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四川宣漢人,畢業(yè)于重慶師范大學中文系,現(xiàn)居成都,四川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尋找桑妮》及中篇小說30余部,另有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若干。作品多被轉(zhuǎn)載并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集《我們的成長》進入2006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事情的開始非常簡單……
陶志強朝紅瓦房走去的時候,天還沒怎么黑,沙灣鎮(zhèn)羞羞答答的夜生活,還沒真正開始。紅瓦房在鎮(zhèn)東頭,雖有條煤渣路使之與街區(qū)連成一體,事實上它是被孤立起來的,像隨手扔出去的一件東西?,F(xiàn)在陶志強似乎要去把那件東西撿起來。不過他很猶豫,甚至很痛苦,因為他把握不住自己這想法對不對。他住在北街(鎮(zhèn)上三條街:南街、北街、西街),如果從街道上過去,很多人都會看見,這不好,相當?shù)牟缓?,于是他從一條狹窄的巷道鉆出去,陰悄悄地到了河壩。仲秋時節(jié),河壩上的蘆葦花白茫茫的一片,讓人神思恍惚。陶志強站在高處的土坡上,摸出一支煙來抽,看似氣定神閑地吐著煙圈,目光卻從那煙圈里溜出去,四處瞅。浣衣的女子都回家了,沙灘上的豬牛市場,也呈現(xiàn)出空蕩蕩的落寞;清溪河的水面上,野鴨急匆匆地起翅歸巢,將夕陽殘暉撲扇得金星亂濺。陶志強把煙塞在堅固有力的齒縫間,不像在抽,而像在咬。他這么咬了一陣煙,等河面上的余暉全都熄滅了,才像下定了某種決心,踏著墻根底下青黑色的小路,朝鎮(zhèn)東的紅瓦房走去。
紅瓦房很小,認真說來不能叫房,只不過是一間低矮的偏廈。偏廈里住著一個女人。女人姓什么,鎮(zhèn)上人都不甚了然。五年前,或者四年前,她從川陜交界處一個荒僻山村順水而下到沙灣鎮(zhèn)落腳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她。沙灣鎮(zhèn)在川東北的清溪河畔算得上大鎮(zhèn),也是這條河上小有名氣的水碼頭,在此上下的客人多的是,誰去在乎一個芳齡早過、體態(tài)豐肥、老穿著男式襯衫的女人呢?可沒過多久,她就在鎮(zhèn)東頭的荒地里辟出了一塊地盤,起了間磚房,蓋上了紅瓦,專營豆腐生意。她做整板的豆腐,也賣活水豆花,都嫩得入口即化,生意很快火爆起來。村上來趕集的和鎮(zhèn)上的土著就都認識了她,無論大人小孩,都按她自己報出的名字,叫她三妹?!叭?,給我打碗豆花,少辣椒的,我要給我奶奶端回去?!被蛘撸骸叭茫矣喿鲆粋€中號豆腐,下場我來背,水牛家要娶媳婦了,我拿去送情?!比每偸怯冒咨成车氖峙敛林趾鹾醯氖郑πΦ貞邢聛?。那么多人訂貨,要的型號不同,原料也不同(有的要黃豆,有的要黑豆),她從不在本子上記一下,卻也從不會弄錯。大家都喜歡上了這個親切而熱情的外鄉(xiāng)女人。
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紅瓦房卻有了不好的名聲。
在這個仲秋的黃昏,陶志強就是沖著那不好的名聲去的。
天色暗下來。是那種被黑夜彌漫了的暗。身后街區(qū)的燈光,像浮在水面上的白色泡沫,遮沒了最真實的部分。陶志強站在紅瓦房背后,看不見里面的燈光。土磚墻上沒有一扇窗戶。他又點燃一支煙,警告自己:不能再猶豫了,否則別人就去了。他聽得見自己身體呼嘯的聲音。陶志強剛滿55歲,在別人看來,他已是退了休的老頭子,而在他自己看來,他一點也不老。8年前,陶志強死了妻子,因此他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停留在了47歲的時候,47歲算老嗎?當然不算!他把煙從嘴里取出來,盡量優(yōu)雅地夾在指間,繞過磚墻,朝前門走去。
三妹在一盞五瓦的燈泡底下,面帶憂傷地清洗豆腐箱,猛然間看見門外站著個人,豆腐箱的蓋板從手里滑脫,掉在她腳背上,砸得她“哎喲”一聲。
陶志強面有愧色,說:“三妹,沒事吧?”
三妹彎腰把蓋板撿起來,笑著說:“陶叔叔,沒事,陶叔叔是要豆腐嗎?”
40歲左右的三妹,喊陶志強叔叔正理該當,可這兩聲“陶叔叔”,卻把陶志強渾身都叫軟了。他這么一軟下來,就覺得心里面干凈了,身上也輕松了,一路的掙扎和狂躁,成了退潮的沙灘,帶著疲憊而安適的空曠。他說:“三妹,我出來轉(zhuǎn)路,順便走到你這里來了?!?/p>
三妹說:“陶叔叔進屋坐吧?!卑言彝吹哪_提起來,隔著皮鞋按摩。這種姿態(tài),使她的腰斜斜地彎著,腰間鼓鼓囊囊的,一對熱熱的乳房,在男式襯衫下跳蕩。都秋涼了,她還是穿這么少,即便大冬天,她也最多在襯衫外面加件線衣。
陶志強沒進屋,他說我不坐了,你自己忙。屋子里那么仄逼,簡直沒法坐。一個還冒著余煙的大土灶,占去了大半空間,兩張圓形餐桌又把墻角塞滿了,中間一條需側(cè)身才能過的巷道,長年累月濕淋淋的。巷道的那一端掛著一張花布簾子,布簾里面是三妹自己的世界,是三妹的秘密。那個世界太小了,放下一張床,人就沒法轉(zhuǎn)身了。但秘密卻很大。早有人說三妹在那屋子里接客。那些男人,有鎮(zhèn)上的,也有村上的,都是喝得酒氣熏天之后,到她這里來買歡。三妹經(jīng)常被那些男人打,白皙飽滿的臉上,時不時帶著青紫疙瘩……陶志強本來都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要離開了,可他禁不住側(cè)了頭,認真看了一眼三妹的臉。三妹正在麻利地收拾灶臺,昏黃的燈光底下,她的臉白得讓人傷感。陶志強朝旁邊的大片荒地走了兩步,對著足有人多高的苦蒿說:“三妹你一個人住在這里,晚上要當心喲?!?/p>
三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句話,差點流下淚來。對她這個單身女人而言,荒地里真是藏著無限殺機。有時候,半夜三更的,苦蒿叢中還像有人說話,又不敢大膽地說,只
的,像在策劃什么陰謀。她還常常聽到里面?zhèn)鞒隹奁穆曇?、奔跑追逐的聲音,以及莫名其妙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笑聲。三妹很害怕,可她又向誰去訴說呢?誰又來關心過她呢?因此陶志強的那句話,使她腳底升起來一股暖意,直灌頭頂。但到底說來,她是孤獨慣了的人,不善于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感情,她只是揭開大鍋簸箕似的竹鍋蓋,見底部還攤著一片豆花,就說:“陶叔叔,你從沒吃過我做的豆花,你嘗嘗吧,我招待你。”
陶志強連連擺手。陶志強說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盡快逃掉。三妹卻哐當一聲從壁櫥里拖出一口碗,將那片又實又嫩的豆花鏟進了碗里,問陶叔叔愛不愛吃辣椒。都到這個份上了,陶志強再要拒絕,顯得不合禮儀。他跨進了屋,在餐桌上坐了,說他不怕辣。
三妹在給碗里加調(diào)料,端上來的豆花,辣椒放得很少,卻多了幾大勺子炒黑豆?!袄苯穳奈?,莫吃多了,人上了歲數(shù),吃些磨牙的豆子,有好處?!比谜f罷,在陶志強對面坐下。自從妻子去世后,陶志強就沒跟一個女人坐得這么近過。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陶志強有些感動,也有些沉醉,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楚。他舀了一勺子黑豆放進嘴里,黑豆像被點燃的鞭炮,在他嘴里噼噼啪啪地炸開來。他的牙齒粗壯,整齊,有足夠的力量打整那些從口腔進入腸胃的東西,根本不需要磨。三妹想跟他說幾句話,可是他頭也沒抬,口也不離,就把碗底刮得干干凈凈。三妹笑了幾聲,三妹說陶叔叔你沒吃晚飯吧?陶志強沒回話。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他的確是吃過晚飯的,一大碗雞蛋面,當時還覺得飽得不行,才過了不到一個鐘頭,那些食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三妹說:“陶叔叔,要不我再給你煮碗粉絲。”說罷就伸手來端陶志強面前的碗。陶志強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雙長期被水浸泡的手,白,卻白得不夠真實,指節(jié)處橢圓形的窩兒里,盛滿了生活的辛酸。陶志強說:“我夠了,不要了。”
他站了起來,向三妹道謝。
三妹并沒過多地挽留,只說通向街區(qū)的煤渣路黑乎乎的,腳下小心些。陶志強只唔唔地應,連多看一眼三妹也不敢。他不知道,三妹正處在恐懼之中,三妹希望他一直在這里呆下去……
陶志強還沒走完那段煤渣路,一條黑影就從荒草地里鉆出來,進了紅瓦房。接著,紅瓦房的雙扇門響起唱歌一樣的聲音。
這季節(jié),本來不必烤火,可陶志強一回到家,就把爐子生上了。他需要那股讓人昏昏欲睡的煤煙味兒。然后,他打開電視機,雙腿幾乎騎在爐子上,看那些他并不喜歡的節(jié)目。他把遙控板拿在手里,電視里的人影鼻子眼睛都沒看清楚,一句話還沒說出半句,他就換了頻道。幾十個頻道被他翻來覆去地走好多遍了,手都舉軟了,摁鍵的大指拇發(fā)酸了,他才停下來,任隨里面的主持人跟兩個相聲演員插科打諢。他們都與他無關。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自己的內(nèi)心,沒有什么東西,也沒有什么人,與他有關。不管怎么說,他覺得自己今晚的行為是可恥的。一個在鎮(zhèn)政府干了一輩子的人,雖自始至終連一個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也沒撈到,是真資格的“老下級”,可他畢竟處在沙灣鎮(zhèn)的核心,幾十年來接受著鄉(xiāng)民的尊敬,到退休之后,卻想去干那種事,實在太可恥了。他把手伸到升騰起來的藍色爐火上,把手心手背都烤得血紅,烤得針扎一般地痛,并發(fā)出怪腔怪調(diào)的低低的呻吟。
“丟人哪!”他終于出聲地說。
寬敞的、空空落落的屋子里,發(fā)出甕聲甕氣的回聲。
對陶志強而言,走到今天這一步,脈絡是很清晰的。妻子死去的頭兩三年里,他處在悲痛之中;后來慢慢解脫出來,睡去的身體也蘇醒了,時常感到長夜的寂寞;但那時候他在上班,他把整個白天奉獻給了辦公室。其實,他不過就是個小職員,從來就沒受到過重視,本沒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做,但他多的是辦法來釋放自己的精力。比如早上八點鐘上班,他七點就去了,打掃辦公室和室外的樓道,擦桌子、墻壁、文件柜,拖地板,倒垃圾,清洗煙灰缸……他好像生怕別人來跟他搶活一樣,動作精細而迅捷,落雪天也干得大汗淋漓。整幢大樓里面,就算他所在的辦公室最整潔清爽。開始,大家還記得是陶志強打掃的,還有些過意不去。過了那么一年半載,人們都習以為常了,就算他把地板抹得能照見夾雜在眉毛當中的一根白毛,也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他的勞動,還有他的人,都不再引起人的注意。人們記住他只有一種時候,就是他意外地沒把辦公室打整干凈。有一回他得了重感冒,雖然支撐著提前半小時去掃了地,到底沒像往常那樣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抹。他的同事到來后,突然間就不適應了,甚至不敢往里面邁腳。整個上午,大家都在嘀咕:“這個陶志強,今天是怎么搞的!”周末召開例行總結(jié)會的時候,主任甚至還鄭重其事地批評了他。對此,他無怨無悔。他覺得是領導和同事給了他機會,讓他除了坐在椅子上喝茶和看報之外,還能以掃地的方式把剩余的精力從毛孔里擠出去。
幾年他都這么過來了,可現(xiàn)在他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三個月前,他退休了,鎮(zhèn)上出了文件,凡滿55歲的普通干部,一刀切。那時候他過55歲生日不到一個星期,可他的頭已經(jīng)伸了出去,就像切韭菜似的把他給切掉了。過了幾十年集體生活的人,習慣于指揮別人或被別人指揮的人,突然把這一切都給你干干凈凈地抹去,你就會變得六神無主。陶志強就是這樣的。他照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很早就起床,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正要出門,才想起自己已被洶涌前行的大河拋開了,他現(xiàn)在是無處可去。他站在門口,看著天色一層一層地被涂亮了,街區(qū)也一波一波地熱鬧起來。然后,他看見了那些上班的人,他們拿著一塊夾心餅,走幾步咬一口,顯得匆匆忙忙的,有的年輕人頭發(fā)也沒梳齊整,時不時的,還嘟嘟囔囔地抱怨幾聲,像上班是一件令人厭惡的事情。每當這時候,他就禁不住凄凄惶惶地在心里說:“年輕人哪,好好珍惜吧。”他覺得,與其讓不愿意上班的人去上班,還不如讓他們這些人去。他的精力一點也不差,真可以說是年富力強,可因為自己退了休,就無可挽回地被劃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他認為是不是老年,不應該以年齡來界定———我們國家不是已經(jīng)進入老年社會了嗎,這是怎么造成的?他覺得毫無疑問是退休制度造成的,如果不是55歲退休(有些地方50甚至45歲就強制退休了),而是65歲,那么一大批老人就會被挽救出來,我們國家就還沒有進入老年社會,至少不像媒體宣傳的那么嚴重……
不過陶志強也明白,這些事都不是他說了算。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命運的安排。有時候,他會鼓足勇氣,做出取信和拿報紙的樣子(他既無信取也無報紙可拿),去他上班的地方走走。他看見,以前他打掃得纖塵不染的辦公室,而今跟別的辦公室一樣,地板上橫躺著陳舊的皮鞋印,桌上和文件柜上的灰土,在陽光的斜照中水藻似的搖曳著,或者火苗似的蒸騰著。那些人見他走進來,很不好意思地舉起沾上灰塵的手,說一聲:“要是陶老師在,我們這雙手十天都可以不洗,現(xiàn)在,哎!”開始他很自豪,他從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并且不知羞恥地(他自己這么認為)產(chǎn)生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將他返聘回來之類。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人家那些話也不過只是說說而已,他們打心眼里就沒覺得他所做的工作是重要的,甚至不覺得是必要的。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去的前幾次,人家給他熱情地打招呼,還為他倒水喝,去的次數(shù)多了,人家就不再招呼了,更別說倒水了,他成了眾人眼中的礙目人。這人活一輩子,是要講臉面的,別人都已經(jīng)厭煩你了,你還去干啥呢!
