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5月中旬，我當時手腳燙傷發(fā)炎了，腫得很厲害，而且潰爛。那天我?guī)е⒆釉趨f(xié)和醫(yī)院理療科看病時，系里的工友謝師傅跟我們教學組的另外一個人到家里找我．鄰居說我到協(xié)和醫(yī)院去了，他們就一直追到醫(yī)院。當時我就要做近距離烤電理療，謝師傅急著把我?guī)ё摺?/p>

我一看這個情景，以為我回去會遇到不知什么樣的事情，真不知道是什么命運在等著我，而且孩子還坐在旁邊。我就跟謝師傅說：我先把孩子送回家去吧。謝師傅說：不用了，你趕快走。到了北大，好像是在四院樓下停的車，謝師傅給我說了一句話：你放心，孩子擱到這車上，我替你照看，我?guī)嫒?，你啊，上面如果問你什么，你可仔細考慮好再回答。等我進去以后，一屋子的人，后來謝靜宜站起來說：你坐下，喝水．今天是請你講一講課。我說沒有帶書來，是從醫(yī)院直接過來的。她說不用了，就請你隨便談兩個問題。

安排我去講課之前，謝靜宜還給我交代了幾件事。她說：作為一個革命者，一個執(zhí)行任務(wù)的戰(zhàn)士，有幾條紀律你要記下來。第一，不該問的不問；第二，不該聽的別去聽；第三，不該看的不要看；最后，特別是你不該說的你別說。這四個不，你要牢牢地記住，這是紀律。我把這些還記在紙上，這個紙條至今還在。

我意識到了，是叫我去給什么大人物講課．到哪兒去?但這也屬于紀律之一——不該問的不問。后來謝靜宜把我叫下樓去，告訴我?guī)е械臇|西上車。上車以后，她才跟我講：蘆荻老師，現(xiàn)在帶你去見毛澤東主席，你要給他去講詩詞歌賦。

面對突如其來的使命，我震驚之后便陷入了沉思。當時謝靜宜很不友好地說：怎么了，怎么不說話啊。我回答：讓我說什么?她說：再聽一遍，叫你去見毛主席，叫你去講詩詞歌賦。她讓我好好想一想詩詞歌賦。車走到西單遇紅綠燈，她一看表，10點18分，就著急了，特別緊張，對那個司機說：哎呀，這紅燈，這紅燈……小張，你看咱們能不能從別的路上走。后來司機飛馳一樣開車，從中南海的西門進去了。

車停了之后，謝靜宜開門出去了，她叫我下車。我完全像是在夢中一樣。

1975年5月26日，我44歲這年進到中南海，見到了所有中國人心目中的太陽——毛澤東!

進到毛主席的居所，有一個大廳，大廳鋪著地毯，擺著圍成一個小圈、一個小圈的沙發(fā)，燈光照耀如同白晝。我看見一個老人，坐在單人沙發(fā)上，穿著一件白色針織品的睡衣，和尚領(lǐng)子，褲腳是扎起來的，腳上穿一雙黑色的布鞋，面色蒼白，頭上稀稀疏疏的，有一點灰白的頭發(fā)。他們帶我到他面前說：“主席，蘆老師來了?！蔽也胖肋@是到了毛主席的居所。

1975年5月26日，晚上10點半左右，我站在毛主席那間空曠的接待室中，直到毛主席張口說出了第一句話，我才敢肯定眼前的這位老人就是人們心目中最偉大的領(lǐng)袖。

在我的意識里，我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典型，像我這樣的人是不能見到毛澤東主席的。所以當見到毛主席時，就像孩子見著了至親一樣，哭起來了，不敢大聲，就一直抽泣。毛主席問：你喜歡秋天嗎?突然被問到這種似乎是不著邊際的話，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半天沒有回答。毛主席笑著說：你會背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那首詩嗎?我對唐詩很熟悉，說會背，然后開始往下背，無目的地背，等背到最后一句，才忽然意識到是“故壘蕭蕭蘆荻秋”，我自己的名字就在詩里。我笑了，這才明白毛主席問我為什么喜歡秋天。接著第二個問題又令我很茫然，主席問“北京大學”用英語怎么說。我回答了，毛主席說發(fā)音不好。毛主席的秘書張玉鳳就走過來，說蘆老師是學俄語的。其實我沒有學過俄語。

這一天，我和毛主席的談話持續(xù)了六個多小時，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4點。也就是在這次談話之后，我搬到了中南海的一間宿舍里住下。而每當毛主席想要聽古文、講古文的時候，我便騎著自行車在10分鐘之內(nèi)即刻趕到。

