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魚
占城緊傍漢水,堤岸足有十里長短,從北往南數(shù),十二個碼頭依次排開,最大最熱鬧的叫楊泗碼頭。
大清早是小劃子攏岸的時候,小劃子上的撐船人都是來趕早賣魚的夜?jié)O人。
其實,這時候魚販們早就在水邊等著了,一看劃子攏了岸,便蹦豆似地跳上去,根本用不著寒暄客套,立刻挑三揀四;討一還二地開始了交易。
魚販子們都不要大魚,大了不好賣。要賣也多是朝衙門、行會、軍隊里送,那些地方離鬧市遠(yuǎn)不說,買主大都不好惹。肥頭大耳的家伙們蠻橫,你稍不留神,倒貼不說,鬧不好還要吃官司。
占城碼頭上販大魚的只有一個人,他就是大個子王三懷,人稱外號三剁魚。
王三懷的外號是從他賣魚與眾不同得來的。
因為魚大,王三懷出門之前必先在家中舞弄一番。他身大力不虧,一條十幾二十斤的大魚,一把抓起來,嗵地砸在一塊砧板上??茨前?,三尺長短,兩尺寬窄,四指厚薄,通體暗紅,端的是一塊上等老棗木根子截成。因長年使用,中間一段早有了凹槽,橫七豎八地布滿刀痕。王三懷一腳踏住魚頭,手中掂著剔骨小砍,只一揮,頭、肚、尾分為三段,三兩下扒掙魚腮、內(nèi)臟,為保鮮,并不刮魚鱗,而后把木板掐起來,往肩頭皮墊上一順,大步出門,一路高叫:剁魚!剁魚!三——剁——魚嘍!亮嗓門潑辣辣能響半條街。
這時候,就不斷有人喊,三剁魚!來來來!我要一塊!也有人還隔著院墻,聲音就出來了,三剁魚!三剁魚!留一塊嘍!人們都知道,買王三懷的魚,可是又隨心又便宜。
王三懷個頭大卻脾氣好,俗話叫“馬虎仨兒”,擱人。他跟誰都是朋友,跟城東那些衙門、行會里不好惹的家伙們處得似乎也不錯,進去出來就像走大路。時間一長,連那片軍事禁區(qū)里的軍隊也混得極熟了,他們吃魚就只認(rèn)王三懷送來的。
王三懷雖說心慈面善,但絕無小家子氣。干起事來心大手大,常有俠義古風(fēng)。他做買賣從不占人便宜,更無銀錢糾纏,倒是經(jīng)常拿錢去幫別人。過了正午,有人販的魚賣不完了,只要找到他,他就二話不說收下來,然后拿到他熟悉的那些大戶去。也有塞不出去的時候,王三懷就自己留下來,寧愿自己貼錢,從來沒有再倒回去的事兒。
王三懷也有魚多了卻不賣的時候,因為那是他專門留的,都是些紅尾巴翹嘴子、小頭漢水鳊、蒼黑鰭花鱖一類的名品,他是要送到孤寡院去,給那些可憐的人們吃的。只要見到王三懷進了孤寡院大門,連幾個傻小子也要張開大嘴嗚哩嗚啦地親熱他,叫他三、三須(叔),多(剁)、多義(剁魚)……
有人笑他,說,三剁魚你二球啊!咸(閑)吃蘿卜操蛋(淡)心,這是政府的事!王三懷哈哈一笑,回那人一句,你笑老子,你才是個蛋操心!縣太爺對王三懷的舉動很感慨,對人說,三剁魚,他何止是在販魚,他是在販?zhǔn)赖廊诵?
過了秋分是寒露,麥子剛下種,城北接界的三縣八鄉(xiāng)共產(chǎn)黨暴動了,一夜之間,占城東門外禁區(qū)里的彈藥倉庫,叫暴動的先鋒隊搶了一家伙。省里馬上來了大部隊,北鄉(xiāng)人血流成河,暴動很快失敗。
突然一天清早,縣政府的巡警從楊泗大碼頭上抓走了三剁魚王三懷。
縣長嚴(yán)審三剁魚,問,你是共產(chǎn)黨?三剁魚答,不是。問,禁區(qū)的路線圖是你畫的?是。縣長罵,三剁魚,你又不是共產(chǎn)黨,你何苦?一個魚販子,干這種掉頭的傻事,到底為什么?三剁魚嘴一咧,大聲說,老子是東北人,你狗日們的不抗日!