幾十年來,他的世界像一塊西瓜被切成了兩半,一半單位,一半家里。而今單位的那半被拿走了,只剩下家里的了?!且驗橄氲郊依铮罩緩姷男那閴耐噶?。他覺得,自從妻子去世后,家里的這半西瓜就腐爛掉了。他結(jié)婚早,育有三個兒子,妻子撒手的那年,最小的兒子都參加了工作。當初,他和妻子在整條街上都覺得自己是很體面的,因為三個兒子都很爭氣,順順當當?shù)赝夏顣孟駴]費多少力氣,就都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三兄弟都落戶縣城,找到了各自的職業(yè),收入不錯,對父母孝順,三兄弟的關系也很和睦。他沒想到,由親情維系起來的關系有時候是很脆弱的,這在他們母親去世后不到半年就反應出來了。那些日子,老大陶科每隔十天半月就領著兩個弟弟回到家里(縣城到沙灣鎮(zhèn),在清溪河上坐汽船,只要兩個半小時就到了),安慰他,勸解他,還關心他是不是再為他們找個后媽。他神思恍惚的,每一腳踩下去,都濺起他和亡妻將近30年的共同生活,那是點滴匯成的涓流,和風細雨又汪洋恣肆,通透潤澤又錐心刺骨,他哪有心思去想續(xù)弦的事情!大兒子聽了他的話,流了淚,說爸爸,你放心,我們幾兄弟會好好照顧你,你就跟媽在的時候一樣。當時他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墒?,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承認了妻子的確已跟他永別了的堅硬事實,亡人的氣息和纏繞他的夢境,都被河風帶走了。自從他表態(tài)不想續(xù)弦之后,兒子們也就很少回來了,他守著一個空窠,只能回顧喪妻的創(chuàng)痛,獨自舔舐傷口。然而這怎么成呢,生活是要繼續(xù)的,他需要振作起來。
到這時候他才明白,有妻子和沒有妻子,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大兒子陶科就是從他的振作當中看出了危險的苗頭。就算一個人能夠把復蘇的精氣神掩藏起來,但生活下去的渴望卻掩藏不住。陶科再次帶著兩個弟弟,頻繁地來父親家走動。他有那么多話說,厚實的嘴皮子,不知疲倦地碰來碰去。他說的話,沒有一句是與父親有關的,但又沒有一句不是與父親有關的。他眼睛看著二弟陶學,講一些鰥夫再娶的故事,這些故事都驚心動魄:某男人管不住后妻,卻又不得不管,比如后妻與別的男人亂搞,能不管嗎?這樣一來,他就被后妻毒死了,還碎了尸,分裝幾條蛇皮口袋,扔進了清溪河里;某男人跟一個離婚女人再婚,結(jié)果那女人根本就沒與前夫離婚,只是想撈這個男人的錢,做出了離婚的假象;某男人成了后妻騙保的工具,后妻給他買了這樣險那樣險,看上去都把他牽掛到心尖尖上去了,可一旦時機成熟,那女人想把高額賠保費弄到手,就是不惜手段的。諸如此類。陶學聽得很認真。陶學從小就是這樣的,自己沒長腦袋,他的腦袋是哥為他擔在了脖子上。小兒子陶家似聽非聽,臉上浮蕩著一層憂郁的薄霧。陶志強不想聽,可又不能不聽,他非常清楚大兒子講這些故事的用意。幾十年的機關生活,幾十年跟樸實的鄉(xiāng)民打交道,讓他懂得,人心制造了很深的黑暗,可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最大的光明,大體說來,他遇到的還是好人居多,陶科講的那些,報紙上是登載過,可他陶志強沒遇見過。在沙灣鎮(zhèn)這個人員復雜的水碼頭上,多少年來,吵架的有,打架的有,殺人的也有,但那都是一時興起,不像陶科說得那樣毒辣陰險,早有預謀。
可是,他能說什么呢,說白了,兒子們不就是怕他再婚嗎?怕他再婚,不就是因為他住的這套房子嗎?
沙灣鎮(zhèn)的北街臨河,是鎮(zhèn)上最古老的一條街,老到什么程度,以前沒有個說法,只奇怪于它一直沿襲下來的建筑模式:每家住戶之間,有戰(zhàn)壕似的深槽,如果兩端開著門,就能進出自如;家家都有三層樓,呈金字塔狀,底樓是廚房、客廳和飯廳,二樓是臥室,三樓幾乎沒什么實際用途,最多可供三人站立,四面開小窗。而今,從東、西、南三面望出去,只能看到擁擠錯雜的房屋,從北面望出去,則是寬闊的清溪河,夏秋時節(jié),煙波浩渺,水鳥起伏,蔚為壯觀??h里、市里乃至省里搞民俗學的專家,曾多次來這里考察,都沒揭開這種建筑模式的謎底。直到陶志強的妻子去世的前兩年,一切才真相大白了。沙灣鎮(zhèn)上游不到一公里處,匯聚著三條河,除了清溪河,還有前河、后河,三條河像三條柔軟的手臂,摟抱著一個巨大的半島。半島上住著數(shù)百戶農(nóng)家。他們跟別的農(nóng)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不同的,是他們基本不種大春作物,而是大面積地種植蔬菜,逢趕場天,就撐船渡河,到沙灣鎮(zhèn)銷售。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生活的土地下埋藏著寶藏。寶藏是被幾個幽靈似的盜墓人發(fā)現(xiàn)的,他們在半島上東挖西挖,時不時地抱走一些填滿黑泥的壇壇罐罐。島上人覺得蹊蹺,就給鎮(zhèn)政府反映了。鎮(zhèn)政府沒有一個懂行的,又給上級反映,這么一層一層的,就通到了省文物管理局。管理局聯(lián)合考古研究所下來,沒多久就有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大發(fā)現(xiàn)。
原來,這里是古巴人聚居地,或者說是古巴人部落的首都。
古巴人是一個談不盡的話題。文王伐紂,漢王伐楚,都曾以之為前驅(qū),且取得過輝煌的戰(zhàn)績,這證明了他們的勇猛;巴人曾以載歌載舞的方式打敗強大的殷商勁旅,證明了他們的浪漫;后來,他們在三峽一帶神秘失蹤,失蹤得那么干凈徹底,又證明勇猛和浪漫,并不足以征服命運……現(xiàn)在,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神秘部落被歷史抹去之前的首都,對研究人類文化包括沙灣鎮(zhèn)北街的建筑群落(專家認定,北街的建筑格局,是由古巴人傳下來的),當然具有非凡的意義。
縣里迅速反應過來,讓鎮(zhèn)上發(fā)布命令,不許任何人改造北街的建筑;即便要修繕自家房屋,也必須提出申請,經(jīng)上級批準,而且要在有關部門的監(jiān)督之下實施。他們立志將沙灣鎮(zhèn)開發(fā)為川東北旅游重鎮(zhèn),并希望在若干年之后,將其打造成湖南鳳凰城那樣的知名度。
這么一來,沙灣鎮(zhèn)就成聚寶盆了,特別是北街居民,將來無需花一分一厘本錢,只要將房屋租給游客住,就有取之不盡的財源。
陶志強的兒子看到的就是這一著棋。他們害怕父親娶進一個女人,那女人就要來跟他們搶財產(chǎn)。陶志強心下明白,三個兒子當中,大兒子是頭兒,陶學什么都聽哥的;陶家并不跟他們一條心,他同情父親,只希望父親過得好;可他性格軟弱,擔不起事,因此不管老大老二說什么,他都垂著頭,憂郁著跟他母親一樣瘦長的臉頰,不開一句腔。
對兒子,陶志強充滿了血肉相連的感情,可一旦把大兒子的機關識破了,他心里就難免有了厭惡。不是對兒子本身,而是對這種關系的厭惡。他想我把你們養(yǎng)大,含辛茹苦地送你們上了大學,都拿工資了,找女人了,到頭來不知報恩,反而為了一點利益規(guī)約我的個人生活,這是不要良心的。當他以這樣的眼光去看兒子的時候,就像孩子一樣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此前,他并沒有續(xù)弦的心思,至少沒有明確的心思,現(xiàn)在倒有了,而且越來越強烈。
陶科把父親都看到骨髓里去了。有一天,他對父親說:“爸,你每個月不是有700塊退休金嗎?”陶志強說是呀,說得硬生生的。他以為大兒子把他那可憐的700元都想著了。陶科接著說:“爸,700塊錢夠你花的了?!碧罩緩娬f我也沒打算找你們幾兄弟要錢。陶科沒順著父親的思路,而是說:“在沙灣,每個月只要有200塊,就能天天吃肉,你抽煙再花200,零用再花100,也還余下200塊錢?!碧罩緩娪辛艘环N徹骨的悲傷,他說:“你們都有娃娃,我余下那兩百塊錢,咋個給你們娃娃分呢?”陶科站了起來,嚴肅地掃了他的兩個弟弟一眼,冷冷地、短促地說:“你們找爸要錢了?”陶學急忙申辯,說沒有啊,你問爸爸,我啥時候找他要過錢哪?接著,陶科和陶學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陶家。陶家垂下頭,瘦長的臉上浮蕩著憂郁。陶志強見不得陶家的這個樣子,三個兒子當中,他最愛的就是陶家,他一看陶家的臉,就想起亡故的妻子。陶家為什么那么憂郁呢?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高中都快畢業(yè)的時候,放假回來還跟街上七八歲的小男孩玩,興致勃勃地陪他們抽陀螺,一抽就是半天……見陶家始終不開腔,陶科就把目光投到父親身上去了,變得出奇的柔和,出奇的體貼人心。
他說:“爸,我的意思是,你如果需要找女人,就用那兩百塊錢去找吧,沙灣便宜,一次五十塊就頂天了,我聽人說,有個老頭子去河壩找野雞,事后只給了那女人一把豇豆?!?/p>
陶志強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的,一巴掌扇出去,把大兒子打得口鼻流血?!皾L!”他說。
那聲音不像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而像是他的靈魂碰撞出的哀鳴。
兒子們從他身邊擠過去,逃掉了。
陶志強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才爬起來弄了一頓飯吃。盡管餓了幾頓飯,可他的身體一點也沒有毛病。只是從神情上看去,他又像是得了大?。核哪槺緛硎欠秸模艹渥?,現(xiàn)在像戴了張臘黃的面罩;眼睛也落眍了;蓄了一輩子的板寸頭,也仿佛在他躺在床上的兩天內(nèi)一刻不停地瘋長,都把耳朵蓋住了。大兒子的話帶給他精神上的打擊,是摧毀性的。他幾十年老老實實做人,并從中獲得同事、鄉(xiāng)民和街坊鄰舍的敬意,盡管那敬意很稀薄,就像他的人本身一樣微不足道,但陶志強很珍惜,因為這是他忠誠老實贏得的酬報,是他的尊嚴和價值所在。如果按大兒子說的去做,他還是人嗎?他對得起死去的妻子嗎?
為此,他痛苦了很長時間。扯心扯肺地痛。但一個道理他是明白了:這輩子,他再也不要有續(xù)弦的打算,連想也不要想。在父母和兒女的斗爭中,最后取得勝利的,往往是兒女。
不過,究竟說來,陶志強只有55歲,而且身體那么健康,缺少了性,他的生活就不完整,某些時候,甚至是根本性的缺陷,把他本來就暗淡的日子一刀一刀地割開來,沒有氣息,沒有溫度。因此,他對性的需求不僅僅是滿足身體,還是對他受傷的心靈的彌補。既然不能結(jié)婚,也不能找一個女人長時間地同居(那在陶科看來,跟結(jié)婚沒什么區(qū)別),就只能去找“小姐”了。沙灣鎮(zhèn)多的是“小姐”。別看它只是一個鎮(zhèn),各種社會結(jié)構(gòu),與城市沒多少區(qū)別;那些“小姐”據(jù)說都來自清溪河上的其他鎮(zhèn)子,隱藏在沙灣鎮(zhèn)的暗角,隱藏在夜晚的深處。不涉足其中,你看不到她們,更不可能認出她們。一旦走進去,你就深切地感覺到,有一種青春不是在隨時間流走,而是被浸泡在鏹水中,讓它高速腐爛。哪怕你是一個對什么都無所謂的人,第一次跨進那樣的場合,它都會給你帶來一種疼痛。當然陶志強沒去過,他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只是明白,沙灣鎮(zhèn)到底就是一個鎮(zhè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誰不認識誰呢?別說世代祖居的土著,就連被扔出鎮(zhèn)子之外的三妹,她是個外來戶,可幾年之后,鎮(zhèn)上的許多人她都能叫出名字了。陶志強想,如果我去那樣的地方,被人認出來了,那該是什么樣的情形?
他不敢想象,別人丟得起那個臉,他丟不起,他不能那么干!
比較而言,三妹那里就好得多,她畢竟是單門獨戶,只要不碰上別的人,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碰上了別的人,也能很方便地找出借口。
正是出于這種考慮,他才鼓足勇氣,在那個秋日黃昏到了紅瓦房。
三妹又被打了。那天陶志強離開了紅瓦房,她像唱歌一樣地關了門,就被抓住頭發(fā),拖進布簾之內(nèi),根本不容她分辯,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拳腳。她哭了,哭得無聲,只讓潑潑灑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凄楚和恐懼,反而把她被笑容掩蓋的美逼出來了。三妹真是長得很好看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嘴唇豐腴而柔韌。只是她的好看一點也不起眼。
打她的人坐在簡陋的床上抽煙,接連抽了好幾支,才問:“你讓他來干什么?”
“不是我讓他來的,是他自己轉(zhuǎn)路轉(zhuǎn)到這里來的。”三妹抹了淚,委屈地說。
“就算是這樣,可我不是叫你晚上不要招待任何客人嗎?你為啥留他吃豆花?”
