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注：“螳螂頭”：河南農(nóng)村常見的一種農(nóng)用車，車由兩部分組成，前面是一個八匹或者十二匹馬力的柴油機，后面是一個貨箱，頭小尾大。這種車配上其它工具后，既可以用來耕地播種，也可以用來拉東西，農(nóng)閑時農(nóng)民們也開著車到鎮(zhèn)上或縣城趕集。因為其形狀有點像“螳螂”，鄉(xiāng)下人常稱這種車為“螳螂頭”。

現(xiàn)場

通向花腳村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密密麻麻圍著一群人。

人群里圍著的是兩臺車，一臺是“螳螂頭”，車頭扎進溝渠里，車廂高高翹上了天。另一輛是警車。警車的兩個前燈撞碎了，瞎子似的瞪著一雙死魚眼。左邊的部位也被撞得坑坑洼洼。緊挨“螳螂頭”的溝渠上，躺著一個人，身上簡單蓋了一張被單，只露出一個頭，血汩汩地從頭上還有身子底下流出來，蚯蚓似地慢慢往前爬，經(jīng)過的地方土都變了顏色，看上去已經(jīng)死了。空氣里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尸體的旁邊，跪著一個小孩子，也就是十多歲的樣子，精瘦的身子，滿身的土和草葉，仿佛是剛從土里長出來的。他似乎被眼前的場景給弄懵了，茫然地看著圍在身邊的人，最后才把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他用力搖男人的頭，男人的頭隨著他的手搖來擺去，就是不說話，男孩哇地一聲，哭了。

現(xiàn)場有兩個交警，但他們顯然不是來解決交通糾紛的。一個交警在尸體前站了一會，手足無措地來回走動著。另一個交警沒有下車，正在打電話。有一陣子，他似乎想發(fā)動車子，但立刻被人群給堵住了，他只好熄了火，但仍呆在車里，沒有下來。

剛擠進來的人說，咋了，這是咋了？

有人說，撞人了，交警撞死人了。

又有人說，那不是花腳村的王老幺嗎，那孩子不是王小幺嗎。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身后傳來哇的一聲大哭，把正在說話的人嚇了一跳，急忙閃開身子，一個老太太擠進來，先是去摟小男孩，然后又把小男孩推開，去看躺在地上的男人，一雙手在男人的頭上身上摸來摸去，把男人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嘴里喊著老幺老幺?？赡腥斯虉?zhí)的一聲不吭，老太太愣了愣，一頭扎在男人的胸上，呼天搶地地哭起來。

天很冷，還有刀子般地風吹過來，這哭聲也像風一樣有股凜冽的味道，刺得人心疼。哭聲引來更多的人，跟在他們身后的還有一群烏鴉，但它們不是來哭喪的，而是聞到血腥味才匆匆趕來的。

到了下午三點，交警隊的人終于來了，還有公安上的人，政府里的人。他們先把兩個交警安置到一輛車里，然后才開始勘察現(xiàn)場。幾個政府官員向在場人員了解情況，下面是他們的筆錄。

交警

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們也很難過，但說實在的，這件事和我們沒有多大關系。一個交警說。

我叫周建，他叫王強，整個情況是這樣的，上午，我和小王像往常一樣在縣城巡邏，檢查行駛車輛的證牌照手續(xù)是否完備合規(guī)，你們知道，檢查車輛牌照手續(xù)的完備是交警的一項重要職責，它不單關系到行駛車輛和行人的安全，還關系到國有資產(chǎn)的流失問題，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些本應該上牌照的不上牌照，不交納養(yǎng)路費，就等于把國家的錢據(jù)為己有。像問題最為嚴重的“螳螂頭”，一個牌照是五百元，如果都不辦牌照的話，全國按五百萬輛“螳螂頭”算，國家就要損失二三十億元，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是不是！

我們在縣城主要街道上轉(zhuǎn)了一個多小時，沒有什么成果，我們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些騎摩托車的，載人三輪，還有“螳螂頭”，他們的眼睛比鷹隼還尖，總是在我們發(fā)現(xiàn)之前就抽身隱去，比泥鰍還滑。這樣不是辦法，我們把車停在一個路口，設了個卡點，一些人繞不過去，或者是暈頭暈腦地就撞上來了，我們很快就查住了三個人，都是鄉(xiāng)下人，我知道查他們是一查一個準，只要看見“螳螂頭”或者滿身泥巴的摩托車，我就讓他們停下來，讓他們出示相關手續(xù)，他們當然沒有，我就讓他們把車?？康铰愤叄鹊较掳鄷r帶他們到隊里辦理罰款和補辦手續(xù)。我們做這些都是為國家負責，也是為他們自己負責。

到了十一點，我們已經(jīng)攔下十多輛“螳螂頭”，還有幾輛滿身泥巴的摩托車，車主們垂頭喪氣地站在一邊，有些跟我說好話，給我遞煙，但都被我拒絕了，我才不會被他們的小恩小惠俘獲的，我明確地告訴他們，按規(guī)定辦理，決不徇私枉法。

就在我們準備歸隊的時候，我接到隊長的電話，要我和小王到城南的落陽坡去，說那兒的人“逃路”嚴重，要我們過去增援，我把他們帶到隊里，辦好交接手續(xù)，就匆忙趕去了。

