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商廈早晨八點半開門營業(yè)。田臘梅在柜臺前站到十點半,腿站木了,困得點頭打哈欠,好不容易才迎來第一個顧客。田臘梅的柜臺,一整天無人問津的時候也有過,但運(yùn)氣最好的一天她創(chuàng)紀(jì)錄賣過九雙鞋,把一個多星期的費(fèi)用都掙出來了。她租的是降價柜臺,位置偏,費(fèi)用低,一天只要賣出一雙鞋,就能把交商廈的費(fèi)用掙出來,再多賣的就是贏利。給商廈的租金是按月扣,掙還是賠,不能看一天兩天,得平均起來算。站柜臺得有極大的耐性,這是她兩個月以來最大的感受。
第一個顧客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說是買早晨跑步的鞋。田臘梅賣運(yùn)動鞋,有品牌,但不是名牌,到她這里買鞋的,比街上的民工有錢,但也不會是有大錢的主兒,給中小學(xué)生買鞋的居多,買鞋時挑三揀四、使勁兒往下砍價是常事,遇到真心想買的,她也會適當(dāng)讓步,但讓步是有底線的,她在掙錢糊口而不是做慈善事業(yè),這一點她很明確。男人看上了一個樣子,還沒試就開始砍價。田臘梅說:“大哥您先試試,穿上合適了再說,要是穿著不合適,再便宜您也不會買不是?”
男人是小個子,試了一雙三十九碼的鞋。兩只腳都穿上了,在地板上走了幾個來回,看樣子是合適了,又張嘴砍價。田臘梅知道男人確實是想買了,就不急不慢地說:“大哥,您要是誠心買我再讓您五塊錢,再少一分錢也不能了,這還是看在開張的份兒上。您也看到了,我這是降價柜臺,本來比別的柜臺就便宜,您總不能讓我虧本白吆喝吧?”
便宜五塊錢,男人不再猶豫,馬上讓田臘梅開了票。等男人交完錢回來取貨時,田臘梅傻眼了:她從庫房拿出來的盒子里,居然是兩只右腳鞋?;貛旆坑秩×艘浑p沒開過封的,這回是對的,一左一右。打發(fā)走男人,田臘梅開始想錯兒出在什么地方。廠家裝錯了?可能性比較小,因為裝了兩只右腳鞋的盒子是開過封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以前賣鞋時自己腦子糊涂,把兩只左腳鞋裝到一個盒子里了。不知道哪個粗心的顧客,把鞋買回家,還沒來得及穿試、發(fā)現(xiàn)吧?
一整天田臘梅只賣掉那一雙鞋,其它時間都是干站著,連問津的顧客都很少,這使她有時間回想自己什么時候馬虎大意出了錯。三十九碼是常碼,賣的好,大人小孩兒都能穿。她把記賬本拿出來翻,看看最近幾天賣了幾雙三十九碼的。雖然是自己的柜臺,每賣掉一雙鞋她還是會記上一筆,為的是日后對貨時方便。她翻了最近十天的賬,發(fā)現(xiàn)一共賣了三雙三十九碼,最近的一雙是三天前賣出去的,還有兩雙都是上個星期的事。上個星期賣的鞋,顧客怎么著也該試穿過了,只要試馬上能看出毛病。三天前那雙鞋出錯的可能性最大。一旦將目標(biāo)鎖定在三天前,她就開始回憶三天前都有什么人出現(xiàn)在柜臺前。她的柜臺在電梯后面的背靜處,人流一直不旺,也許她應(yīng)該能夠想起什么。但她想了又想,發(fā)現(xiàn)腦子里是一片漿糊,一點線索都沒有。歲數(shù)大了,記憶力是不行了。好在顧客一旦發(fā)現(xiàn)了錯一定會回來找,這讓她心里稍稍有些安慰。這種鞋最少賣一百二,買了兩只左腳鞋就等于把一百二白扔了。沒有人會長兩只左腳。誰掙錢都不容易,以后一定要更細(xì)心些。她在心里甚至想,拿錯鞋的顧客回來找,萬一言語激烈,不行她就讓出打車錢,畢竟是自己的粗心大意給人家造成了麻煩。
田臘梅把剩下兩只右腳的鞋送回庫房單獨放了起來,她相信那個買了兩只左腳鞋的顧客很快就會找回來。要不然剩下的這兩只鞋就算白瞎了:明擺著,誰會買兩只都是右腳的鞋?
