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深處,漸漸地,漸漸地,顯出那列貨車的機車頭來,像是一個不愿從溫熱的被窩里起身的懶人。鑫虎握緊扳軌器的手柄,凝視著它,酷似一個苦苦守候的欲望男子?;疖囻偨位ⅲ偨位⑸砗蟮陌獾婪?,擦過扳道房上方的楝樹枝,一節(jié)一節(jié)地開過去,開過去,真比螞蟻爬還要慢??!……鑫虎疑惑,火車挾卷而來的風不是正讓衣褲嘩嘩飄蕩嗎?腳下的土地不正在微微顫抖,連路基上的幾顆碎石都已震落到了腳邊么?可是,鑫虎覺得今天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異樣。他沒聽見火車的笛鳴,沒聽見火車掠過時的怪叫,甚至沒聽見車輪滾過鐵軌接縫處的咣咣撞擊聲……
鑫虎擰了一把自己的嘴巴。想女人,也不能這樣把自己逼得神神道道啊。
早班的進廠貨車,已在支線鐵路的遠處縮成一粒蠕動的黑點,更遠處,便是那家矗立著幾座高爐的鋼廠了。鑫虎轉(zhuǎn)過身去,站在扳道房的后墻,對著那片一望無際的油菜田撒尿。每次接完這趟早班進廠貨車,鑫虎就站在這兒,痛痛快快地射出這泡憋久了的夜尿。尿柱能射過兩壟田畦,有時是三壟。誰說我不厲害,憑著我射尿的本事就知道我是一個怎樣厲害的男人。光棍已打到了35歲,可這玩藝兒決不比25歲的小伙子差勁……雖然它至今仍是一顆備用的道釘。
可是,鑫虎發(fā)現(xiàn),今天這玩藝兒居然軟軟的,像剛經(jīng)了重霜的麥子。運足力氣,也只能射過一壟,撐足了只有一壟半。
他斜坐在扳道房門口,雙腳擱在鐵軌上,又在數(shù)自己的手指頭了。左手的四只手指,再加上右手的五只手指,一共九只。九只手指統(tǒng)統(tǒng)在鐘面上走一圈,鐵路支線上才會出現(xiàn)第二趟火車。也就是說,早上7點31分那趟早班進廠貨車開進鋼廠支線后,一直要等九個小時,下午4點48分,那趟晚班出廠貨車才會從支線里開出來。咔嚓,把干線與支線合軌。咔嚓,讓支線與干線分離。一天就這樣重復(fù)兩次,就完事了。是人工的扳軌器。為了這兩趟支線火車,已經(jīng)單設(shè)了一座扳道房,難道還要再置一套自動化電腦控制的扳道設(shè)備嗎?
九只手指數(shù)了三遍,鑫虎就忍受不了太陽的炙熱了。剛才起了霧,這太陽還像一團鵝黃哩,霧一散,它就熱得一點也不讓人。今年的春天這么熱,接下來的夏天肯定夠嗆了。
那女人是弟弟給鑫虎介紹的,是弟弟廠里的清潔工。
真羨慕弟弟呀!比自己小整整五歲,卻已結(jié)過兩回婚了。第一個老婆鑫虎左看右看都順眼,他卻死活離了,后面娶的那個果然更好。看鑫虎一直打著光棍,弟弟那天一臉壞水地說:“哥哥,索性把我的前妻介紹給你吧,她還沒找人呢。當老婆其實她蠻合適的,功夫也不錯,離婚時還拿走了我5萬元錢哩,你同她合成了一伙,那錢不又歸我們家了嗎?”弟弟還沒說完,就挨了鑫虎一巴掌?!胺牌?,你不是在罵我么?看死了我找不到好女人只配嚼你的剩菜?”見鑫虎生氣,弟弟便趕緊討好:“別賭氣了,我可是一片好心好意……不要以為剩菜不好,有的剩菜,你想吃都吃不到哩?!?/p>
鑫虎操起墻邊的一根光竹棍,歇斯底里地扔到堂屋外的道地上。
又到了下一個輪休日。鑫虎回家,悶著頭獨自吃飯的時候,弟弟推門進來,身后還跟了個女人。弟弟說了一句“這是我哥,這是英花”之后,就閉住了嘴,抱著胸,臉上沒了表情,好像一個菜市場上的販子,愿不愿意成交,全讓蔬菜與買主自己看著辦了。鑫虎從飯碗里抬起臉來,眼光撞到那女人時,手里的碗就斜了,米飯撒了一桌子。
那女人敦實的身材,燦爛的臉盤,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可是結(jié)過婚的,還有一個兒子呢,前年被人家拋棄了。在縣城的企業(yè)里下了崗,我廠里的清潔工她也愿意干……嘻嘻,可是一碗好剩菜呢?!钡艿艿挠樞敛谎陲?。