落陽坡那地方你們是知道的，出城就是十八里的大下坡，下來的車都跟要飛似的，攔車難度大，弄不好就會出現(xiàn)車毀人亡的事。還有一個原因，那兒除了一條主道，兩邊腸子似的小道盤根錯節(jié)，出城的人蜜蜂似的嗡一聲就順著各自的小道飛走了，上哪兒找去。隊里雖然在那里設了兩個點，有幾個交警，可沒有車，那些人大多是繞過主道走的，攔的攔不住，追的追不上，查車非常困難。隊長讓我們?nèi)?，主要是我們帶著車，可以封住各個路口，那些“螳螂頭”和摩托車跑的再快，總沒有警車快，再說了，有了警車，對那些“逃路”的也是一種威懾。

我們到了落陽坡，情況比想象的還要嚴重，設點的主道上幾乎是路斷人稀，那些人遠遠看到這里有個卡點就早早繞道走開了，別說是查車，連個自行車都查不到。兩個弟兄愁眉苦臉，我知道他們在操心自己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見到我們，跟見到救星似的，跟我們商量該怎樣擺脫這種被動的局面。商量的結果是，我們帶著車，仍在附近巡邏，把那些企圖繞道行駛的車輛重新截回來，不讓他們再走“邪路”。我們便開著車在附近所有的小道上巡游，效果還真不錯，那些兩個輪的，三個輪的，還有“螳螂頭”，自忖跑不過我們，不再耍小聰明了，重新回到了正道，接受查驗，接受罰款。

事情發(fā)生在下午一點，我們本是早就下班了，但一個弟兄說，現(xiàn)在正是出成果的時間，很多老百姓就是鉆交警上下班這個空隙而逃避檢查的，簡直把我們當“二傻子”了，今天我們就堵堵他們。我們也不好說什么，只好呆了下來。一點左右，從縣城里出來一輛“螳螂頭”，沿著大道駛來，我猜他一定是考慮到我們的存在而放棄了“逃路”的打算?？晌覀兿脲e了，就在“螳螂頭”距離卡點只有一百米的距離時，“螳螂頭”突然駛下主道，沿著一條便道駛了下去，速度快得讓人難以置信。我覺得我們受騙了，我們的自尊心受到了嘲弄，王強說，追他，一定要追他，簡直讓我們太沒面子了。我發(fā)動車子，就追了上去。那個“螳螂頭”，該怎么說呢，簡直是瘋了，那個老鄉(xiāng)看見我們在后面追，就拼命地跑。開始，我們也只是想讓他停下來接受檢查，可沒想到，他幾乎比我們跑的都要快，無論我們怎樣鳴笛，還有喊話，他就是不聽，真是沒有見過，這么多年了還從沒有見過這么固執(zhí)的人。我們也有些生氣了，想著你跑啥呀，你再跑能有警車跑的快嗎，不是成心找事嗎，我們也就有了想法，今天一定要把這個固執(zhí)的有些奇怪的人攔住，如果沒有牌照，就狠罰筆錢，不是的，一定要按照規(guī)定進行罰款。

可我們沒有想到，開車的人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固執(zhí)，明知道跑不掉的，卻偏要跑，怎樣喊都沒用。他把車開得很快，我猜一定是調(diào)到最高擋了，“螳螂頭”跑起來跟跳舞似的，都打著飄，開過車的人都知道，車打飄，只要稍稍碰個障礙物就有車翻人亡的危險。我們害怕出事，就把速度減了下來，稍稍拉開點距離，不致于使他過于驚慌。他倒挺能領會我們的意思，見我們速度慢了，也把速度減了下來，可我們一快，他也跟著快，跟我們逗著玩起來了。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小王說，讓他開，他說，越是這樣越是容易出事，還是一下子把他堵住，讓他把車停下來，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惟一辦法。我認為他說的話有道理。

我們從便道追到公路上，又從公路追到便道上。公路不是“螳螂頭”的強項，所以它盡沿著便道跑。便道質(zhì)量差，溝多坡大，警車的車底盤低，速度慢，有一陣子，我們幾乎被落下一里地。為了追到他，我們差一點沒栽到溝里，還差點沒被村里人圍攻，還好，我們緊緊咬住了他，總算沒有從我們的面前溜掉。

然后，我們就追到了這里，估摸一下，我們追出去已經(jīng)有五十里地，這個老鄉(xiāng)真是瘋了，跟玩命似的，無論我們怎樣鳴喇叭，怎樣喊話，他就是不停車，遇到這樣固執(zhí)的人真是沒有辦法，我們都想放棄了，可話還沒說出來，前面的“螳螂頭”好像碰上了一塊大石頭，或者是沒能掌握好車把，車子滑了一下，一頭栽到左邊的溝里，就出了這樣的事情。整個情況就是這樣，至于警車前面和側面的破損，是由于警車已經(jīng)距離“螳螂頭”太近，剎車不及，斜著蹭上去的。真的，早知道會出這樣的事，即使不能履行職責，我們也不去追他的。