一天只賣掉一雙鞋,除了交費(fèi)用沒掙到錢,等于這一天是白站,白給商廈打工了。那天晚上回家她心情不爽,加上兒子大寶又把鞋尖踢破了,她說話時火氣就有些大。其實她最早動心思賣鞋真還跟兒子大寶有關(guān)。大寶在體校練短跑,訓(xùn)練完了勁兒沒用盡,還要去踢會兒足球,踢球不說,在回家的路上,他還專找坑坑洼洼的地方走,平地上有個鼓包、石頭之類,他一定要上去踹幾腳,就他這穿鞋法,什么鞋能抗???大寶最高紀(jì)錄是一個月踢壞了四雙鞋,讓她氣得牙根疼。正巧那時候她原來工作的單位往下裁人裁到了她,迫使她絞盡腦汁琢磨掙錢的辦法。聽說時尚商廈往外出租降價柜臺,她就想到了賣鞋。降價柜臺都是位置不好的犄角旮旯,但是租金也低,而且因為臺面小,擺不了多少鞋,本錢自然也就少,對于她這個新手來說,正合適。小本買賣,雇不起人,她既上貨又當(dāng)營業(yè)員。兩個月下來,刨去交的費(fèi)用,平均一個月掙了不到五百塊錢。就這她已經(jīng)很知足了:頭一次做買賣,沒賠錢就燒高香了。
火氣大,說話的嗓門兒就高:“我一個月掙那幾百塊錢,不夠給你買鞋穿的,還得是批發(fā)價,你怎么就這么不懂事?你那腳不往石頭上踢不行嗎?”
兒子像媽,李大寶的嗓門兒也不?。骸皨屇阍趺床徽f你凈給我買便宜鞋?便宜沒好貨你知道不?你要是給我買阿迪、耐克,我肯定不往石頭上踢!”
大寶的話氣得她心一蹦一蹦的,直到第二天早晨站到柜臺前心里還堵得慌。這個上午,不但她的柜臺沒開張,隔壁賣帽子圍巾的小林子也沒開張。小林子是給老板打工,底薪只有二百,收入按賣錢額提成。生意不好,心情肯定就欠佳,她扭著臉跟田臘梅發(fā)牢騷:“下個月要是還這樣,我不干了?!?/p>
沒有顧客就越站越困,田臘梅打起精神頭兒跟小林子聊天。至少還可以解解悶兒吧。當(dāng)然,還得躲著點樓層經(jīng)理。商廈規(guī)定營業(yè)員不準(zhǔn)扎堆聊天,發(fā)現(xiàn)了要扣分罰款的。就說到了頭一天發(fā)現(xiàn)給顧客付錯鞋的事兒。小林子站柜臺已經(jīng)五年多,在商廈里的見識比田臘梅多:“田姐,再過幾天要是還沒有人回來換鞋,你就得認(rèn)了?!?/p>
“為什么?”