這一段時光中，我親眼目睹了晚年毛澤東的真實生活，原來心目中的神也在逐漸變成一個熟悉的老人。

這個老人也是最不合作的病人，誰給他當醫(yī)生都非常發(fā)憷。第一不吃藥；第二你說吃三片，他要吃兩片。白內(nèi)障的手術(shù)早應(yīng)該做，聽說做了半年的工作他都不肯。后來盡管他看不見，只要還有一點兒模糊的視覺，他就拼命去看。到后來就實在看不見了。

毛澤東是人，不是神，我就看見他一次“老小孩”似的舉動。他不高興了，躺在床上，夏天不是蓋著毛巾被嗎，他就把毛巾被一條一條都扔在地上。那些小警衛(wèi)員們就趕快揀，勸呀，說呀：主席會著涼的，蓋上吧!又勸又哄，這才把毛巾被一條條蓋上。后來他喊誰誰沒聽見，可能是人沒在旁邊，或者是他說了什么大家不能理解，他就要生氣，再把毛巾被都抓起來，扔到地上去。

在我的記憶中，關(guān)于古典文學的話題，我和毛主席之間有過12次交流。其中一次的話題正是中國古典名著《水滸》。但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和毛主席的這次談話竟會引發(fā)一場波及整個中國的政治運動。

當時學術(shù)界在評論《水滸》的時候，一直把它作為農(nóng)民起義的教科書。但如果說它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那就是在提倡清官，是在維護封建制度。也就是說，在不反抗封建王朝的前提下，那樣一種反貪，就成為忠奸之爭了。這就和平常評論的《水滸》是以農(nóng)民起義為題材的、而且是歌頌了起義隊伍、歌頌了造反英雄的這樣一種學術(shù)觀點或出發(fā)點不能很好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問題也讓我一直難以理解，心里到處是疑團，想問卻不敢問。

有一天張玉鳳找到我說：蘆老師，主席說了，你這個教師一定是學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因為你沒有任何問題嘛。我說：不是這樣的，我學識很淺陋，大學沒畢業(yè)就到解放區(qū)工作去了，基礎(chǔ)不好，現(xiàn)在還正在學習之中。其實我有很多問題，但是張秘書，我不是不能問嗎?張玉鳳說：怎么不能問，主席還覺得很奇怪，說你為什么不向他提問題，主席一貫的風格就是喜歡人家提問題的。于是，從此以后，我每次與毛主席談話都要發(fā)問，問主席為什么這么評價。

關(guān)于《水滸》的問題就是這樣提出來的。

1958年4月，毛澤東在武漢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并且在這次會議上就《水滸》說了這樣幾句話：“《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摒晁蓋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爭，是地主階級內(nèi)部這一派反對那一派的斗爭。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臘?！庇幸淮挝覍γ飨f，自己有一篇談?wù)摗端疂G》的文章到現(xiàn)在沒寫成，因為有不理解的地方。還問主席印在《水滸》上的那幾句話是不是他說的。主席就大笑起來，手一舉，對旁邊的張玉風說：對吧，小張，那就是我在武漢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講的，是我講的呀，是鄙人講的。我說：主席，我們就猜測是您講的，但是我們真的領(lǐng)會不了那個意思，那究竟這部書還有什么好處呢?主席又大笑說：好啊。還是好啊，好就好在投降。怎么就好在投降呢?你看，宣揚投降主義，那么今天你能夠知道，由于起義隊伍的帶頭人投降，使得這個隊伍瓦解了。這個全過程的展示，就是一部教科書啊，你上哪里去找啊。不這么寫，你能知道宋代的一個農(nóng)民起義隊伍是怎么死去的?以為就是被血腥鎮(zhèn)壓的嗎?不是。只是內(nèi)部的瓦解，內(nèi)部的叛變，就葬送了這支非常優(yōu)秀的起義隊伍。

這次談話之后，我依照毛主席的意思整理了一篇文稿，其中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彪S即，這篇文稿就被作為一號文件送到當時主管宣傳工作的姚文元手中。對于毛主席的這次批示，姚文元也顯得格外重視，他感到其中提到的“投降”、“摒晁蓋于一百零八人之外”等等，都是可以大做文章的。于是當即寫了一個報告報送毛主席，準備開展一場評《水滸》的運動。

毛主席居然也批準了。后來我們聽說江青在大寨會議上和鄧小平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然后還在會議上發(fā)表一個講話，要大批《水滸》，抓宋江。講話已經(jīng)把原先的批示引向了直接為現(xiàn)實政治斗爭服務(wù)，比如說宋江是五短身材等等，似乎是在影射某些領(lǐng)導人。我說據(jù)我跟毛主席談?wù)撨@個問題的時候，主席絕無此意。我說希望大家學習這個批示的時候，千萬要注意，不要把它變成政治問題。