三剁魚王三懷被上重鐐丟進牢房,縣長說,等上頭下令后槍決。
再也想不到,沒有半個月,國共合作抗日了。
共產(chǎn)黨鄂北抗日游擊隊代表入城,縣長接待談判。代表索要同志,縣長問何人?對曰,王三懷。縣長說,他自供不在貴黨之內(nèi)。代表答,普天下抗日民眾都是同志??h長愧赧,親至獄中,對三剁魚施禮道,慚愧。三剁魚笑應(yīng),不必,只要抗日,即為兄弟。
從此,占城內(nèi)外又響起了三剁魚賣魚的粗喉嚨。
天下有事,年短月長。日本鬼子蹂躪中國,神州遍地腥風(fēng)血雨。占城民眾同仇敵愾殺聲震天。沒有多久,李宗仁將軍帶著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轉(zhuǎn)進到占城安了“家”。
儒將李宗仁,軍務(wù)閑暇之時常與民眾同樂,喜歡在城東中山公園內(nèi)和老百姓一道打羽毛球。一來二去,也不知何時聽說了三剁魚,將軍暗自放在了心上。
沒多久,赫赫有名的美國空軍飛虎大隊三中隊進駐占城飛機場。李宗仁將軍派人請來三剁魚,寒暄一畢,將軍說,久聞大名,抗日志堅,現(xiàn)有一事,關(guān)乎抗敵大局,欲請先生主陣,不知意下如何?王三懷說,請將軍直言,為抗日不惜性命。將軍道,由你全權(quán)負(fù)責(zé)操辦美國空軍飛虎隊隊員的膳食。王三懷略一沉思,問,將軍信得過王某?李宗仁重重點頭。王三懷起身答道,謝謝將軍,請你放心,王某可絕性命,但絕不辱使命!
事后,李宗仁對人說,身為平民百姓,突遇意外之事,見官不驚,大責(zé)不懼,重信義,蔑冗雜,敢以生命相誓,坦然浩蕩,三剁魚,真奇人也!
時光荏苒,一晃就是四年,一天,有個兵到飛虎隊來見三剁魚,說,李將軍有請。
李宗仁將軍設(shè)便筵于內(nèi)室。酒過三巡,李拿出一紙遞給三剁魚,說,你看,這是我的人從重慶搞來的“絕密”,你的大名也在上頭。王看完交李,滿面憂慮,言道,為何要親者痛仇快者?李慨嘆說,一人專斷,一黨專制,勢所必然。但我李德鄰一輩子出生入死,全靠朋友,義重于天,所以,不避嫌猜,將詳情告知,請先生盡快聯(lián)絡(luò)你的朋友,務(wù)必在后天黎明前離開占城,沿途哨卡我已派人照應(yīng),事己燃眉,最遲后天,軍統(tǒng)一定下手。他們慣于暗殺暗捕,向來只受重慶指揮,行動詭秘,連我也被蒙在鼓里……
王三懷從此一去兩載有余,再回來時,占城城頭已經(jīng)插上了白底血坨子的膏藥旗。
日本人113師團總部駐占城。平時征糧、派款、拉夫,就靠城鄉(xiāng)五個維持會。五個會長中有一個惡霸汪禿子最反動,白皮黑骨頭,死心塌地為鬼子效勞。汪禿子偏偏還是城里的會長,禍害就更大更深,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齒,可有日本兵護著,只能把怒火壓在肚子里。
王三懷回城不久,人們發(fā)現(xiàn)他好像活變了一個人,他竟然和汪禿子黏到了一起,說是跟汪為老同鄉(xiāng),眾人面前不分彼此,稱兄道弟,親熱得叫人惡心、膩味??恐胀舻?,王三懷在楊泗大碼頭附近開了家大飯店,三間門面三進院,白墻黑瓦,紅桌黃椅,煞是氣魄。店內(nèi)專門烹炙漢水白魚,招牌就叫“白魚壽司廳”。汪禿子幾乎天天都在里頭吃喝,狼一群狗一幫的,臭氣熏天。
城里人只要是認(rèn)識三剁魚的都有點痛心疾首,罵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認(rèn)錯了朋友。而以前只是聽說過他、或者只是買過他的魚的,罵起來就更痛快。說他,三剁魚,不是人,變臉比脫褲子還快!認(rèn)賊作父,斷子絕孫,狗屁壽司廳,雜種,不得好死!