“肯定是遇上扒鞋樣子的了。”
原來有一種小鞋廠,自己沒有設(shè)計能力,專門在市場上找賣得好的品牌鞋,買回去把鞋扒開,照貓畫虎,做出來的鞋隨便貼上哪個品牌的商標(biāo),不是內(nèi)行人看不出來跟真品有什么差別。這種鞋成本低,到一些偏遠(yuǎn)的地區(qū)賣,價錢雖不貴,照樣能掙錢。小林子的話田臘梅聽了半信半疑,心里卻畫渾兒:扒鞋樣子就得買一順撇兒的鞋呀?沒有道理啊。
上午一雙鞋沒賣,下午卻賣了三雙,而且怪了,都是三十九碼的。點一下庫存,三十九碼的鞋,除了那雙兩只右腳的,竟然已經(jīng)斷碼了。也就是說,再有顧客來買這個碼,她已經(jīng)沒有貨了。但現(xiàn)在去補(bǔ)貨,手頭的錢還不太寬裕。租柜臺和頭一次上貨的錢有一半是幾家親戚湊的,她不好意思再張嘴。一想到這層,只要沒有顧客來買貨,她的心里就開始頑強(qiáng)地回憶,到底是哪個粗心大意的人拿錯了鞋卻不回來找?卻越想越亂,一點線索都沒有。
吃過中午飯,田臘梅讓小林子幫自己看柜臺。新學(xué)期學(xué)校開家長會,大寶他爸李國治開公交車,下午當(dāng)班出不來。學(xué)校離商廈七站地,卻沒有直達(dá)車。田臘梅坐了五站,看看時間來得及,為了省下一塊錢,剩下的那兩站她索性沒倒車,自己開步走。沒想到,就為走這兩站地,她竟然錯過了家長會。
在遼河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前面一個騎三輪車的男人引起了她的注意。秋意漸起,行人已經(jīng)很少有穿短衣褲的,這個男人卻仍舊是一身夏天的打扮,寬松的大短褲,白色的被汗?jié)a得發(fā)黃的跨欄背心。男人也在等綠燈,田臘梅站在他的斜后身,看著他背影的時候一開始是神色恍惚的。大寶學(xué)習(xí)不好,每次去開家長會對她都是一種心理上的考驗,好在現(xiàn)在是學(xué)期開始,還不到期末出成績的時候。明知道孩子學(xué)習(xí)不好還得硬著頭皮去見老師,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那種滋味太難受了。在家長會上,除了為兒子學(xué)習(xí)落后羞愧,她還怕大寶同學(xué)的家長告狀。大寶不老實,愛動,手重,老師和學(xué)生家長當(dāng)面或者打電話來告狀的事哪學(xué)期都有。這個兒子,讓她沒辦法。想著馬上就要見到那些學(xué)生家長,她的心里木木的。這個紅燈特別長。她盯著前面那個男人的身子不知道想著什么,目光上移,忽然,男人脖子上一塊突出的地方讓她眼前一亮。那個男人的后脖子上長著一個褐色的瘤子,足有桃子大小。就是這個瘤子讓她精神起來。這個男人在她的柜臺前買過鞋!一定是他。他去買鞋的那天外面下雨,顧客很少。那天他倒是穿著長衣長褲的。她記得自己當(dāng)時也特意留意了他脖子上的瘤子,當(dāng)然是偷看而不是直視。不知道這種瘤子是良性還是惡性的,他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割掉?有些過去的事情平時你可能怎么努力都想不起來,可一旦記憶的火苗被點燃了,一切就都明亮起來。沒錯,這個男人不但在她的柜臺前面買過鞋,而且買的就是三十九碼的!那天他不是自己試的鞋,說是給兒子買。給他付貨的時候他很認(rèn)真地檢查鞋的質(zhì)量,頭一雙他說鞋尖的膠有點翅,第二雙他說有一塊皮子不光滑,直到第三雙他才滿意。三雙六只三十九碼的鞋都擺在外面,一定是那時候把鞋弄亂了!
記憶這東西真怪,一旦想起來,連當(dāng)時的許多細(xì)節(jié)都回憶起來了。她記得男人拿了鞋盒子是匆匆走掉的,連她在后面喊他都沒聽見。她本來是想給他一個塑料袋把鞋盒子裝上的,外面下雨,別把盒子淋濕了。男人把鞋盒子夾在腋下,在電梯上疾步而下,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
就在她想起這些的時候,綠燈亮了。長瘤子的男人已經(jīng)蹬著三輪車過了馬路。田臘梅也想馬上過馬路,可一輛右轉(zhuǎn)彎的白色小汽車擋了她一下,等她過了馬路,三輪車已經(jīng)蹬出有二三十米了。為了趕上三輪車,田臘梅在后面小跑起來。雖然已經(jīng)是快四十歲的人,田臘梅的身子還算輕盈,如果換一雙合腳的鞋,她相信自己是能夠追上三輪車的,但那天為了參加家長會,她特意把自己最好的一雙高跟鞋穿上了,這就不能不影響到她的速度。那她也不甘心,還是往前跑。路上的行人有側(cè)目看她的,會不會以為她是精神?。抗懿涣四敲炊嗔?。不能讓人家白花錢。蹬三輪的更不容易。她在后面喊:“蹬三輪的大哥,哎!請你停一下!”大街上人來車往,川流不息的車流發(fā)出嗡嗡的轟鳴,她的喊聲被都市的喧囂迅速吞沒了,一點余音都沒有。
不知道是不是她產(chǎn)生了錯覺,不喊還好,她一喊,前面的車蹬得更快了,又往前蹬了有兩站地,進(jìn)了陵東街,拐進(jìn)右邊一個收破爛的小胡同,不見了。等田臘梅跑到胡同口向里張望,哪里還有三輪車的影子?
