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讓我用最簡單最破碎的語句講述一個故事,它是歷史上最可能出現(xiàn)的普通事件。
寫《詩經(jīng)·陳風》的那個詩人姓名久已失傳,甚至連一些最可能給人留下印象的事跡也已經(jīng)被風吹散在廣大的空間和蘆葦之中??梢钥隙ㄋ且粋€公子,他長得很美,他的一生如同傍晚時分又大又白的太陽,曾長期懸掛在陳國的土地上空,尋找一塊可以降落的巖石。
這個詩人一生有很多情人,這很類似于西班牙的風流貴族唐·璜。在精力充沛的少年時期他游歷了陳國的每一處地方,和許多美麗的少女們談笑玩?;蛘咄补裁?。那些少女們穿著自己織造的藍底上衣,五彩繽紛的裙裳在河邊或自己的家門口飄飄蕩蕩。當時詩人正當少年,那些少女的年齡也都在十四五歲,正是水仙花季節(jié)。她們的皮膚如同羊奶,細膩、潔凈、柔軟,透明的粉色在坦蕩的原野上如蘆葦抖顫不止,時間的風聲在每一顆眼睛里儲存并且嗚響如一把小號,那時候詩人寫了一堆帶著淚水的歌謠,同時用自己清脆的嗓子將它們傳向遠處的草叢。
詩人在三十歲的時候已經(jīng)感到了腐爛的氣息。美人們已經(jīng)出嫁,陳國也已熟識?,F(xiàn)在西風飄忽無定地吹著他的身體,同時又將馴服的落葉翻覆。他站在門口,傷感地望著腳尖上的泥土默默無語,而后他笑起來,因為在詩人藍色的血管中只有永遠升騰的歡娛和陶醉的情緒,而根本沒有悲哀。秋天是冬的因也是春的因,他想,一切只是過程的點面,那么何必悲哀?
從天空的頂部降下了夜,月亮開始升出地面,地表的線條寬泛地綿延著,從月亮外直切入月亮的內(nèi)部,而后滑向南天。鐵絲一般的茅草在月亮里毫發(fā)畢現(xiàn)。接下來,月亮跳出地面,顫動著在東天移動,整個像一粒成熟的小麥,金黃而燦爛,散發(fā)著如同水面一般的光輝。人們在月下歇著,桂花散漫的香氣沉重地浮移。住在詩人家不遠處的知齊姑娘開始和同伴們跳舞,蓬松的長發(fā)輕悄悄地揚起,一如詩人的思緒。
我從來沒有見過象你這樣的姑娘,詩人說,怎么原先單就把你遺忘了?
在你十六歲的時候,知齊說,我才兩三歲,你怎么會給我唱歌呢?
你很晴朗,詩人說,晴朗得就像是月亮。今天的月亮也特別好。
好比是你的臉。詩人又說,我愛看你臉上的絨毛,藍幽幽的。你是個剛出窩的小動物。她們就不是。
幾個姑娘停止舞蹈,圍在詩人身邊。
我很想你。詩人說,你就在我眼前,可我覺得我在想你。
詩人走出月光,回到了自己屋里,開始放聲唱起今天我們稱作《月出》的詩句來:
你看月亮出來了,她的光彩是很明亮啊
我想起了優(yōu)美的女子,也是這般姣美的啊
怎能夠見她一面,放開我心中深深的郁結啊
如果找不到她,我心里會更勞苦更憂愁了啊
外面的人們都在仔細地聽著詩人的歌唱,許多姑娘在詩人家門口猜著這首歌是唱給誰聽。等詩人唱完以后,知齊就走進了他的屋子,然后,兩人躺在鋪在地面的席子上,隔窗子看著升到中天的月亮。知齊還是個處子,身上散發(fā)著的月光一樣的香氣從她豐腴的身體里蕩漾出來,好比是池塘上的霧氣,一直繚繞在詩人的胳膊上面,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散開。早晨,詩人的頭發(fā)顯得濕亮,一綹一綹地落在知齊的脖子里,知齊讓詩人撩開,接著兩個人穿好了衣裳。
第二年春天,詩人重游株林,去尋找一直讓他私心向往的夏姬。兩個人談了一陣話,主要說的是株林的良辰美景。夏姬長得很好看,三十多歲了,面容依然如葵藿一樣輝煌。陳國國君靈公也在座,幾個人說得很酣暢。第四天,詩人從外面轉回來的時候,看見靈公和夏姬從內(nèi)室里出來,赤裸的身體如同鮮活的鮫魚,整個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大夫孔寧、儀行父也同樣走出來,身上寬大的袍衣沒能遮掩住走上末路的生命力所呈現(xiàn)的邪惡。這使詩人很氣憤。
你們都老了吧?詩人說。
滾蛋。夏姬哈哈笑著說,你這個傻瓜,走吧。這樣我高興,大家也高興。
我實在弄不清楚,詩人說,你那么美麗,何必糟蹋自己的軀體呢?
