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xùn)|南方有幾壘土丘。丘上長滿低矮的灌木,一年四季綠著,從不顯衰敗。比灌木稍高的,是幾叢間種的竹。再高一點,就是天了。因為處于偏僻的一隅,極少人走動,所以極靜,靜得有些高深莫測。進入夏秋,蟲們也會在這里熱鬧一番,卻不嘈雜,倒把夜色襯出些祥和來。所以王忻杰很喜歡這個地方。
從時令上講,眼下已入深秋了,天卻并不見冷,也不顯干燥??諝膺€是潤潤的,風(fēng)也是涼涼的,并不入骨。王忻杰拿了一本書,一叢老竹下坐了,閑散地看。
看的是《聊齋》,《聊齋》里叫《晚霞》的一篇?!锻硐肌凡⒉皇恰读凝S》里特別出色的,但王忻杰似乎對它情有獨鐘。家里的老仆劉叔注意到,自從中秋那天圓月沒有如人所盼地掛出來,王忻杰就迷上了《聊齋》。劉叔知道王忻杰看書向來就雜亂,以前老爺在時,常聽見老爺數(shù)落他,說他讀書不入正道。然而多年來王忻杰并沒有改掉這一習(xí)慣,依舊看得雜,看得閑,從無苦讀的感覺。但中秋后的看《聊齋》,劉叔卻隱約覺得他這一次看得并不真閑。似乎看得有些滿懷心事。有幾次,劉叔去收拾王忻杰落在院子里或竹叢下的書時,都發(fā)現(xiàn)書翻在相同的一頁,中間一行字還用朱砂勾了。鮮艷的朱砂在谷黃的書頁上仿佛一條觸目的蛇,劉叔第一次收書時被它嚇了一跳。雖然識字不多,但多年的耳濡目染還是讓劉叔認出了那一行字:“晚霞亦如君耳?!眲⑹逶邳S昏的光影中看著書頁上的紅蛇和紅蛇旁的字,對王忻杰將它勾出來百思不得其解。這么平淡的句子,劉叔想,便是他也能寫出來啊!趁著王忻杰不在,劉叔稍嫌費力地將《晚霞》看了一遍,大致了解了故事是說一個叫阿端的少年,自小善斗龍舟,不料十六歲時墮水溺死,魂魄被選入龍宮做了舞男。阿端并不知道自己已死,在龍宮中獻舞時,與一女子四目遙望墜入情網(wǎng),那女子便叫晚霞。后歷經(jīng)艱辛,兩人終于重返俗世生活在一起?!巴硐家嗳缇笔驱垖m中一個童子說的話,當時阿端因為無法得見晚霞,憂思成疾。傍晚恰好有一童子來,一看,便問阿端是否因晚霞而病。阿端大驚,問童子如何得知,童子就說:“晚霞亦如君耳。”這童子說的一句話有什么要緊的呢?劉叔想,而且用字又平淡,值得勾出來么?而且這書一看,竟看得王忻杰也如墮水了一樣,魂魄仿佛散在了竹子叢中。還從來沒見他這樣看過一本書呢!劉叔合上書時,再次不解地感嘆了一聲。
此刻,王忻杰的目光就被這條紅蛇牽引著。他長久地注視著朱砂勾出的字,感到目光漸漸有些松散了?!巴硐家嗳缇?,王忻杰喃喃地念著,將目光投向了比竹子高的天空。天高云淡,王忻杰想,這樣的天該不會再下雨了吧?
前天傍晚,紅玲撐著一把破舊的雨傘來到了王忻杰家。大雨幾乎將她全身淋透了,她單薄的身體被濕衣服裹著,進屋后就一直瑟瑟發(fā)抖。王忻杰看著紅玲弱小的軀體,心中充滿了憐愛之情?!跋逻@么大的雨,怎么還亂走呢?”王忻杰把剛剛寫好的一張紙揉成一團,握在手中對紅玲說,然后將紙扔到了書桌下。
紅玲張張嘴,像要說什么。話不及出口,卻猛烈地咳嗽起來??粗t玲劇烈顫動的身體,王忻杰有些不知所措。“你看,下這么大的雨……你的傘也破了……”王忻杰搓著雙手對紅玲說,似乎全身濕透了的是他。
咳嗽完了的紅玲喘著氣,看了王忻杰一眼,眼皮耷拉下來。水氣還沒有從她臉上散盡,王忻杰注視著她的眼睛,感覺到一團霧氣正從她的眉宇間盈盈逸出,使她低垂的眼神迷茫而傷感。她的視線落在了書桌下。在那里,王忻杰扔下的紙團如同一塊被河水沖刷過的石頭,在昏暗的光影中閃著尖銳的白光。
“練字呢,老寫不好……”王忻杰順著紅玲的目光回頭看了看桌子下那團被拋棄的紙,心神疲憊地說。
“好久沒看過你寫的字了……”紅玲緩緩說道。王忻杰回頭又看了看那團紙,沒有作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紅玲走到桌前,彎下腰,將紙團撿了起來。紙團被紅玲展開了,上面重復(fù)寫著相同的一句話。劉叔發(fā)現(xiàn),那正是《聊齋》中被王忻杰的紅蛇纏著的那句話。
紅玲捧著字看著,仿佛自己也沉入了字里。這樣看了好一會兒,才將字放在桌上?!傲糁桑奔t玲望著屋外的雨說,“字是好字,就是少了點兒筋骨?!比缓筇崃似苽?,緩緩向廳外走去。
“紅玲小姐,你……冒這么大雨來,有什么事兒吧?”劉叔追到門口問。多年來,劉叔對紅玲可說是如對王忻杰一樣熟悉。他看著兩人青梅竹馬一路走來,一直認為他們是天生的一對。然而讓他感到有些費解的是,這么多年來,他們誰也沒有急著提親———他們到底誰在等誰呢?莫非相處得太久太近了真就處成了兄妹?劉叔對此如同對那條紅蛇一樣,感到十分不解。
“……沒什么?!奔t玲回頭望了望呆立在桌前的王忻杰,艱澀地對劉叔笑了笑,然后撐開傘,消失在了大雨中。
“這時節(jié)了,怎么還有這么多雨?”紅玲離去后,王忻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回轉(zhuǎn)身來欲言又止的劉叔,長嘆了一口氣。長長的一口氣,讓劉叔覺得他似乎是在從五臟六腑里艱難地提一桶水。
劉叔的腳步聲打斷了王忻杰的沉思,他將松散的目光重新聚攏,發(fā)現(xiàn)劉叔已到了面前?!拔覄偛湃ベI菜,聽說紅玲小姐她要嫁去縣城了,夫家就是……”
“劉叔,你說,這樣的天該不會再下雨了吧?”王忻杰似乎沒聽劉叔在說些什么,他將手中的書放下,抬頭望著天問道。
“這個……該不會吧?”劉叔望了望天,天空一片澄明,正晴朗著呢。“我剛才去買菜,聽說紅玲小姐她……”
“不下雨就好,不下雨就好啊!”王忻杰似乎沒有聽見劉叔的話,又垂下頭看他的書。他將書翻到了下一頁。劉叔站了一會兒,肚里裝著沒說完的話,滿腹狐疑地走了。
冬月初五,王忻杰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安仁鎮(zhèn)離他家百步之遙的“迎客旅棧”里沉沉睡去了。房間的桌子上擺著一本翻開的《聊齋》,書旁邊是一個酒杯,里面還殘留著一點兒暗紅的液體,散發(fā)出讓人眩暈的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