英花,英花。鑫虎念叨著,靜靜地坐在堂屋中央。弟弟已經(jīng)走了,那女人留下了若干氣息,也走了。自從父母過世,留下這幾間老屋后,兄弟兩人,一直是鑫虎當“爹”的。可那年,筆直的鐵路多了一條支線,上面給了兄弟倆一個土地征用工的指標。從來都是讓著弟弟的,這一回不知怎的,竟死死地與弟弟犟上了。就這樣,老屋里只留下了弟弟。好在機靈的弟弟很快進了一爿小五金廠干活,很快又弄出一爿自己的小五金廠。從此這老屋只有在鑫虎回家過輪休日時才有人氣。英花,英花。鑫虎覺得自己的念叨聲像極了春夜貓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拚命吸溜著空氣中那女人的殘留氣息,很犯賤。弟弟說得對,這碗剩菜是碗好剩菜……
回到扳道房后,腦子里全是這女人的影子了。他倚在扳道房門口,呆呆地看著兩道鐵軌,像一個走了神的癡子。站得累了,就在這間不足十個平方的扳道房里踱來踱去,兩只腳當尺子,沒完沒了地量著,一邊還嘀咕著:這里放床,這里放桌子,這里放柜子,好像自己與英花的婚房真要設(shè)在這扳道房里。如果有老婆,有家,有兒女,即使每天只來一趟火車,一星期只扳一回軌道,自己也愿意住在這兒,住一輩子。還有什么比有老婆有個家更重要、更美滋滋的事情呢?
……其實,鑫虎早有失敗的預(yù)感了。男女相處,互相如果對上了眼,哪會這樣磨磨蹭蹭?又不是毛頭小孩,喜歡捉迷藏。忍不住,鑫虎打電話給弟弟,弟弟竟是吞吞吐吐。你等等,你再等等吧。鑫虎只得又呆倚在扳道房門口看鐵軌。聽了弟弟那番吞吞吐吐,真要懷疑弟弟自己要了那女人……鑫虎一驚,末了又狠勁擰自己的嘴巴。
昨晚,深夜里,弟弟終于打來了那個電話。弟弟的電話聲音很嘈雜,所以他的話說得很糊涂。干線鐵路上一趟特快客車咣咣咣駛來。鑫虎扔了電話沖出去,站在路基邊。干線鐵路上,一輛特快客車正好轟隆隆開過來,挾著一股風,一片塵沙,像要吃人一樣。鑫虎擺好了撞車的姿勢??蓪⒆参醋仓H,那火車已經(jīng)“轟”的一下開過去了,擦了他的鼻子尖……火車開遠了,鑫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竟牢牢地抓著扳軌器上的手柄,生怕被車輪卷走。自己也不甘心這樣毫無收成地死掉呀!
扳道房外陽光燦爛,扳道房里就陰冷昏暗了。
再接下來的那個輪休日,鑫虎回家,聽了幾句街坊鄰居的道聽途說,就約莫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居然是不滿意鑫虎的職業(yè),居然已去偷偷看過鑫虎的扳道房。
據(jù)隔壁鄰居說,那女人看著鑫虎的扳道房,看了很久,最后是搖著頭走開的。天哪,她竟是搖著頭走開的!她來看我的時候,我在干什么呢?肯定在數(shù)手指頭,要么就呆頭呆腦地站在扳道房門口看鐵軌。我真該死呀!鑫虎忍不住又要擰自己的嘴巴了。若是知道了她要來偷偷打探,無論如何我都會扮出一個人樣的……不過,一個小小的扳道工,不管你怎么挖空心思地裝扮,也是白搭。
電話又響了,這回不是弟弟,而是分局安全處。鑫虎立馬條件反射般地站直了,站成一個鐵路工人標準的立正姿勢。分局安全處指示,絕對不允許脫崗,絕對不允許破壞工作規(guī)程,絕對要有高度的責任心……要在規(guī)定的道班區(qū)域巡道,每天絕對不能少于兩次。鑫虎連聲稱是。去年初冬,分局管轄下的一個車站道岔出了問題。一只道釘壞了,結(jié)果,火車頭直楞楞沖進了泥塘里,分局的一位副局長為此免了職。本來,如此微不足道的一個扳道崗,分局安全處不可能直接打電話發(fā)指示的。何況這條鐵路支線雖屬于鐵路分局,卻是通往鋼廠的。連鑫虎都覺得自己是在為鋼廠服務(wù)呢,要讓鐵路分局非常關(guān)心,好像挺難為他們的??扇缃?,一切都已超出鑫虎的預(yù)料了。他擱下電話,扛起一把長柄鐵錘,出了扳道房。