“我是想,”三妹的淚水再一次流下來,“他一個人,也怪可憐的?!?/p>
她的臉上又挨了一拳。這一拳打得很重,三妹的頭轉(zhuǎn)了好大一個弧度,再彈回來。彈回來后臉上就不完整了,一條被堅硬的拳骨破開的血口子,笑嘻嘻地對著打她的人。那人卻并不著慌。在這塊地盤上,他就是霸主,他沒什么需要著慌的。然而,他也對三妹失去了興趣,至少是今晚。明天,他就要去縣里開會,開一個星期,縣城里多的是比三妹年輕漂亮的女人。他站起來,將扔在地上的煙屁股踢了一腳,說:“你要是還想在這里混,還想在這里丟心落腸地賺錢,就規(guī)矩點?!闭f完他將門簾一掀,朝外走了。
三妹顧不得淌了滿衣襟的血,跑前來為他開了門,低聲說:“何鎮(zhèn)長對不起,何鎮(zhèn)長慢走?!?/p>
三妹叫他鎮(zhèn)長,其實他是副職。他叫何開勛,世世代代都是沙灣鎮(zhèn)人。38歲之前,他在沙灣鎮(zhèn)下游的黃金鎮(zhèn)政府做辦事員,地位跟退休前的陶志強差不多。過了那一年,他就發(fā)跡了,原因是比他略長的叔父在市里做了政府辦公室秘書長。叔父被提拔不久,何開勛回到沙灣,做了辦公室主任,并很快升為副鎮(zhèn)長。何副鎮(zhèn)長剛上臺就展示了他的領導才華,清除沙灣境內(nèi)的淘沙船,疏通并美化河道,將鎮(zhèn)上的商廈店鋪進行了規(guī)范,使鎮(zhèn)子規(guī)整而不失繁華,爽潔而不落冷清。周年四季,何副鎮(zhèn)長都穿著簡樸的藍布衣服或白襯衫;他個子瘦小,臉面又黑,穿著這樣的衣服,真像剛從田里歸來的農(nóng)夫。何開勛也真像農(nóng)夫一樣親切隨和,哪怕是一個掏大糞的,他也愿意打招呼,愿意握手。但這必須是在辦公場所之外,在他的辦公地,也就是他權力的中心,他是決不會心慈手軟的。何開勛當副鎮(zhèn)長最多半年,就命令派出所的干警打了一個“小偷”。其實那不是小偷,而是來鎮(zhèn)政府反應情況的老農(nóng)民,由于從來沒進過這氣派莊嚴的地方,顯得縮手縮腳的,看上去就像個小偷。恰逢那段時間鎮(zhèn)政府丟了東西,何開勛就讓干警將他抓起來,扇耳光不招,只說是自己老婆跟村長媳婦吵了架,村長就領著幾個兒子把他辛辛苦苦種的幾畝黃梔子給拔掉了。何開勛哪里聽他的,令干警用鐵絲捆了他的雙臂,捆了整整一個晚上。老農(nóng)手臂上的血回不來,竟殘了,別說下地干活,連解腰帶拉屎拉尿也不行。
但不管怎么說吧,這么多年來,沙灣鎮(zhèn)的領導要數(shù)誰最能干,還真只有何開勛。哪怕他的樸素與和藹是假裝的,可人家畢竟也裝了,不像有的人,當領導之前謙卑得不得了,一旦有了個位子,猛然間就換了一副面孔,說話做事都擺出了派頭,并且理直氣壯地把“官氣”當成政治待遇來享用。老百姓怕“官氣”也厭惡“官氣”,因此比較而言,他們當然喜歡平易近人的何開勛。誰都以為隔不上兩年何開勛就會扳正,之后順理成章地去縣里乃至市里,輕輕松松地撈個處級干部。哪知他坐在副鎮(zhèn)長的交椅上就起不了身,書記和鎮(zhèn)長換了幾茬,可就是沒他的份,讓他心懷怨恨地成了“幾朝元老”。其實他叔父的官是越做越大的,當過副市長、市長,現(xiàn)在是市人大主任,可他就是將侄兒晾起來。這其中的因由,還是與何開勛讓那個老農(nóng)致殘有關。盡管那件事以給老農(nóng)五百塊錢了結(jié)了,但到底傳播出去,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叔父雖然保住了何開勛的官,卻也知道了這個侄兒是他官階路上的絆腳石,因此明確地對侄兒說:“如果你爭氣,就好好當你的副鎮(zhèn)長,別的就不要多想了?!?/p>
久不晉升,何開勛就像一塊在煉鋼爐里長時間鍛造的鐵,變成了鋼,越來越硬。他依然蓄著平頭,穿著平平常常的衣服,在街上,依然親切地與鄉(xiāng)民打招呼,握手,可在他的內(nèi)心里,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知道,既然此生的經(jīng)營只有這么大個氣候,他就必須牢牢地把沙灣鎮(zhèn)這塊地盤攥在掌心里!何開勛這個副鎮(zhèn)長比書記和鎮(zhèn)長的權力大,他是地頭蛇,書記和鎮(zhèn)長都是外調(diào)來的,惹不起他,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他叔父。大家從何開勛的久不升遷上,都說他叔父廉潔,可再廉潔,畢竟位置在那里,真的惹到何開勛頭上去了,他叔父胳膊肘不會朝外拐。何況他叔父在市里做的一些無法拿到桌面上說的事情,也時時傳回到鎮(zhèn)里來。每屆新任書記和鎮(zhèn)長到沙灣鎮(zhèn)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何開勛家里拜望他,何開勛往往是瞇著眼睛,坐在他那把爛了一個洞的、發(fā)黑發(fā)光的藤椅上,安安靜靜地聽奉承話,聽得心里舒坦了,才把眼睛睜開,手一攤,讓客人坐,隨后說一些治理鎮(zhèn)子的辦法。他的辦法真不少,讓聽的人不僅從表面上敬重他,還從骨子里佩服他,心甘情愿地聽從他的指揮。因此,鎮(zhèn)里開干部會議,總是書記和鎮(zhèn)長先發(fā)言,何開勛最后作總結(jié),他的話就是定案。
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三妹自然也知道。那天她把何開勛送出門,深感大禍臨頭,何開勛大概都已經(jīng)回到家,洗了腳,上了床,她才敢把門閉上。閉上門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的血流了那么多,襯衫都變成血衣了,地上還有好大一攤,長條形的,像條巨大的蟲,那蟲向前爬了一段路,卻被秋夜的寒氣凍僵,就蟄伏在那里,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三妹摸了一把臉,臉上也是一條蟲,只不過那條蟲已經(jīng)朽了,一抓就爛。好在沒有新的血流出來。三妹想照照鏡子,看自己傷成什么樣了,可她不敢,于是用指頭探了一下,指頭都能塞進傷口。她閉了一下眼睛,覺得有些恍惚,就扶著門板站定,站了很長時間,腿都發(fā)了酸,才想到應該將血衣?lián)Q下來,把屋子清掃一下。干這兩件可怕的事情,她都顯得出奇的平靜,直到把血衣也洗了,往傷口上貼了膠布(自從經(jīng)常挨打,她就把藥棉和膠布當成生活必需品預備著),疲憊不堪地躺到床上去,才再一次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她的心里是悲哀的,可由于恐懼,她還體察不到這種悲哀。
“今天是撞鬼了。”她自言自語地說。
她的這句話,不知是指自己的遭遇,還是陶志強的突然到來。她更不會懂得,何開勛霸占她,毒打她,在何開勛那里是希望從另一種渠道得到補償,可每次從三妹這里回去,他都要經(jīng)受長時間的空虛的折磨。他在虐人和自虐當中,獲得心靈上暫時的解放……
第二天就是趕場天,但三妹沒有開業(yè)。她病了。她的血流得過多,睡到半夜,就發(fā)冷。平時她都只蓋一床薄被的,還經(jīng)常覺得熱。她艱難地爬起來,從木柜里拉出一床棉絮搭在身上。然而這不僅沒有止住冷,還冷得越發(fā)的厲害,她身上像裝著一臺發(fā)電機,突突突的,把被子和棉絮顛得老高,仿佛被子和棉絮都活了過來,正在跳邪惡的舞蹈。這么跳了一陣,她累了,被子和棉絮也累了,都大汗淋漓的了,于是她從冰窖滾入了火坑,渾身癢,骨頭也癢,不一會兒她就感覺到自己被體內(nèi)藍色的火苗焚燒著,身體也像被倒懸起來,所有的重量都轉(zhuǎn)移到了頭上,要把頭擠爆似的。這么燒了一些時候,她再次發(fā)冷,厲害地打著擺子。當曙色降臨,她的骨頭架子都被抽走了,不能動,也不能想,昨天發(fā)生的事情,似有似無。臨近中午,許多鄉(xiāng)民來到集市,來到她的門前,她聽得見鬧鬧嚷嚷的聲音,聽得見打門的聲音,聽得見人們關切地議論她的聲音,卻無法剝離出其中的意義。那些聲音就像河吼,把她帶入很深很遠的夢境。她就這樣睡過去了,當她醒來的時候,遭遇的是另一個夜晚……
三妹接連幾天都沒開門,鎮(zhèn)上人去買她的豆腐,或者想去她店里吃豆花,全都失望而歸。到這時候,大家才真正認識到她的價值,才覺得這沙灣鎮(zhèn)要是沒有三妹,生活就少去了許多滋味和樂趣。大家都在談論她,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永遠不再回沙灣鎮(zhèn)了。
聽到消息之前,陶志強就想去看三妹。他覺得自己從靈魂上褻瀆了三妹,很對不起她。就算三妹是那種出賣肉體的女人,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三妹為他舀豆花的動作,三妹身上的氣息,都讓他感受到一種女性的慈愛。他想去看三妹,真心地向她道歉,可又不敢邁出這一步?,F(xiàn)在,三妹不知去向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想去探聽一個究竟。
他依然選在黃昏出門,還是走的河壩。秋風加快了步伐,在河面和蘆葦尖上奔跑,蘆葦花那層柔軟的白,交給季節(jié)深埋起來了。陶志強走得很快。他是怕自己猶豫。
到了紅瓦房背后,他仔細聽了一下,沒有任何聲息,便做出散步的悠閑姿態(tài),轉(zhuǎn)到了前門。
門凄涼地緊閉著。晚風把苦蒿吹得倒伏下去,露出大地的暗影?;牡乩餂]有人,周圍也沒有人,陶志強便自我壯膽地輕咳了一聲,靠近門板,朝里面瞅。門板嚴絲合縫的,屋內(nèi)又無燈光,啥也瞅不見。他以為三妹真的是走了,可就在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看到了靠鎮(zhèn)子方向外墻邊的鐵絲上晾著一件衣服,隨風嘩嘩地飄。那是三妹洗的那件血衣,晾出來就沒收回去。陶志強愣了一下。他進過三妹的屋子,知道里面雖然逼仄和潮濕,可什么都收拾得井井有條,這證明她是一個心細的人,不可能把衣服晾在外面就走人了。他走到衣服旁邊去摸了摸,早就干透了,只是有些硌手。陶志強覺得奇怪,這件男式襯衫布料并不厚,怎么會硌手呢?他湊近了看,看到了番茄搗碎后的顏色,潮潮的秋風吹過來,他聞到了一股異樣的味道(那是殘存的生命的味道),覺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簡單,身上的毛發(fā)也禁不住倒豎起來。
他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遲疑了片刻,終于走過去,敲門。
他的手開始下得很輕,可是風刮得很猛,蓋過了敲門聲,他不得不加了力。
當門被拉開,陶志強嚇得直向后退。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也沒有聽到屋內(nèi)的腳步響。
真正把他嚇住的,不是三妹的陡然出現(xiàn),而是她的樣子。她蓬亂著頭發(fā),身上不像是瘦下去的,而像是有人割掉了她的肉。陶志強退出幾步遠,站定了,抖抖索索地叫了聲:“三妹?!?/p>
幾天來,三妹沒有做過一頓飯吃,她倚在門框上,虛弱得就像一具影子。她頭腦不清,兩眼昏花,好不容易才把陶志強認出來。
她沒說一句話,動了動腳步,把門關了。
陶志強驚詫莫名。很顯然,里面并沒有別的人,而且她肯定是病了,病得很糟糕。既然這樣,她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把門關上了呢?這幾天來,難道她一直把自己鎖在屋里的嗎?陶志強覺得事態(tài)嚴重,再次來到門邊,大聲叫“三妹”。
三妹并沒離開,靠在門板上喘息。她本來是不能起來的,她甚至想過就那么躺在床上死去,去追隨她的丈夫和兒子……可是,打門聲將她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一定是何開勛來了?!彼悦院叵?,恐懼再一次壓倒了她。這種恐懼感并非與生俱來,三妹是一個簡單的人,簡單的渴望,簡單的幸福,她以為這種簡單足以支撐自己活一輩子,沒想到一個人的命運,不僅掌握在神的手上,也掌握在人的手上。當丈夫和兒子冤屈地死去,恐懼就像影子一樣跟蹤她;當她流落到大河奔流陽光明媚的沙灣鎮(zhèn),那種夢境當中的恐懼感,不但沒有消失,還變得如此的堅銳,如此的抓心。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的恐懼感,再不是夢境中的,而是她的血液,她的骨頭。
陶志強叫了她無數(shù)聲,三妹才在里面說話了:“陶叔叔,你走吧,趕快走!”
毫無疑問,三妹真的遇到了事情,否則,她有什么理由以這樣的口氣跟陶志強說話?但與此同時,陶志強也很愧疚,他在想,上次來,三妹是不是已經(jīng)看出了他的企圖?黑暗和秋風之中,他的臉紅了,接著涌起無盡的傷感,覺得人這一生,往上走是難的,往下滑就太簡單了,一個不潔的念頭,就把自己多年的經(jīng)營給毀了??伤@次來是堂堂正正的,如果不給三妹說清楚,還真把他當成“那種人”了。他說:“三妹,你把門打開,我不是來做那種事的。”
里面毫無聲息。
陶志強站了許久,說了許許多多的話。由于激動,他把不想說也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了,雖然語無倫次,但大體意思是清楚的。他表明自己早就聽人說三妹在做肉體生意,但他啥時候上過她的門呢?他幾天前到這里來,真的是路過,而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說了這些話,立刻感覺到自己的不誠實,并為此感到惡心,因而他停下來了。
里面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被陶志強請來之后,卻打不開門,陶志強又急急慌慌地跑到派出所,求警察幫忙。晚上,派出所里只有一個警察值班,是個30歲左右的壯漢子,陶志強叫他小衛(wèi)。小衛(wèi)問明了原委,有些猶豫了。他知道,說三妹在賣淫,完全是謠傳,事實上三妹是被何副鎮(zhèn)長霸占著。他說陶叔叔,你怎么知道她暈倒了?陶志強說我聽里面的聲音,叫她也叫不答應。這下小衛(wèi)更不敢動,他并不知道何開勛上縣里去了,心想要是何副鎮(zhèn)長在那屋子里,他不是自個兒往墻上撞嗎?他說:“陶叔叔,不好意思啊,你看我只有一個人,抽不開身啊,要是哪里出了殺人放火的案子,人家打電話來沒人接警,那我就是犯罪了?!碧罩緩娂钡弥碧?,但他在機關呆了那么多年,學會的最主要的原則,就是遵守秩序。他認為小衛(wèi)的道理比他的道理硬。他說小衛(wèi),你有啥工具能借我用一下嗎?工具當然有,但小衛(wèi)想同樣不能借,派出所的東西,何副鎮(zhèn)長一看就看出來了,一旦知道是他借出去的,跟他親自去將門打開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說:“陶叔叔,我這里連一把鐵錘也沒有?!毕肓艘幌掠终f:“荒地里那么多石頭,你為啥不撿塊石頭把門砸開?”陶志強如夢初醒,道了聲謝,慌手慌腳地跑了。小衛(wèi)看著他被昏黃的街燈吞沒,心里很難受。他覺得自己這警察做得窩囊,做得太不像一個警察。按理,撿石頭砸門的辦法他都是不該提示的,但如果那樣,他就覺得自己的良心真是被狗吃盡了。
陶志強耽擱得太久,天氣又冷,被他請來的醫(yī)生已經(jīng)離開了。那本來就是一個自己也有病的老醫(yī)生。陶志強不再去多想了,他照小衛(wèi)的指點,去荒地里找石頭。只要把門砸開,他就可以把三妹背到醫(yī)院里去?;牡睾图t瓦房之間,有一個兩米高的塄坎,陶志強跳下去的時候,剛好踩在一塊石頭上,雖沒被崴腳,可腳踝上的那股筋顯然拉傷了,發(fā)出鉆心的疼痛。他揉了揉,將那塊足有二三十斤重的石頭從泥土里搖出來,抱著爬上了坎。砸門之前,他先敲了一陣,確信里面沒有應聲,他才將石頭舉起來了。
門并不結(jié)實,只兩下就被砸開。
三妹黑乎乎地蜷曲在門邊。
陶志強用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還活著。陶志強讓她平躺著,使力掐她的人中。掐了不過半分鐘,三妹就發(fā)出呻吟聲。陶志強說三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來,我背你去醫(yī)院。
他把三妹往背上撈的時候,三妹的神志有些清醒了。她堅決不肯去醫(yī)院?!疤帐迨?,謝謝你。”她以微弱的聲音說。話音未畢,她像突然看見鬼影似的,猛地吊住了陶志強的脖子,“陶叔叔,我怕,我怕……”她把陶志強吊得那么緊,連呼吸也感到困難。那一刻,陶志強越發(fā)感覺到,在這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身上,說不定隱藏著某種神秘的命運。他有一種摟著女兒的感覺。
他說:“三妹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
第二天一早,通宵未眠的陶志強就打算去縣城了。走之前,他對三妹說:“如果我辦得順利,很快就會回來;要是不順,就可能呆些日子。你身體好轉(zhuǎn)過后,就把豆腐店開起來,免得招人談論和猜疑。最重要的是,你要先把他穩(wěn)住?!比靡灰粦邢聛怼K嫦氡ё∶媲暗倪@個好人大哭一場,但是,此時的她精神已經(jīng)穩(wěn)定,她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資格這樣做。
碼頭在鎮(zhèn)西三河交界處,陶志強沒帶任何行李,反背著手,做出散步的樣子朝碼頭方向走去。街道上早起的人給他打招呼,他都只是模糊地應,連頭也沒動一下。他的內(nèi)心正處于分崩離析的狀態(tài),腳下沉厚光亮的石板街也飄忽起來。別看是清晨,天才蒙蒙亮,碼頭上的人卻非常多,射燈的強光打在人的臉上,給人一種被夢境纏住的感覺。汽船很大,兩層樓高,汽笛拉響的幾分鐘之后,碼頭空了,人都被裝進了這個漂浮在水上的匣子里。陶志強像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蜂巢,只聽見嗡嗡嗡的聲音,還有馬達單調(diào)的鳴響。這些聲音代表了所有的意義,又什么意義也不代表。陶志強不跟任何人說話,鄰近的座位上也沒有他特別相熟的人,他很方便地就被自己的思想控制了。他要去做的事情,真是可以做的嗎?昨夜之前,他是不敢想象的,僅僅過了一個晚上,甚至只有半個晚上,他就能把以前的所有東西砸碎,走向自己的反面嗎?他為此深感痛苦。船窗外的青山綠水和白身如云的水鳥,一律向后飛翔,陶志強也想回到以前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境中去,但是,他坐上了這條船,被波浪推涌著,他好像已經(jīng)不能回去了。
上岸后,陶志強想了想,就招了輛三輪車,去找小兒子陶家。陶家是一所中學的教師,上午的課上完了,剛好回來。見到突然到來的父親,他很驚訝,同時高高興興地把父親讓進屋,倒上開水,問父親是剛到還是從大哥二哥家來。陶志強說剛到。陶家在父親對面坐下來,有些忐忑不安。陶志強說:“家兒,我想跟你商量件事。”陶家最怕的,就是父親跟他商量事。父親是退休的人了,有什么事好商量的呢?說來說去,還不就是他續(xù)弦的事。父親續(xù)弦,就牽涉到沙灣鎮(zhèn)的那幢房子,而那幢房子是大哥二哥心頭的肉,他本人并不想沾那幢房子的光,覺得父親可憐,想對父親好,可是,他對父親好了,大哥二哥一定認為他是希望將來獨占遺產(chǎn),他承受不住被兩個哥哥蔑視和擠壓的重負,因此被迫對父親冷漠。這讓他非常痛苦。憂郁又罩住了他的臉,他說爸,你為啥不去找大哥二哥商量呢?陶志強點上了一支煙,垂著眼簾慢慢吸。一支煙吸得差不多了,他才說:“家兒,爸爸有話,就不能跟你談談嗎?”