村民A

簡直比電視、電影上的飆車來得還刺激。

我叫李富貴，就是前面大車店村的，當時我正在路邊的地里干活，說干活，其實也沒什么活，冬天嘛，人都閑了，可我的這一塊地還沒有翻，不是懶，主要是靠近路邊，平?？傆胁檐嚨脑诼飞限D(zhuǎn)悠，點子低了，碰上了，又是辦照又是罰款，就不合算了?？涩F(xiàn)在不一樣了，天這么冷，又快過年了，查車的也要回家過年的，是不！

我就開著我的“螳螂頭”去翻地，哦，和他那輛車幾乎一模一樣，這是我花六千多元錢買的，是家里最貴重的財產(chǎn)?，F(xiàn)在，農(nóng)村里幾乎家家都有這樣一臺車子，用它犁地、耙地，拉東西，下地回家都坐上車了，上街趕集不想跑也把車開上，是不是也算是機械化了，嘻嘻！方便是方便，但也有些撓心事，油貴，還在一個勁地往上漲，比喂牛的草料貴多了，牛養(yǎng)著還能升值，車就不行了，越用越賠，最后就剩一堆廢鐵了。最煩人的是，要辦個牌牌，像我這樣的一臺車，辦個牌子就要五六百元錢，幾乎是兩個車轱轆的價錢了，太讓人心疼了，大家都不愿意辦，我也沒有辦，反正我這車子只在家里犁地用，不上街就是了，交警也不會到鄉(xiāng)下來查車。開始大家都是這么想的，可后來就不行了，交警查著查著就真的查到了鄉(xiāng)下，凡是在路上跑的，統(tǒng)統(tǒng)要檢查，查著沒牌照的，不但要補辦手續(xù)，還要罰款。如果拖著不辦，就有拖車來把你的“螳螂頭”拉走。沒辦法，很多村里人就把車放在了屋里，很少開出來，放的都有些生銹了。所以，那天我開車出來，也是一萬個小心，先是看看路上有沒有交警的卡點，再看看路上有沒有巡邏車，確認沒啥危險時，才把“螳螂頭”開到地里，打算抓緊時間把這塊地翻完。

說實在的，第一眼看見交警追著“螳螂頭”跑，我還以為是拍電影呢，第二眼我就意識到是咋回事了。這樣的事上個月就發(fā)生過，那是我們村的李鐵蛋，買了一個“三馬”，走村串戶收豬，也沒辦牌照，結果讓交警給盯上了，他也跑，交警一家伙把他從鎮(zhèn)上攆到家門口，喏，就是前面不遠的一個村子，愣是把他給追上了，他不得已從車上下來，一個交警上去一下子把他掀翻在地，其他人上去就是一頓拳腳，還說，跑啊，跑啊，你他媽的給我跑啊，鐵蛋抱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結果是，交了五百元罰款，一百元的車損油損，又去補辦了牌照，這事才算了結。

當時，我一看到這事，頭嗡一下子就大了，感覺就像是那輛車奔著我來的，我急忙趕著牛，不對，是開著車沿著地邊的草路就往村里跑，跑的幾乎和他們一樣急，怕呀，我的村子就在前面，我想快點把車弄回家，然后找個地方藏起來，再把院子的門鎖上，這樣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由于是同方向，我清楚地看到他們奔跑的樣子，我也認出被追的人就是花腳村的王老幺，坐在車后面的是他的兒子王小幺。王老幺是個不錯的人，可家事卻很不幸，老婆得病死了，留下他和十多歲的兒子，上邊還有病怏怏的兩個老人，日子過的很艱難。王老幺早些年一直靠種地為生，看養(yǎng)活不了家里，就承包了村里的一個魚塘，村里照顧他，一年象征性交倆錢，兒子學也不上了，專門回家看魚塘，一年到頭多少掙幾個活錢，日子過的緊巴巴。可王老幺人緣好，見誰都親，誰家有事找他幫忙，從沒有回絕過。他會個劁豬的手藝，但劁豬從不要錢，只要把豬卵子給他，再有一瓶兩塊錢的散酒就可以了，四鄉(xiāng)里很有人緣。可今天這事讓他給遇上了，我真的很替他擔心。

我估摸著王老幺當時的車速有四十邁，車子快得他已經(jīng)掌控不住了，我看見他站在座位上，半個身子用力壓著車把，就跟劃船似的，劃著他的“螳螂頭”。即使這樣，他也沒有跑過警車（咋能跑過警車呢），警車還是緊緊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可能是因為路窄，無法超越，才沒有跑到前面截住他。我看著王老幺跟個衣服一樣掛在車把上晃來晃去，感覺這太危險了，就想喊他停車，可我沒喊出來，我怕把交警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只好不語了。

如果我喊一聲，就不會出那樣的事了（現(xiàn)在我真恨不得扇自己幾個大耳光）。這時，車子離村子越來越近了，警車似乎想在他進村子之前把他攔下，就貼了上去，似乎是想超車，我聽見喀嚓一聲響，只見“螳螂頭”仄歪了幾下，往溝邊跑去，眼看就要翻到溝里。王老幺跟個被線牽住的木偶一樣在車上手忙腳亂，又是打方向，又是踩剎車，車總算沒有折進去。可是，接下來又是喀嚓幾聲響，我想著，咋回事呢，又撞上了，可沒等我想完，就聽見轟隆隆的聲音，我的心揪成一個疙瘩，我意識到出事了，只見“螳螂頭”一頭栽進下面的溝里，王老幺跟個皮球一樣彈出老高，摔在路面上，似乎還發(fā)出啪的一聲響，就像是一個熟透了的瓜果摔到地上，爛了，紅紅白白的果瓤流了出來，鮮艷得逼人的眼。

