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片有白色飛鳥的綠草地。
那一片綠草地至純至美地呈現(xiàn)著,白色的鳥兒在上面起起落落,宛如一些會跳躍的音符;恍恍惚惚還有霧,氤氳著在綠草地上拖曳她縹緲的紗裙……多年后當(dāng)它重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的呼吸仍會被它帶走。
那一年我們二十上下,我們坐在同一級臺階上,以最好的年華面對著那一片翠色,以及翠色之上的白色鳥影。那是一頁我們從未見過的精美花箋,偶然或注定地,在我們生命中的那一天,從我們純真的雙眸前輕輕飄落。在碧草的底色上,它要我們奉神之旨,寫上些初戀的詩行嗎?
我們的胸中正流淌著那種叫“初戀”的情愫。大三,我們在一座叫“珞珈”的山上落籍已久,春夏秋冬,那座山贈我們以碧桃、丹楓、臘梅、桐蔭以及一切風(fēng)花雪月?;蛟S內(nèi)心并未真解風(fēng)情,但心仍是一顆天然的聞香會動的心,從不缺乏詩意的沉醉,與那風(fēng)花雪月、湖光山色無間地交融著。是在桐蔭初成的夏日,內(nèi)心深處的處女地豁然開啟,穿梭在梧桐樹下的身影忽然暗揣起心事來,午讀時翻書的手會停頓在愣怔里,夜里老用一個夢中的身影煎熬自己,偷偷呷起一杯酸甜苦澀的相思之水……一切一切,應(yīng)著初戀的征候!
一生中最稚嫩最純真的初戀的詩行開始落筆了,那是一行太長的等候與期待!又一個桐蔭蔽日的夏季來到,青青桐葉滴下了它那一季的雨水,我看見他從路的盡頭向我走來。
那個午間,我們不知道是受了何物的指引,也不知道走過了多長的梧桐道,踏上了多高的臺階———初戀之約常有夢一般的恍惚,然后我們就肩并肩坐在同一級臺階上了。我們俯一俯身定一定神,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影與喧聲不知何時已全部退場,世界為我們騰出了一處純凈的空間,一片沁人心脾的綠草地呈現(xiàn)了!白色的鳥翅開始舞動……
我們在那兒坐了很久。我們一定是迷醉了,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只是偶爾交換一下眼神,又觸電一樣地閃開了。我們本應(yīng)相看兩不厭的,但內(nèi)心里的悸動沒有給我們平靜的眼神,我們只好和那片綠茵茵的草地相看兩不厭了!
后來才知曉,我們看到了一生中最美麗迷人的一片綠。此后的歲月證實了,生命再沒有向我們打開過一片如此秀美純凈的綠草地。那樣至純至美的綠草地,一生只有一次;那樣帶著初戀的悸動并肩坐在臺階上看鳥的日子,一生只有一次。
那條河從我身后淌過
淺淡月色里,稀薄星光下,那條河泛著波光從我身后淌過,無聲的波瀾暗涌,站著一排欄桿的高拔的岸在這邊,平緩開闊的坡狀的岸在那邊,沒有霓虹,沒有喧囂,紅塵很遠(yuǎn)。一條載沙的船逆流而上,馬達(dá)聲聲敲擊出夜的荒涼,如深林中某一無眠的松濤。河來無來處,去無去向,蒼茫地,浩蕩地,如從你一生的河床上淌過的那條河流。我記住了它,作為承載過我一頁記憶的場景。
那條河我從不認(rèn)識它,它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在我的時間里它只出現(xiàn)過一個晚上。
我倚著欄桿,背朝河流面朝他,笑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那是異鄉(xiāng),我逢著了他,那時離我們分手已有數(shù)年之久,幾乎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淡薄了,突然從一條陌生的河流邊的樹梢上墜落這樣一個夜晚,讓若干年前分了手的兩個人四目相對。風(fēng),像是個善于周旋的精靈,梳罷樹梢,溜到他那兒,繞肩三匝,又來擺弄我的裙裾,光聽著那一點聲息也不覺夜的單調(diào)。往事由遠(yuǎn)及近,確是一條路途。我們都試圖讓那條路途在心里盡快地縮短,以確證今夕是一個戲劇性的現(xiàn)實。他坐在長椅上,無言,以最穩(wěn)健的姿勢,我確信是歲月磨練了他,但在言語開始傳遞之前,讓人無從猜測他內(nèi)心的章法。他的目光有一些不得其所的游移,從我飄動的裙裾上,到我的臉,再到我身后流淌的那條河水,擦過我面頰的瞬間他眼里的光不可解讀。
一個男人突然面對若干年前和他一起砸碎了夢想不談將來的那個女子,理應(yīng)有些幽深的情緒,如夜晚隱藏著的無數(shù)秘密那樣吧?如夜晚秘密綻放的花兒的心事那樣吧?哦,所有的故事早已結(jié)束了!我把爽朗的笑聲放在風(fēng)中,不遠(yuǎn)處高尚住宅區(qū)尊貴的花圃里簇簇夏花正在月下養(yǎng)著神,是啊,這是良辰,故人重逢,花前月下,在恩斷義絕之后,歷經(jīng)多年又平常得如兩個無恩無怨的人,邂逅在異鄉(xiāng),見面歡喜,試一把豁達(dá)心情,有何不可?于是聽他三言兩語說現(xiàn)在,說如何把異鄉(xiāng)變成了家鄉(xiāng),說那個小鳥依人、少不更事的她,曾經(jīng)負(fù)氣出走,到河的對岸,說他徹夜的擔(dān)心,遼闊的牽掛與尋覓……雖內(nèi)心不免詫異這位被嬌寵的女主人公以及她的小鬧劇,但是,讓我還是祝福他們的未來吧———有何不可?