1975年9月，也就是在大寨會議召開之前，在謝靜宜的帶領(lǐng)下，我也被送到山西昔陽虎頭山接受鍛煉，在這里，我第一次見到了江青。

中南海里沒有她，我沒見著。那些醫(yī)生就講，真正害主席、氣主席的是她。主席躺在床上，江青站在他床頭，主席拿身邊的書去打江青，江青害怕就往后退。還說哪一天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那不是因為什么病，而是叫江青氣死的。到時全國人民都不會放過她。

我到大寨以后，有一次在大寨大客廳吃晚飯時，江青當眾罵了一些人，她說：我知道你們文藝界里有人把我叫楊貴妃，把主席叫唐玄宗。文藝界的，要把那人挖出來。當時江青還說了一句粗話，我非常震動，就跟謝靜宜講：小謝，是不是跟江青同志說一下，怎么可以當著這么多人就訓責一個人，這樣不太好吧，主席知道是不是又該生氣了。其實我說這話是想維護江青的，她畢竟是主席的夫人。謝靜宜當時看了我一眼，倒也沒說什么。后來我估計她是跟江青講了。一次吃了飯我剛要走，江青站起來，走過來叫住我說：站住，你就是蘆荻吧，我知道你在主席那邊。有什么了不起呀，不就是陪主席讀書嘛。我心里想，江青怎么是這樣一個水平呢。但我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來，有一次江青要帶我們照相，還非要給我照相。我去大寨很倉促，穿的是平常的衣服，就是我們在干校穿的那種用勞動布做的衣服，袖邊都磨了。江青就問謝靜宜，蘆荻有沒有別的襯衫什么的，一會兒照相，叫她把這件衣服脫了。我正好里邊穿了一件襯衫，所以我那張照片是穿著襯衫照的，我現(xiàn)在還有一幅她給我照的照片。從那次以后，我心里開始對她有抵觸，我覺得她簡直是神經(jīng)病。

結(jié)束了在大寨的學習，我再也沒有回到毛主席的身邊。而當時，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已經(jīng)學習了經(jīng)由我整理的《評水滸》。然而，在此期間，江青更是不止一次地說過：現(xiàn)在我們批《水滸》，就是要看宋江如何排擠晁蓋，架空晁益。他把那些土豪劣紳、武將文吏請到山上去，把重要的領(lǐng)導崗位統(tǒng)統(tǒng)占領(lǐng)了。

實際上，江青是借《水滸》含沙射影，將矛頭對準周恩來以及鄧小平等一批復(fù)出的革命領(lǐng)導干部。然而，這些延伸卻不是我寫文章的本意。

大寨會議之后，謝靜宜叫我先回家休息三天再來中南海。后來我去向毛主席匯報，張玉風就在主席的臥室門口攔截我，她說：今天主席要接見西哈努克，不能見你了，你回宿舍休息一下，可能張耀祠主任要跟你談話。張主任來找我，其實是通知我回家，頭一句就跟我說：你這個知識分子啊，我那么囑咐你，可是你果然還是缺乏實際經(jīng)驗呀。我說：張主任，我怎么了。他說：哎，你快別說了，我不是囑咐你到大寨不要讓人家知道你是在主席這里的。我說我也沒跟誰說我在主席這里呀。他說：那江青怎么知道?我說不是我告訴江青的，這個你問謝靜宜吧，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江青就過來對我說你在主席那邊怎么樣的話。張主任說：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你還是缺乏鍛煉，快回學校好好教書吧。這時候我就說：張主任，其實我早就愿意回學校，不過我想晚走三天，平常主席讓我給他周圍的大夫等人講古代文學，我要給他們講完《水滸》再走。張主任同意了。

我之所以如此看重在中南海里的最后一次說話的機會，是因為可以就此機會公開我作為作者本人對于《評水滸》的真實想法。而在那之后的事實也證明，正是這場關(guān)乎命運的演說為我澄清了真相。

當時通知我回學校的時候，我表現(xiàn)得非常愿意，但其實感情上很復(fù)雜。一個原因是因為也許我還有些虛榮心，或者應(yīng)該說，我居然三生有幸，能夠讓我這樣一個如此普通、而且長期被看成是沒有別人覺悟高的一個人和毛主席面對面談話。特別是毛主席會有一種本領(lǐng)，一旦談話進入到一定程度，他能讓你完全解除顧忌。

我在中南海那時候，感到很奇怪，那里的鳥為什么誰也不許動。后來才知道，毛主席說鳥需要一個家。他這話什么意思?可以想一想，他晚年的心境是什么?

那是一個很孤獨的老人的心境，晚年的心境。他的晚年是悲壯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