王小幺

我害怕極了。

我叫王小幺，今年十二歲，上小學五年級，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上了，因為我家里很窮，媽媽不在了，爺爺奶奶又身體不好，家里還缺少勞力，我就把書包拎回家，幫我爹照看魚塘。

早上，我和我爹起了個大早，到縣城去賣魚，我們承包了一個魚塘，前一天晚上，我們把魚塘里的水放干了，也就弄了這一百多斤的魚，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能賣上幾百元錢，這大概就是我家今年過年的所有的錢了。

我們知道交警查車的事，也害怕被查到，但又不能把魚挑到縣城去。最后，還是我爹想了個辦法，早出晚歸，避開交警，這樣，就不用害怕辦牌照和罰款了。

我們起了個大早，這天的天氣很不好，霧大，天也陰沉沉的，仿佛一個巨大的蓋子扣在我們的頭上，弄得人心慌慌的。我們天不亮就趕到了縣城，不到中午魚就賣完了，主要是開給了魚販，我們想早些回家。最后只剩下一條大頭鰱子，這是一條很不安分的魚，捉它的時候我就有印象，幾次從我的手里逃脫，似乎是它預感到了什么，還是我爹下到池塘里，從淤泥里把它捉上來。賣它的時候，它幾次從稱盤里蹦到地上，嘴巴張得很大，仿佛要咬人的樣子，眼睛也鼓鼓地看人，甚至用尾巴打買家的手，樣子很怪誕。我爹把這條魚重新放回水桶里，說，這條魚有靈性的，還是把它帶回去吧。

我們收拾得很早，但我們還不能立即回家，我們要等到晌午頭，那時交警都下班了，路上就安全多了。利用這段時間，我在車上看風景，我爹重新把車擦了擦，又加了點水，還看了看油位，等他認為一切都正常時，他才安心地坐到駕駛的位置上，打起了盹。

我知道，我爹很愛惜他的這輛“螳螂頭”，主要是因為它的來之不易?，F(xiàn)在，農(nóng)村都用“螳螂頭”，上地回家都開著，比過去用牛方便多了。開初，家里沒有錢，買不起“螳螂頭”，我爹就用“幫車轱轆”的辦法，出了兩個車轱轆的錢，和三叔合買了一輛“螳螂頭”，因為出的錢少，也就是農(nóng)忙時犁地、種地用一下，還得等人家都忙完后才能輪到咱。其它時間用車，就要看三叔的臉色和心情，時間長了，我爹受不了那種臉色，狠了狠心，借了三千元錢的高利貸，自己又湊了湊，總算把輛嶄新的“螳螂頭”開回了家，那天晚上，老爹興奮的一夜沒睡著覺，夜里起來五六次，生怕他的“螳螂頭”被人偷走了。

我爹指望這輛嶄新的“螳螂頭”能給他帶來好運氣，最起碼能使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好轉(zhuǎn)一些，可他的希望總是落空，買了車，才知道這車不是牛，養(yǎng)頭牛除了耕地，還能賺錢，可車就不一樣了，油貴的要命，壞個零件都要幾十元錢。更要命的是，買了不到一年，鎮(zhèn)上，村里就貼出了告示，要買“螳螂頭”的農(nóng)民自覺到鎮(zhèn)上或者縣上辦理牌照手續(xù)，一個牌照五百元錢，父親買車的高利貸還沒還清呢，哪有錢去辦牌照！

對這輛“螳螂頭”，我爹是愛恨交加。

到了下午一點多，我們估摸著差不多了，終于開著“螳螂頭”上路了，的確如我爹猜測的，縣城里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交警，我們很順利就出了城。就在我們暗自慶幸的時候，我爹突然踩了一下剎車，我沒有防備，差點從車廂里飛出去。我說，咋的了？我爹回過頭，用不安的聲音說，你看前面。我順著他的目光向前面望去，只見“十字路口”站著幾個交警，更要命的是那里還停著一輛警車，如果沒有警車，我們就好辦了，沖過去就是了?？涩F(xiàn)在人家有車，不用費多大勁就追上了。我爹的臉色變了，黑得有些發(fā)青，嘴角不住抖動。我們已經(jīng)看到那幾個交警正扭過頭，用一種說不上來的眼光看我們，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我想不出什么辦法，只有看著老爹。

我爹的臉鐵青著，嘴唇哆嗦著，把“螳螂頭”換到最低檔，“螳螂頭”邁著碎步突突地往前走著，眼看離卡點越來越近，我已經(jīng)能清楚地看到交警臉上那種洋洋得意而又幸災樂禍的笑容。我知道，父親也不會有別的辦法。今天躲來躲去還是沒有躲過去，今天賣魚的錢恐怕還不夠手續(xù)費和罰款，我有些替我爹感到傷心。