當,當,當。敲擊鐵軌的聲音,重復(fù),單調(diào),乏味。鑫虎走著,敲著,還沒到中午呢,眼皮就慢慢地垂掛下來了。
早知道后來干的是這個,寧可幫別人種地,寧可去開小店,寧可去窯廠燒磚頭,也不干這份沒一點意思的活兒了??梢坏┏闪髓F路上的人,拿過他們的工資,就只能像一只道釘,老老實實地釘在這里。鑫虎知道自己的認真。沒事干的時候,還一遍遍地背誦著早已熟悉的工作規(guī)程,連不可能派上用場的規(guī)程,照樣也背,反正有的是時間。扳軌道時,也不敢有半點閃失。非但能夠保證列車行車的絕對安全,還能保證每一個動作都很漂亮。那每天兩趟經(jīng)過的火車,開火車的司機,都知道這個扳道工的腰板是挺得最直的??墒牵@是整個分局最不起眼的崗位,他扳軌的姿勢再漂亮,腰板挺得再直,還能怎樣呢?得到領(lǐng)導(dǎo)的表揚和提拔那是做夢了,能讓女人佩服、喜歡么?屁……
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女人的話題上。
不過靜下來,鑫虎也開始為她著想了。也難怪呀,孤兒寡母的,已被棄了一回了,這回當然得找一座可靠的靠山,可自己能配嗎?只一下子,鑫虎就覺得不該氣惱她了。當,當,當。他悶著腦袋,繼續(xù)用長柄鐵錘敲著。鋼廠越來越近,可以聞到那幾座高爐飄過來的熱氣了,鑫虎蹲下來,蹲坐在鐵軌上。一條小河從油菜田里彎彎地淌過來,穿過鐵路道橋,一只黃鼠狼緊擦著河岸躥過。他看見在成片的油菜田、遠處黛青色山脈和粉墻青瓦村莊的映襯下,自己那座扳道房異常孤零,像半截黑色的樹樁,矮得縮成一團。這樣的日子還得再過多久?兩年?五年?十年?鑫虎覺得自己像一塊沒法撈起來的豆腐,沒勁透了,癱了,化了。
一趟旅游快車在干線上掠過,快速、漂亮、現(xiàn)代,根本不可能留意岔道邊這座毫不起眼的扳道房。鑫虎撿起一顆石子,朝旅游快車駛過的方向狠狠扔過去。你以為我真對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嗎?只要我把扳軌器往支線軌道一合,你就得拐往這條斷頭路里。鑫虎想象了一下客車出意外的情景,不由得傻傻地笑了,內(nèi)心涌上了一股卑微的快感。
真不想干了,真不想干了,不干了,不干了……
鑫虎跳起來,神經(jīng)質(zhì)地在扳道房正中轉(zhuǎn)了幾圈,轉(zhuǎn)身關(guān)了門,躥過鐵路,躥進油菜田里的一條田塍小道,快得像一只黃鼠狼。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七年時間老老實實地干下來了,今天卻莫名其妙地成了逃兵。
說真的,在他的印象里,這整整七年,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樣的。越來越厚的一疊,整整齊齊,卻是驚人的重復(fù)。是不是接下來,還得過著這同樣的一天天,直到干完一輩子?每次這樣想,鑫虎的心就虛了,就亂了,連自己的手指頭都數(shù)不清楚了。鑫虎怨怨地想:有了這鐵路干線,為什么還要有一條支線,一條每天只有兩趟火車的支線?應(yīng)該筆直往前開,開到縣城、開到北京、開到外國的火車,為什么要拐進支線?又從這支線里開出來?……
這樣的脫崗,可是打死他都不敢犯的呀!盡管兩趟火車之間相隔9個小時,中間這么大一段時間,攀上火車逛一趟縣城,或者回一趟十里路外的家,都來得及,可鑫虎的忠于職守連他自己都佩服。尿憋急了,跑到扳道房后面的田里放一泡,也不敢多逗留。剛上崗時,工務(wù)段長跟他談話,說活兒特別輕,真正的勞動,加上巡道什么的,一天也不過一個小時,所以,就安排你每次連上五天日夜班,再過兩個輪休日。不過勞動紀律絕對不能違反。鑫虎覺得撿了個大便宜,當場就直點頭:“好,好,一天兩趟火車,那還錯得了?”誰知,才干了一個星期,他就覺這淡味比苦味更讓人難受。能不能稍稍有趣一點兒?