這其實和你一樣。靈公說,我們幾個和夏姬早就認識。豈止是認識?他狡黠地抿抿嘴唇,從很早以前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幾個人了解著一個東西的變化。
我是一個人了解了許多東西。夏姬說,你也是這樣,公子。你應該更了解我。
你是在糟蹋自己。詩人說,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黑色的霉斑。本來我是找一個人來的,現(xiàn)在,不等他們離開我就該走了。
你來這兒不也是想糟蹋我嗎?
不。不是。
離開株林以后,詩人走進了夜里,身上感覺到了夜氣的寒冷,他慢慢地走著,眼前漸漸消失了夏姬們的影子。在一個村莊的外面,詩人聽見有人唱歌,那支歌子敘述的是他和子矜的故事。唱歌人嗓子很好,一會低沉一會又激越飛揚。
東門外池塘的清水
可以漚那苧麻的皮呀
她是個很美麗賢淑的女子
可以和她會面唱曲呀
東面城門外邊的池水
可以浸泡那苧麻呀
她是個美麗賢淑的女子
可以和她說說話呀
你是誰?詩人站在池塘邊問道。
我呀。一個女子的聲音回答說。
詩人愣了一會兒,這種回答他從來沒聽說過。
你的歌聲真好聽,詩人說,活潑,還自信。在這個地方聽見你的聲音,我想我是走進了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申悋胰D到了。這個國家不大,雖說我們生命有限,甚至只有短暫的一瞬,可用十年工夫絕對可以走遍它的每一個地方。
詩人忽然停下來,因為他猛一下想起了夏姬們,也完全了解他們。雖說靈公和夏姬私通不夠體面,可在不長的生命里,一個人遇上了另一個讓他高興得發(fā)瘋的女性,私通也就不過分了——按我們現(xiàn)在的說法,詩人所說的這種現(xiàn)象可稱作是一種企圖更充實地占有現(xiàn)實的欲望——何況即使拿一切東西來做代價和夏姬私通也并不過分。他轉遍了陳國的所有地方,但并不是完全了解了陳國的土地人物。夏姬就像陳國。詩人想。
這個池塘我來過。詩人說,在這里我和子矜度過了一段美麗而舒暢的日子。就在這個池子邊。今天沒有月亮,可我仍能告訴你,在我和你兩個人的周圍,生長著很多青色的蒲草和荷花,它們天天呼吸著池里的水和池上的空氣,長得非常濕潤。荷花像是潔凈到了極點的東西,即使摘走一朵,或者在花上捅破一個洞,它也如此。
你說得很對,對岸的女子說,看來你就是那個詩人,再說下去呀。
它也如此讓人愛憐,詩人說。
對岸的女子沒說話,詩人也白癡似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它當時只是兩片霧蒙蒙的花朵。
告訴我,你多大了?他說。
十六歲。
你是誰?
就是我呀。
我忽然不能說什么了,詩人說,因為你的這句話——你說:就是我呀——我一下感動了。荷花就是荷花,子矜就是子矜。
我一直很喜歡她。詩人說。
誰?荷花還是子矜?
