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色,純白,無邊無際。像是陽光、雪或布帛。處于靜止、同時也是靜音狀態(tài)。它是空間,也可以說是時間。凝固,混沌,迷迷蒙蒙。一架秋千,垂掛在中間。這架秋千是什么懸垂著它呢?看不見。也許什么也沒有。它就這樣被垂掛著。一架孤零零的秋千。秋千蕩到這邊,又蕩到那邊,上面坐著王作春。王作春72歲,正在病故。
他馬上就要死去,但還沒有死,就是這種時候。一個正在病故,又還沒有立即死去的人。呼嘯的白色。王作春的大腦非常清晰。在動蕩的白色之中,他看著兩個世界。一邊一個。秋千蕩著他。也不是秋千,或者說秋千是病床的形狀。王作春不應該是坐著,而是躺著。但不是,它就是秋千。
在那邊,他看見杜麗雅滿臉淚水地望著他。那些淚水像小石子,在地上砸下一些小坑。一滴淚水,就可以砸下一個小坑。那些坑坑洼洼,就圍繞在她的雙腳周圍。新的淚水還在往下滴落。她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淚水呢?40年來一直都是這樣嗎?
而這邊,妻子兒女,孫子孫女,還有外孫外孫女,他們都圍在床前。王作春掃視著他們。妻子在哽咽。她用手絹一下一下地擦著眼睛。兒子和女婿全都吸著煙,煙霧籠罩著他們的臉。其他的人都低下了頭顱,像是罪犯。只有一個孫子焦躁地轉動著腦袋,他的心事肯定在外面,他在想別的事情。王作春冷笑著,不停地冷笑著,這些人,他們到這兒來干什么呢?
你終于來了,杜麗雅說。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
王作春很想說對不起你,但秋千一蕩,杜麗雅就不見了。他為此感到羞愧,不得不費力地蕩著,他好一陣頭暈。
秋千蕩得太快了,它無法被固定下來。
你總算是來了。杜麗雅說。
她還是28歲時的樣子,年輕,潔凈。在一座橋下迎風而立,裙裾飄飄。這是一座拱形橋,兩邊有著長長的引橋。
可是,王作春極不情愿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么老。他頭發(fā)灰白,牙齒脫落。他不是一下子就變成這樣的,40年啦,40年是可以隨便把一個人改變掉的。王作春打算解釋一下這件事,又覺得不太有說服力。杜麗雅也是40年,怎么就沒變呢?
你醒過來了。
現(xiàn)在是妻子的聲音,聲音里透著喜悅。都是秋千。
她說,你要不要喝一口雞湯?牛奶?或果汁?
她向前彎著腰。
王作春說,是秋千蕩了回來。
他知道沒人聽到這句話,也沒人能聽懂。所以只是動了動嘴唇。他們知道什么是秋千嗎?知道白色嗎?還有,他們知道眼淚是可以在地上砸出小坑來的嗎?他環(huán)視一圈身邊的人,這些人已經(jīng)很累了。他們的臉上有一層相似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裝出來的。
想辦法吃一點吧,???妻子說。
吃?哼!我只想吃藥,藥你知道嗎?你當然知道,也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不是要治病的那種藥,我是服毒。你知道的,40年前我就服過了。不過,現(xiàn)在用不著了。再也用不著了,王作春心平氣和地說著。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長一段話。事實上他并沒說,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了。他只是仰面躺著,臉部浮腫,呼吸細若游絲。
不吃?也好,那就靜躺一會兒吧。你的病會好的,早幾年也病過這么一回,不是就挺過來了嗎。妻子的聲音在高上去,明顯不是說給他一個人聽。
會好的?都這時候了,還要騙我呀?王作春又一次冷笑著,眼角竟?jié)L出兩顆淚來。
你們看,他哭了。他一定是不想死,他明白著呢。妻子說著,幫他拭去淚水。
王作春也不知道淚水怎么就出來了?他冷眼旁觀著周圍:一個兒子在低聲打手機。另一個媳婦則在補妝,正往唇上抹口紅。小女兒和誰在竊竊私語。那個轉動著腦袋的孫子,這時安靜了,他在打瞌睡。這就是他們,王作春充滿鄙夷地想。
這些年,我就等在這兒。
杜麗雅的腳下,盡是網(wǎng)眼似的小窟窿,那是她的眼淚砸出來的。它們密密麻麻,一層疊著一層。要多久才能砸出這么多呢?