真不想干了,真不想干了,不干了,不干了……
上個月,弟弟突然來到了扳道房。他從來沒來過這兒,這回太陽好像從西邊出來了。弟弟在這十平方的屋子里走來走去,每一個角落都沒放過,最后拉住他的手說:“哥,廠里那幾個鳥人夠讓我煩的,我看你這兒干的也沒什么意思,干脆,辭了這份工,跟我去吧,算我們家那幾畝田白送給國家了?!?/p>
接下來的那個輪休日,鑫虎去了弟弟那家小五金廠。耳朵里一下子灌滿了軋軋軋的機器聲,吵得他腦門上那幾根筋突突突地跳。他被弟弟安排在廠長辦公室,接電話,燒開水,去小食堂幫忙,偶爾還替弟弟督工。一發(fā)現(xiàn)磨洋工的工人,立即報告弟弟,像個漢奸。只呆了一天,鑫虎就受不了。第二天,鑫虎下了天大的決心才又去了,卻為了督工的事,差點與弟弟干起來。他沒想到弟弟怎會變得這樣指手劃腳,好像他就是那幾間廠房里的皇帝。如果自己辭了工來這兒,說不定就是弟弟手下的太監(jiān)……鑫虎扔了弟弟廠長辦公室的大茶壺,悶著頭走了。
鑫虎當然不是瞎子。在弟弟的那個廠里,女人確實不少,廠長辦公室里就有好幾個。倘若成了弟弟的聽差,找老婆肯定容易許多??伤麑幵覆灰掀拧8C囊的滋味,比沒老婆的味道更讓人吃不消……我再怎么逃,也不會往你的廠子里逃。不想當聽差,當農(nóng)民總還行吧?自己家里沒了地,別人家還是有的。再不行就去開小店,去窯廠燒磚頭。在村里的那爿窯廠干活的人,沒一個人沒有老婆的。鑫虎覺得自己的腦子一下子清爽了很多,清爽得讓自己害怕。
真不想干了,真不想干了,不干了,不干了……
鑫虎一口氣跑了3里路。停下來喘口氣,忽然,他聽到了一陣火車叫。不是一般的拉汽笛,而是長長的尖叫,很可怕的尖叫。在支線上還是在干線上呢?鑫虎踮起腳,朝扳道房方向了望。油菜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他正好站在低洼處,那兒什么也看不見,只聽得長一聲短一聲的火車叫得凄厲。鑫虎跳起腳,往上躥了幾下。越是看不到,鑫虎的心里就越擔心、越緊張。難道真的發(fā)生了事故?絕對不允許脫崗,絕對不允許破壞工作規(guī)程,絕對要有高度的責任心……他居然不由自主地念叨起來,醒悟了,便擰自己的嘴巴,亂擰,擰出一嘴的血腥味。終于,他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扭轉(zhuǎn)身往回跑了……
跑得比回家的速度更快。鑫虎看見干線好端端的,支線好端端的,扳道房好端端的,連火車的影子都沒有,更不要說是出事的火車了。剛才根本沒有火車叫,完全是他的耳朵出了問題,他的腦子出了問題。鑫虎重新打開扳道房的門,一聲不吭地坐下來。
下午那趟4點48分的晚班出廠貨車開過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鑫虎仍然坐在扳道房門口,不想做別的事情,不想上床睡覺。后來,他索性坐在門口睡著了。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臉都是濕乎乎的,不知道是露水,還是眼淚。
在扳道房門口睡了一夜的鑫虎頭重腳輕。
接了早上7點31分那趟早班進廠貨車,射出那泡憋久了的夜尿,鑫虎的感覺稍好了點,便操起那把長柄鐵錘,當,當,當,又開始了巡道。巡了那段支線,又走上干線,狗拿耗子似地替別的工段巡道。當,當,當。他覺得這狗日的干線連鐵軌敲起來都好聽多了。
干線上的這個地方,鑫虎是沒法忘記的。那個小小的彎口,那塊里程碑,那根信號燈桿。去年春天的一個早上,就在這里,一個年輕女人一頭撞在一趟特快客車上,軋成了三截……鑫虎聞訊,夾緊屁股跑去看。還沒到出事現(xiàn)場呢,空氣中的絲絲血氣就鉆進鼻孔里。不過,最讓他震驚的是那個死者。從僅剩的頭顱身軀上,他看出,那是一個長得非常標致的女孩。小巧玲瓏的嘴鼻,大大的眼睛,只是這大眼睛現(xiàn)在空空洞洞地睜著,讓人不敢再看……從那現(xiàn)場回來,鑫虎心疼了好多天,干嗎要這樣不珍惜呢。從此,每次經(jīng)過那兒,他就會停下來,撫摸那塊里程碑,那根信號燈桿,發(fā)癡樣的。鑫虎想,再怎么,也不該撞火車呀,就像自己,多少次想撞火車,每一次都下不了決心。下不了決心,才是對的……
鑫虎又回來,在自己的支線上來回磨蹭。差不多了,便折了一枝油菜花,開始往回走。去鋤一鋤扳道房門口的那些雜草吧。春天一到,它們就開始瘋長,還互相纏繞著,讓鑫虎看了嫉妒。旺春了,連扳道房的房頂上也長了一些雜草呢。這狗娘養(yǎng)的,居然爬到我的頭頂上來了。
……鑫虎驚得全身一跳。他分明看見了一個女人!