陶家像女孩子似的低頭摳著手指甲,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對陶家而言,單純和快樂曾經(jīng)構(gòu)成他的全部精神生活,母親的去世只是讓他短暫地產(chǎn)生了對生命的疑惑,卻沒能動搖他精神生活的根基。是大哥摧毀了他。有一次,陶科把他召到家里去(他到的時候,二哥陶學早已坐在里屋的沙發(fā)上了),鄭重其事地關上門,不準嫂子和侄兒進來吵鬧。然后,大哥抽出一支中華煙,自顧自地點了,才問:“三弟最近過得咋樣?”陶家說反正是那樣。大哥沉著臉,在屋子里轉(zhuǎn)圈。說真的,兄弟做了這么多年,陶家今天才第一次這么認真地審視自己的大哥。大哥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威嚴的?大哥的皮膚有些發(fā)黃,額頭之下有一個彎曲的弧度,眼睛雖小,卻亮得灼人,下巴刮得泛著逼人的青光。陶家突然覺得有些怕大哥,心想大哥把他請來,決不會只是問他過得咋樣了,而是有更嚴肅的話要談。陶家最害怕的,就是“嚴肅”,他的全部嚴肅都是蓄含在單純和快樂之中的,“嚴肅”一旦做成了形式,本質(zhì)上就不再嚴肅了,就成嚇人的東西了。大哥轉(zhuǎn)了幾圈,又開始說話。他這回沒把眼睛對著陶家,而是對著陶學。他說的就是沙灣那幢房子的事,要求三兄弟聯(lián)合起來,阻止父親續(xù)弦。大哥算得那么精細,對那幢房子可能帶來的收入,就像扳指頭那么清楚。陶家的單純和快樂,就這樣被大哥的冷酷和精細給剝奪了。一旦被剝奪他才發(fā)現(xiàn),他以前看到的所有世界全都是虛構(gòu)的。他害怕真實的世界,害怕所有與真實世界相關的話題……
陶志強明顯看出,想從他疼愛的幺兒子這里獲得支持,是完全不可能的。幺兒子鼻梁上結(jié)成一餅的細汗,證明了他對父親將要說出的話感到恐懼,因此不希望父親說,盡管他根本就不知道父親要說的是什么。陶志強默默地抽了兩支煙,說:“我走了?!?/p>
陶家是多么悲傷。他多么希望父親留在這里,至少吃過午飯再走,但他心里被一種東西堵住了,竟然沒說一句話就站起來,把父親送出了門。當父親孤單的背景在走廊上消失之后,陶家才把自己鎖在屋里,痛哭流涕。
陶志強雖沒流淚,但他下到樓底,卻感到整幢大樓都壓到了他的身上。吃不吃飯是小事,他連幺兒媳婦和小孫孫都沒看見就走了!當然,更讓他牽心掛懷的,還是陶家。無疑,陶家已接近于廢人,生活中稍微一點波浪,就可能將他沉入水底。幸好他呆在學校,陶志強想,面對的是與曾經(jīng)的他同樣單純的學生,否則,那孩子是不會善終的。
陶家跟他二哥離得近,但陶志強不打算去找陶學了;反正陶學的腦袋是長在陶科身上的,還不如直接去找陶科算了。到這時候,陶志強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最不喜歡大兒子(與陶家一樣,陶志強最看不慣陶科的地方,就是他的精明),可真有了事,還只有大兒子才能幫他。
如今的陶科,已是某電器公司的副經(jīng)理,他穿著襯衫和背帶褲,坐在暖烘烘的辦公室里。陶志強被一個纖腰肥臀的小姐領去敲陶科的門,陶科唔的那一聲,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小姐用她蔥白般的手指,把門扭開了,先把陶志強攔在身后,對陶科說:“陶經(jīng)理,有個老人找你,說是你父親?!碧湛普酒饋恚笸?,越過小姐高挑的發(fā)髻,看到了父親扁平的額頭,叫了聲:“爸!”小姐聽到這聲喊,立即退向一側(cè),向陶志強微微鞠躬,做了個“請”的手勢。陶志強進去后,小姐小心翼翼地關了門。這一連貫的動作,使陶志強心里不停地敲著鼓。是的,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有個秩序……外面吹著干燥的冷風,像要下雪的樣子,因此陶志強穿得很多,一進了兒子溫度高達20多度的辦公室,他的身上便癢起來,顯得很不自在。陶科看出了父親的不自在,將外套披上,對父親說:“爸,我們回家去。”
大媳婦帶著孫子到昆明參加全國鋼琴大賽去了,這就是說,陶志強又看不到這邊的媳婦和孫子。不過也好,這便于他說話。跟陶家一樣,陶科看到父親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無事不會登門,他拿出一包中華煙扔給父親,說爸,你先抽煙,看電視,我來做飯。雖然還沒到中午,但陶志強真的餓了,就隨了兒子。陶科從來不自己做飯,他老婆并沒上班,在家當全職太太,因此家里也沒請保姆,要是遇到老婆外出的情況,他就在公司吃,或者吆三喝六地去酒樓里吃,反正自己是不會做飯的。但父親來了,他得要做出當兒子的樣子。這是他與陶學和陶家在對父親的問題上體現(xiàn)出的最大區(qū)別。陶志強不缺吃少穿,從不找三個兒子要東西,陶學和陶家看見父親這樣說,而且說的也是事實,也就少個心眼,聽之任之,唯有陶科,不管父親要不要,每年一套衣服那是絕對少不了的,如果沙灣鎮(zhèn)有人去縣城,他碰見了,必然要給父親帶回些營養(yǎng)品。
飯菜做得油鹽不進的,酒倒是好酒。陶志強吃著這油鹽不進的菜,心里突然有了酸楚,喝過幾杯酒,他動情地說:“科,我看你比上次回家時瘦多了,是咋回事?”父親的話,讓陶科感覺到一種陌生的溫暖。從小到大,他并沒得到父母的多少愛,這并不是父母不愛他,而是父母把愛的語言,都說給弟弟們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在家當老大的,往往就要承受這樣的命運。他有些凄然地笑了笑,說爸,沒關系,就是工作忙了點。
一直到快下席了,陶志強才提到正事:“科,我這次上縣城來,是有事跟你商量。”
陶科說我猜出來了,爸你講吧。
“你別以為是那件事,”陶志強見兒子情緒不高,怕他誤解,“你認識鎮(zhèn)東那個叫三妹的嗎?”
陶科警惕起來:“雖然不認識,但我知道這個人,為啥說到她了?”
陶志強本來說不再喝酒的,可這時候又往杯子里倒了一點,說:“那是一個可憐的人?!?/p>
陶科抽著煙,等待父親說下去。
“她以前是山河鎮(zhèn)的,那地方挨陜西近。山河鎮(zhèn)產(chǎn)煤,開了許多小煤窯,她丈夫一直在小煤窯里打工;她兒子剛滿13歲,就輟了學,跟他爸爸一起鉆洞子。6年前,那家小煤窯塌了方,三妹的丈夫和兒子就死在里面了?!?/p>
陶科吐了一口臘黃色的煙霧,說:“哦……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p>
“她丈夫和兒子死得太慘了,”陶志強沉思著說,“塌方后過了一整天,鎮(zhèn)里和礦上才組織人救援;那家小煤窯都是這樣,因為死了一個人,都是給家屬一萬塊錢打發(fā)掉,如果從井下掏出個重傷員出來,就是無底洞了。事實證明,三妹的丈夫和兒子都不是當場被砸死的,而是一個斷了腿,一個斷了下巴,流血過多,加上又冷又痛,就丟了命。他們照例給了三妹兩萬塊錢,允許她像往常一樣去煤窯的食堂里賣豆腐,她在煤窯食堂賣了多年的豆腐??扇孟氩煌ò?,那段時間,她天天去找鎮(zhèn)領導,要他們幫她主持公道。她哪里知道煤窯的多半股份,都是握在鎮(zhèn)領導手里的,鎮(zhèn)領導才是煤窯真正的老板,要不然,國家三令五申地要求清除小煤窯,為啥就清除不干凈呢?鎮(zhèn)領導說她擾亂辦公秩序,把她關了起來,十多天里,她又哭又鬧,嗓子都喊出血了,聲音里都有股血腥味,血腥味把一個鎮(zhèn)子都彌漫了,因此只好把她放出來。她不依不饒,又去找鎮(zhèn)領導。這一回,不是簡簡單單地將她關進鎮(zhèn)里的局子,而是要把她送到瘋?cè)嗽喝ァT陔x山河鎮(zhèn)不遠的夾皮溝里,就有一個瘋?cè)嗽骸K酪粋€正常人被關進瘋?cè)嗽海蜁嬲儻偅龂樧×?,東藏西躲,終于流落到沙灣鎮(zhèn)來了?!?/p>
陶科將香煙的過濾嘴在桌上,恨恨地說:“是可惡。她為啥不向上一級部門告發(fā)呢?”
陶志強一口喝盡杯中酒,吐著白霧似的酒氣說:“她一個農(nóng)民,一個女人家,頭頂上就只有簸箕那么大個天,既然自己歸山河鎮(zhèn)管,山河鎮(zhèn)就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哪里懂得了那么多?!?/p>
陶科繼續(xù)在桌上蹾著煙屁股,對山河鎮(zhèn)領導及那個小煤窯的憤怒過去之后,他就想問父親: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那個女人的這些故事?可陶志強把話搶在了前頭,陶志強說:“科兒哪,我這回來,就是想幫三妹告狀呢?!?/p>
“你幫她……告狀?那地方不跟我們一個鎮(zhèn)、一個縣,而且還不是同一個市,你怎么告?”
“我要告的不是那回事,”陶志強說。
接下來,他就把三妹到沙灣鎮(zhèn)后的遭遇講了。
正像民警小衛(wèi)知道的那樣,三妹從沒為了錢出賣過身體,她一直是被副鎮(zhèn)長何開勛霸占著的。來沙灣鎮(zhèn)后,三妹走投無路,去飯店酒樓求人收留。有一天她到了鎮(zhèn)電影院旁邊的王麻婆豆腐莊,表明自己做得一手好豆腐,老板見她雖然神情疲憊,卻是膚色白凈,穿戴齊整,就讓她試試。她這一試,迅速為老板“王麻婆”(其實是個漂亮得出奇的年輕女子)贏來了好生意。大概在她進豆腐莊十余天后,何開勛跟幾個人去了。“王麻婆”見鎮(zhèn)政府一干人來,背過身去,深深地皺上了眉頭。鎮(zhèn)政府的領導到鎮(zhèn)上的餐館酒樓消費,包括何開勛在內(nèi),都是不受歡迎的,因為他們總是欠賬,多年如此;鎮(zhèn)上稍微有點像樣的地方,都欠了賬。他們并不是給不出那點錢,但就是不給。當然,不歡迎的心思只能埋起來,表面上,還必須恭敬得滴水不漏的?!巴趼槠拧蓖低档匕欉^了眉頭,立即轉(zhuǎn)過一張笑得像花一樣的臉,并親自動手,把位于中間部位最瓷實最鮮嫩的豆花舀給他們幾人。何開勛邊吃邊贊嘆,說:“聽說你們這里來了位了不得的師傅?”老板說是呢,言畢將正忙活的三妹推上前來。三妹那時候穿著干凈的大褂子,個子又高,看上去別有風味。三妹就是胖了點兒,可在有些女人身上,胖簡直就是一種天賜的美。何開勛的眼睛亮了,問了三妹許多話,才讓她過去。幾天之后,他托心腹叫三妹去見他,詳細地問了三妹的來歷,三妹流著眼淚,根根底底地給他講了。只要面前坐著領導,三妹就愿意講她的痛苦。何開勛聽罷,用粗短的指節(jié)叩著桌面,嚴肅地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了?!庇终f:“你這么好的手藝,何必去給人打工?”三妹聞言,心下黯然。何開勛說:“我免費批你一塊地,你起間房子,自己當老板,好好生活吧?!比卯攬鼋o何開勛下了脆。可就在那天,何開勛就將她霸占了,此后,三妹再沒能逃出他的掌心。后來,大概是何開勛進紅瓦房的時候,被人看見了,又沒看清是誰,或者看清了不敢說,就傳三妹在做皮肉生意……
陶志強敘述到這里,陶科再沒有耐心聽下去了,他說:“你是想告何開勛嗎?”
