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翻舊帙,數(shù)年來水夫寫給我的書信及簡傳復印件赫然在目,可人卻已故去,睹物思人,不由地陷入悲痛的沉思之中。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讀了水夫翻譯的名著《青年近衛(wèi)軍》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那時自己還只二十出頭,也曾親身經(jīng)歷過八年抗日的苦難歲月,因而對書中一群群熱愛祖國具有高度革命英雄主義的好青年,引起強烈共鳴,從而也將該書的譯者水夫這個名字也深深地銘刻進了自己的腦海。
時序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寧海的文化界人士曾不止一次問過我:“聽說著名文學翻譯家水夫是力洋人,姓葉,真的嗎?”水夫竟會與姓葉掛上號,還是力洋人,又是奇怪,又覺好笑,力洋葉姓哪能平空出現(xiàn)這樣的文學大師呢?后來又聽說水夫家鄉(xiāng)確在寧海,姓葉也不假。寧海除“力洋葉”“東倉葉”之外,更有“桑洲葉”、“沙柳葉”以及北鄉(xiāng)諸葉,這我就不詳了,況且東倉的《葉氏宗譜》內(nèi)也無水夫其人。
后來,嚴偉在《寧海報》發(fā)表了有關水夫的文章,說他的原名叫葉源朝,是力洋鎮(zhèn)人。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水夫就是葉源朝,那是地地道道的力洋人啊。他的家在力洋中央份,我的家在力洋下份,是相距不到50米的近鄰;他屬“源”字輩,我屬“顯”字輩,我比他大一個輩份;他比我大七歲。排起行第來,他該叫我“叔”,但照“長侄同叔輩”說起來,我該叫他“哥”,算起來我們倒是正正式式的同祖同宗的堂房叔侄。
水夫與我既然有如此宗族淵源,為什么此前竟一無所知呢?原因是他從小就在上海讀書??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源朝和他的親弟源朗(后改名葉濂)逃難離開上海,回到家鄉(xiāng)力洋住了些時我們才認得。他弟弟源朗比我大一歲,我們兩家距離近,熟悉后常在一起玩。源朝已是十八歲的青年了,碰上時我叫他一聲“源朝哥”,他總是很禮貌地回叫我一聲“顯祚叔”(顯祚是我小時候的名字)。
1998年春,寧海檔案局編《寧?,F(xiàn)代人物志》,該書特邀編審謝時強先生要我去信給水夫,請他親自寫篇簡傳來。我于4月下旬去信,一個月后,接到他回信及親筆書寫的4張稿紙的簡歷。用的是第三人稱。還寄給我一張半身照片。我把他的簡傳與照片都交與謝時強先生,自己留下的是他的回信和一份簡傳的復印件。
信不長,僅一張無格信箋。但現(xiàn)在重讀此信,卻倍感親切。開頭就像當年那樣稱“顯祚叔”,結尾具名是“源朝”二字,不加姓氏,以示宗親。
現(xiàn)將信中的主要幾點抄錄如下:
“4月28日來信早收到,因病了一陣,遲復為歉。”
“從來信中知道,你還記得我們小時曾見過面,你的記性真不錯?!?/p>
“我在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時曾逃難回家鄉(xiāng)住過些時,不久即赴寧波浙東中學借讀半學期,后仍返上海念書,此后再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了。”
“我一生中一半時間在上海,一半時間在北京,現(xiàn)已七十九歲,早已離休,頭幾年還可以說離而不休,仍在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南京師大和杭州大學任兼職教授,近年各種老年病纏身,差不多已足不出戶了?!?/p>
“所說《寧海報》發(fā)表的關于我的簡介文字,可能是根據(jù)《浙江名人錄》,或者其他名人辭典。我雖在翻譯、出版、研究方面做過一些工作,但無甚大成就,愧對父老鄉(xiāng)親?!?/p>
信中最后一段文字是針對他的簡歷而言,他之所以用第三人稱寫簡歷,其用意除了客觀表述,亦含謙遜之意。
一位幾十年致力于俄蘇文學介紹與研究,發(fā)表過關于果戈理、高爾基等十幾位俄蘇大文學家的研究文章,翻譯出版過普希金、高爾基、法捷耶夫等俄蘇著名作家的十多部名著,對國際交往卓有貢獻并被前蘇聯(lián)的莫斯科大學授予名譽博士學位,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兼《世界文學》主編并被社科院評為研究員……的人,自謙為“無甚大成就,愧對父老鄉(xiāng)親”,如此虛懷若谷,實在使人敬佩。寧海出了這樣一位文學、翻譯大家,亦當引以為榮!