就在距離交警一百米處，出現(xiàn)了一個岔道，我爹突然扭轉(zhuǎn)車把，同時掛上高檔，“螳螂頭”跟挨了鞭子的牛哞叫著順著便道沖出去。我緊緊抓住車欄桿，下意識回頭去看那幾個交警，他們滿臉的詫異，似乎是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繼而是憤怒，然后，我看見他們中的兩個人迅速鉆進警車，朝著我們的方向追了過來。

跑啊跑啊，快點跑啊，我緊張得有些失態(tài)地喊。

我們一路搖擺著往前跑，身子往前傾，仿佛也在替“螳螂頭”使勁，“螳螂頭”似乎明白我們的意思，嘴里吐著黑煙拼命往前跑，幾乎都要把我給顛簸成零碎了?？扇詻]有用，不多長時間，警車就追上來了，幸運的是，鄉(xiāng)下的路窄，只能容下一輛車，它只能跟在我們后面，朝我們鳴笛，喊話，但一直超不到我們前頭。

我看著跟在后面的警車，和那一張張憤怒的臉，緊張得渾身的肌肉都收縮到了一塊，不住地打哆嗦，我對老爹說，他們追上來了，快跑啊，他們追上來了，快跑啊，我喊的嗓子都要啞了，聲音里也帶著哭腔，我緊張，還害怕，真的很害怕，被警察追的一定不是好人，現(xiàn)在我們就不是好人了，我越想越害怕，還有難過，眼淚都下來了。

我爹不說話，悶著頭只顧開車，大臘月的天，我看見他頭頂往外冒著熱氣，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頭發(fā)里滲出來，他的手在發(fā)抖，這是我從車的無規(guī)則的顫動里感受出來的。

我害怕極了，我說，他們說話了，喊我們了。我爹不說話。我又說，他們叫我們停車呢?？扇詻]有一個人跟我說話，我突然有些孤獨，仿佛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哭了，灰蒙蒙的天空從我的面前一閃而過，我的世界變得一片蒼茫。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人，有些奇怪地看著車廂里站著的這個眼淚汪汪的小孩，他們不知道我為什么傷心，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傷心！

我爹仍在加馬力，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拉到了最高擋，“螳螂頭”的穩(wěn)定性差，速度一快，整個車身就搖來擺去，喝醉了酒似的。尤其是它的車把不好控制，遇到急拐彎，很容易一頭栽出去?，F(xiàn)在，我爹緊緊抓住車把，遇到緊拐彎，如果來不及拐，而邊上有便道，就筆直地開下去，沒有便道，就往地里開，尋著道再上來。

在王村，“螳螂頭”差一點撞到大卡車上。當時，前面正好有一輛大貨車迎面駛來，后面的車又跟得緊，我爹只顧看他的腳，他的腳卡進下面的一條縫里，怎么也拔不出來。我朝他大喊，車，車！他還在拔他的腳。我歇斯底里地喊，車，車，車！他終于被我變了調(diào)的聲音驚動了，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啥？大貨車離我們越來越近，少了控制的“螳螂頭”扭秧歌似的，在公路上左右搖擺，我覺得一張黑幕已經(jīng)罩在我們的頭上，我?guī)е耷徽f，車，車，車！??！我邊喊邊用手往前指，他終于明白了，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再也不顧他的腳了，急忙去扳方向，“螳螂頭”一頭鉆進麥田里。大貨車在我們剛才的位置上停下來，一個司機頭上冒著汗，對著我們大喊，他媽的，找死啊，他喊著，聲音里卻聽不出一點憤怒，倒是有些可憐，他喊著喊著居然哭了起來，他一定是被剛才的情景給嚇壞了。老爹倒顯得沉著，他沒有顧及司機可憐的辱罵，一打方向又拐到路上，重新開始他的狂奔。

我們跑了已經(jīng)有三十里地，穿過了六個村子，沿途迎來不少圍觀的目光，有的甚至跟在我們的后面，想看看警察究竟要抓一個什么樣的壞蛋。有一陣子，我們的后面跟起了一列長長的隊伍，有開車的，騎摩托的，騎自行車的，甚至還有用腿跑的。警車不得不慢下來，對跟在后面的人群喊，要他們快快散開，不要妨礙公務，但他們的喊話沒有起什么作用，反而吸引來更多的人，他們相互打聽著，有的說，是在拍電影嗎？被問的人看著我們，說，好像不是吧，好像是警察在抓壞人呢。那人又說，就是抓開“螳螂頭”的，他能犯啥事呢？被問的人也是一臉茫然，然后他們成群結隊地跟在后面找答案，景象非常壯觀。

不知怎的，看著跟在后面的人群，我的心反而踏實了，我趴著車欄桿，用一種幸福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們之中還有我的幾個同學，他們都是附近村莊的，我不上了，可他們還記得我，他們對著我喊，王小幺，你在干什么，你當演員了，你在拍電影嗎？我不說話，對著他們笑，一邊笑一邊打著哆嗦。

還有一些人趕到我的身邊，問我，你們究竟犯啥法了，他們?yōu)樯兑纺悖课艺f，我不知道。那些人又說，不會吧，不然他們咋會追你們。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在縣城賣魚，賣完魚就回家，路上就遇到他們了，他們讓我們停車，說是要檢查，我們急著回家，沒有停車，他們就追我們。那個湊到我面前的人仿佛聽明白了，說，我知道了，你們是不是沒有辦牌照，才被人家追啊。