漸漸的,鬼子兵也朝餐館里進了,而且越來越多了。三個五個,氣洶洶進去,軟塌塌出來,踉踉蹌蹌,嗚哩哇啦,邊走邊叫,喲希,漢水魚片,大大的,好——我的、你的……米西、米西的……
有一天,王三懷跟汪禿子喝酒,汪禿子灌多了,王三懷問,當(dāng)兵的人來人往,咋就不見秋野太君來品嘗漢水白魚?汪禿子咕嚕著說,他?哈,色狼一條……叫他來?你這兒又沒女人,他來個……鬼呀!
沒有多久,三剁魚專門從河南請了一個名叫小紅桃的墜子藝人為客人們演唱佐酒。
汪禿子來了幾回,一次,他沒有喝酒,把小紅桃叫到屋里,他對王三懷說,我是專門來的,老弟,你福氣到了,秋野知道了小紅桃,叫我?guī)剿玖畈咳ツ?
三剁魚頭一別,說,去球吧,汪會長,咱賣藝不賣身,不去!他要愿意聽小曲、品魚片,叫他自己到這兒來。
汪禿子暴了眼珠子,叫道,三剁魚!你剁魚、剁魚、剁慣了,就不怕別人剁你?
小紅桃在旁邊岔話說,王大哥無非怕出事,可有汪會長在,怕啥,別說出不了事,真要有點岔子,小紅桃也不叫你擔(dān)干系!
從此,小紅桃就常去秋野處走動,一來二去,挺正常,根本沒有出什么事,占城內(nèi)外戒備森嚴(yán)如鐵桶,也根本出不了什么事。
那天,汪禿子在座,當(dāng)著眾人面,小紅桃對她的王大哥說,秋野太君說了,后天是櫻花節(jié),他要在家里筵請東京帝大的老同學(xué),叫我陪席,恐怕得幾天回不來。
三剁魚說,那好,他辦他的櫻花會,老子們也辦同鄉(xiāng)會,汪會長,你要夠朋友,后天晚上來給弟兄長個臉。汪禿子大笑,你三剁魚也想通了?好,后天就是下刀子,老子也頂著鍋蓋來!
秋野辦櫻花會那天晚上,小紅桃沒有回家。汪禿子在三剁魚館子里喝酒也沒有回家。
黎明時分,占城東邊的飛機場響起了激烈的槍彈聲,一時城中警笛大作,但時間不長,很快就平靜了。
緊接著,一隊日本憲兵包圍了三剁魚餐館。
片刻之后,日本兵離開,幾個維持會的人走了進去。屋子里狼藉一片,血腥撲鼻,三剁魚吊死在房梁上,地上一人,身首分離,一顆禿頭滾在老棗木砧板旁。
占城戒嚴(yán)三天,日本人把監(jiān)獄中關(guān)押的十幾個犯人,不問青紅皂白,一汽車?yán)琳汲菛|門外,機槍咯咯咯一掃,全部處死了。
后來,一個消息在城中暗暗流傳,老百姓們說,鬼子兵為啥那么氣,小紅桃毒死了秋野,三剁魚宰了汪禿子,這些都還是次要的,最要命的是那天晚上,占城飛機場旁邊一個戰(zhàn)俘營的三百多國軍俘虜,暴動成功,臨走時還放火燒毀了十幾架飛機。略知內(nèi)情的人說,小日本才不在乎那幾架破飛機呢,你想想,好端端的一個師團長,中將,叫人在自己屋里給宰了,刺客竟然還是個女人,這才是大日本帝國的奇恥大辱啊!