陶志強說是。
陶科笑了一聲。是冷笑?!叭绻麤]有何開勛,她三妹有今天嗎?”
陶志強回答不出,只是說:“三妹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物品?!?/p>
“對有些人來說,被當成物品比被當成人反而好受些?!?/p>
這時候,父子雙方都有了厭惡。對這場談話的厭惡。陶志強又想喝酒,可提起酒瓶又放下了,生硬地說:“糟糕的是,三妹自己知道她是一個人,不是物品。何開勛霸占了她就不松手,還常常打她。挨打她能夠忍受,威脅她就不能忍受。何開勛經(jīng)常對她說:‘孫猴子都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你要是敢不聽話,我叫人把你剁碎了扔進清溪河里喂魚?!€說:‘你也不想想,你算什么東西?你不就是長著一身肉的女人嗎?我要是想把你怎么樣,還不等于掐死一只蒼蠅?’你聽聽,這是一個副鎮(zhèn)長該說的話么?”
“何開勛是不該這樣說,可這么幾年過去了,他把三妹剁碎沒有?掐死沒有?”
“他給三妹帶來了恐懼!她一直在恐懼中過日子,天天晚上做噩夢。”
“恐懼……恐懼也能成為證據(jù)嗎?”
“就算恐懼當不了證據(jù),打人算不算?前幾天,三妹被他打得太厲害了,臉上一個洞!要不是我,她怕要死在紅瓦房里了!她幾天不出門,我去把門叫開,照顧了她大半夜?!?/p>
陶科以怪異的目光看著父親,心里想,老頭子啊,你真能干啊,看來,我以前對你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你竟然去把一個遠方來的單身女人照顧了大半夜!……不過,此時此刻,這樣的心思并沒在陶科腦子里過多地停留,他想到的是一個在目前看來更加危險的問題。他說:“爸,你以為你有多大本事?”
“我是沒本事,但我有做一個人的良心?!?/p>
聽著這樣的話,陶科幾乎憤怒了,“哼,良心都是教別人有的,你千萬不能自己有,誰有誰倒霉!你那么有良心,為啥干到退休還是個小角色?”
陶志強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不喜歡大兒子,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精細”。
父子倆沉默了。屋子里有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嘶嘶”聲。
過了好一陣,陶科似乎覺得對父親的話說得過分,因而語氣和緩地說:“爸,你也不想想何開勛是什么人物,你摸著胸口問問自己,何開勛在沙灣鎮(zhèn)算不算一個能干人?他給沙灣人民做過好事沒有?關鍵是,你以為他的勢力僅僅限于沙灣鎮(zhèn)嗎?我告訴你,縣里也有很多人巴結(jié)他,說不定市里還有!誰把他惹惱了,都不會有好果子吃的?!?/p>
陶科本來還想說,他前兩天才請來縣城的何開勛喝了臺酒,目的是托何開勛通關系給他一個縣政協(xié)委員當當,但他發(fā)現(xiàn)父親放在桌上的手如枯葉一樣抖動,便沒把話說下去。
陶志強手抖,不是害怕,而是迷惑。何開勛的確是一個能干人,他每年都要做一兩件實事。比如今年,他硬是把一個大型脫油廠爭取到了沙灣鎮(zhèn)———在清溪河流域,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儲量豐富的天然氣田,按照以前的規(guī)劃,脫油廠要修到縣城去,何開勛東奔西跑地游說,終于說服了石油公司,讓他們同意修在沙灣鎮(zhèn)。當然,氣田剛剛發(fā)現(xiàn),投產(chǎn)需要時日,可一旦投產(chǎn),沙灣的老百姓就有好大一批人不必離鄉(xiāng)背井去外地打工,在家鄉(xiāng)就能夠掙到錢。何開勛的能干不容懷疑,但如果沒有手中的權力,沒有給他撐腰的叔父,他又干得出什么來呢?一個人因為自己能干,因為自己有權,別人就不敢惹了?一個領導干部,因為自己做過一些好事,就可以對某些人某些事為所欲為了?你何開勛是人,她三妹也是人??!
陶科見父親一直不吱聲,拿不準他是否被自己說服了,他問父親怎么看,陶志強就把上面的想法講了。他講得很緩慢,很沉重,仿佛那些迷惑已經(jīng)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陶科卻松了一口氣,他畢竟是了解自己父親的,顯得胸有成竹地說:“爸,你的這些問號,不是你一個人的,好多人都這么想。這證明啥?這證明社會本來就是這么安排的,一些人命好,一些人命孬,一些人領導,一些人被領導,這就是秩序。社會需要這種秩序,沒有秩序,那不就亂套了?你說何開勛欺男霸女,可沙灣鎮(zhèn)在發(fā)展!在整個社會上,像何開勛這樣的人,甚至比他壞十倍百倍的人,多的是,但整個社會卻也在發(fā)展,這一點你該承認的吧?(他見父親在輕輕點頭,因而說得更加鏗鏘有力了)這說明,社會的秩序是健康的,它在起作用,而且起著非常好的作用!”
陶志強被兒子的這幾句話徹底打敗了。不僅社會有秩序,陶志強內(nèi)心也有秩序,幾十年來,他盡量與人為善,不愿意得罪任何一個人,這就是他的秩序。他謹慎地遵循,才贏得了人們的敬重,體面地活到今天。他怎么可以一時沖動,就與秩序抗爭呢?……
從縣城回去后,何開勛再沒去過紅瓦房。他從派出所小衛(wèi)那里知道了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小衛(wèi)本來對何開勛很有些義憤的,因為三妹為何好幾天不營業(yè),慢慢在他們內(nèi)部傳開了。見到何開勛的前一秒鐘,小衛(wèi)都在想:像何開勛那種人,為什么就不能放過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呢?他是否正是看中了三妹的無依無靠,才把她當成掌上玩物呢?如果是這樣,證明何開勛的內(nèi)心是虛弱的,也是齷齪的……小衛(wèi)正想著這些事,何開勛突然出現(xiàn)了。他是來檢查工作的。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何開勛外出幾天回到鎮(zhèn)上,他都要去各大要害部門走走。派出所里,恰好又只有小衛(wèi)一人,何開勛說:“小衛(wèi),這些天都還好吧?”小衛(wèi)騰地一聲站起來,說好,何鎮(zhèn)長。講了這句話,小衛(wèi)的喉嚨里就癢得難受,心里癢得更加難受,對何開勛的義憤像從來就沒有過似的,激動地對何開勛小聲說話。他說的就是那天夜里陶志強來請他去開門的事。小衛(wèi)說:“我沒去開。陶志強想借開門的工具,我也沒借給他!”小衛(wèi)怎么也沒想到,何開勛聽罷,會一巴掌拍在桌上(他雖然個子瘦小,手掌卻像蒲扇一樣大),厲聲斥責:“你作為警察,不為群眾排憂解難,還好意思表功?你的飯碗是誰給的?是老百姓嘛!老百姓給了你飯碗,你卻不為他們辦事,你的良心都到哪去了??。 痹捳f完,何開勛反剪著手,氣沖沖地出了門。
小衛(wèi)渾身冰涼,縮成了一塊冰。那過后的幾天,他提心吊膽,生怕何開勛的那只大手掌捂過來,把他這塊冰捂化了,讓他變成水,無聲無息地滲入地底下去。但后來何開勛又到派出所指導工作,心氣平和地說了很多話,一句也沒說到小衛(wèi)的事情,小衛(wèi)才放心了,也對何開勛打心眼里敬畏起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不是所有的小人物,都能隨隨便便地對上司產(chǎn)生義憤的。
何開勛也從側(cè)面知道了三妹幾天不營業(yè)的事,他認為三妹是在裝。一個會裝的人,一個分明跟男人有染卻不承認的人(他指的是三妹與陶志強的關系,他更加充分地認定,那次陶志強去紅瓦房吃豆花,并不是轉(zhuǎn)路轉(zhuǎn)去的),證明是有心計的,而以前何開勛一直認為三妹只不過是他手里的一塊泥團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現(xiàn)在知道她有心計了,就不想再碰她了。何開勛的生命價值,可不是用來跟一個女人斗心眼的。至于陶志強么,何開勛開始有些氣,過后就一點也不氣了。陶志強幫他接過了一個心理上的包袱,這沒什么不好。
既然不打算去碰三妹,那三妹在他這里享受到的好處,自然也會一筆勾銷。
三妹享受到的最大好處,就是那幢紅瓦房。
紅瓦房所在的位置,事實上是荒地的一部分。在既要建旅游區(qū)又要建脫油廠的沙灣鎮(zhèn),寸土寸金,任何一塊荒地都不可能永遠是荒地,何況這塊地還緊鄰鎮(zhèn)子中心。好幾年前,鎮(zhèn)里就有人提出將荒地打理出來,即便不建什么廠子,修成濱河公園也好。對這些雜七雜八的議論,何開勛都擋了,他考慮得更實際些,他想濱河公園那東西,反正吃不得穿不得,早一天修晚一天修無所謂,修不修也無所謂?!坝辛烁‘?shù)囊?guī)劃再動吧。”他說。但客觀地講,在他內(nèi)心深處,并不是沒為三妹考慮,把荒地留著,三妹的紅瓦房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至于為一間紅瓦房就將一大片地擱置不用,那不是何開勛考慮的事情。在這個鎮(zhèn)上,不就是他說了算嗎?一塊地算什么?現(xiàn)在,他突然覺得,讓在這里上上下下的旅客看到鎮(zhèn)東生著齊人高的苦蒿,實在有些不像話。他把這意見說給書記和鎮(zhèn)長。書記和鎮(zhèn)長說:“對,是有些不像話?!焙伍_勛說:“將來的脫油廠,為避免環(huán)境污染,肯定要修到更下游去,既然大家希望建個濱河公園,就順從民意吧。建濱河公園有個好處,它能使我們鎮(zhèn)變得更大氣,等到‘巴人村博物館’建起來(因為出土的文物多,縣里決定在那個半島上修個巴人村博物館),來旅游的人多了,入眼就很受看?!?/p>
事情就這么定了。書記和鎮(zhèn)長當即決定,修濱河公園的事由何開勛直接領導。
在清溪河流域,沙灣鎮(zhèn)是富鎮(zhèn),要干一件什么事情,想到了就可以干,并不作難。陶志強還沒從縣城里回去,荒地上就開進了大批的鏟車。機器的轟鳴聲中,野兔狂亂地飛奔,大大小小的鳥,在冷硬的秋風里起起伏伏。只有在秋冬守候寂寞的昆蟲才高高興興的,好像過節(jié)一樣,因為它們并不懂得這是喪失家園的開始。
陶志強在縣城呆了整整十天。一是陶科的強行挽留(他怕父親回去惹事),更主要的,是陶志強自己。他簡直有些不敢回去。他回去該怎樣給三妹交代呢?在那個秋風肆虐的晚上,他坐在三妹的床邊,聽三妹哭訴自己的苦命,那幾個小時里,陶志強看到了嶄新的自己。他覺得自己有價值,也有力量。幾十年來,人們尊重他,是因為他是一個老好人,更因為他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而此刻,他被三妹的哭訴震撼了,三妹給予他的毫無遮攔的信任,激發(fā)出他冬眠了一輩子的血性。他就是帶著那種震撼和血性到縣城來的。可是,他沒想到自己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被大兒子打敗了。他深知不是大兒子把他打敗了,而是自己把自己打敗了,但他沒有辦法。一次簡單的“相遇”,到底敵不過一輩子的經(jīng)營,曾經(jīng)呼嘯起來折騰得他坐臥不安的血性,現(xiàn)在不是埋伏起來了,而是干涸了。他住在大兒子家,見到了比賽回來抱著獎杯的孫子,陶學和陶家也時常帶著老婆孩子過來,讓父親盡情地享受天倫之樂。陶志強陷入其中,多么希望自己能夠把三妹忘記。但是,三妹已經(jīng)成了他身體上一塊活著的傷疤,怎么忘記得了!因此,十天之后,不管大兒子怎樣挽留,他都要回鎮(zhèn)上看看了。
那時候,荒地上的苦蒿幾乎全部清除干凈。以前,站在荒地外圍看沙灣鎮(zhèn),它是那樣精致而龐大,而今少去了這一大片陰影,荒地變成了空地,光堂堂的,扎人眼目,使鎮(zhèn)子反而變得簡陋了,小了。鏟車早已推進到紅瓦房旁邊,但并沒將紅瓦房推倒,那間曾經(jīng)安置了一個女人的全部生活與全部夢想的土磚房,成了一根面對剪刀的嫩枝。陶志強站在遠處的馬路上望,見紅瓦房緊閉著門,門外平時用于鄉(xiāng)民們歇氣的幾條條凳,也收了。他可以想象,三妹一定躲在那間屋里,像片嫩葉。毫無疑問,不及時將紅瓦房推倒,是何開勛的意思。他在毀滅一個人的生活與夢想之前,還忘不了折磨她,給她帶去更深的恐懼。陶志強心里起伏著,不知道自己離開的這十天里,三妹的病好了沒有?她是否像他囑咐的那樣,繼續(xù)營業(yè)賣過豆腐?不管怎樣,如果此時還躲著不去見她,他陶志強就真不是人了。
可是,他剛剛轉(zhuǎn)過身,劈頭就碰見了來工地查看的何開勛。
何開勛笑容可掬的,那份隨和與親切,沒有一絲一毫假裝的痕跡。由于個子矮,他邁著快頻率的碎步朝陶志強走過來,拉住他的手說:“老陶,好久沒看到你了呢?!碧罩緩娨矡崆榈匚兆∷氖?,笑。他本來不想這么熱情的,但那股子熱情勁兒根本不聽他的指揮,自然而然就表現(xiàn)出來了。他說是啊,我也是好久沒看到何鎮(zhèn)長了。何開勛沒放手,皺著濃黑的眉頭,關切地問:“老陶,退休了生活上有沒有不方便的地方?”陶志強說沒有,何鎮(zhèn)長把我們安排得好好的,有啥不方便??!你讓給我們退休人員發(fā)放的過冬棉衣和取暖費,我們都領到了。何開勛把手收回去,兩手交叉放在小腹的位置,很放心地說:“這就好,這就好?!碧罩緩姷懒酥x,說何鎮(zhèn)長你忙,我回去了。何開勛說好,好。
雙方都朝相反的方向走出幾步了,何開勛突然回過頭,聲音尖細地叫了聲:“老陶!”