我哆嗦著說，是啊，是啊，好像就是這樣，我竟然對著他，還有身邊的那些人笑了起來。

跟在后面的人群似乎使交警很煩惱，害怕撞上人，或者別的什么原因，他們不得不把車子開得慢些，若即若離地跟著我們，但他們?nèi)圆辉敢夥艞?。我爹終于有了松口氣的機會，他把車子放慢了速度，抽出一只手把臉上的汗擦了擦。他回頭看著那些跟在后面的人，他一定希望他們一直跟著我們，一直跟到我的家里。就這樣，有一段，我們跟坐個驢車似的，慢慢往前走，警車蔫蔫地跟在后面，倒像是我們的保鏢，弄得跟在后面的人都有些懵了，不知道這算是那一出了。當他們意識到不可能從我們身上尋找到他們需要的樂子時，他們就散開了。

我回頭看警察，他們重新振作起來，我們的神經(jīng)也繃了起來。

他們超不了車，就改變了主意，不再緊緊跟在后面，而是繞道堵截，等我們繞過一個村子，慌里慌張地跑到主道上，自以為擺脫了警車時，卻看見警車已經(jīng)停在那里等著我們了，我爹不得不再把車開到麥地里，尋找新的出口。

我爹被追急了，我們鉆進一個村子，把車停放在一家的院子里，自己躲了起來，想著他們?nèi)绻也坏轿覀兙蜁唛_的?？晌覀冊俅蔚凸懒怂麄儯斘覀冎匦麻_著“螳螂頭”出現(xiàn)在公路上時，警車就跟鬼魅似地鉆了出來，“螳螂頭”只有繼續(xù)狂奔。

警車很快就和我們并齊了，一個交警從車里探出身子，厲聲叫著，停車，停車，媽那個X，再不停車看我不撞死你！老爹臉上的汗一個勁地往下流，他不說話，悶著頭只顧開車。那個交警罵了一陣，又鉆回到車子里，對著司機說了一陣，似乎是怪那個司機開得太慢。那個司機一加油門，車就沖了上來，順著地往前跑，很快就越過了我們。他把車開到我們的前面，停了下來，堵住了我們的路。老爹只好也往地里跑，我聽見那個交警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媽那個X，真是找死的，看我不弄死你！

警車又追了上來，老爹這時反而輕松了，因為前面不遠就是我們的家，他以為，只要到家里一切就好辦了。他緊緊抓住車把，甚至對和他并排的交警笑了一下，可他的笑容還沒來得及綻開，我就感覺車身劇烈晃動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我的身子被拋了起來，又重重摔到車廂里。我害怕極了，我說，他們在干什么？沒有人回答我。我又說，他們想干什么，仍然沒有人回答我。一陣更猛烈的沖撞傳了過來，我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身子被高高拋了出去，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村民B

我叫黃剛林，在外面打工，回家過年的，正好碰上了這件事。

我想補充說一點的是，剛才那個交警和孩子都說到一個細節(jié)，就是車子進村的事，但沒有說清楚，我想把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說出來，也許對你們的判斷會有些用處。

吃過午飯，我和村里的二叔在路邊說閑話，快過年了嘛，基本上沒有啥農(nóng)活了，大家都閑下來了，一些人在打牌，可我不喜歡打牌，我們就邊往路邊走邊嘮閑嗑，無非就是說說今年的收成，明年該種點啥，以及究竟是出門打工合算，還是在家種莊稼合算，我們各有各的看法，說不到一起。

按我的想法，還是回家種地好些，我這些年在外打工，真的打夠了，雖然在外面多少掙了點錢，但在外的日子真是不好過，不是有句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嗎。吃苦受累自不必說，到處遭人白眼，低三下四，可以說，掙那兩錢，也是要飯錢?，F(xiàn)在，農(nóng)民的稅費都免了，一年到頭的收成全是自己的，在家一年也要掙個萬兒八千。還自由，想干了干不想干了就在家歇著，也不用看誰的臉色，是不是。三叔不同意我的觀點，他嗤了一聲，說，真如你說的那樣好就好了。我說，咋的？三叔說，你說的也沒錯，農(nóng)民的稅費是免了，可其他地方你算了沒有，肥料漲價，油料漲價，什么都漲價，惟獨糧食不漲價，少交的那點錢早就被這些吃進去了。話再說回來，這些錢是免了，可其它要錢的地方又來了，蓋房子辦證，辦證就要交錢，買個“螳螂頭”，也要辦證交錢，就是人死了，火化要交錢，找個地方埋還要交錢，死個人沒有個三五千根本死不起，交錢的地方多得很，理由不是多的很，不是你想的那樣滋潤，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樣，還不都在家里貓著呢。三叔說他準備過完年就到杭州去，工作都已經(jīng)說好了。

哦，可能說的有點遠了，還是說剛才發(fā)生的事。

我們站的位置就在村邊的一條鄉(xiāng)村公路上，正在和我說話的二叔突然不說話了，目光越過我的頭頂，直直地看過去，嘴巴張得老大。我說，咋的了。他不說話，我也把頭轉(zhuǎn)過來，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一輛“螳螂頭”瘋了似的朝我們開過來，后面緊緊跟著一輛警車，“螳螂頭”一搖三晃地貼著我們的身子就過去了，我們幾乎忘了躲避，帶起的風吹得臉生疼。