她。
詩人慢慢地繞著池塘走過去,在滿天的星光下,池子里的水輕輕動蕩。
說,誰呀?一個聲音問。
讓我看看你。詩人說。
詩人在池塘邊呆了三天,但那個女子卻一直沒再出現(xiàn)。村莊靜止地停留在宇宙的某一個固定的位置上,白天被透亮的空氣覆蓋,晚上矗立于一片燦爛的星光。在他一生的這三天里,詩人似乎感覺到有一種他從未認識的真相在向他展示,然而,他一直未能弄清其中的內(nèi)容,只是隱隱約約的知道,它是關涉著女性和美麗等等東西。第四天上,詩人決定重新游歷陳國,于是他轉回家中,帶上必需的東西開始第二次遠征,心中蘊藏著尋求完善的欲望。天藍著,太陽照著,青草在他的腳下伏折下去,葉莖像是一條條柔美無限的生命。出國都不久,詩人感到了疲勞,于是坐在地上,取下背上的葫蘆喝了幾口酒。一只七星瓢蟲從剛剛秀穗的麥地飛來,落在他的腳面上,七顆黑亮的斑點凝聚在鮮艷的外殼上面,如同夜里的北斗。瓢蟲精美的身體像他吟唱過的歌曲。天上的云平穩(wěn)地移動著,偶爾會劇烈地升騰開合,變幻出不同形狀。詩人放下葫蘆。
喂,從東邊傳來一聲叫喊,喂,那個詩人。
詩人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女巫打扮的姑娘在叫他,這個叫小仲的女子腰間掛系著一只小鼓,手中拿著一支鷺毛傘,小傘上的鷺羽被陽光照得透亮,羽管里盛滿鳥蛋一般的淡青色澤。她的臉上一片嫣紅。
來,小仲喊道,和我跳個舞吧。
詩人站起來,慢慢走到小仲身邊,握住她的手。
我挺愿意的。詩人說,你臉上有一種神異的顏色,象是神靈已附著在你的靈魂,你是女巫吧?
是呀,小仲說。然后她偷偷地笑起來,臉上的絨毛顫顫悠悠,像是螞蟻的觸須。詩人仍舊握著她的手指,隨小仲到麥田的土埂上坐下,而后摟住她的腰。小仲解下小鼓,放在自己的身邊。
等會兒再跳。小仲說,我看你有點累了,咱倆先在這兒躺會兒。
我想讓你給我編支曲子。小仲又說。熱熱烈烈的歌曲,好吧?
我有些害怕,詩人說,我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說:你不能這樣做了,不能。再說你是女巫,是人和天神交流訊息的人物。再說你才十來歲。
小仲解開衣服,露出杏仁一樣白皙的肩膀和一身蝸牛似的肉,接著裝出又害怕又害羞的神情,把小傘放在麥穗上面,說:
你說我好看不?
比小麥粒還好看,還鮮潤。詩人說,也比我剛才見過的那只昆蟲好看。我生來就這樣,喜歡看美麗的東西,可惜的是它們會因為我而消失不見,只留下我的眼睛這么明亮尖銳,但卻只能空洞地睜著?,F(xiàn)在,詩人死死地盯住小仲,努力去記憶小仲的身體?,F(xiàn)在我不敢這么做了。
我不懂。小仲說,我弄不清你是什么意思。難道我不能讓你感到高興?
我不會高興,詩人說,就是這樣,雖然我好色,我現(xiàn)在也激情澎湃,還有,你遲早也會消失掉你的美麗,可是我不想讓自己糟蹋掉你,何況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衰老。你看看我這一身皮肉,到處是皺折和臃腫的東西,像一堆早已棄置的腐尸。我才走了不長一段路就只好停下休息。
小仲把詩人的衣服全脫下來,讓他俯在自己身上。我不管。小仲說。詩人猛然熾烈狂放,狠狠地掐住小仲的肌肉,把她按倒在田埂上面。鋒利的麥芒刺穿了兩個人的皮膚,一點點紅色的血珠象瓢蟲身上的黑點一般滲透出來,布滿兩個人的胳膊和腰側。不,我不敢,詩人忽然說,用手抹去自己身上的汗血,然后把頭放在小仲的胸部,細致地傾聽強勁有力的心跳聲,似乎在傾聽天籟一般。許久,詩人坐起來。
你看,他說,我就是不行了,我的心沒有你的磅礴劇烈,它只是發(fā)出好像是恐懼什么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又脆又弱。你是女巫,該不會傷害我吧?