田臘梅站在胡同口愣了好一會兒,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生自己的氣:真是個傻娘們兒,跑什么跑?要真是那個買鞋的人,早晚他得回去找,誰會穿兩只左腳鞋?想是這么想,她還是在胡同口的一個臺階上坐下了。這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小胡同是收廢品的地方,家家門口都是廢品堆,氣味兒也很難聞。也許那個男人是到哪家賣廢品的,一會兒就能出來吧。但既然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他,還是早點告訴他好。再說早點兒把鞋換回來,她也好賣剩下的那雙鞋。就這樣坐著,眼睛緊盯著胡同口,她沒想到時間過得會很快。等她想起自己是為開家長會出來的時,一看表,已經(jīng)快三點了!家長會定的是一點半開,不知道現(xiàn)在結(jié)沒結(jié)束。她急忙站起來往學(xué)校的方向跑,希望至少能趕上個結(jié)尾。遲到也比沒參加好啊。大寶本來學(xué)習(xí)就不好,又愛惹事,自己再不去參加家長會,老師對孩子的印象還能好?
這一帶她不熟,不知道應(yīng)該坐幾路車到學(xué)校。她跑到附近的公交車站牌看了又看,沒看出門道。摸下自己的兜,咬了咬牙,招了一輛出租車。
那也還是晚了。出租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時,家長們稀稀拉拉在往外走。家長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氣喘吁吁地跑上三樓,樓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兒子班級的教室門上掛著鎖。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想去辦公室見老師一面,想了想,還是沒去。跟老師解釋不清的。
回到商廈時,還剩一個小時的營業(yè)時間。不年不節(jié)的,這一小時就像籃球場上的垃圾時間,根本就沒人來買貨了,你卻不能收攤提前走。商廈有紀(jì)律,出租柜臺也得按固定的作息時間。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是越想越氣。氣自己辦事糊涂。早預(yù)料到那個時間家長會已經(jīng)結(jié)束,她就不該再往學(xué)校趕,白花錢,還耽誤了找人。其實她應(yīng)該一直在胡同口等。沒準(zhǔn)兒那個長瘤子的男人只是辦事時間長了些,很快就能出現(xiàn)呢。這樣想著,她毅然決然地轉(zhuǎn)了個方向,沒坐回家的公交車,而是乘車又去了陵東街。田臘梅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她想辦什么事,一定要辦成。她找到那個胡同口,在白天等人的地方又坐了下來。腳有些疼,可能是白天穿高跟鞋跑的,她把腳從鞋里退出來,趿拉著。肚子也開始餓了。中午吃的那碗朝鮮冷面早消化沒了。忍著吧。胡同里已經(jīng)有飯菜的香味兒飄出來。那些外地來城市打工的人,這種偏遠(yuǎn)骯臟的胡同既是他們工作的場所,也是他們在城里的家。不斷有蹬著三輪車的人進(jìn)胡同,進(jìn)了胡同里的某個院子,其中有不少戴頭巾操外地方言的女人,她們滿載而歸,嘁嘁嚓嚓說著田臘梅聽不太懂的別處的方言,好像都很快樂的樣子。三輪車上滿載廢紙盒子,易拉罐,還有舊鐵絲什么的??磥砜窟@些廢品他們也能養(yǎng)家糊口。不知道收廢品的本錢大不大。城里人放不下架子做這種營生的。