河水正從我身后浩蕩流去,無數(shù)的前浪覆滅在后浪之下,我看不到,但是我知道,一條河注定要這樣前進(jìn)。一只離開河道的小舟,擱淺在它的楊柳岸邊,回望滾滾而去的波濤,為猜測那小舟的心情,在月下我怔了好一會兒。
我扭過頭去望河水是因為我的眼里噙了一顆淚,我噙淚的時刻是清醒的,所以我迅速假設(shè)了如下情形:假如那顆淚不小心在他的面前滾了下來,我會解釋說,啊,是一粒沙子被風(fēng)吹進(jìn)了眼里……
月下的淚珠都是珍珠,如果我的眼里曾迸出過珍珠般的淚,那是值得記憶的。
那條河曾從我身后淌過,那條河是值得記憶的。而我也知道,即便我有心循著舊路去追溯,此生我將再也找不到它了。
在風(fēng)中,他豎起了黑色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
“那,就這樣吧?”最后,他說了這么一句,一句通常用于道別的話,說完這句話他就可以把這次陪伴交代清楚了,這會使他如釋重負(fù)。我得感激他,陪了我大半天,從街心花園到鐘乳溶洞,雖然是我坐了長途汽車翻江倒海地顛了六個半小時遠(yuǎn)道來看望他的。
是我執(zhí)意來看他,心里明白這將是最后一幕,我一定會傷心欲絕。我預(yù)感到一個憂傷的相思故事將以絕望結(jié)束,我想讓這個結(jié)局絕望得浪漫一些,我想向自己如此交代,我便來了。
道別的時刻街上的燈火如此璀璨,在這座屬于他的山水名城的中心廣場上,游人如織,我獨凄然地看到了他的一張清瘦的臉。
起風(fēng)了,他豎起了黑色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把手遞過來,我沒有拒絕這友好的一握,我還悄悄地在一個笑臉的掩飾下把一些一廂情愿的悲情握了進(jìn)去,來成全自己心中的浪漫。
哦,在風(fēng)中他豎起了那件黑色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我就知道,這將是刻進(jìn)我腦海里的一個動作。
他轉(zhuǎn)身的動作在我的眼前以慢鏡頭分解著,他轉(zhuǎn)身時揚起的衣擺凄美得摧折心肝!
他就這樣走了,把他的背影融進(jìn)了幢幢人影里。我立在風(fēng)中,挪不動腳步地望著,直把他的背影望成一座模糊的遠(yuǎn)山。
我明白自己的心正懸在懸崖上。這個城市正在濃墨重彩地重建,在中心廣場的人工瀑布跌下來之前,我的心已經(jīng)跌碎了千百次。
相思太長,回憶是條太艱難的長路?,F(xiàn)在是水落石出的時候,在他的心里日月分明。他說那是個陽光般的女孩,照亮了他沉郁的心境,她絮絮的話語,她一刻不停的笑聲,使她像只在林中放歌的快樂的鳥兒,我一時被他的描述帶走了,體味到一份互補相生的和諧縈繞著他與她,這使我?guī)缀跬浟思刀屎筒黄?。我想象著他指間夾著一支煙,彈了彈煙灰,換了個坐姿,復(fù)又微笑地望著她,依然默默地一言不發(fā),把她悅耳的笑聲當(dāng)成一支贊美陽光的曲子,為自己的思索伴奏著。
我仿佛聽見一串格格的笑聲,像是陽光下的風(fēng)鈴發(fā)出的,來自春天向晴空敞開的一扇窗口。
一個陽光般的女孩……哦,我的心是該為之上升還是下沉?而我,只能月光一樣地映照著一個人;對于不識月光的人,我只好走。
歸途中我又翻江倒海。車上播放著一支歌,在我的心里又掀風(fēng)浪。后來知道,那歌唱的是“那一片?!?。
不錯,在那一趟車程的終點,我不僅回到了我大海邊的故土,同時也開始了在一個苦澀的大海里艱難泅渡的歷程。
而就在那一片海的邊上,有一道長堤,在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我和他曾經(jīng)一起坐在長堤上看海。
有一塊石頭在珞珈山坡等我