我不知道。小仲失望地說。
從我見了第一個女子到現(xiàn)在,我一直在想為什么你們會這么漂亮,有一個人我一直沒見到過,前一陣我在和子矜幽會的池塘邊聽到過她的歌聲。我想她一定好看,她的臉龐可能像是碩大的睡蓮。都太好了。詩人說,我能熟悉所有美麗的東西嗎?
咱倆跳會兒舞吧,小仲說,你能陪我一些日子嗎?
詩人和小仲開始跳舞。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倆在很多地方出現(xiàn),小仲婆娑的舞姿吸引了許多人,有一天,他們又來到了國都前面,觀者如堵,粉綠色的榆錢灑落在人們的頭上。
在國都的東門前面,白榆樹長滿路邊了。
在宛丘漫延的地面上,柞樹連成片了。
子仲家姑娘漂亮得出色了。
子仲家姑娘在樹下面婆娑地跳起舞了。
趁著良辰同前往啊
多次相會來尋芳啊
姑娘你象錦葵花啊
你送我花椒滿把的香啊
舞蹈完了以后,詩人喝了口酒。我該走了。詩人臉色蒼白地對小仲說,我的激情快結束了。在我唱完這個歌子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暮氣。趕快讓我趁這個可怕的日子還沒到來的時候走開吧,還有那么多地方,詩人撫摸著小仲姑娘的身體,還有許多地方我還沒有重游。
嗯。小仲說。
死的時候,詩人說,我把歌子寫下來給你。
詩人一個人往西走去,拖著孤獨而清瘦的影子,像民間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樣,他跋涉了幾十條河流,博覽了陳國茫無際涯的原野。一路上詩人常常被感動得痛哭流涕。四十歲那年,他開始往回拐,路上經(jīng)過株林,夏姬像一樹紫丁香一般正站在門口,暮春的風吹拂起她散發(fā)余香的裙裳,飄飄蕩蕩地在雙腿周圍翻卷,厚實凝重的裙子一如她紫紅的雙唇。一種優(yōu)雅高貴的氣息讓詩人感到了陶醉,八年來被抑制的欲望鏗然流動。你好,他哽咽地說道。
詩人,夏姬說,豐滿的雙唇緩緩開合。你請進。
兩個人走進內(nèi)室,夏姬點起一枝檀香,而后坐在床上,褐色的床帷不時如蓮花般掀動。
你轉了許多地方,夏姬說,詩人,你說一下,為什么還這樣走來走去,而且,聽說,你也再沒有拈花惹草。
詩人默默無語,只是走上前去偎住夏姬的身體,淚水慢慢地流淌下來。
你面目姣美,為什么不理那些女子?
不。詩人抽噎著說。我已經(jīng)游歷八年,心里一直想著那些姑娘,眼睛也從來沒有離開那些讓我感動的東西。我不能動她們,原先我的情人太多了。詩人停下來一陣兒,然后又慢慢說:她們都出嫁了,原來酡紅的面容已然陳舊,酒液一般的嘴唇也已有皺褶。哦,夏姬呀。
夏姬將身體靠在床柱上,眼睛中流露出迷惑的神情。
是。她說。我今年也四十二歲了,雖然看起來也只是個少婦??晌以缫殉闪俗兾秲旱木埔?。
不。詩人說?,F(xiàn)在我正和你獨自相處。我想我正在思想你的身體。隔著你高貴典雅的衣裳,我正看見你布滿異香的肌膚在吮吸激情。夏姬,你告訴我,為什么太陽每天都要從東邊升起,在空中巡視它司空見慣的土地和人。告訴我,雖然這對你是個褻瀆。
你來吧。夏姬拿不定主意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外面的風開始大起來,猩紅色的床帷劇烈地上下翻動,如被雪凍住的大旗。雨清冷地落在地面,蓋住浮移的塵埃。
過一段時間,夏姬說,你可能就見不著我了,過來吧。
我想我的心像面目一般聰慧,詩人說,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不清楚,夏姬說,只是直感。四十多歲了,我一直在糟踐自己。這哪像我自己?