鑫虎拚命揉眼睛,可一切都是真的。那個女人,就仰身躺在路基下的草叢里,那條水溝邊,容不得任何人否認。鑫虎像被高壓電觸了一下,跳了一跳之后,就呆在鐵軌上不動。又是被火車軋死的,這回落了個全尸?他伸出去的手又不由得縮了回來,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那女人忽地動了一動。
是活的?
真是活的。鑫虎俯身細察,看清了她。很年輕,年輕得像個孩子;很漂亮,漂亮得像是畫片上下來的。鑫虎擰了自己一把。誰說天上不會掉林妹妹?眼前的這個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么?鑫虎奇怪,剛才從支線上巡道過去,還沒發(fā)現(xiàn)她哩,看來,老天爺就在這半個時辰中替我放在這兒的。世上多怪事呀,尋是沒法兒尋到,可你要躲,卻不論怎么躲,又是沒法躲開的。更何況,這女人掉在離扳道房只有三百米的地方!
鑫虎貓下腰,把她背起來。他還是第一次背女人哩;鑫虎把她背進扳道房里,這扳道房里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女人哩。像輕放一顆晶瑩的水珠,鑫虎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在自己的床上。不用說了,這張男人的床鋪,也是第一次躺了女人。舒舒服服地躺平之后,女人的嘴唇開始動起來。鑫虎把耳朵貼過去,聽見她正用游絲般細微的聲音說:“餓,渴,餓,渴?!宾位⑻饋?,手忙腳亂地準備,扳道房里那幾只破破爛爛的鍋碗瓢盆被他折騰得嘭嘭響。
等把吃的端到她面前,她居然坐了起來,嘩嘩嘩地風卷殘云。吃飽喝足了,又倒頭酣睡。鑫虎又一次看呆了。這女孩是個怪物?
女孩一睡,竟睡了整整8個小時!這8個小時里,她的鼾聲震天,偶爾還呼天搶地夢囈,聽得他心懷惴惴不知如何是好。這8個小時里,鑫虎就守候在扳道房門口,像一只忠實的家犬。心里癢癢了,或者床上的她咕嚕咕嚕夢囈了,他才屏著呼吸走進來,呆呆地站在她床前,看夠了,再從床邊離開。他又實在看不夠……
天過晌午,又滑向黃昏。接完了4點48分的那趟晚班出廠貨車,天很快黑了。
月亮從鐵軌那頭升起來的時候,坐在門口打瞌睡的鑫虎忽地被人推醒。鑫虎抬頭,一下子沒回過神來,以為看見仙女了。真是一個仙女!吃足了,睡足了,又洗漱過、打扮過的女孩真漂亮呀,渾身香氣十足,熏得鑫虎打噴嚏。鑫虎很奇怪,早上救她的時候,她身邊可什么東西都沒有的,怎么一下子能變出香水來呢?女孩開口問他。女孩的嗓音甜甜的、嫩嫩的:
“我睡覺的時候,你就一直坐在這兒么?”