其實,40年里的每一天,我都想來的。我下了無數(shù)次決心,但是……
王作春很快地說著,極力要讓杜麗雅明白他的心事。他必須加快語速。否則,他一句話只說到一半就會被帶過來。
杜麗雅也聽不見他說的話。這真是奇怪。她和妻子他們一樣,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她側著耳朵,是聽不見呢,還是聽不懂?為什么王作春能聽清楚呢?她說,這些年,我就等在這兒。那么,這兒又是什么地方呢?王作春打量著。
像個怨婦,杜麗雅。她穿著白裙子,站在橋下。好像怨婦或棄婦都習慣于穿白裙子。唱戲的就是這樣。所有的戲里面,都是如此。那些怨婦們都穿著白裙子,而且還披頭散發(fā)??墒?,是誰拋棄了杜麗雅呢?當然是我,王作春心痛地想,不是我又是誰?
你來了,她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失約的。
不會,我哪會失約呢?
可一想不對,王作春說我還是失約了。但我不想失約的,即使是后來我也想過各種方式。各種方式,卻都沒能成行。慚愧的是,我居然得以壽終正寢。我為什么要壽終正寢呢?這是我的錯,我的污點。真是的,見到你我覺得無地自容。
這些話杜麗雅也聽不見。王作春很著急。真是滑稽。兩邊都一樣,都聽不見。大家都在自說自話。只能說給自己聽。都怪這秋千。它蕩來蕩去的??赡芩€沒有一個確定的歸宿。但是他能聽見,他什么都明白。兩邊說的話,都能傳到他的耳中。
我等了40年啊,這才看見你的身影。
我當然想來,王作春幾乎是在大聲喊叫。
杜麗雅甩著長長的水袖。白色的水袖拋到了半空。
40年啊,她說。
王作春注視著她的腳下。那些小坑。它們都是被她的淚水砸出來的。但是它們看上去就像是密密麻麻的小石坑。如此說來,杜麗雅的眼淚就不是小石子啦。不然的話,它又怎么能在堅硬的石地上砸出小坑來呢?但王作春分明看見是它砸出來的。她的眼淚一掉下來,就出現(xiàn)了一個坑。無聲無息的。也許她的眼淚變成了火焰,她站立的地方是紙質(zhì)或布帛,只要一燙就是一個窟窿。
我一天不落的都在這兒。
都怪我啊,我真是慚愧。自從我被救下以后,我就被迫活著。在別人看來,我活得還不錯。我扮演著多種角色。這不是我想做的,可沒了你,我又能做什么呢?總之,我成了好丈夫,好父親。這些玩意兒像繩子一樣捆著我。好在繩子馬上就要松開了。你也看見了,我很快就會過來。
你看,孩子們都來了。他們都有自己的事,來得這么齊真不容易呢。就算過年也沒這么齊過。你要說點啥就說吧。妻子說。
打手機的,不再打了。補妝的,也沒補了。竊竊私語的,不再說話。打瞌睡的孫子,也適時地醒來了。他們一齊轉過頭來,都看著王作春,就像看著一只怪物。瀕死的人都得說嗎?他們到底要聽什么呢?是聽真話,還是聽千篇一律的那些話?
我想說這些人拖累了我,兒子,女兒,孫子,孫女。是的,他們拖累了我。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有了這么多孩子,兒子有了孩子,女兒也有了孩子。估計等我死了以后,他們會變得更多。更多還會變得再更多。他們排著長隊,我都望不到邊。他們都是我的嗎?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還有你。正是因為你們,我才會失信于人。
王作春氣乎乎地說著,心里很憤懣。
但從外表上看,他毫無聲息,顯得無動于衷。
還是說點好。
說什么呢?說我無恥地多活了40年?說杜麗雅在那邊等了我這么久?她的眼淚把橋下砸成了蜂窩似的小石坑?說這些你能明白嗎?你不是要我活著嗎?我可是如了你的愿。
不能說,那就寫吧。
妻子遞過紙筆。
她也不容易,妻子。她做了幾十年的戲,還要往下做。好在戲就要謝幕了。王作春一死,人世間的這出戲就永遠演完了。
我不寫,不就是遺囑嗎?臨死的時候就讓我特別一回吧??梢岳侠蠈崒嵉鼗钪?,未必還一定得兢兢業(yè)業(yè)地去死?都寫我也不寫。
王作春斷斷續(xù)續(xù)的目光在天花板上飄蕩。
總得給孩子留下些?