她在胡同口等得絕望,一直到天黑透,也沒能等到那個長瘤子的男人。就在她第五還是第六次下決心離開的時候,不遠(yuǎn)處有一個拄著拐杖的人向她走來。在路燈的照耀下,她看清那是一個孩子,身上還背著書包。是一個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年齡跟她的大寶應(yīng)該差不多。那孩子只有一條左腿,右邊的褲管空蕩蕩的,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他的右邊是靠拐杖支撐的。誰家的孩子,真夠可憐的。她上下打量著這個孩子,忽然就有了新發(fā)現(xiàn):這孩子左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旅游鞋,而且正是她賣的那個品牌。不會錯,那個牌子有一個圓形標(biāo)志,是紅色的,很顯眼。以她對鞋子的目測,孩子腳上的鞋差不多就是三十九碼的。田臘梅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女人,但她還是很快就把這個孩子和那個長著瘤子的男人聯(lián)系起來。怪不得他不回來找,怪不得聽見她的喊聲他騎得越來越快,怪不得他在電梯上沒聽見她的喊聲,怪不得他找出各種毛病逼著她拿了好幾雙鞋出來,敢情他拿錯鞋是故意的!他家里有一個只能穿左腳鞋的殘疾孩子!這種判斷讓田臘梅的血往上涌,她把腳放進(jìn)鞋里,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努力克制自己,攔住了已經(jīng)走到跟前的孩子:“小同學(xué),跟你說句話?!?/p>
那個孩子站住了,一臉的警惕:“您是跟我說話嗎?”
“跟你打聽個人。有一個脖子上長瘤子的男人。我今天賣廢品的時候他多給了我兩塊錢。”最后一句話她是靈機(jī)一動想出來的,因為她從孩子的表情中看出了提防和不信任。她的這句話起了作用,男孩兒猶豫了一下,說:
“我知道他住哪兒,您跟我走吧。”
男孩子在前面走,拄著一只拐杖,但走路的速度并不慢,應(yīng)該不是新殘吧。金屬拐杖頭點在柏油路面上,發(fā)出篤篤的聲響。在一個堆滿紙盒子的院門口,男孩子站住了:“就是這兒。”然后他用手拍門,沖里面喊:“爸,有人找。”
院兒門開了,一個男人站在他們面前。從正面看不到男人脖子上的瘤子,但清晰起來的記憶已經(jīng)讓她認(rèn)出這張男人的臉。就是他,沒錯兒。田臘梅又餓又氣,說話的聲音不但急而且沖:“那什么,大哥,我記得你頭幾天到時尚商廈我柜臺買過鞋,當(dāng)時我太粗心,把兩只左腳鞋裝到盒子里了。我們做小買賣的不容易,賣錯一雙鞋等于白站好幾天柜臺。大哥我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你能不能把那只錯裝的鞋讓我拿走,明天我保證把右腳鞋送過來?;蛘呶野涯侵挥夷_鞋拿過來跟您換?”
田臘梅還想說“我白天喊你、在后面追你、把孩子的家長會都錯過了”,話到嘴邊,她克制住了,沒讓自己說出口。不能把人逼急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她的目的只是把鞋換回來。她看見拄拐杖的男孩子一直站在旁邊聽他們說話。不能在孩子面前打大人的臉。
但是男人的反應(yīng)讓她很失望。男人聽她把話說完,很蠻橫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從來沒在你說的地方買過鞋。我們這種人,平時只在街頭的小攤上買東西,怎么能去什么大商場呢?你一定認(rèn)錯人了。”
男人的態(tài)度讓田臘梅非常生氣,說出來的話就更急:“大哥你不能這么說,你脖子上長的那個瘤子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再說你家孩子腳上穿的正是我賣的那種鞋,你怎么能不承認(rèn)呢?!”
“天下一樣的鞋有的是,怎么我家孩子腳上的鞋就是你賣的?你這人說話欠考慮。說我們家的鞋是從你那兒買的,你能拿出證據(jù)嗎?”