日本戰(zhàn)敗投降,國民黨戰(zhàn)敗逃走,新中國成立。占城縣要立碑紀(jì)念歷次戰(zhàn)爭中的人民英雄,有關(guān)部門查來查去弄不清三剁魚的身份。王三懷不是占城人,也不是共產(chǎn)黨,只知道他曾經(jīng)向人們提到過,老家在東北松花江邊,日本人一占東三省,家破人亡,他就鉆了老林子,干起了專打小日本的“胡子”買賣。后來隊伍垮了,他帶著唯一的親人——自己的妹妹,輾轉(zhuǎn)流落到了內(nèi)地。為此,人們猜測,小紅桃就是三剁魚的親妹妹。
具體經(jīng)辦人員拿不準(zhǔn)如何擺布,匯報給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這也算問題?他不是占城人,但他是中國人,他不是共產(chǎn)黨,他干的是共產(chǎn)黨干的事,那次殺秋野、搞暴動,他就是線人。舍生取義,殺身成仁,自古稱豪雄,三剁魚為國獻身,死在占城,他當(dāng)然是占城的英烈!
于是,三剁魚王三懷的大名刻上了占城人民英雄紀(jì)念碑。
占城北街有一條小巷,其中有三剁魚居處,雖說早已無人知其故事,但,小巷至今仍叫剁魚巷。
花臉
在占城,令長根又瘦又小,其貌不揚,名聲卻很大。
令長根是個豫劇演員,在玉生香班屬丑行,唱三花臉。丑行是全把式,歷來在班子里拿頭份俸銀。
占城雖小,地當(dāng)三省沖要,南來北往的客貨商人川流不息,所以其他不論,僅戲園子就有三個,而長年不歇場的就是春和劇院的玉生香豫劇班子。說唱戲,圈子里頭名角不算少,但要講扮相、靈性、戲份、人緣都沒有挑疵,公認(rèn)的只有令長根。
令長根有一個特長,他能編戲。編不是指寫,是指演員能在自己的角色中加一些創(chuàng)造性的細(xì)節(jié)或者動作,放大一點就是導(dǎo),自己導(dǎo)自己。有時候甚至只是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一點點小動作,就能獲得滿堂彩,叫一出戲甚至整場戲大放光芒,讓觀眾久久難忘。
令長根有句口頭語:做人要本真,演戲要真演。
抗日戰(zhàn)爭一開始,占城成了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玉生香劇團搞宣傳,街頭演《放下你的鞭子》,令長根扮賣藝?yán)蠞h,一開場,他就現(xiàn)加了一段,猛地對著自己抽了幾鞭子,尖利地吼了幾聲——我不是人哪!我不是人哪!來了個震聾發(fā)聵的倒敘形式。本來那時候人們早就看熟了這出街頭劇,突然叫令長根這么一改一叫,神經(jīng)頓時陡然一繃,街面上立刻鴉雀無聲,宣傳效果便出奇的好。有一次激憤的人們硬是擁著演出隊,走街串巷的搞了回小游行。為這事,五占區(qū)黨部還派人給令長根訓(xùn)過話,責(zé)問他是不是加入了什么組織,言下之意就是共產(chǎn)黨。令長根說,我是個戲子,只知道憑良心唱戲,憑本事吃飯,你們說的我一概不懂??墒菦]多久,令長根和兩個師兄弟突然失蹤,他們?nèi)チ搜影病?/p>