鑫虎老老實實地回答:“唔?!?/p>
“你一點都沒動我么?”她又問。
鑫虎仍然回答:“唔?!?/p>
女孩一下子撲過來,箍住鑫虎?!澳阏婧茫阏婧?,你為什么這么好?……”女孩一邊說,一邊在鑫虎的腦殼上亂親亂啃。鑫虎頓時就不行了。原本就是一堆干柴,哪能抗得住這樣又澆油又點火?鑫虎的心狂跳起來,整個身子像個氣球似地膨脹起來,只是不知道這時的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女孩子突然間已淚流滿面。
“你怎么啦?”他忍不住問。
“……沒什么,你不用問的。”女孩的目光盡量回避著他的探詢。
鑫虎笨手拙腳,只會瞎弄。有什么辦法呢?大姑娘出嫁頭一遭哇。女孩子很快看出了他的愚笨,不得不這樣那樣地指揮他。他手忙腳亂,已經(jīng)懂了方法卻依然難以成事。她全力以赴,耐心周到。真想不到一個女人竟能玩出這么多花樣,想不到能玩出這么多花樣的竟是這么年輕的一個女孩。他開始大汗淋漓,氣喘如牛。由于長時間的折騰,也由于強烈的遺憾和內(nèi)疚……后來,鑫虎像被抽掉了筋骨似的,仰面倒在床上,看赤條條的她還在他身上忙活。末了,他推開了她。雖然他最終未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可他已經(jīng)滿足了,快活過了。
那碗沒吃到的剩飯,英花,也有她這般好么?
扳道房,這個無人打擾的鬼地方,真是天堂哇……
那天晚上,他們整夜相擁。
天亮的時候,她要走了。鑫虎聽了,像是晴天霹靂。已經(jīng)以為她會永遠留在這兒了,每天每晚廝守在一起了,怎么還要走呢?兩個人都赤條條地抱過睡過了,怎么能說走就走?鑫虎忙不迭地求她,不惜臉皮。鑫虎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哀求一個女人,還是第一次?!傲粝聛碜鑫业睦掀牛貌缓??求你了,好不好?……”女孩不停地答應(yīng):“好的,好的。你已經(jīng)是我的老公了,你是我老公?!笨伤贿呎f,一邊還是往外面走。鑫虎老鷹抓小雞似地擋了她一下,可她身子一挺走過來,他就讓開了。
太陽還是鵝黃的一團,渾渾濁濁,空氣既濕又冷。鑫虎本想好好地送送她的,可早上7點31分那趟早班進廠貨車很快就要拐進支線了。他憤憤地踢了一腳人工扳軌器,這鐵疙瘩,像是與自己前世有仇,這樣的緊要關(guān)頭,還不給面子地絆住我。鑫虎把女孩領(lǐng)到了油菜田中央那條田塍路上?!把剡@條路一直往南走,一直走上三里地,就能走上那條通往縣城的大道了,沒有第二條路的?!迸⑥彰c頭,嘴里說“怪不得怪不得,前天晚上我進了這片油菜田之后就遇著鬼打墻了?!?/p>
真要分手的時候,女孩忽地大聲哭起來,也抖出了一些身世。她說,她是從閻羅王那兒逃出來的,閻羅王本來想把她撕了吞了,閻羅王本來就已經(jīng)把她撕了吞了,連骨頭都不吐。她說,她昨晚逃出來之后拚命朝西跑,因為只知道自己的家在西邊,顧不上看路了,直到走得太陽升空,走得又累又餓,走得一頭昏倒。她說,你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好人,我在來世還會報答你,還要嫁給你,你好像還很窮,可我會讓你發(fā)財,發(fā)大財?shù)摹呀?jīng)走出很遠了,甜甜的、嫩嫩的聲音仍然在他耳邊回蕩。她走遠了,走遠了,變成一個小點,最后連這個小點也被油菜田吞沒了。
鑫虎站在扳道房門口,呆呆地??章渎涞母杏X,比她來過之前,更厲害,更難受。
女孩走了不久,鑫虎驚訝地發(fā)現(xiàn)衣服口袋里的錢包不見了。按著他的習慣,那衣服很隨便地扔在椅子上,滿滿當當?shù)腻X包還撐得口袋鼓囊囊的,瞎子都看得到。鑫虎不由得脫口痛罵。不是她拿的,那就是每天兩趟的貨車拿的了。才罵了幾句,他忽又閉了嘴。她這么可憐,又得趕路,何況又第一次讓鑫虎看了女人的身子,難道還不能拿一點錢?該罵的是自己。我怎么不記得送點錢給她?即使再給她一個月的工資,也是應(yīng)該的。他舉起手,又該擰自己的嘴巴了。
