樣的地方中,我比待在其它任何地方都要快樂。只是今夜帶著毒品一般魔力的皎潔月色令我難以按捺心中的渴望,只想撥打你的電話,看看你是否還醒著。
那天上午,我們開車去看母親的路上,我無法開口問蘇西一個壓在心底的問題。我母親已經病了四天了,一直躺在醫(yī)院,這也許有些讓人害怕,而我卻想知道她是不是向凱瑟爾伸開過雙臂,他們是不是在醫(yī)院里互相緊握著雙手,他們之間是不是真有那樣親密。我想知道她對蘇西是否也做了一些親昵的動作,會不會對我也那樣呢?我想的都是些又傻又自私的問題,然而,正如那些天里腦海里突然冒出的許多其它想法一樣,它們幫助我避免了直面沒有多少時間能解釋什么或說點什么的現實。我們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時光。而我也滿懷好奇地想知道: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個夜晚里,當她清醒地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時,我們彼此相依的時光已經耗盡的事實是否也會讓她內心有所改變?
她在特護病房,所以我們必須要按鈴并等待批準后才能進去。病房里非常安靜。我們討論了一會兒我該怎么跟她說才不會嚇著她,以及要怎么解釋我為什么趕回來。我告訴蘇西,我就說自己聽說她住院了,而恰好開學前又有幾天假,于是就決定了回家一趟來確認一下她沒事。
“您好些了嗎?” 我問她。
她說不出話來。緩慢而費勁地,她終于讓我們明白了她很口渴,但醫(yī)生卻什么都不準她喝。她的手臂上正打著點滴。我們告訴護士說她的口很干,但她們卻說除了拿女人們在給眼睛化妝時用的那種小棉簽棒粘上一小滴一小滴的涼水涂在她嘴唇上外,我們什么也不準做。
我坐在她的床邊,慢慢地蘸濕她的嘴唇?,F在我回家和她待在一起了。我知道她非常討厭身體上的不適;也知道她對這水的渴望格外強烈,這種渴望壓倒了一切,其它什么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有人過來說醫(yī)生要見我們。當我們起身告訴她我們就會回來時,她幾乎沒有什么反應。在一名帶有濃重英國口音的護士的引導下,我們穿過幾條走廊,來到一間房前。房間里有兩名醫(yī)生,那位護士也在里面??雌饋硐袷秦撠煹哪俏会t(yī)生說他將主刀動手術,他告訴我們他才和麻醉師談過話,麻醉師堅持說如果不動手術的話,我母親的心臟就無法存活了。中風并不是真正的癥結所在,他說,盡管它對病情也毫無裨益。
“我可以賭一次,”他說,馬上他就為這樣的說法道了歉。他更正說道:“我可以做一臺手術,不過她卻有可能死在手術臺上?!?/p>
手術有個問題,他說。血液輸送不到她的腎型礦脈里,也許還有別的什么地方也有同樣的情況——這樣一來,手術本身對我們而言是有把握的,但手術過后卻有可能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她自身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有問題,他說。心臟的問題只是跳動得不夠有力而無法將血液輸送到她身體的各個部位而已。
他識趣地沉默下來,另外的醫(yī)生也一樣。護士盯著地板看。
“你已經無能為力了,是嗎?” 我說。
“我們只能讓她感到舒服一些”,他回答說。
“這樣她還能活多久?”我問。
“不久了。”他說。
“我的意思是,幾小時還是幾天?”