打敗了小日本,又開始打內(nèi)戰(zhàn),1948年占城解放。一天早晨,人們突然看見了令長根,當(dāng)時他正站在占城最熱鬧的南街大碼頭的防浪墻上,滿頭大汗地指揮一個臨時組織起來的合唱團,歡迎入城的南下部隊。
過后,隊伍走了,令長根卻留了下來,當(dāng)了新政府的文化干事,實際上就是后來的局長??墒橇铋L根沒有等到干事改局長,就自己要求回了玉生香戲班子。他說,自己沒有當(dāng)官的命,這一輩子,只想能安穩(wěn)地演戲就滿足了??墒?,沒有多久,三個劇團就合成了一個,以唱豫劇為主,全名叫占城縣新解放豫劇團,不想當(dāng)官的令長根當(dāng)了團長。
當(dāng)了團長,令長根還是令長根,不像領(lǐng)導(dǎo),更像演員,一心撲在演戲上。為了新解放劇團名符其實,他下漢口,跑河南,聘名角兒,置行頭,宵衣旰食,日曬雨淋,吃盡了苦頭,終于叫一個雜湊班子的舊劇團,變得像解放后的占城縣一樣,處處事事充滿了生機。
劇團興旺,演員心齊,戲味就足,藝術(shù)就出彩,名聲如日中天,引得三省四縣交界的人們都喜歡來占城看戲,一有大事都來請新解放豫劇團去助興。
令長根又當(dāng)團長又當(dāng)演員,大小角色他都演,不管演啥,他都能演出彩。比如《十五貫》,是在省城武漢學(xué)別人的,令長根演婁阿鼠在廟里測字算命,大清官況鐘故意用話一激,別人演是從板凳上嚇得掉在地上,他卻是來了一個倒空翻的小筋斗,接著一個虎匐趴到了香案角邊,哆哆嗦嗦賊眉鼠眼,那樣子把一個殺人犯恐懼王法的怕死心理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讓人看了又好氣又好笑,連連叫好,久久不忘。
城里文化圈的人都說,占城戲劇能有今天的紅火,多虧有了個三花臉團長。
可惜,好景不長,三花臉團長令長根竟然惹了事。
惹事的根子,出在他當(dāng)年從河南招來的兩個名角兒身上。
兩個名角兒都是花旦,一個叫周菊,一個叫張鳳,兩個人都漂亮,身段、嗓音、演技也不相上下。周菊生在農(nóng)村,俏麗上稍遜于張鳳;張鳳長在洛陽城,樸實上略次于周菊。同演一個角色,兩人的風(fēng)格就不一樣,一個多剛強,一個長柔弱,雅俗涇渭,一看便知。團里的人們背后都說她們是標(biāo)準(zhǔn)的名符其實。
自從周菊、張鳳二人進了劇團,一來二去,兩個人暗中都喜歡上了令長根。
令長根并不知情,雖說在女人堆里混,他好像就沒有動過心??蛇@男女之事,又是在兩個花朵般的女人心里,墨朱互近,耳鬢廝磨,早已經(jīng)燒成燎原野火了。就在這時,人們突然有了說法:哎喲,令團長看上花旦小張鳳了!
周菊心里像炸了顆手榴彈,她、她憑啥!別的都不比,出身就說不清楚,我周菊可是貧農(nóng)子女,令團長眼睛小,可也不至于影響立場吧。周菊越想越不服,她直沖沖地去找了令長根。見面就問,你為啥喜歡張鳳不喜歡我?令長根大吃一驚,語無倫次,答道,你、你說什么?喜歡張鳳?不不不,你知道她是個孤兒,需要多關(guān)心——你、你還小,可不能瞎想,你又聰明,又上進,好好干,定有大前途……周菊忍住眼淚大聲叫道,她要關(guān)心?就少你的關(guān)心?你說我小?小,我懂!你是說我不、不成熟!她妖媚,你喜歡妖媚!