明白了,詩人傷感地說。
你把我徹底毀掉,好嗎?夏姬說。
詩人愣了一會兒,然后上床抱住夏姬,兩人如同即將凋落的并蒂蓮一般親熱著,大方舒卷又艷氣十足。事情結束之后,兩人身上汗水淋漓,也同樣都氣喘吁吁。第三天,陳靈公們也來到株林,然后,夏姬的兒子征舒射殺了靈公,自立為陳國國君,夏姬試圖自殺,血液酣暢地從脖頸飛濺而出,鮮艷地噴迸在床柱上。詩人看完夏姬被救治的過程后,離開了株林。半年后,楚莊公率軍入伐,殺掉了征舒,并陳國為楚國一縣。
這個時間已經(jīng)是深秋了,帶著冷氣的夜風吹走了詩人心中的煩悶,也吹開了他束在腰間的布帶,悠長的布帶子沉著地伸展向他的前方,把夜色分裂為兩半。詩人背后的葫蘆搖擺著,里面的瓊漿已經(jīng)不多。他似乎又看到夏姬的模樣,高貴的頭顱猛地頹倒于地面,在上面印下雜沓不堪的痕跡。他剛剛得到就又失去了這個美麗的女人。一種世事無常、美麗難再的感覺倏然卷來,讓他頭暈目眩,腳下的花花草草以及眼中的星辰也失去了客觀具有的美麗,甚至空氣,也讓他感到某種邪惡。詩人大聲地咳嗽起來。
又到了那個池塘,里面的水依舊輕輕動蕩,荷花淡雅的香氣無影無蹤地進入他的身體,詩人站在空氣中傾聽了一陣,不遠的地方有搗衣聲傳來。
你回來了。女子說。
你回來了?詩人癡呆呆地重復說,而后又狂張地大笑起來。對方那句話使用的完全平淡客觀的語氣讓他吃了一驚,那句話應當充滿激情,充滿疑問。
你怎么這樣說話?詩人問。
你怎么說呢?對方說。
詩人粗魯?shù)亓R了句臟話,聲音嘶啞而渾濁,迅速地被潔凈的荷花吸收到管莖里。
你出去十年了,女子說,第一次聽我說話時你三十歲。現(xiàn)在你四十歲了。你游歷了陳國,和知齊、小仲、箕、候申、夏姬們都有來往。你現(xiàn)在又開始多情了。你一輩子都激情旺盛。女子說。
可我一直在等著你叫我陪伴你。詩人說。這是我十年來惟一的心愿,可我還沒見過你一面。
夏姬死了,詩人說。至少我再也見不上她了。這是我見過的惟一一個到了老年仍然美貌如昔的女子。我在想你也許是第二個。
其實,誰都是這樣,女子說。
我一直在等待你叫我陪伴你。詩人說,直到我死亡為止。
你這句話說了多少年了?
詩人很坦然。我老了,可這句話不會老下去。哦,讓我陪你一次。他說,接著走過去。女子這回沒能躲開,讓詩人把她抱住親了兩口。在月亮底下,女子的臉果然像是碩大的睡蓮,舒展而濕潤,散發(fā)著濃郁的月亮光輝。讓我陪你一次,詩人盯著她象稻米一般的手指,輕輕地說。
我想這不可能,女子說,你確確實實老了,剛才我感到你臉上的肌肉已經(jīng)麻木僵硬,你的嘴唇也不像子矜說的那樣活軟熾熱了。
這句話讓詩人忍無可忍,他殘酷地用手抱住女子的脖頸,直到指甲全部嵌入肉中,然后詩人猛地放開對方。
你是誰?詩人問。
我是我。女子說。和小仲一樣是個女巫,和子矜一樣也在愛你。和你一樣,我正在衰老。今年我二十六歲了,青春正在悄然逝去。
再過幾年。女子說,你就會知道我不是夏姬了。月光下面,詩人看到她熱淚盈眶。我有個女兒,讓她等著你的兒子吧。
可我一直等著你叫我陪伴。詩人潸然說道,而我的兒子分居各處,我們從未見過,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女子提起水里的衣裳,說。你走吧。
詩人回到家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知齊已經(jīng)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而且知齊自己也顯得更加溫柔,曾經(jīng)松弛了一陣時間的腹部現(xiàn)在又重新變得細致白膩,而且很有彈性。當天晚上,兩個人便又過了一夜溫柔的生活。第二天清晨,詩人擁抱著知齊如同河水一般的身體,告訴她自己就要遠去。
什么時間?