在我時間的河床上,有一塊石頭在珞珈山坡等我。它要等的不是年少的我,也不是盛年的我,它是在等暮年的我。等我老到走不動以前,最后一趟到那兒去坐坐,它一定知道,這是我今生必赴之約。
是啊,那是我青春入籍的地方,筑在山坡上的那所學(xué)府,曾留下我華年的回憶。那兒有我年輕而美麗的光陰,有憂傷且浪漫的往事,有初萌的心與混沌的情,有失去或錯過的人,有抱在懷里的六弦琴……我坐了很遠(yuǎn)的車,再走過好一段路,爬上一截坡,來到那塊石頭上坐下,我坐在那兒回望梧桐深處的桂園二舍,回望那個叫“411”的寢室,秋時縈繞桂香的窗口,回望四樓那個盛滿陽光或月光,涼露或薄雪的平臺,還有那條掩映在桐蔭里的坡道,它曾無數(shù)次把我們送往教一樓、教三樓……暮色剛從頭頂寬大的梧桐葉掌滑下來,從坡上那些高大建筑物的蒼藍(lán)色琉璃瓦頂滑下來,校廣播臺的音樂就響起來了,是為某個同學(xué)祝福生日的歌,那時我們正一手拎著一只暖水壺,晃晃悠悠地走在打開水的路上,像螞蟻一樣勤勞而渺小。若是周末,說不定還會有一兩張關(guān)于舞會的海報讓我們駐足呢———我們就在騰空了的食堂大廳起舞。哦,青春是按捺不住要旋轉(zhuǎn)、舞動的呀!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我一定很容易就想起這一句古詩吧?我是不是會在那一塊石頭上追憶青春的弦歌呢?是了,我一定會尋找那把吉他。在我們那一代,吉他不是青春的別名嗎?我歇在那塊石頭上,在微微掠過的過山風(fēng)中側(cè)了側(cè)耳朵,我是在諦聽吧?在等待一種美妙的幻覺降臨。我是不是又聽見什么了?啊,我一定又看見他了!看見他抱著吉他到我對面的寢室來做客,對面的門半掩著,我們這邊的門也半掩著,于是我便偷聽到他的琴和歌了。哦,他是這樣唱的:“那天晚上,有美麗的月光,沒讓你走在我身旁;那天晚上,有美麗的月光,沒讓你依偎我身旁……”他就這樣把青春的浪漫與憂傷印在我心里了。是的,在我關(guān)于浪漫與憂傷的記憶中,有他青春的弦歌。而在他撥弦吟歌的時刻,我從沒有勇氣去叩對面寢室的門,我只是記得,當(dāng)我從門前那條走廊經(jīng)過的時候,曾瞥見過他鏡片后面眸光一閃,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時間才向我揭曉,有一種秘密就藏在那兒??!我沒有讀懂,那是多么無法彌補的錯誤!是的,后來我們在異鄉(xiāng)重逢了,我聽到了十余年前他心底里的秘密了,可是已經(jīng)太遲,再沒有哪一道門為我們而敞開了!自從離開了校園,那兩扇門就永遠(yuǎn)地在我們的身后合上了。
而我也有一把吉他的呀,我該還會想起,從前的暮色中,我和一個小同室,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背著一長一短兩把吉他,去上一種學(xué)校正式課程里所沒有的“吉他課”,我們沒有他的歌喉,也沒有他的天資,只好指望十個指頭讓老師調(diào)教成器,并不輟地練習(xí)著。嘿,我們竟然要來那“古典的”!我們比著誰把那首《愛的羅曼史》彈得最好!可是從大一彈到大四,卻都飛揚不起來呀,有什么辦法?
我坐在那塊石頭上,忍不住做了個“唉”的嘴形,從一個老婦人嘴里發(fā)出來的“唉”,那可完完全全是不可救藥了,完全不是少女時候的半真半假、楚楚動人了!
有兩只蝴蝶在我眼前飛,它們繞著我飛呀飛,它們身上的彩斑是那樣炫目,哦,我已經(jīng)老眼昏花了!我想起,曾經(jīng)的青春,以及青春歲月里的情和愛,就如馱在蝴蝶美麗雙翼上的陽光那樣,撲朔迷離,撲朔迷離……而那一切已然走遠(yuǎn)了,是啊,遠(yuǎn)到天際去了!那一刻,我會老淚縱橫嗎?【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