男人的詰問讓田臘梅說不出來話了。是啊,你說你記得人家脖子上的瘤子,認(rèn)出孩子腳下的鞋正是自己賣的品牌,但這也不能證明鞋子就是從你那兒買的呀,你得有法律承認(rèn)的證據(jù)呀!
就在他們大聲說話的時候,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人,有人甚至手里端著飯碗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看熱鬧。拄拐杖的孩子,在他們爭執(zhí)的時候先是低下了頭,看見門口圍了人,悄悄地進(jìn)了院子深處,不見了。田臘梅進(jìn)退兩難。人家不承認(rèn)在你那兒買了鞋,你就什么辦法也沒有。就這么離開她不甘心,可不走還能怎么樣?撒潑罵娘的事她不會做,就是豁出去做了,把人逼急了,跟你動手,罵你幾句難聽的,吃虧的還不是女人?想到這兒她撥開看熱鬧的轉(zhuǎn)身往外走,眼淚竟然一下子涌了上來,她強(qiáng)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小跑著出了胡同。
那天晚上她是走回家的,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走回去,為什么沒想到坐車。穿著高跟鞋,一步一步地量著城市的柏油馬路,到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李國治下午班還沒收車,大寶自己泡了方便面吃,看見她回來,一臉的委屈:“媽,你為什么不去參加家長會?!”
“你怎么知道我沒參加家長會?”
“老師打電話來了,還問我是不是跟家長說了開會的事,媽,你得給老師打電話還我清白,我確實告訴你了,我沒想隱瞞你!”
田臘梅一肚子的火,卻再不能跟兒子發(fā)了。這事兒跟兒子確實沒關(guān)系,委屈孩子了。她想馬上給老師打電話,想一想還是算了:這么晚往老師家打電話,太不禮貌。不行明天自己親自去趟學(xué)校吧。
在外面一天,又是走又是跑的,腳火辣辣地疼。脫下襪子一看,腳掌竟然起了泡。她把大寶打發(fā)睡覺,給自己燒了一盆熱水,飯也沒吃,坐在廚房里泡腳。泡著泡著眼淚就出來了:人怎么能活得這么委屈,這么窩囊!
第二天站柜臺,一上午只賣了一雙鞋。有兩個顧客因為沒有三十九碼的走掉了,讓田臘梅心里焦躁。吃過中午飯,田臘梅找到一樓的IC電話,打給她上貨的那家批發(fā)商。萬一批發(fā)商有什么辦法呢?批發(fā)商跟廠家有聯(lián)系,讓廠家做一雙一順撇的鞋,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吧?
批發(fā)商很不耐煩。田臘梅去發(fā)過貨,知道這家生意好,批貨忙不過來,不耐煩答對她這個一次只進(jìn)一箱鞋的小客戶是正常的:讓廠家做一雙一順撇的鞋,理論上肯定成立,但要有時間周期,我們發(fā)貨都是一批批的,你要不急,等下個月我們再從廠家進(jìn)貨時跟廠家說一下,還得人家同意。
放下電話,田臘梅很失落。等到下個月,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啊。
下午生意仍舊不好,整個商廈里都沒有幾個人。田臘梅思緒紛亂,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浮上了心頭:既然有人只買左腳鞋,那肯定也有人只買右腳鞋,腿有殘疾的人不會都是傷著一邊吧?假如她除了賣正常人的鞋,也賣單撇的鞋,會不會因此形成特色呢?有人買左腳,有人買右腳,放在一起不也是一雙?她要是全市獨一份賣單腳鞋的,賣多了不也掙錢嗎?