周菊大吼一通,不等令長根回答,一跺腳,走了。
周菊沒想到的是,她這一吵,窗戶紙就破了,不到半年,令長根和張鳳就結(jié)了婚。結(jié)了婚的張鳳就查出了有嚴(yán)重肺結(jié)核,只好辦了病退,在家休養(yǎng)。而周菊從此賭了一口氣,事事爭當(dāng)先進,團結(jié)同志,靠攏組織,沒多久便入了黨,成了團里的臺柱子,她的戲也從縣里演到地區(qū),演進省城。那次她參加全省縣級文藝匯演得了頭獎,消息傳回來,人還未到家,就被縣里提拔成了副團長。
就在這當(dāng)口,張鳳病死了。也是在這個當(dāng)口,縣里一個副縣長發(fā)了瘋似的追周菊。
有天晚上,下著大雨,周菊敲開令長根的門,也不坐,上來就說,令長根,我要嫁給你!你還說不行?令長根這一次沒有吃驚,也不再客氣,小聲但一字一句地答道,不行,你有前途,我不能影響你。再說,有些事你不清楚……你,你也不小了,王副縣長挺好的……周菊不說了,也不聽了,嘩啦一聲,摔門而出,淚水比天上的大雨還要兇。
第二年冬天,反右派,劇團里挖出了令長根,罪行是用藝術(shù)壓政治,還有一點就是包庇、隱瞞愛人反動出身,張鳳是一個國民黨軍官小老婆,而這個軍官解放時逃臺灣了。
右派令長根從此變成了劇團的一個雜務(wù),因為他能寫會畫,就叫他畫布景,制作簡易道具,節(jié)省開支。住房也搬到了戲臺化妝間一個小房間里,說是方便他照看道具行頭。
周菊終于嫁給了一直追她的王副縣長。婚事很簡單,兩個人回了一趟周菊的河南老家就算儀式,據(jù)說都是周菊的主意。
周菊比以前更紅火了,當(dāng)了省勞模,這運動那運動,她都是領(lǐng)頭人。幾年中間,她丈夫升任縣委書記,她也當(dāng)了團長,又當(dāng)文化局長,到文革前一年,當(dāng)了宣傳部長。
不料,文化革命一開始,疾風(fēng)暴雨,造反派剛奪權(quán),周菊的丈夫就被整得上了吊。
周菊也被斗得極慘,因為她不僅是宣傳部部長,還是貨真價實的修正主義大毒草。
也是大雨,也是深夜,緊閉的門輕輕開了,一個人摸進來,用雨衣裹住奄奄一息的周菊,扛上,匆匆而去。
第二天,占城上下貼遍了大字報,一律是通緝令口氣,要抓的畏罪潛逃的大黑幫誰能想到竟是右派令長根。他把大黑幫周戲子藏了起來,直到令長根出事故那天。
令長根在戲臺上摔斷大腿,完全是為了他徒弟二狗子。
二狗子真名叫馬財娃,說是令長根徒弟,實際上學(xué)徒不足一年,令長根就變成了雜務(wù),師徒關(guān)系便名存實亡。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馬財娃成了革命闖將,組織了個“風(fēng)雷激”戰(zhàn)斗隊,激來激去他就激成了全縣文化戰(zhàn)線的革委會主任。造反派掌大權(quán),高興!鄰省鄰縣的串著慶賀,比著演樣板戲。一天,省革委一位副主任帶了一批市、縣頭頭來占城巡視,這人是分管文教的,他說他早就知道占城豫劇團的名氣,點著要看移植的豫劇《沙家浜》。縣革委主任對馬財娃下了死命令,必須演出當(dāng)年新解放劇團的水平。馬財娃一聽頭幾乎要爆炸,為啥,因為一鬧革命,先就砸爛了豫劇團,批倒批臭了黑幫老戲人,如今的戰(zhàn)斗隊里全是二不糙子,湊幾個小節(jié)目,還能將就,要演大戲,門都沒有??嗨稼は胫螅R財娃只好去求師傅。
夜深人靜,馬財娃進了小房間,撲嗵雙膝著地,叫一聲,師傅。床上的令長根躺著,一絲不動。馬財娃不叫了,也沒起來,一直跪著。雞叫三遍的時候,令長根咳了一聲,說,有事,起來說。馬財娃磕個頭,站起來,說,師傅,我、我鬧是鬧,可、可沒有打過人——令長根說,我不聽你擺好,說吧,為啥找我?馬財娃細(xì)細(xì)一講,特別強調(diào)自己也是為了求劇團一個安生——話還沒完,令長根咳一聲,說,知道了,去吧。幾天后,戲就開演了,主角都是令長根邀的,人不夠,他自己也串了兩個配角,其中就有刁小三。