經(jīng)過第一次通信,不僅順利完成了《寧?,F(xiàn)代人物志》的約稿,而且使我和水夫在六十年后,又恢復了鄉(xiāng)情族誼,喚起了舊日的記憶。于是我寫了復信,也附去一張近照。他的第二封回信于同年7月12日發(fā)出,仍然以“顯祚叔”稱呼,仍然用“源朝”落款。這次他寫了兩張信箋,密麻麻全寫滿,而且全是談家常。
他說照片收到,小時的印象已模糊了,今天“從照片看來,你不像七十二歲的老人,倒像剛過花甲的人。”這顯然是在鼓勵我了。
他說:“對家鄉(xiāng)印象不深,現(xiàn)在依稀記得我家大門外有一條小溪,還有一座土山。”他記得很清晰,他家門前確有這么一條小溪,力洋人管它叫“水圳”,是葉氏祖先為將茶山流下力溪的水引入村莊而開挖的環(huán)繞四周的水溝。凡沿此水圳的住宅,都在圳上搭上石橋,通入家門,構成一幅幅小橋流水人家的畫面。他所說的“土山”,則是跨過水圳石子大路邊的東山腳下的一個高坡,叫“高曬場”,說“土山”也很像。
我去信曾問起過他的弟弟源朗,他信中寫道:“你見過的我的弟弟源朗,后改名葉濂,曾在上海時代出版社當過編校,他寫的文藝評論文章曾收進集子出版,筆名奕澄,也翻譯過一些蘇聯(lián)文藝理論文章?!母铩性馐芷群?,后解放,不久病故,開了追悼會?!焙髞碛衷谝淮蝸硇胖刑岬健坝嗟茉蠢市郧楣制В闯杉?。”這才知道源朗孑然一身,早就去世,童年情景,宛然在目,人事滄桑,曷勝浩嘆!
他還向我介紹了他的家里人,說:“我的老伴許磊然,上海人,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審,譯過很多俄國和蘇聯(lián)的文學名著,早已離休,身體多病?!?/p>
“我們有一子,在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工作,早已成家,他們不要孩子,因此我們沒有第三代?!?/p>
一家都是文化人,各有成就,中國有句古話說“克紹書香”,水夫一家可當之無愧。水夫的兒媳倆不要孩子,是現(xiàn)代人中的一種見解,水夫提及此事,盡管把“因為我們沒有第三代”寫得客觀、平靜,可字里行間亦可看出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缺少繞膝的孫輩的遺憾感,這也是人之常情呵!
最后,他的話題轉到家鄉(xiāng),他寫道:“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想來很發(fā)展,但不知農(nóng)民生活提高多少?我對家鄉(xiāng)雖有懷念之情,但年老多病,想回鄉(xiāng)看一看,恐怕難以實現(xiàn)了。”
一個少小離家、老大未回、大半生立身于上層社會和國際活動中的文化人,在晚年還懷念著家鄉(xiāng)的發(fā)展和農(nóng)民生活的提高,相比之下,自己一生在農(nóng)村廝混而對農(nóng)民疾苦麻木不仁,殊覺汗顏。
回信結尾說:“因為寫字手發(fā)抖,字跡不清,請原諒。”這兩張大信箋就是在“手發(fā)抖”中“抖”出來的,太感人了!由此我悟出一個道理,他的特別是:有信必復,禮尚往來。這以后,我就少寫信,要寫信也就三言兩語,讓他也三言兩語地“禮尚往來”。
2000年元旦前,我給水夫寄去一張賀年卡,不多久他的賀年卡“禮尚往來”了??ㄉ蠈懙溃?/p>
葉柱叔:
謝謝你的祝賀,我也在此遙祝你們?nèi)倚腋?,身體健康!
葉水夫
2000.1.4
這是他與我通信以來第一次用彼此的現(xiàn)今姓名全稱上下落款,可能是表達祝賀的敬意吧,真難為他!
2001年冬天,水夫的九十多歲高齡的嬸母在力洋去世了,他嬸母的子女要我告知水夫,我就打了個電話去,水夫亦有病在床,叫我代他向家屬表達致哀,并匯來喪儀500元。
2002年初夏的一天下午,天氣晴朗,水夫的力洋老家中央份,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中年漢子,操北京口音,儀表不俗。他說他是水夫的兒子,父親已于春上去世,遺命要他來浙江出差時務必到家鄉(xiāng)力洋探望一下親人,以遂自己晚年因身體多病無法回鄉(xiāng)之愿。他這次是乘出差寧波之便來家鄉(xiāng)的,第一趟來就讓他找到了老家,他很高興。中央份是葉姓在明清之際遷居力洋后新建的第一幢二層四檐齊的仿宋建筑(據(jù)專家說),是力洋舊建筑群中保存完好者之一,門窗上的木格子圖案仍是原汁原味。水夫的兒子也是文化人,他看了這古宅院,興致勃勃地用帶來的照相機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拍個遍,拍個夠。在老家他停留了約兩個小時,喝了杯家鄉(xiāng)茶,就告辭回去了。
水夫兒子的到來,帶來了水夫逝世的噩耗,我十分難過?;仡欁?998年春與水夫在通信中建立起友誼以來,彼此心意相通,感情融洽,一晃四年,而此前竟以為他仍然健在,怎不令人悲切呢!我與水夫在晚年建立友誼,盡管是遲到的友誼,相知恨晚,然而卻是難能的,可貴的,值得珍惜的。
水夫走了,他留下的幾百萬字譯作、論著,將連同他的名字仍然活在人們心中,尤其是家鄉(xiāng)人們的心中。
水夫走了,他這一走又過去了6年,真是歲月難留,人生易老!今天,面對我面前攤著的一封封水夫親筆來信和他的簡傳遺墨,不禁感慨萬端,惘然若失,于是乎拉拉雜雜地寫了上面這些文字,聊表一點追思之忱!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