滿腦子都是這個女孩了。說實話,鑫虎真有點感激她,因為她把他腦子里的英花趕跑了。隱隱地,他甚至有點報復(fù)的快感。
誰知緊接著就來了大麻煩。女孩走后沒幾天,鑫虎發(fā)現(xiàn)自己小便時,那玩藝兒像針刺一樣疼,還又紅又爛,像一截爛蘿卜。起初還以為是沒洗澡、不夠衛(wèi)生的緣故??上戳撕脦谆卦?,這東西洗了又洗,照樣又紅又爛,還越來越厲害了,每次小便都疼得難受。后來,不光是那根東西又紅又爛,卵蛋子的根部也有點不行了。鑫虎想,完了,老婆還沒娶呢,這東西卻要爛沒了。
……鑫虎不傻。盡管老呆在這十來個平方的扳道房里,每天只能迎送兩趟貨車,可畢竟已是信息社會了。那天,他無意中在一張過期報紙上,讀到一篇既不像新聞又不像醫(yī)學(xué)文章的東西,不由得恍然大悟。他娘的,我這是得了性病哇,沒想到,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傳染給了我,沒想到,她是一只雞!……鑫虎扔了報紙,一頭撞在扳道房的門框上。
一遍遍回想與女孩在一起的種種細節(jié),用不著再懷疑了。
可是,鑫虎還是不太明白。那晚自己根本沒有干成那件事,只是互相碰了,互相貼了,火柴梗跟火柴皮似地互相磨蹭,也會得病么?……鑫虎的腦子已不夠用了。
鑫虎算過,早上7點31分扳好軌道,馬上出發(fā),即使是步行,去縣城打一趟來回,再走回扳道房,應(yīng)該也來得及迎送下午4點48分的那趟出廠火車。離輪休日還有三四天,不能再等了??墒牵腋蚁蝾I(lǐng)導(dǎo)請假嗎?這種丑事,打死我也不能說的,只能偷偷摸摸溜出去一回。這行么?可是,我還有別的辦法么?難道真的讓它爛掉嗎?爛了那犯賤的玩藝兒再爛掉全身嗎?鑫虎不停地嘀咕著,成了一只熱鍋上的螞蟻。
鑫虎把扳道房的門關(guān)了,跺一跺腳,跨過鐵軌,就鉆進了油菜田。這已是他第二次擅自脫崗了。前一次脫崗畢竟自動走了回來,這一回可要真正地豁出去了。鑫虎走得很快,甩開的膀子,走著的腳,把蓬蓬勃勃的油菜稈子打得唏哩嘩啦。快走哇,快走哇。他看見遠處的干線上,一趟客車與一趟貨車擦肩而過,速度快得驚人。鐵路又一次提速了,火車和人都跑得那么歡實,我卻倒了霉。
很快,鑫虎就走得渾身冒汗了,汗水腌著那臭東西,更疼。鑫虎走得像個瘸子,怎么走都走不快。一下子覺得縣城很遠很遠,遠在天邊;越來越覺得這油菜田礙手礙腳,通往大道的田塍小路太彎彎曲曲,連小路大道都在折磨我……
在縣城里瞎撞了一陣,比小偷還要鬼鬼祟祟。終于不敢跨進縣人民醫(yī)院之類的正規(guī)地方。這事情能上得了臺面嗎?若是撞見了一個熟人,那就更麻煩了。直到午后,順著電線桿子上的“老軍醫(yī)專治性病”廣告,在一條小弄堂里轉(zhuǎn)悠了老半天,才找到了一個穿著一套舊軍衣的年輕人?!袄宪娽t(yī)”把鑫虎領(lǐng)進那個黑洞洞的里間,拉下他的褲衩,就發(fā)出“呀”的一聲怪叫。鑫虎全身的汗毛頓時豎了起來。在那個黑洞洞的里間,在那間掛滿“妙手回春”、“華佗再世”臟兮兮錦旗的診室里,鑫虎像具行尸走肉任其擺布,直到針筒“嗤”的一下刺入他的肉體,他才屈起身,緊張地痙攣起來?!皠e怕疼呀,怕疼還玩什么呀……”鑫虎便使勁抻直身子,由著那“老軍醫(yī)”折騰。
挨了兩針,又被塞給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藥,“老軍醫(yī)”就打發(fā)鑫虎走了。當然鑫虎掏出了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澳愕拿∵@么重,何況又是一個火車司機,沒辦法每天來我這兒做治療的,只能給你用進口的特效藥了……”鑫虎本想打躬作揖地表示感謝,又覺得自己犯了丑事還用得著講那套禮節(jié)么?何況這錢也付得夠多了,便灰溜溜地低頭快走。