陶志強站住,轉(zhuǎn)身應了。看樣子,何開勛有話給他說,陶志強以為何開勛會像往常那樣,主動走近他要說話的人,便在原地等著??蛇@回何開勛雙腿打得很直,連動一動的意思也沒有,陶志強只好走到他身邊去了。何開勛朝紅瓦房望了一眼,以他少有的、近乎漠然的聲音說:“老陶,你去讓她把東西收拾一下,最晚明天,房子就要推掉了,鏟車是不認人的,推房子的時候,要是把家私砸爛了,劃不來?!碧罩緩娫趺匆擦喜坏绞沁@回事,他的第一個想法是為自己申辯,表明自己與三妹之間,是清清白白的關系。然而,何開勛的眼睛一直不看他,他便也收回了申辯的心思,而是說:“何鎮(zhèn)長,她是個走投無路的人,把房子推掉了,她就只剩一條絕路了。”何開勛提起后跟,用腳尖在干燥的泥地上鉆,鉆出了一個蒼白的圓形,看上去像一只失掉眼珠的眼眶,之后又嘆了口氣,才說:“這些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哪?!毖援吽白吡?。
望著他單薄而又挺直的背影,陶志強感覺到一種推山填海的力量。他無法與這種力量抗衡。
陶志強心事重重地朝紅瓦房走去。
三妹正站在方凳上,用鐵鉆子將本來就齜牙咧嘴的土磚墻鉆了個洞,望著外邊的工地。陶志強輕輕敲門的聲音,在她聽上去仿佛雷鳴,嚇得踩翻凳子,倒在地上。機器的轟鳴,使陶志強沒有聽清里面的響動,敲了許久不應,只得大聲叫。三妹聽出了陶志強的聲音,忙起身去開了門,陶志強一進來,她又迅捷地將門閉了。三妹臉上的那塊膠布已扯去,留下一綹鮮明的嫩皮。她火辣辣的目光望著陶志強,可是陶志強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把頭低下去,露出根梢泛灰的頭發(fā)。三妹的目光暗淡下去了,像燃盡的炭火。
“陶叔叔,”她以乞求的、卻并不抱信任的語調(diào)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陶志強說要我?guī)褪裁疵δ阏f吧。
“何鎮(zhèn)長他不到我這里來了,你能……去幫我叫他來嗎?”
陶志強的心像被針刺,他說:“叫他來干啥?”
“我靠誰呢,”三妹絕望地說,“我只有靠他呀?!?/p>
這樣的話,在陶志強聽來無異于一根著火的鞭子,抽得他脆弱的靈魂無處躲藏。他做了一生的好人,可到頭來,站在他面前的一個絕望中的人,卻必須繞開他,去向一個施虐者求救。陶志強覺得自己做人的尊嚴,已經(jīng)滑到了最底線,不能再滑下去了,否則他就會變成跟惡棍沒什么兩樣的人了。他情不自禁地跺了一下腳,厲聲說:“快,收拾東西!”
三妹不明白,三妹說收拾啥東西?
“把你的這些家當都收起來,放到我家里去。剛才何開勛說了,最遲明天,就要推紅瓦房!”
一個鰥夫,一個寡婦,住到一間屋子里去了,這樣的事情不要說在鎮(zhèn)上,就是在縣城里,也會構(gòu)成最富色彩的新聞。沙灣鎮(zhèn)還很少有人知道三妹是寡婦,但這無所謂,陶志強是個并不算老的男人,三妹是正當壯年的女人,這就夠了。三妹只在陶志強家住了一個晚上,就引得滿街上下都在談論。那些老人們,特別是年老的婦人們,都是同聲同調(diào):“不要臉!再騷情,也等辦了結(jié)婚證再說嘛,反正住在鎮(zhèn)上,那么方便的!”他們又說:“三妹我們倒是能理解,她不是賣×么,一個賣×的女人,隨便給哪個男人脫褲子都一樣;就是那陶志強我們理解不了,平時那么謙和中正的,哪知道他還有這一手!俗話說得好,不叫的狗最咬人!”這些巴人的后裔,祖先那一點收放隨緣的浪漫天性,早已蕩然無存了。倒是年輕人很支持陶志強,見到陶志強,小伙子們就向他豎大拇指,還翹翹嘴角,眨眨眼睛,揚聲說:“陶叔叔,祝你成功!”
老年人的鄙薄,陶志強忍受得了,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之外的另一個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他也會鄙薄別人;然而,年輕人曖昧的“祝?!?,卻讓陶志強幾乎垮下去了?!白D愠晒Α边@句話,在當下的年輕人中,簡直可以說是有些下流的口頭禪,他們?nèi)ヒ箍倳菪〗悖舜硕颊f一句“祝你成功”,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也當著新娘的面,怪模怪樣地對新郎說:“祝你成功!”陶志強覺得這樣的話用在自己身上,是徹頭徹尾的污蔑。他把三妹接進屋的當天夜里,讓三妹睡在二樓,自己在底樓的客廳里搭了地鋪,彼此連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到次日天亮,陶志強先把大門打開,才進廚房做飯。他自始至終沒上二樓去,是三妹自己收拾好下來的。陶志強真想拉住那些朝他豎大拇指的年輕人,把事情向他們講清楚,可是,人家豎了大拇指,說了那句口頭禪,就匆匆忙忙地干事去了,沒有精力聽他的;即便聽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
為證明自己的清白,陶志強有事無事盡量多去街上走動,三妹卻寸步不敢離開屋子。她現(xiàn)在成了沒有窩的鳥,要保全自己,就只能仰仗好天氣。她的“天氣”就是陶志強。陶志強是想做好天氣,但他對三妹的好,只能藏在內(nèi)心,他臉上和眼睛里,卻不能沒有輿論和深沉的憂慮帶來的影響。遺憾的是,驚惶失措的三妹,完全失去了體察內(nèi)心的能力,陶志強臉上的愁苦帶給三妹的傷害,不亞于外界的評說帶給陶志強的傷害。她深知陶志強是個好人,而恰恰因為他是好人,三妹就對他有了過高的期待??墒?,對她下一步的生活,陶志強卻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為此,三妹不得不孤寂地回望自己的創(chuàng)傷。遭遇了那么大的災難,她的心被抽空了,想表現(xiàn)得堅強些,可她辦不到。當她認定的好人也不能干脆利落地將她的苦難扛起來,她就無法不對未來絕望。這天傍晚,她做好了晚飯,把陶志強的飯擺上桌,自己就上樓去了。陶志強想叫住她,可他缺乏勇氣。當三妹進臥室關了門,陶志強就掏出煙來抽。他平時是個愛整潔的人,有一片煙灰掉到地上,也會彎了腰,用指尖輕輕地沾起來,可今天他把煙頭扔得滿屋都是。他抽了多少支煙,自己也不清楚,只感覺嘴皮都燒糊了,并且有嘔吐的沖動,他才停下來。飯菜早已冰涼,一層白毛毛的油脂,樹膠似的把菜粘連住。陶志強毫無食欲,站起身,將東西收進廚房。
他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烤火,可以看電視,而現(xiàn)在,三妹飯也沒吃就上樓去了,他能丟心落腸地烤火和看電視嗎?他把地鋪打開,關了燈,躺了進去。雖然冬天很快就來了,沙灣鎮(zhèn)又特別地潮濕陰冷,可人們并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享受生活的機會。到處是嘈雜的腳步聲。因為陶志強睡在地上,這腳步聲就像被滾動的空油桶,直往他的耳朵里踢。還有突然爆起的笑聲,沒有一點預兆就從那些男人女人的身體里迸發(fā)出來。他們?yōu)槭裁茨敲纯鞓纺兀孔詮钠拮尤ナ肋^后,陶志強就沒快樂過了。人有對痛苦的記憶,卻沒有對快樂的記憶,因此陶志強再也想不起快樂是什么滋味了。他睜著澀澀的眼睛,一寸一寸地送走夜晚,當街上的車聲人語稀薄下去,他就被一種傷悲的情緒纏住了。他想起了自己凄苦的童年。在他剛滿七歲的時候,就隨父母下放到了很偏遠的農(nóng)村。那時候,他隱約地知道父母犯了錯誤,成了罪人,雖然農(nóng)村的孩子一點也不像鎮(zhèn)上孩子那樣歧視他,還都希望跟他交朋友,但是,他聽從父母的教導,盡量不跟別的孩子玩耍,免得惹是生非。他對社會的秩序感,就是這么建立起來的……
長久地不能入睡(幾天來他都沒怎么睡),陶志強的腦袋里像塞入了一塊生鐵。當所有關于人的聲音都沉寂下去之后,大地里面的聲音就出來了,轟轟隆隆的。又過了一陣,這種聲音也沒有了,只剩下游絲般的顫動,自遠而近地傳來,輕柔而堅銳。陶志強聽著大地的聲音本來都迷糊過去了,這根顫動的游絲又將他拉回來,讓他再次清醒。他翻了個身,讓自己俯臥,手肘撐在胸前,把頭抬起來,仔細傾聽。他聽出那像是渺茫的河吼,可這枯水季節(jié),站在水邊也聽不分明的,怎么會傳到屋子里來?他緊張得汗都出來了。他明白,自己回憶也好,想象也好,其實心里都裝著樓上的那個人,都在體察她所經(jīng)受的痛苦。
那根游絲,正是樓上人的哭聲。
陶志強重新平躺著,望著深沉的黑暗,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想,我維護社會的秩序,愿意憑一己之力把三妹救出來,可照這樣的局面,真的能給她提供保護嗎?名不正言不順的,我憑什么收留她?要是不收留她,放她出去,她又會有一個什么樣的前途?這些問題,陶志強一個也回答不出來。他只能在心里說,三妹哪,再熬些日子吧,讓我想想辦法吧。
天剛亮,三妹下樓來了。跟陶志強一樣,幾天來,她也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人顯得很疲沓,像背后有什么人拽住她,走路又遲緩又沉重,加上昨晚哭了那么久,精氣神都隨著眼淚飛走了。她的眼睛是紅的,臉卻像骨頭一樣蒼白。她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驚醒的陶志強真的就像看到了一具站著的骨頭。由于陶志強在匆匆忙忙地起床,收拾,三妹下了一半樓梯,就停住了,等陶志強把一切收拾停當,她才走下來,對陶志強說:“陶叔叔,你要是沒睡好,就上樓再睡一會兒吧?!碧罩緩娺B連擺手,說睡好了睡好了,我多時就準備起床了。與此同時,他腦子里飛快地滑過樓上被窩里的情景。三妹肯定是把被蓋疊得規(guī)規(guī)矩矩了,但她的體溫還在,那體溫像指尖一樣,撓著陶志強的癢癢。
自從三妹來到這間屋子里,就是她做飯,可今天早上,陶志強到客廳墻角的冰箱里取出幾個雞蛋,主動朝廚房走去了。三妹猶豫了一下,沒有跟進去,而是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陶志強把兩碗荷包蛋端出來之后,三妹很聽話地坐到桌上去吃。她實在是餓得不行了。陶志強知道她餓,給她煮了四個雞蛋。三妹吃了幾口,突然停下來,很凄楚地望著陶志強,低聲說:“陶叔叔,我今天想去紅瓦房看看?!?/p>
“不要去了?!?/p>
“房子已經(jīng)推掉了嗎?”
“沒有推掉,現(xiàn)在做了民工的住所。”
沉默一陣,三妹說:“陶叔叔,很對不起,我來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p>
這是她最真實也最刻骨的心思,昨晚流過了一夜的眼淚,她終于讓自己的內(nèi)心清亮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權利責怪陶志強這樣一個好人。
陶志強聽了她的話,沒有抬頭,大聲說:“三妹,你以后就不要喊我叔叔吧?!?/p>
“那……我喊啥呢?”
“我叫陶志強,你就喊我陶志強!”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給三妹帶來了多么巨大的希望。說真的,陶志強第一次去紅瓦房吃她的豆花,她就產(chǎn)生了一種幻想。她知道那種幻想是荒唐的,甚至是可恥的,但她就是無法從心里抹去。正因為如此,她才在陶志強去看她的那天,半迷糊半清醒地吊住了他的脖子……
陶志強被自己的豪氣感動了,他端上碗,大口大口地把黃不拉嘰的湯喝了下去(他吃荷包蛋習慣將蛋夾碎,和著糖水一起喝),重重地將碗蹾在桌上,無頭無腦地說:“我今天就帶信讓他們回來!”三妹想問叫誰回來,可陶志強將棉衣一披,甩門出去了。
他去了碼頭。第二班去縣城的船馬上就開拔了。陶志強跳上甲板,看到了街坊老張。他跟老張接觸并不多,但老張活了一輩子,從沒惹是生非過,因此陶志強從內(nèi)心里信任他。他走到老張面前,說老張,去縣城哪?老張說是。陶志強說:“你為啥不自己開船去?”老張做了多年服裝生意,要經(jīng)常上縣城進貨,便自己買了個小型快艇,平時都是他自己開去。老張說我的快艇壞了馬達,今天就是去縣城換馬達。陶志強咽了幾口唾沫,才面帶尷尬地說:“老張,麻煩你去我大兒子公司一趟,讓他抽空帶兩個弟弟回來,我有話給他們說?!?/p>
兒子們回來得比陶志強預料的還要快,下午一點剛過就到家了,這就證明,他們得到信息立即就動了身。其實,兩天以前,鎮(zhèn)里有人去縣城,本來沒什么事,卻專門去看了陶科,在陶科的辦公室聊了很長時間,說出的話就像蛇在沙漠里爬行,看上去彎彎拐拐的,卻有一個堅定的目標。陶科并不喜歡那個人,聽他說話心不在焉,盡管隱約地感覺到自己被蛇叮了一口,卻不知道為什么叮他,也不知道叮在何處。當老張去把父親的話帶給他,他立即有了不祥的預感,兩天前被叮的部位,尖銳地痛起來了,他說:“張叔叔,爸爸他有啥事?”老張是個不愛多嘴的人,只是紅著臉,很難為情地說:“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看看吧?!毖援吽痛掖颐γΦ仉x去。陶科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嚴重了,立即給陶學打電話,陶學依照他的吩咐,說好,我馬上請假,去碼頭等你。接著陶科又給陶家打電話,打到陶家的辦公室,陶家正在上課,按他們學校的規(guī)定,上課是不能接電話的,上課時接了電話,不僅接電話的人要受處罰,通知接電話的人同樣要受處罰。但陶科非要讓陶家的同事請他出來接聽,三番五次的勸說不成,陶科冒火了:“我家里死了人也不能聽電話嗎?”陶家的同事一愣,心想人家出了這么大的事,就算把我開除我也要去叫陶家來接,于是將聽筒擱在一旁,去教室喊陶家,并小聲對他說:“你安心去,我來幫你應付?!碧占胰チ?。原來是大哥打來的。陶科憑他的直覺,把話說得非常明確,意思是父親肯定做了丑事,他們?nèi)值芤ⅠR回去看看。大哥所謂的“丑事”,陶家是清楚的,無非是父親找了個女人吧。誰也想不到(包括他自己)陶家會發(fā)出尖叫,他說大哥,我不回去,我又不跟你們爭啥,你就放過我吧!陶科在電話的那頭沉默了很長時間,才氣沖沖地罵了一句:“窩囊廢!連自己的利益也不知道爭取的人,比牛還不如!”