過兩天。詩人說。我要到東邊很遙遠的地方?,F(xiàn)在我已經(jīng)老了,我怕來不及享受。何況什么東西都在變幻著自己的形象。他的手開始濕潤起來,眼睛里閃出夕陽返照似的靈光。哪兒還有不變的東西,對不?
是因為我生了孩子不好看了嗎?知齊問。
詩人傻了似地看著知齊的身體在他手下蜷曲,一如藤蔓的伸縮,那些優(yōu)美的東西他一輩子都難以用歌聲唱盡。不是,他真誠地說。
秋天到來的時候,詩人在離家很遠的地方修筑了一間小屋,把那首叫《東門之枌》的詩交給了小仲后搬了過去。知齊要去陪他,詩人拒絕了,說他只想一個人居住,不需要任何人相伴。
你看,他對知齊說,這里有修長的茅草,和無法看清的星辰,石頭中會冒出花來,身上有硬殼子的昆蟲飛來飛去,閃光的空氣里到處抖動著紅蜻蜓的翅膀,蟋蟀在我房子周圍鳴唱。我不想見誰了。我的腳下是生我出來的土地,又黑又肥沃。
還有大雁,知齊溫暖地說,明年春天它們就會從你頭發(fā)上飛過去。
你很好。詩人說。
我該走了。
走吧。
詩人的這些話在以后又多次說起,給原來的情人或者裝作割草采桑的姑娘們。四十一歲的時候,他開始焚燒那些刻著他詩句的竹片絲帛,火焰從來沒有能燃的高大或者發(fā)出嗶嗶剝剝的聲響,煙霧渺渺地升上天空。冬天,西風開始飄忽不定地吹來吹去,帶著孤狼似的長嗥,地球如同掛在房門口的一塊石頭,毫無遮掩又搖搖晃晃,所有的生機狡黠地潛伏在西風和冰層之下:一種動蕩感在詩人的暮年呈現(xiàn)出它所有的意義。
詩人四十四歲生日那天,說“我是我”的女子帶著自己十幾歲的姑娘來看他,沒管詩人的婉轉回絕,兩個人推開那扇寬大但矮小的門走進屋里。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詩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著,歌子里充滿清澈的性感。
難道我們吃魚湯,
非要魴魚才算香嗎?
或者我們?nèi)€妻子,
不是齊姜不風光嗎
哦嗬候
月亮從東邊走出來了,
接替了落下的太陽
鮮潤的女子走下去了
留下了窈窕的姑娘。
哦嗬侯
花早在秋天凋謝了容顏,
種子卻留在了人的心間;
酒漿在生命中涌流萬轉,
人已經(jīng)醉倒在紅光里面。
你想和她睡覺嗎?女子問,或者和我?其實,我也一直等了你幾十年了。
再也見不到池水了。詩人說,我在這里聽了三年的雁叫和蟋蟀叫。
我這個女兒叫旁池。女子說,她挺美,是吧?
挺美,詩人說,叫中池比旁池好聽。
接著,詩人就盯住這兩個人。女子的臉上清輝浮動,悠閑地彌漫在屋內(nèi),而后又從墻上的風洞里流溢出去,消失在地氣之中。旁池坐進詩人懷里,面目如同一朵碩大且卷的睡蓮,懶懶散散而又天真恬淡。
你母親的腳面已現(xiàn)出皺褶,詩人說,而你粉紅的小腿卻如同小鹿,纖細而又有力。我好象也看見了你的模樣,旁池。
旁池高興地笑笑,開始為詩人解衣服,同樣纖細而有力的雙手輕輕觸擊著詩人的胸部,打出細微的鈍響來。詩人搖搖頭,說,不。
讓我看著你,詩人說,看上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過去后,詩人就死去了。旁池和母親重新回到了那個池塘。
注:關于夏姬和株林。據(jù)《左傳》記載,夏姬為鄭穆公女兒,嫁于陳國大夫夏御叔,生子征舒,字子南。夏姬貌美,陳靈公與大夫孔寧、儀行父與之私通。后靈公為征舒射殺。夏姬在楚莊公派人伐陳國后被送與他人。小說對史實有改動。株為征舒封邑。林:郊野。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