妻子不依不饒地等著。
王作春干脆閉上眼睛,他閉眼睛的力氣還是有的。
40年前,是哪一天呢?王作春記得。就像是發(fā)生在昨天,或是今天。他和杜麗雅有一個約定,他們要在下午3點30分同時服下一種農(nóng)藥。在各自家里,同一時間,服下同樣的劑量。王作春重又回到了那一時刻,他看到一個男人癱倒在地板上,但微笑著。那男人正是年輕時的自己。他再一次嗅到了剌鼻的藥味。可是,這時候妻子回來了。
她應該是正在上班的,怎么會回來呢?這一直是個謎。
后來王作春問過她。他說,你上班時,為什么要回家呢?
但是,妻子沒有回答他。
這時,她推門進來了??吹皆诘厣蠏暝耐踝鞔海皇前櫫税櫭?,一點也不驚慌??此潇o的樣子,似乎是處理過很多次類似事件。
妻子說,我馬上送你去醫(yī)院。
不,我不去。
王作春繼續(xù)在地上翻滾著。
妻子于是跪了下去,看在孩子的份上吧。
她的頭頂在地上,身體弓得像一只蟲子。
她總是拿孩子擋在前面。孩子一個個都大了,他們現(xiàn)在就在病房里。他們的表情木然,冷淡,就像在辦公室里料理一件公務。王作春猜想,他們一定在盼著事情早點完結。肯定是這樣,人總會死的嘛,后面的喪事將更繁瑣,夠他們受的。早點完結,可以盡早恢復他們原有的生活。父親(或祖父)之死,只是一個插曲而已。
你一定會來的,杜麗雅說,下午,3點30分。
秋千。它蕩著。它就沒有停止過。
她又一次高高地拋起水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手表她也戴過去了。那是一塊樣式陳舊的手表。女式。上海牌。
我是看著時間服藥的,王作春解釋說,這一點我沒騙你。我那天沒去上班。我躺在地上,頭朝著你家的方向。一到3點30分,我就把藥灌下去了。
王作春清楚地記得,為這事,他和杜麗雅商量了很久。杜麗雅擔心事情早晚會敗露。王作春也有同感:紙總包不住火嘛。
已經(jīng)開始有一些風言風語了。杜麗雅說。
好像是。王作春想了想,覺得是這樣。
當時,王作春是一名國家干部。而杜麗雅則是犯人的妻子。這樣的私通,肯定是黑暗的。他們翻來覆去地想,也看不到一點前途。
最后,他們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杜麗雅說,在這邊做不了夫妻,就到那邊去做吧。
行啊,王作春絲毫也沒猶豫。他說,就到那邊去做吧。
農(nóng)藥是杜麗雅購買的。她是售貨員嘛,有這方面的便利。她把一瓶農(nóng)藥分成了兩半,一人半瓶。他們不想死在一起,那樣會壞了他們家人的名聲,讓他們抬不起頭來。只要時間一致,在各自家里也一樣。這主意是杜麗雅想出來的。
杜麗雅說,來,我們約定一個時間。
時間就被約定了。3點30分。
我在等著你。杜麗雅說。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過去,我妻子就回來了。她為什么要回來呢?這件事是個懸案,它一直都糾纏著我。我不知道原因。
去醫(yī)院之前,王作春有過片刻的清醒。他記得曾提過另一個女人。他告訴妻子,還有一個女人,和他一樣,也服毒了。
他說,那她呢?
她?
妻子一下子就猜出了她是誰,杜麗雅吧?