這樣,回到家里來的就只有陶科和陶學兩人。
從碼頭上了北街,兄弟倆就從熟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種別樣的氣氛。陶學沉著臉,有一眼沒一眼地看哥,而陶科卻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禮貌而響快地跟街坊打招呼。
陶志強與三妹剛吃過午飯,三妹在廚房里洗碗,陶志強坐在客廳里抽煙。分明是他自己叫陶科兄弟回來的,可當他猝然間看見兩個兒子時,臉上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恐怖來形容。他以為兒子要等到周末才回來呢!他打算到周末的時候,讓三妹去別人家躲一躲,他獨自耐心地、一五一十地跟兒子們談,表明他之所以希望與三妹成一個家,并不是他有多么想再找個妻子,而是希望收留三妹。他要讓兒子們明白,收留三妹就是拯救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他把這些話都想好了,只是等待周末的來臨。誰知道,兒子像是坐著風火輪回來了,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陶科說:“爸?!碧罩緩娔敬舸舻?,沒有反應,那支無辜的煙在他指間被摁斷了。陶學也像哥那樣叫了聲“爸”。陶志強這才回過神。回過神來的他,恐怖感更深了,更具體了,因為廚房的門開著,嘩嘩的水聲中,隱約可見一個婦人在里面忙碌。更糟糕的是,正在這當口上,三妹關了水龍頭,下意識地朝客廳望了一眼。她來沙灣鎮(zhèn)的時候,陶科兄弟或者已到縣城上班,或者在外面念書,回來的時候少,因此她不認識。現(xiàn)在三妹最怕的是熟人,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她反而顯得大方。她將兩只天藍色的袖套子往下一抹,就笑微微地朝客廳走來。
三個人都緊緊地盯住她。
當三妹走到面前來,陶志強站起來了,“這是三妹?!彼硢≈曇粽f。
“三妹是誰?”陶學問。他的臉始終是黑著的。他最理解他哥,他知道哥不僅想黑臉,還想把臉撕破,但哥是副經(jīng)理,要顯出風度,不能隨便黑臉,更不能隨便把臉撕破。
陶志強該怎么回答兒子的問話呢,這不是一兩句可以說得清的。他將手里的半截斷煙放進茶幾上的煙缸里,才對三妹說:“這兩個是我兒子,你先上樓去,我有話給他們說?!?/p>
三妹發(fā)亮的眼睛暗下來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同時,三妹還敏感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一下子就覺得自己處在一個被排斥的很卑微的地位。她像做了錯事一樣,半低著頭,翻開麥苗那么寬的雙眼皮看了兄弟倆一眼,就轉(zhuǎn)過身,朝樓上走。
剛走兩步樓梯,陶學又扔出一句話:“樓上不是臥室嗎,她憑啥往我們家臥室里去?”
三妹站住了。盡管無時無刻不處在焦慮之中,但這些天她再次發(fā)胖了,毛衣穿在身上,又像往常那樣繃得緊緊的。她厚厚的呆滯的背影,這時看上去特別地不討人喜歡。
陶科惱怒得眼珠都紅了,但他對三妹說話是溫和的,他說你去吧,沒關系,你去。接著,他看著陶學,惡狠狠地訓斥他:“是爸叫她上樓的,你有啥資格阻攔,?。俊碧諏W不解地望著哥。他自以為是那樣理解哥,可現(xiàn)在他也糊涂了。三妹沒有上樓,她轉(zhuǎn)過身,朝大門外走。陶科上前將她攔住了,陶科說:“你這是何必呢……不過,你既然不愿意上樓,就在客廳里坐吧?!比弥?,她是不能在客廳里坐的,兄弟倆回來,肯定是跟父親有話說,而且一定是關于她的話題。陶志強也深知三妹不能坐在這里,他以前打好的那些腹稿,不能當著三妹的面講,更何況,他對大兒子既了解,又可以說毫不了解,他拿不準大兒子會說出什么樣的話來;苦難把三妹變得那么敏感,就算大兒子說得再含蓄,她也能摸到話里包著的刺。
陶志強對大兒子說:“科,就讓她出去散散心吧?!?/p>
陶科收回攔住她的手,三妹就出去了。陶志強心疼地看著她,因為她邁出門檻的時候,顯得那樣膽怯。三妹走了兩步,陶志強又喊住她,說三妹,他們兩兄弟難得回來,你最晚四點鐘就回轉(zhuǎn)啊,你得幫我做晚飯呢。他這樣說,是怕三妹一去不回,是讓三妹明白,這里還有事情需要她,她回來不是賴著,而是幫他陶志強的忙。三妹神經(jīng)質(zhì)地咧了咧嘴角,朝前走了。她沒經(jīng)過任何考慮,就自然而然地去了鎮(zhèn)東,沒多一會兒,就上了通往“荒地”的煤渣路。正如陶志強所說,紅瓦房還在,稀薄的陽光底下,它就像紅痣那樣觸目驚心。紅瓦房的外面,蛛網(wǎng)似的拉著鐵絲,鐵絲上晾曬著民工們的衣服。工地動得很緩慢,與十多天前相比,看不出有多少變化,而至少有二三十個民工,卻躲在紅瓦房里無所事事地閑聊,打牌。三妹站在離紅瓦房十幾米遠的地方,透過萬國旗一樣的衣服帳子,望向屋里,她仿佛看見,那個門簾還掛著(其實里屋早就沒有門簾了,那面墻都打掉了,工人們都睡在地板上的通鋪里),在那門簾之內(nèi),她度過了多少個屈辱的夜晚。此時此刻,那些夜晚都活過來,成青面獠牙的巨獸,撕裂著她的心胸。與此同時,她在那門簾之內(nèi),又有過多少的懷念,她摟著丈夫和兒子的魂魄,徹夜不眠……
這邊陶志強的家里,父子間已經(jīng)徹底鬧崩了。三妹剛在視線里消失,陶科就換了副面孔。他已經(jīng)無法壓制心中的怒火,因此說話直截了當,他說:“爸,你是退休的人,丟再大的臉也不怕,可我們丟不起!陶家是人民教師,要是大家知道他有這樣一個爹,他哪有臉去教育學生!我好壞也是一個副經(jīng)理,我在社會上要跟別人打交道,如果別人知道我爹是這個樣子,首先就把我看扁了,就不再信任我了,我的那些產(chǎn)品,就只有鎖進庫房等將來賣廢鐵了!更不要說,你的那些孫兒孫女都那么小,現(xiàn)在他們還不知情,一旦明白過來,就不會認你這個爺爺了!”
這些話,刺得陶志強鮮血淋淋,他垂著頭說:“我并沒做丟人的事?!?/p>
“你都把一個爛女人弄到家里來了!”
“她不是爛女人。我把她叫到家里來,也不是……”
陶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就像在公司開會的時候,說到激動處,他要站起來訓斥職工一樣,說:“爸,你在政府機關工作了一輩子,你的是非標準都到哪里去了!”他的神情是那樣鄙視,仿佛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發(fā)出“哼哼”的聲音,“一個見到男人就脫褲子的女人,還不是爛女人,虧你說得出口!”
陶志強抽搐了一下。他一直垂著頭,但他分明看見了大兒子那咧著的大嘴。他真想說:“我告訴過你真相,可你還是相信那些謠傳,你是在血口噴人!”可是他沒有作聲。
陶學摸出煙來,給大哥發(fā)了一支,然后又給父親發(fā)了一支。陶科摁燃打火機點上煙,抽了兩口,再彎下腰給父親點。藍色的火苗在陶志強眼前跳蕩了幾下,他才反應過來,撮著嘴過來吸??墒?,他指間的煙不停地晃動,像不愿意讓他抽似的。過了好一陣,陶科的手都被燒痛了,陶志強才把煙點燃。陶科居高臨下地看著父親,看到了父親像是猛然間白去了的許多頭發(fā),心里疼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煙,在父親面前坐下來,輕言細語地說:“爸,你這是何苦呢,你的生活,我們都是安排好了的,你在怕什么呢?現(xiàn)在你身體還好,你愿意住在沙灣鎮(zhèn)就住在沙灣鎮(zhèn),等將來你年歲大了,我們就把你接到縣城去,我們?nèi)值芗?,你一家住半年也好,一年也好,輪著轉(zhuǎn)。這些事,我們都是想好了的。我這個當大兒子的沒別的本事,但如何孝敬父母,我是知道的,我也用不著自我吹噓,平時我是怎么做的,爸你自己心里也有個準數(shù)吧?!?/p>
這些話說得如此懇切,把陶科自己都感動了。陶志強也很感動,因為大兒子說的,一部分是已經(jīng)存在的事實,那另一部分,也就是關于他未來生活的那部分,他相信大兒子絕對能夠做到。如此說來,他還有啥不滿足的呢?他捫心自問:我收留三妹,僅僅是為她著想嗎?好像并不完全如此。他第一次去找三妹時懷著怎樣的心思,就算別人不知道,可天知道地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為自己考慮的,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問題,還有心靈上的慰藉。但不管怎樣,既然兒子不同意他為自己考慮,他卻考慮了,說明他是一個自私的人……
陶科敏銳地捕捉到了父親表情的變化,因此他希望把話說得更透辟,讓父親更加放心也更加徹底地斷了那個念頭。他慷慨地說:“爸,你要是感到寂寞,不妨養(yǎng)只貓養(yǎng)只狗,養(yǎng)金魚也行,養(yǎng)鳥也行,隨你的便。買寵物的錢,由我來付。”
陶志強沒作聲。他知道,不管是在大城市,還是小鎮(zhèn)上,一些像他一樣的單身老人,兒女不在身邊,想找個老伴,又遇到如他一般的阻力,便養(yǎng)個寵物打發(fā)時光,讓那些不會說話的啞巴畜生,陪著自己一天天地走進墳墓。陶志強并不是缺乏耐心,可那樣的事情見得多了,使他產(chǎn)生了對未來的哀婉,總覺得自己一旦侍養(yǎng)了寵物,就自然而然地被劃入孤獨的垂暮者之列了。
陶科見父親沉默,心想他究竟身體棒實,丟不下那件事,便以十分理解的腔調(diào)小聲說:“至于那事么,我以前不就給你說過嘛,現(xiàn)在這社會,做那事也沒啥了不起的。我們公司有個司機,他媽還活著呢,可每次他爸上縣城來,他都送他爸去夜總會找小姐,估摸著事情辦完了,再開車去把他爸接回來?,F(xiàn)在大家都想得開,我們同樣也想得開?!?/p>
這些話,狠狠地戳破了陶志強的傷疤。這塊傷疤在他第一次去紅瓦房的時候就形成了。刀子就是他的恥辱感。那個黃昏,他將幾十年的潔身自好拋置一邊了……他在努力忘掉那件事,忘掉那種恥辱感帶給他的困擾,誰知大兒子又把他的傷口挑開了。
他說:“你是要讓我去當畜生哪!”
這大大出乎陶科的意料。陶科已經(jīng)沒有耐心了,他不像陶志強那樣閑著,他是公務在身的人,這段時間,公司的業(yè)務做得很不順,職工的福利在逐月下降,而他這個副經(jīng)理,恰恰是分管銷售的,他心里不能不急。上午離開公司的時候,經(jīng)理還有些不高興的樣子,讓他今天必須趕回縣城。他瞪了父親幾眼,臉向著別處說:“依我看,你現(xiàn)在做的事,更讓人恥笑。”
陶志強手里的煙又開始跳舞了,“我對得起天地良心!”他吼著說,“三妹進了我的屋,我連碰也沒碰過她,她睡樓上,我睡客廳,這些天來,我連樓上也沒去過!再說,她來我家,也不是白吃飯,買菜的時候,她給的錢比我給的還多些!”
他的聲音實在太大了,終于引來了街坊鄰舍。其實街坊鄰舍早就想來看看,特別是他們看到三妹出去之后,就對這屋子里可能發(fā)生的一切更加好奇,但陶志強家的門是關著的,他們不好進來,也不好到門外來聽?,F(xiàn)在不一樣了,陶志強那么大聲而激動地說話,證明父子間鬧翻了,他們到門外來聽,就算不上偷聽,而是有了隨時準備勸架的意思。
“鬼才曉得。”陶學揣度著哥哥的心思說。
陶志強覺得自己都快要爆炸了,街坊不相信他也便罷了,連自己的兒子也不相信他!他將桌子一拍,聲嘶力竭地吼叫:“你們不過就是怕我跟她結(jié)婚嘛!你們怕我跟她結(jié)婚,不就是擔心這幢房子嘛!這些話我一直悶在心里,不想說,是你們逼著我說的呀!”
屋子里呈螺旋形地回蕩著嗡嗡嗡的聲響,許久不散。
當一切沉寂下來,陶科說:“你不要以為聲音大就占理,反正一句話,我們不歡迎有這樣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做后媽!就算她不是個賣身的,可長達幾年的時間跟別人亂搞,而且跟她亂搞的人你還認識,還曾經(jīng)是你的直接上司,難道你不覺得惡心嗎?陶學,走!”
門外的人哄的一聲散去了。陶科打開門的時候,很長的一段街道都清清凈凈的……
快到下午四點半鐘的時候,三妹回來了。
屋子里只剩下一個像挨了悶棒的人,坐在沙發(fā)上,腰彎著,雙手垂著。
三妹問:“那兩弟兄呢?”
“走了?!碧罩緩娊踅^望地說。
他不知道,出門之后,陶科就帶著弟弟找何開勛去了。他想當縣政協(xié)委員的事情,還需要何開勛幫忙,不能把何開勛得罪了,而自己父親所做的事,明顯是對不起何開勛,他要向何開勛作出解釋,晚上請他去鎮(zhèn)里最高檔的酒樓吃頓飯,再租條船連夜趕回縣城去。
陶志強和三妹繼續(xù)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卻基本上不說話了,菜是陶志強去市場買,飯是三妹做,做好了就吃,飯桌上只聽見咀嚼聲。這種安定不僅讓兩個當事人感受到巨大的威壓,就連這半條街上的熟人,也覺得受不了。他們都覺得有什么事情會發(fā)生。
事情埋在兩個人心里,遲早會迸發(fā)出來的。陶志強始終沒給三妹說他與兒子談話的內(nèi)容,三妹幾次想問,但一看陶志強陰沉的臉,就不敢啟齒??蛇@么下去,到底不是長久之計,這天在飯桌上坐下之后,三妹終于說:“陶……他們兩兄弟那天為啥急匆匆就走了?”