“幾天。只有幾天了?!?/p>
“我們能讓她非常舒適地離去。”護士說。
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后來,我想我們是不是需要還和麻醉師單獨談談,或者是再咨詢一下母親的專門醫(yī)師,問問他有沒有必要把母親轉到一家更大的醫(yī)院去做手術。不過我想這些辦法都不會帶來什么不同的結果。她多次在公共場合暈倒,也多次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從那以后,好幾年來,醫(yī)生一直都在警告我們會有這一天的。很顯然,她的心臟功能已經衰竭了,可是我不清楚的是,整個夏天里我就回來看過她一兩次——就算是回來了我也盡量躲開要說話的機會,只要有蘇西、吉姆和凱瑟爾在場,我就不說話。也許我也應該像個孝順的兒子一樣每周打幾個電話回來,或是寫幾封信給她。可是我全然不顧醫(yī)生的警告,或許在潛意識之中正是因為害怕這些警告,我始終保持著與她的距離。我一旦接受了這種想法,所有的悔恨便接踵而至,我想像得出自己做出在她身邊度過夏天的決定是多么的冷酷與淡漠啊。經常見到她,她還總是頂著困難和虛弱來招呼我,大約與我回家看看或是打電話回來一樣,她所要承受的壓力與需要克服的困難也都是那么沉重。她給我的回信是那樣的草率簡短也是可以想見的了。
我們走回去見她的時候,護士跟在身邊,雙重的悔恨涌上心頭——天真的后悔我已經不再去想了;然而另一種悔意卻來得猛烈得多,也深重得多:我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了,她從來沒有離不開我過,她在這世界上的日子所剩無幾了,在這短短的幾天內,她也不可能進行調整改正了。她會被身體的疼痛與不適折磨得心煩意亂,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才能保持外表的威嚴與沉靜。她是個了不起的人,一直都這樣。我?guī)状蚊嗣氖?,以便她伸手想找到我的手時馬上就能觸到,可是,她根本沒有找過。我摸到她的手時,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一些朋友來了。凱瑟爾來了,陪伴著她。蘇西和我留在她身邊。星期五的早上,當護士問我是不是覺得她很悲痛時,我回答說我很悲痛。我知道,如果此刻我堅持一下的話,就能為她爭取到嗎啡和一個單間病房。我沒有跟其他人商量,我知道他們都會贊同的。我沒有跟護士提到“嗎啡”一詞,不過我知道她足夠聰明,我說她清楚我知道嗎啡的作用時,我碰巧看到她正朝我望著。嗎啡能讓我母親舒適地睡去,也能幫她舒適地離開人世。她的呼吸漸漸平靜,時深時淺,她的脈搏將會逐漸微弱,呼吸會停下來,然后又重新繼續(xù)。
在那個單間病房里,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剎那間,呼吸似乎完全停止了,我們驚駭而無助地坐著望著她,我們嚇得全坐直了的時候,呼吸又開始了,不過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時間根本不長。最后一次,呼吸停止了,一直停止著。再也沒有重新呼吸了。
她走了。她安息了。我們一直坐在她身邊,直到進來了一名護士,靜靜地檢查了她的脈搏,然后悲哀地搖了搖頭,離開房間。
我們和她在一起待了一會兒;然后,當他們要我們離開時,我們一個個輪流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后離開房間,關上門。我們順著走廊走出去,仿佛我們余生的呼吸中都將帶有她最終呼吸的痕跡,帶著她最后的掙扎;又仿佛我們在人世間的生活已經被剛才的所見分去了一半或是四分之一。
我們把她安葬在父親的身邊,父親已經在地下等了她33年了。第二天我就飛回了紐約,飛回到坐落在90大道哥倫布區(qū)里擺放了一半家具的公寓里,一天之后開始我在紐約的教學。我懂得,正如你此刻將要對我說的一樣——只要你拿起電話發(fā)現電話這頭的我時,你先是會沉默一下,接著就會說我需要和你聊聊——你就會告訴我,這么多年里我拖延得太多了。在這夜色遍布的城市里,當我平靜下來在新床上躺倒的時候,我明白現在確實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我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在我清醒著的一個又一個時辰中,我不得不告訴你,這令我承受打擊卻又幾乎幡然悔悟。
(原載《紐約客》2007年5月7日)
作者檔案:
科姆·托賓(Colm·Toibin),愛爾蘭作家,曾任記者、編輯,后專職寫作,出版過許多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與游記,也撰稿寫了大量的政治評論文章以及戲劇與影視作品批評文章。1955年出生于愛爾蘭東南部的威克斯福特郡(Co. Wexford)的恩尼斯科西。他的父親在基督教兄弟會執(zhí)教近30年,曾寫下許多關于城市歷史與遺跡的文章,其作品《恩尼斯科西:歷史與遺跡》由科姆·托賓于1998年整理出版??颇贰ね匈e曾就讀于恩尼斯科西基督教兄弟會中學,然后進了威克斯福特圣彼得學院,1972年進入都柏林大學學習歷史和英語,1975年獲學士學位。其后,他去了巴塞羅納三年,然后執(zhí)教于都柏林英語學院。1978年他重返都柏林大學研究現代英美文學,攻讀碩士學位。1981年,他成為《在都柏林》的特邀編輯,1982年加入《東方三博士》,成為著名編輯,為愛爾蘭許多有影響的報紙與雜志供稿。他的代表作有《南方》、《致意巴塞羅納》、《騎馬斗牛士》、《大師》、《十字架的標志:歐洲天主教之旅》等,其中多部作品多次獲獎。近期小說《黑尿病燈塔船》入圍1999年布克獎決選名單;《大師》不但入圍2004年布克獎決選名單,還被《紐約時報》評為“2004年十佳書籍”,并獲得2006年IMPAC都柏林文學獎、2005年法國最佳翻譯小說、《洛杉磯時報》年度最佳小說。科姆·托賓現居愛爾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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