多年不演戲,一上場,令長根的老毛病又犯了,戲中刁德一要封湖,沙家浜的漁民哄吵著要下湖,這時候的刁小三要背對臺下,站在臺后邊的土堤上,舞著手槍朝幕后亂吵的人群喝叱,樣板戲中刁小三只是揮著胳膊跑了個來回,到了令長根演,他是連著來了幾個旱地拔蔥加小翻,凌空一躍,三尺多高,手腳八叉,襯著幕布就像一個四腳蛤蟆,把匪兵的無賴、兇狠表演得十分形象。他演刁小三本來就滑稽,再加上這一手,次次滿堂彩,小小的三花臉倒演成了頭牌角兒。那個副主任看得高興,連著叫過癮。過癮了就叫加場,就通知其他沒來的縣也來看,加一場又一場,連軸轉(zhuǎn),直到累得令長根一頭從土堤上摔下來,跌斷了大腿骨。
人抬進病房,令長根就急著對馬財娃說了幾句小話,馬財娃眼珠子,驚得要蹦出來,然而,他最后說出聲的話卻是,師傅,你放心,再革命,我二狗子也是個人!
原來,令長根把周菊藏在戲臺上方吊布景、燈光的橫梁上,那上頭有個小木棚,不足兩平米,離地兩丈多高,放些鐵絲木條、開關(guān)燈頭之類的東西,木梯通在令長根的小房間里,平時除了他上去撿修,別人連看也不看一眼。這一次可好,他膽大包天,不僅藏了個大活人,而且還是個到處在抓的黑幫分子。
令長根沒有白幫徒弟。第二天,馬財娃叫了幾個弟兄。弄了輛破嘎斯,說要外出聯(lián)絡(luò)革命戰(zhàn)友,到河南去了兩天。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時間如流水,一晃,十幾年就過去了。
公元1980年,枯木逢春,老了的令長根又重新當(dāng)了團長,這時候,他已和因殘病退的周菊組成了家庭,周菊把原來養(yǎng)在老家的兒子也帶了來,快二十的小伙子,雖然仍舊姓王,可對令長根又是老爹、又是爸爸的叫,親得很。
改革開放,百廢待興,好形勢,重任務(wù),老干部新團長令長根,老毛病又犯了。他又是既當(dāng)團長又當(dāng)演員,還多了不少公關(guān)的事。早出晚歸,東奔西跑,批計劃、求撥款、招聘人才、上下匯報,忙成了個連軸不停轉(zhuǎn)。為了找省里要錢蓋新劇場,幾百公里,跑來跑去,累得胃都出了幾回血。
那天,周菊說他,真是個老牛筋,一輩子都不改,做事狠干,小心丟老命。團里年輕人多,你跟他們搶活,出了力氣也不討好。
令長根聽了笑笑,說,沒那么復(fù)雜,年輕人自有他們的活法,趁著光景不錯做點事,說到底還是為他們。令長根說到這里,動了情,拍拍周菊說,你說我老牛筋,可當(dāng)年,你和張鳳不就是看中了我這點老牛筋嗎?忙就忙幾年,咱兒子大學(xué)一畢業(yè)我就歇,安安生生養(yǎng)兩年,就等著含飴弄孫天倫之樂吧……
可惜,令長根沒有等到那一天。幾天后跑省城,夜里開車,后頭一輛大卡司機酒后駕駛,超車追尾,一下子把令長根們的小車撞得飛了出去,令長根受了重傷,七天七夜昏迷不醒。
周菊日夜守在病床前,誰勸也不走,她不相信令長根就這么一言不發(fā)地離她而去。
這一天,令長根突然醒了,周菊淚如雨下,說,老令,你,你給我說句話呀……
令長根微微地笑了,嘴唇動了動,周菊伏耳去聽,話音細(xì)若游絲,令長根說,……你要保、保重……莫、莫難受……人生本、本來……就是三、三、三……花、花臉……
說完,令長根就斷了氣。
責(zé)任編輯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