二叔說，那不是花腳村的王老幺嗎，這次該他遭殃了。

我還沒弄明白眼前的一幕究竟是咋回事，疑惑地看著二叔。

還能是咋回事，肯定是“螳螂頭”沒上牌子，讓交警給查住了，他不想掏這個錢，就跑，人家就追。

我“哦”地一聲，回過頭繼續(xù)看他們。

開始警車是緊跟著“螳螂頭”的，但村子前面有一段路被夏天的雨沖開了，成了一道溝，后來，村里人雖然又用土填上，但車子一壓，虛土被壓實了，就形成了一個洼地，有一米多寬，“螳螂頭”勉強可以過去，但小車就不行了，警車駛到跟前只好停了下來。

下來兩個人，在土坎前看了看，然后招手要我們過去，我們過去了，其中一個人要我們把土坑墊一墊。我們縮著膀子沒有說話。

他又把話重復了一遍，能不能給我們抱點玉米稈子，把土坑墊一下，說的客氣多了。我們?nèi)匀粵]有說話。

一個交警想了想，從兜里掏出五十元錢，在我們面前晃了晃說，給你們一人二十元錢，把土坑墊起來，怎么樣？

我們抄著手，看著他們。

又來了很多村里人，交警把他的話又重復了幾遍，可村里人只是默默地站著。

交警生氣了，他甩著手里的錢說，你們知道我們在干什么嗎，我們在執(zhí)行公務，我們在查無牌照車輛，你們這是在妨礙公務。

我們轉(zhuǎn)身走了。

到了村邊，回頭看，只見那個生氣的交警從一個柴禾垛上抱玉米稈往溝里墊，邊抱邊嘟囔，似乎在罵人。二叔說了句，球，妨礙公務，是路在妨礙公務，你去找這破路算賬去吧。

終歸是惹了警察，我們進村后就各自回了家。我進了院子，幾乎嚇了一跳，只見院子里停著一輛“螳螂頭”，一老一少正站在車邊瑟瑟發(fā)抖。我明白是咋回事了。我想攆他們走，可看見他們那副可憐的樣子，就沒有說出口。再說，現(xiàn)在是根本走不開了，警車已經(jīng)開進村子了。

我把他們讓進屋，把門關了。自己走出院子，又把院子門關了。警車在村子了兜了幾個圈子，尋找從眼鼻子底下溜掉的“螳螂頭”，他們當然找不到。就開始一個院子一個院子看，很快就看到我的院子了。他們要我把院子門打開。我說，為啥？一個交警看著我，跟看個怪物似的，說，叫你打開你就打開，哪那么多廢話！我好像知道這是不合法的，但他們是交警，交警也是警察，我還是把院子門打開了。也許是有印象，他們直奔停在院子里的“螳螂頭”。

一個交警說，這個“螳螂頭”是誰的？

我說，是我的。

他把手放在引擎蓋上，燙得他幾乎跳了起來，放在嘴邊直哈氣。

交警說，剛才沒見到你開車。

我說，是別人開的，剛給我開回來了。

他們當然不會相信我說的話，看著我，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那兩個人呢？

我搖頭。

他們轉(zhuǎn)到了車后面，我也跟了過去，車廂里濕漉漉的，一條魚躺在車廂里，張著嘴大口喘氣。

他們?nèi)ネ莆业拈T，但被我攔住了，我想起來了，他們是沒有權利進我的門的，甚至沒有權利進我的院子的，他們不是真正的警察，他們沒有搜查令，怎么能亂進我的屋子呢。我把我的意思簡單跟他們說了，他們用一種更為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又看了看停在院子里的“螳螂頭”，狠狠瞪我一眼，不情愿地走了。

我目送他們的車子出了村子，上了公路，然后才回來打開門。王老幺拉著我的手說，大兄弟，謝謝你，真的不知道該咋謝謝你！

我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啥可謝的，我也最恨這些穿著制服假公濟私的人，在城里，最看不起我們的就是他們，給我們找事最多的也是他們。

王老幺重新發(fā)動了車子，向我擺擺手，上了路。我很高興，我做了一件好事，王老幺這下安全了。

可我還是高興得太早，包括王老幺，就在他的車子剛一上路，那輛車就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又粘了上去，鬼魅似的，都把我嚇住了，心里一個勁的跳，邊跳邊對自己說，這是咋的了，這是咋的了！

“螳螂頭”自述

我覺得我對不起這個家，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就不會進城，也就不會碰上交警，也就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災禍。

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大體上他們都說到了，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如果你們真要我說的話，我想把我的經(jīng)歷和感受一并說給大家聽。

我叫“螳螂頭”，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我們的形狀和“螳螂”差不多。其實，我們就是一臺普通的農(nóng)用車。這幾年，我們的運氣不錯，農(nóng)民都挺喜歡我們，我們?nèi)〈怂麄兊母＃瑩撈鸶N的責任，上街趕集我們也成他們代步的工具，大家都覺得不錯。但是好景不長，隨著油價的上漲，還有辦理牌照的事，一些農(nóng)民已開始疏遠我們，原打算買車的不再買車，已經(jīng)買了的，有些人已經(jīng)不用了，放在院子里，開始慢慢生銹。那些被賣出去的耕牛被重新請了回來，它們在牛槽邊咀嚼著草料，用有些挑釁的目光看著我們。我感到有些悲哀。