這想法讓她熱血沸騰,精神振奮。趁熱打鐵,她到樓下的IC電話那兒打114,查到了殘聯(lián)的電話。她給殘聯(lián)打電話,詢問全市有多少只有一條腿的殘疾人,答案是:300多,男人占五分之四,女性占五分之一。300多人,最保守的估算,假如一人一年換一次鞋,300多只鞋就是150雙,等于平均兩天賣一雙。按理說數(shù)量也不算小了,但問題是這些人的鞋可不都是一個號,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沒有個一定,說不定又要剩下多少單只的鞋。最好的辦法是能找到一個可以合作的廠家,能夠按照訂單做,這樣她就不用為剩下的單只鞋發(fā)愁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田臘梅把這個想法跟丈夫說了,說得很興奮。沒料想李國治兜頭給她潑了盆冷水:“你說那些只有一條腿的殘疾人比正常的人是有錢還是沒錢?他們沒錢。所以一般來說他們只能買最便宜的鞋。鞋是不是越高檔的越掙錢?你賣便宜鞋能掙多少?而且還有一個問題:人的眼光不一樣,有人喜歡這種樣式,有人喜歡那種樣式,你能保證你聯(lián)系的廠家能給你提供那么多樣式嗎?這問題你想得太天真了。”
田臘梅被潑了冷水,心里不服氣,卻沒精神頭跟他辯論。站了一天,她累極了。但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大寶要交新學(xué)期學(xué)費(fèi),什么雜志都不訂也得交二百一十八塊錢。還有他下個月的中午飯錢。中午在學(xué)校吃飯一個月一百,瓶裝水費(fèi)十塊,這些加一起就三百多了,她得賣多少雙鞋才能掙出這些錢?李國治睡覺打呼嚕,她越聽越鬧心,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來干活。起早貪黑做點小生意,平時家里也顧不上收拾。大寶的鞋、襪子扔得哪兒哪兒都是,踢過球的鞋襪臭哄哄的。兒子像爸,李國治腳也臭,爺兒倆臭一塊兒了。她把兒子的大鞋歸攏到一起,新穿了幾天的鞋,右腳尖又有點開膠的意思。歸攏鞋的時候,一個念頭忽然就長出來了:那個長瘤子的男人,之所以拿了兩只右腳鞋不承認(rèn),一定是當(dāng)著兒子面不好意思承認(rèn)自己占小便宜,也實在是人窮志短吧。不就是為一雙左腳鞋嗎?她家里還有好幾雙大寶穿壞的鞋沒來得及扔。大寶是右撇,壞的都是右腳鞋,那幾雙鞋其實都不舊,有的連一個月都沒穿到,雖然不能說是新鞋,但刷干凈了不比新鞋差多少,給那個拄拐杖的孩子穿還是可以的。她把鞋箱子里的舊鞋翻出來,還真有四雙沒來得及扔的三十九碼鞋。她把那四雙鞋的左腳挑出來,扔到水槽子里開始刷。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就不信換不來那個男人的心。嘩嘩的流水聲給寂靜的夜晚增添了一絲生動,她一點都不覺得累,刷得非常賣勁兒,全沒想到自己的舉動會惹李國治不高興。男人睡覺前喝了一瓶啤酒,半夜被尿憋醒,起來上廁所,看見她在刷鞋,不說自己是被尿憋醒的,竟然嘟囔她打擾他睡覺了:“你抽什么瘋?都后半夜了你怎么還不讓別人睡覺?”
放在平常,田臘梅對他這種不講理的話是要予以反擊的,但這個晚上,田臘梅卻并沒有惱?,F(xiàn)在,她滿腦子里都是鞋。刷完的鞋晾到陽臺上,秋風(fēng)吹一夜,明天早晨差不多就能干了。把鞋背到商廈去,下班的時候,她會把鞋給那個男人送去。她不會再跟他提那只左腳鞋的事。讓他自己去想吧。
干完活,再回床上,田臘梅很快就睡著了。是一個有夢的夜,她夢見自己光著腳在路上跑,跑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沒完沒了。好像是小時候,還沒有大寶高呢,她的腦后梳著粗辮子,一甩一甩地打得后背疼。她跑到一扇帶門釘?shù)闹扉T前拍門,啪啪啪,聲音很響,把她自己都拍醒了。睜開眼,卻原來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哪里是什么敲門聲,外面早市送菜的家用拖拉機(jī)在突突響。天已經(jīng)亮了。她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到陽臺上看鞋。還好,那四只鞋一只不少老老實實地在陽臺上排著隊,像她設(shè)想的那樣,已經(jīng)都干了。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一切都按自己預(yù)想的。但愿今天如意吉祥。
這樣想著,她就有勇氣也有力量去那個柜臺前再站上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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