有那么一下子,鑫虎擔心起那個把臟病傳給他的可憐女孩來了。醫(yī)這病這么貴,她能有這個錢嗎?她會再去偷別人的錢么?會再去干那種齷齪的營生么?鑫虎的心臟又像是被人扎了一下,便狠命地閉住眼睛,閉得眼皮酸疼,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樣一來二去,等到拎著藥袋的他下意識地抬了抬手腕看表時,迷迷頓頓的眼睛頓時直了:已是下午2點鐘了!鑫虎呆了一秒鐘,便夾緊屁股,飛一般朝縣城西面的鐵路躥去??熳?,快走,快快走,離那趟出廠火車經(jīng)過道口的時間只剩下2.5小時了……他開始狂奔,恨不得飛起來。繞出縣火車站的站房,鉆過一處破了柵欄的護墻,鑫虎徑直上了鐵軌密布的貨場。在他的意識里,鐵路是世上最直的路,想要早點回到自己的扳道房,順著鐵路走,絕對是最快的……
一臺機車正在做調(diào)車作業(yè),挨近鑫虎時短短地吼了一聲。他回頭,見是一名熟識的司機,便打了個招呼,又匆匆往前趕。那司機又拉了一下汽笛,從車窗里伸出頭,對他喊:“去哪兒呢?回那個道口嗎?搭我的車吧!……等我拉上那幾節(jié)車皮,馬上就走,誤不了!”鑫虎一聽,頓時喜出望外。2小時狂走的路程,讓火車跑,不就是十來分鐘的時間嗎?他轉(zhuǎn)身就攀上了機車駕駛室。
又在貨場上進進退退地磨蹭了兩個來回,磨掉十來分鐘,貨車才順著干線往前開。用不著多說的,等到挨近那座孤零零的扳道房時,貨車會稍稍減速,鑫虎就能從機車上輕輕松松地跳下來。這點本事,每一個鐵路工人都有。
出了縣城,眼前又是成片成片的油菜田。
看見了前方的紅色信號燈,火車猛地剎住,車輪吱嘎嘎叫著,在鐵軌上迸出一片片火星。
司機和鑫虎同時伸出了腦袋。前方鐵軌上有一伙穿鐵路員工制服和養(yǎng)路工工作背心的人在忙亂著。像是遇上了一點麻煩,可從鐵軌四周沒有火車看來,這麻煩應(yīng)該沒有人命關(guān)天。鑫虎有些急,跳下去,疾步跑到那些揮著鐵鍬的人們面前。他們告訴他,剛才有一頭牛躥上了鐵路,撞上了一趟貨車。他們又說,幾顆道釘壞了,一根鐵軌也得換了,分局臨時同意緊急封閉。鑫虎聽得云里霧里。究竟是莽牛撞了火車?還是壞道釘舊鐵軌礙了通行?那個朝著對講機哇啦哇啦說話的干部模樣的人,停下來,對鑫虎說:“快了,很快就能通?!?/p>
很快就能通,那就老老實實地等吧。鑫虎盯著手表,秒針分針都在動,都在向那個讓鑫虎害怕的刻度接近。這路段位于縣城與自己那座扳道房中間,真正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一條最起碼的機耕路都沒有。鑫虎扳著手指開始算時間??績蓷l腿走路,已沒法在4點48分前走到扳道房了。若是現(xiàn)在鐵路就通,那么趕到那兒,時間還是綽綽有余。即使再過半個小時才通,時間也來得及。但是,半個小時之后,這見鬼的鐵路還是沒有通呢?
冷汗從鑫虎的額頭滲出來,一顆一顆,越來越大。那嘀嘀嗒嗒走動的手表,更像是一顆馬上就要爆炸的定時炸彈。
太陽向西邊滑去。鐵路兩邊成片成片的油菜田披上了一層淡淡的氤氳,像是一抹夜氣。鑫虎迷惑了:今天可是艷陽高照呀,可時辰消逝得怎會這么快?才是下午3點半呀,可眼下怎會有一種入夜的感覺?鑫虎木然地站在鐵軌上,覺得自己的身體正悄然涼去,侵入體內(nèi)的那些可恥病菌更是猖狂,惡狠狠地吞噬他,把他變成一具可怖的骷髏,甚至爛泥。
前方鐵軌上,忙亂的人們?nèi)栽诿y著。
好像快要超過等待的極限時間了。
忽然,鑫虎聽見了一陣遙遠的汽笛聲,那是他最最熟悉的聲音:那趟駛經(jīng)他那處道岔的貨車,已拉響了駛近時的汽笛……鑫虎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歇斯底里,大叫大跳。他真切地感到,一切真的快要來不及了。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