這天上午，他們賣完了魚，我們就開始往回趕?？墒?，很快我就感覺到了不對，一輛警車緊緊跟著我，和人家相比，就像你們常說的，一個是草雞一個是鳳凰，不是一個檔次的。可我不明白一只鳳凰為啥要緊緊跟著一只草雞子不放，我可沒有攀高枝的打算。為了逃脫鳳凰，我不得不把身子繃得緊緊的，拼命往前跑。

我拼命奔逃，有次差點撞到迎面駛過來的大卡車上，還有一次差點撞到一個騎車的人?？晌翌櫜患斑@些了，只是拼命奔逃，拼命想擺脫那個自以為是的金鳳凰。

這時，那只金鳳凰說話了，它說，站住，你他媽的給我站?。?/p>

我說，你是在跟我說話嗎，我有些不相信地回頭看它一眼。

鳳凰說，不是跟你說話還是跟誰說話。

我說，有啥事嗎？

它說，你給我站住。

我說，我為啥要站住，我急著回家呢。

它說，你這個混蛋，野種，你再不停下我就不客氣了。

我說，你為啥要罵我，為啥罵我野種？

它說，你連個身份證都沒有，不是野種是什么。它鄙夷地說。

我說，我有沒有身份證管你啥事，我們草雞子在地里刨食，根本用不著那些個鳥證。

誰說用不著！它厲聲說，你現(xiàn)在就跟我停下來，去把證給我辦了，然后再去交罰款，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我終于明白它為啥追我了。

我沒有錢，我只是一只草雞子，所以我只能跑。

它生氣了，它們總是很容易生氣的，它追了過來，在我的腿上、屁股上踢了幾腳。

我說，你想干啥？

它說，你再不停下，可真不客氣了。

我也有些生氣了，泥巴也有點性呢，我決定不理它，它再生氣還能把我咋樣。

它說，你真的想跑，老子就跟你玩玩，看你能跑出個什么花樣。

我當然跑不出個啥花樣，我只是想回家。

我們在路上開始了烏龜和兔子賽跑的游戲。我當然是那只可憐的烏龜，我知道，在公路上，我肯定跑不過它，我就開始往村路上跑，村路窄，坑洼還多，它就“歇菜”了。它也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把戲，不在后面追我，改在前面堵我。就這樣，它拼命把我往公路上堵，我拼命往鄉(xiāng)路上跑，跑得腿都要斷了。

有一陣子，我跑進了臨縣的地盤，我想著到人家地界上你總該歇歇了吧，可人家不，照樣攆，沒辦法，只好又折回來，繼續(xù)找地窩子鉆，鉆到村里都不行，人家有耐心等著。我跑了幾十公里，其中有一半的路是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跑的，我鉆了十幾個村子，但始終沒有擺脫掉它。它似乎玩夠了，沒有耐心了，它給我下了最后通牒。我不理會它的言語訛詐，繼續(xù)往前奔，因為我看到了希望，前面不遠，就是我的家了。

這時，我感受到一陣沖撞，我的身子晃了幾晃，差點栽到前面的深溝里。我驚恐地轉(zhuǎn)過身，它幾乎和我并行了。我有些恐懼地說，你想干啥？它用冷漠的眼光看我一眼，又把身子靠了過來，我似乎明白了它要干什么，我害怕極了，急忙把身子往一邊靠，它的身子貼著我的身子就竄了過去。我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它又跟過來了，我說，你到底想干什么？它不說話，它的眼里露出一種光，比這天氣還要冷，幾乎要把我的身子給凍住了。它開始一下一下抵我的身子，我在路上扭來扭去，我真的害怕極了，我想哭，我想喊，可我知道，現(xiàn)在沒有人能救我，除了我自己。

我只有拼命跑，我的腿受傷了，跑起來像個鴨子。這時，我聽見那個聲音傳了過來，那個聲音說，你不是想跑嗎，你就跑吧，跑進地獄去吧！我知道它說這話的意思了，我瘸著一條腿，對自己，也對王老幺說，跑啊，快點跑?。?-----

可是，沒有跑多遠，那種撞擊又來了，一次比一次猛烈，我知道我就要完了，作為一臺“螳螂頭”，也許我根本就不應該進城，我的命運就該是呆在鄉(xiāng)下，呆在那片土地上，一直到生命的終結，可我違反了應遵守的這些最基本的法則，這一切的錯都在我。

我回頭看我的主人，他們的衣服掛破了，旗幟一樣迎風展開，就像是經(jīng)幡。他神情恍惚，目光呆滯，一定是被嚇傻了。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們，他們原來是指望我給他們帶來財富的，可我給他們帶來的卻是一場災難。

我的思想只能到此為止了，我再次感受那種劇烈的撞擊，那種撞擊就像錘子擊在我的腦袋上，然后我就像子彈一樣飛了出去，啥也不知道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