看來妻子是了解內(nèi)情的。正如杜麗雅的猜測,外面的確已有了風聲。但是,妻子怎么從來就沒有提過呢?連旁敲側擊也不曾有過。如此說來,她真是一個有城府的女人。
是吧。王作春說。
就讓她死吧。
對妻子的回答,王作春作不出任何反應。他的記憶到此為止。因為他已氣息奄奄,意識完全陷入模糊。接下來的事情,與他無關。
在醫(yī)院,醫(yī)生護士忙忙碌碌地為王作春洗胃。而妻子,則對每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澄清這件事。那是些圍觀者。
她說,她丈夫真是昏了頭,中午喝完了半瓶酒,還要喝,竟把另半瓶農(nóng)藥也當成了酒。不分青紅皂白就喝下去了??纯磁闪诉@樣。
妻子確實厲害,她的說法成了最后的定論。人們說,王作春這個酒鬼可真能,什么都敢。農(nóng)藥也能當酒喝。在王作春恢復了以后,這成了他身上的一大笑柄,被廣為流傳。
同一天,杜麗雅在自己家里服毒自盡。警方證實,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包括遺書。這個美麗的女人,她是百貨公司的營業(yè)員,她的丈夫在監(jiān)獄里服刑,一個貪污犯。有關她的美麗,她的孤獨,和她不明原因的死亡,人們議論了好長時間。但是沒有人會想到另一個因喝酒而誤中毒的男人。
據(jù)稱,杜麗雅還懷有幾個月的身孕。事實上她的丈夫在監(jiān)獄里服刑已有一年多了,接近兩年。毫無疑問,正是腹中的胎兒導致了她的死亡。一個淫蕩的女人,一個“生活作風”腐朽的女人,這個罪犯之妻,她顯然是“自絕于人民”。
王作春是知道這名胎兒的。恰恰是這一事實,使他們下定了一同赴死的決心。
但是,王作春被救活了。他逃過了死亡,也同時避免了一起丑聞被發(fā)現(xiàn)。這名當年的街道辦事處主任得以體面地幸存下來。
是妻子反復地言說,給王作春定了性。她說,王作春酷愛喝酒,酒就是他的命根子。
醒來后的王作春也只有順著她的意思,認可了這一說法。一個彌天大謊就這樣做成了。謊言遮蔽了真相,沒人刨根問底。
妻子很有心計。她從不追究王作春。甚至也不問一下,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仿佛他真是把農(nóng)藥當成了酒。而且,她還鼓勵王作春活下去。她總是會在他的面前提到孩子們。她說,你看我們的孩子。正因為如此,從那時起,他們又多生了兩胎。
王作春平安地度過了一生。沒有人知道這一切。不過,現(xiàn)在就要結束啦。
要到許久以后,王作春才會知道。當他被送到醫(yī)院時,醫(yī)生對妻子說,如果晚來一分鐘,他很可能就沒命了。
后來王作春一直在想這一分鐘。一分鐘是60秒。他懷疑自己在約定的時間里是否遲疑了一會兒,哪怕是一小會兒。他端起藥液準備喝下去時,因為手的抖動而需要定一定神。正是這一定神恰恰導致了瞬間的遲緩,大概就是一分鐘吧?而妻子的突然歸來又意味著什么呢?這里面也有一分鐘的問題。如果她晚回來一分鐘又會怎樣呢?
先是遲疑,接著妻子毫無來由地回家。嗨!前后合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完整的陰謀。巧合?抑或根本就是合謀?
得告訴杜麗雅。一定。
杜麗雅還站在那兒,白裙子,流淚。她的腳下,出現(xiàn)了更多的小窟窿。我就知道你要來的,她說,你不會失約。
可是,我遲到了一分鐘。
王作春對這一分鐘耿耿于懷,一分鐘使我晚來了40年。你看我,就因為一分鐘,就弄成了這樣。王作春難為情地咧著嘴。
你以前從不曾失過約。杜麗雅說。
妻子哭喪著臉。她肯定還在計較王作春沒能留下遺囑。
你沒有必要這樣子,王作春說。我都按你的要求做了,做了40年啦。做得好不好,總算是做了,你還要怎樣呢?
看一遍孩子們,王作春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打呵欠了。漫長的等待,讓他們疲憊。我只能做到這樣,他說,我不欠你們什么了。再看妻子,我也不欠你什么。
我只欠一個人,欠了40年。
這時,杜麗雅向王作春走來,她張開雙臂。水袖在她的身后拖曳著。她從橋下走上引橋。走上那座拱形的橋。大約要在橋的中端,她才有可能和王作春相遇。王作春看到她的臉龐開始生動,有了變化。確切地說,那上面在快速衰敗,皺紋頃刻間爬了上去。她老了,和王作春一樣老邁,成了一個老太婆。在她走向這邊的短短幾步里,40年的光陰轉瞬即逝。
也可能是另一種情景。當杜麗雅向王作春走來時,王作春也在向她走去。他走上了這邊的引橋。秋千不見了。他正在逼近杜麗雅。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臉在變得年輕,皺紋一根一根地從那上面剝離,腰桿慢慢挺直,腳步輕快。這是他40年以前的樣子,他回去了。沒有多少人能回去,但是他回去了。40年被他幾步就走過啦。
看這樣子,只要到了橋中間,28歲的杜麗雅和72歲的王作春就可以重逢了?;蛘呦喾矗胤甑膶⑹?2歲的王作春和68歲的杜麗雅。
王作春笑著,并保持著一個固定的笑容。
妻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宣布說,孩子們,你們的父親和祖父走了。
病房里很安靜,所有的人都被迫在這兒面對同一件事情。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但很多人還是顯得手足無措。
只有妻子依然冷靜。
她說,現(xiàn)在,你們哭吧。說罷,她率先哭了起來。她的聲音高亢,哀傷,突如其來。
責任編輯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