陶志強心里又熱又痛。三妹雖然只說出一個“陶”字,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叫叔叔,她想叫他陶志強,只是說不出口。這說明她是有渴望的,她還在為生活掙扎。然而,那天陶科把話已經(jīng)說得非常明確:不歡迎她。陶志強知道,即便三妹是一個從沒嫁過人的清白女人,陶科照樣不會歡迎,因為他看重的不是后娘的名聲。
“他們有事?!碧罩緩娺@樣簡單地回了一句,就再無多話。
三妹在計劃離開了。她不能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一個本來就扛不起的人。這對他不公平。離開故鄉(xiāng)這么久了,三妹想念山河鎮(zhèn),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她心里清晰無比,都帶給她錐心的刺痛,她一家三口幸福生活過的小木屋,早就在風雨中朽爛了吧?丈夫和兒子的墳塋,自從她逃出村子就再沒壘過土了,現(xiàn)在說不定都成平地了,任耕牛和野狗從上面跑過……她的心在流血,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能把那份想念藏在心底,即便離開了沙灣鎮(zhèn),也不會回家。不回家又哪里走呢?她再次陷入迷茫和絕望。
但不管怎么說,她必須離開。她沒有權力讓一個好人因為她而繼續(xù)苦惱下去。
她精心地作著準備。物質(zhì)上沒什么準備的,她不可能把做豆腐的那套工具帶走,衣服也只有那么兩件。她的準備都是在心理上。離開之前,她要好好看一看沙灣鎮(zhèn)。這塊土地收留了她好幾年,對她是有恩的,不管她在這里經(jīng)受了多少痛苦,都不是這塊土地的錯。她甚至希望在這里像個真正的人那樣過幾天。這么一想,她的心胸豁然開朗了,也不怕走出房門被人指指點點了。開始一兩天,她是在晚飯之后出去散步,后來干脆接替了陶志強買菜的工作,早上也出去了。沙灣鎮(zhèn)的夜晚迷蒙而曖昧,早上卻充滿生機,三妹住在紅瓦房的時候,很早就上菜市場進貨,常常呼吸著這種淡藍色的、生命力旺盛的空氣……
事情就出在菜市場。沙灣的早菜市場,開張的時候天并沒亮明白,三妹往往是剛開張就踏進了那個用藍色薄膜蓋起來的壩子。那天三妹去肉鋪割了兩斤豬肉,正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就碰見何開勛了!何開勛提著一個菜籃子,站在離她兩米遠的位置。三妹望了他一眼,何開勛也正望她,三妹把頭低下來,匆匆忙忙地邁開了腳步。但何開勛跟上來了,何開勛說:“三妹!”三妹只好站住。何開勛走到她面前來,笑笑說:“你今天顯得很好看嘛。”雖然這里背光,沒有人能看清他們的臉,但三妹覺得,作為一個副鎮(zhèn)長,實在不該在公共場合對一個女人說這樣的話。她起了滿身雞皮疙瘩,身體上莫名其妙地有了痛感,靈魂里也有了恐懼感。她想盡快擺脫,可她的腿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便只是垂著眼簾。由于她比何開勛高了好大一截,低垂的目光依然能夠勉強看清何開勛的神情。他似乎沒什么惡意,對她的贊美也像是真誠的。彼此沉默了片刻,何開勛說:“昨天我才去外地開會回來,我碰見……”他說出了一個名字。這個人竟是三妹老家的鎮(zhèn)長,三妹離開的時候他在當鎮(zhèn)長,現(xiàn)在還在當鎮(zhèn)長。三妹微微地抽搐起來,像她身體里有一根彈簧筋,現(xiàn)在正在被人拉緊。何開勛幾乎是憐惜地望著她,說:“他怎么說你是從瘋?cè)嗽号艹鰜淼??”三妹手里的豬肉掉到地上,像那塊豬的尸體還有靈魂,它也被嚇住了,想逃跑。
何開勛把肉撿起來,遞到三妹的手里。
三妹將肉奮力扔到地上,低沉而悲憤地說:“他才是瘋子,他才是!”
何開勛若有所思地將那塊無辜的肉輕輕踢了一腳,說:“他們說要為你負責,給你治病,正在到處抓你。”
三妹盯住何開勛,在那直直的眼光背后,像還有一千只眼睛,散發(fā)出的全都是驚恐的光芒。她被驚恐籠罩了,沒有任何能力來判斷何開勛話里的真假。
何開勛在心里笑了幾聲。他這些天并沒出去開會,關于三妹的那些事,他早就從別處聽說了。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才把它拋出來,起到了應有的效果。
見三妹搖搖晃晃的,何開勛想去把她扶住,可天光越來越明,他不便這樣做。他只是以堅定的口氣安慰三妹:“你放心,只要在我的地盤上,他們就動不了你!”
三妹身體里的彈簧在慢慢松開。那一刻,她的腿軟了,差點跪在何開勛面前。
何開勛注意到了這一動作的趨勢,他當然不能允許三妹在這里向他下跪,忙著問:“跟陶志強過得怎樣?”
“不怎樣,”三妹空空洞洞地說,“我們又沒什么事……”
她是想表白什么呢?她的軟弱,連她自己也感到惡心。
“對,”何開勛斷然地說,“你本來就不該跟他有什么事,那是個糯米團子,連他自己也挑不起,哪里能保護你!你放心,紅瓦房我是留著的,等濱河公園修好之后,你還去那里做生意,到那時候,白天晚上都有人玩,你的生意會更好。”
說完這些話,何開勛邁著快步離開了。從三妹身上,他似乎重新找回了力量。他的力量正在喪失,因為給他支撐同時又讓他屈辱的叔父,已經(jīng)從市人大主任的位置上徹底退下來了。按年齡和身體狀況,他不該退,按叔父做官的欲望,更不該退,而他提前退休,恰恰是他自己提出來的,這證明他出了問題,扛不住了,不得不退了。何開勛的官說不上大,但官場上的規(guī)則,他比自己的家門還要熟悉。他知道,即便你出了大毛病,只要主動退出競爭,讓出位置,人家就會放你一馬,不僅給你自由,還讓你享受與你級別相稱的所有待遇。叔父是人精,他當然能掂量出哪一種選擇是更明智的。叔父退下之后,何開勛才意識到,自己本以為堅如磐石的地位,其實沒有那么牢靠;也就是說,他的日子也不會太久了。這讓他焦灼,惱怒。他難以想象的是,在自己丟掉手中的權力之后,身邊沒有一個消遣的人,沒有一種消遣的方式,他該如何過下去。他思前想后,覺得無所依傍的三妹依然是可供他消遣的最合適的人選,而且他對待三妹的那些手段,也是他自己早就習慣了的……
三妹又在原地站了好幾分鐘才動了身,她是怎樣把那塊肉撿起來的,又是怎樣走出了那個藍色大棚,她全不知情。直到她被大棚外一根伸出地面的鋼管絆了一跤,才清醒過來,她站起身,使勁拍打膝蓋上的塵土。“不能!”她帶著極度悲哀的腔調(diào)對自己說,“不能回到紅瓦房去!”
正在這時,又一個人走過來了。這個老人是陶志強的鄰居。她看到三妹這么早就出來買菜,差不多是為陶志強在忠心耿耿地盡著一個妻子的義務,心里很疼痛。她把陶科兄弟回來那天自己在門外偷聽來的話一直包藏在心里,不打算說,可現(xiàn)在她控制不住了,不能不對三妹說了。由于激動,她說得比事實本身更加夸張,目的只是表明一個堅定的事實:陶志強不可能娶你!“你自己走吧,”老太婆流著淚說,“憑你這副模樣兒,憑你做豆腐的手藝,隨便走到哪里,都能嫁個好人家,你的心眼兒為啥就那么死呢?”
三妹那時候思路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靜,她說大媽,我知道了,謝謝你啦。
那一天余下的時間,三妹又像早上剛出門時那樣,心里充滿了感激。甚至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歡暢。她到街上去逗留了很長時間,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包東西上樓。由于東西是用黑色塑料袋封著的,陶志強沒看見里面裝的是什么。但她的這種情緒,陶志強當然注意到了。他還以為是自己某一個細微的動作或眼神,讓三妹產(chǎn)生了誤解,認為隔不了多久他就會明明白白地娶她。這讓陶志強的心痛得一抽一抽的。
做晚飯的時候,三妹竟然哼起了歌。這是萌生于她那個偏僻小村的民謠,質(zhì)樸的語調(diào)之下,涌動對生活的忠誠與熱愛之情。聽著從廚房里飄出的歌聲,陶志強覺得自己在無限縮小,小得如一只老鼠。飯菜端上來,三妹把碗筷都遞到陶志強的手里,還不停地給他夾菜。陶志強怯生生地望著三妹,他看到的是一張美麗絕倫的臉,超越了她這個年齡的單純和幼稚,因為那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充滿了對生命狂熱的眷戀。三妹自己也大口大口地吃。她雖然容易發(fā)胖,其實她的飯量并不大,平時也就最多吃兩小碗飯,今天,她卻冒冒尖尖地吃了三碗。飯畢,當她把碗收過去洗了,回到客廳,她臉上的光輝才突然間暗淡下去。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工夫,很快,她又精神煥發(fā),徑直上樓去。約摸半個時辰,她又下來了。她換了一身嶄新的衣服,上身是高腰羽絨服,下面是灰色毛裙和齊膝深的靴子。這身衣服陶志強從沒看見她穿過,一定是今天才買來的。她走到陶志強面前,轉(zhuǎn)了一圈,問:“好不好看?”老實說,她穿上這身衣服并不好看,但是,卻有一種令陶志強陌生的決絕的心志。他感到沉重,也感到恐慌,口上只是說:“好看,真好看。”
然后,三妹就出門散步去了。
她回來得很晚,大概走了不少的路,氣喘吁吁的。但她并沒在客廳里坐,直接就上樓去了。走到中段,她回頭看了陶志強一眼。那時候,陶志強正陷入寂寞和惆悵之中,沒有抬頭。自從陶科兄弟回了那趟家,陶志強就被寂寞和惆悵纏住了,三妹越是在他面前活動,他的寂寞和惆悵就越是深沉。三妹看著陶志強灰色的前額,心里說:“好人哪,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謝你!”
隨后,她邁著很輕很輕的腳步,走進了臥室。
跟往常一樣,陶志強許久不能入睡。也跟往常一樣,到了后半夜,他才疲憊不堪地迷糊過去了。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陶志強正在做夢。他和三妹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所謂殿堂,事實上就是一間十分簡陋的屋子。那不是他現(xiàn)在住的屋子,也不是紅瓦房,而是在一個陌生的蕭索之地,仿佛在山坡上,周圍沒有人家,只有白生生的冷氣和凄厲的怪風。他懷著又激動又惶恐的心情走進去,見三妹早在那里等著了。三妹蜷縮在墻角,同樣是又激動又惶恐的樣子。他們都知道今天是兩人的喜慶日子,可是,他們都對未來沒有絲毫的把握。眼看著天色就暗下去了,寒氣像黑夜一樣凝成團,兩人被寒氣包裹著,什么也看不見,只覺得自己變成了寒氣……
陶志強就是在這時候聽到了打門聲。他把自己從夢境里拔出來,起身把門拉開了。
街燈朦朧。幾個男人架著一個濕漉漉的女人,站在他的屋檐底下。
這個濕漉漉的女人,是三妹!
幾個人把瑟瑟發(fā)抖的三妹架進來,放在沙發(fā)上,簡短幾句說了事情的原委,離去了。
三妹跳了河。在這天夜里,她幾次偷偷地走到樓梯口,但憑直覺發(fā)現(xiàn)陶志強沒有睡著,又退回去了。直到陶志強打起了鼾聲,她才開門出去。她去了紅瓦房,在紅瓦房的外墻處站了約摸半個時辰,就走到河邊,撲通一聲跳了下去。就在她朝河沿走去時,一個工人出來解手,看到那個模糊的移動著的人影,感覺奇怪,就死死地盯住她,當沉悶的水聲尖銳地把黑夜擊出一個洞,那工人便大呼小叫起來,并快速跑向河壩,跳進水里,扯住她的頭發(fā),將她撈了上來。隨后起來的工人,將她背到紅瓦房去,一看才知是他們熟悉的三妹!三妹并沒昏迷,甚至也沒感覺到冷,只是迷茫地看著救她的人。工人們想,三妹呀,這本來是你的房子,卻被我們住了……大家都很愧疚地望著她,想給她生火烤,卻沒有生火的燃料。工人們從來沒烤過火。他們都知道三妹這些日子是住在陶志強家里的,便交換了眼色,意思是把她送到陶志強家,否則她這么凍到天明,非凍死不可。三妹什么也不能想,任隨擺布。只是,在她被架出紅瓦房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彎下腰,將地板上一根臟兮兮的枯草撿起來,扔到了屋外。
這一細微的舉動,使一屋子的工人都濕了眼眶。
“三妹姐命大,不該她死,”工人們離去之前,對陶志強說,“昨天晚上我們才得到通知,天一亮我們就撤走了,紅瓦房里就沒人住了,要是我們走了她再去跳河……”
他們之所以要撤走,是因為何開勛最近對什么事都沒心沒緒,別說修濱河公園這樣的大事,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也會惹得他心煩。凡是去請示他的人,都會遭到一陣狂風暴雨似的臭罵。久而久之,就沒人敢請示他了,濱河公園那個爛攤子,自然也就擱淺了。書記和鎮(zhèn)長看在眼里,都知道他來日無多,也就由著他,打算等他退下去后,再把權力收到自己手中,重拾山河……
陶志強是用沉重的跺腳聲送工人們遠去的,他閉上門后,幾乎什么也沒想,就把斜躺在沙發(fā)上的三妹扶正了,迅速脫掉了她的衣服和褲子,把她摟抱著,放進了自己的被窩。被窩里的熱氣已喪失殆盡,可對凍成了一塊冰的三妹來說,熱氣卻是撲面而來。這喚醒了她皮膚的感覺。首先是癢,癢得她直想叫,但她的理智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不能叫,她認為自己想死卻沒死成,沒有臉面叫。癢了不到一分鐘,她就像被何開勛打破臉那次一樣,打起擺子來了。陶志強跑上樓,把三妹平時蓋的被子抱下來,壓在她的身上。緊接著,陶志強又去熬紅糖姜湯,熬了滿滿一大碗,吹涼之后給她灌下去。喝了姜湯的三妹,感覺胃里好受些了,但還是冷,冷得骨頭都縮成了一團。陶志強沉著臉,像做著某種異常莊嚴的事情,脫了衣服,鉆進三妹的被窩,將那個像金屬一樣冰涼的身體緊緊地摟住。
快到中午的時候,陶志強才打開了門。三妹跳河的事,早就傳開了。工人們黎明前把三妹送回來的時候,很多街坊就被鬧醒了。當陶志強提著菜籃出門時,許多人就圍住了他,同情地問三妹是怎么回事。說實在的,三妹為啥要跳河,陶志強也并不完全知情。他只了解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原因。都到這時候了,他不想隱瞞,再隱瞞他就沒法過下去了,于是他把陶科和陶學那次回來見他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給街坊們講了。
街坊們都為他抱不平:“你再婚是受法律保護的,你兒子奈何你不得!”
陶志強說:“是呀,我知道?!?/p>
街坊們又說:“就說這套房子,你兒子們最多也只該繼承他們媽的那一半嘛,未必他們有權把整幢房子都拿走?跟三妹結(jié)婚過后,你干脆把這幢房子賣掉他媽的,你就拿走你那一半錢,隨便在南街西街,都能買更好的一套房!”
陶志強又說:“是呀,我知道。”
這些事,他全都知道,但他怎么也做不出來。
接下來的兩天,三妹的病基本上好了,可是,隨著她病情的好轉(zhuǎn),陶志強內(nèi)心的痛苦也就越加深沉。他在掙扎,在他茫然的靈魂里,這種掙扎幾乎是無望的。
又過一天,曾經(jīng)幫他帶過信的老張,從縣城又給他帶回一條消息:明天,也就是星期六,他大兒子陶科將回家來,強行把三妹趕走。
聽到這個消息時是下午三點左右,陶志強古怪地朝老張笑了一下,又望了望濃云密布的天空,就步履蹀躞地往回走了。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他又獨自走出家門,找老張去了。他對老張說:“老張,我想請你辦件事?!崩蠌堈f什么事你說吧。陶志強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老張聽后,半天不語。陶志強說:“老張你不答應我就算了,你不要告訴別人。”老張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不是不答應你,我是在想,你老陶是個好人,可是你做好人做得太過了……實話說,做好人做得太過,我不知道還算不算好人。”
這幾句話,字字說到陶志強的心窩子里,他的眼眶濕潤潤的,說:“老張啊,我哪算好人?我連一個走投無路的人都沒法子搭救,叫啥好人呢?我簡直就是個壞蛋!”
老張緊緊地握住陶志強的手,肩頭聳動著,“老陶啊,像你這樣的好人,天底下難找呢!我剛才那么說,是痛你,真心實意地痛你……你放心,今晚上我一定把你跟三妹送走,不管把你們送到哪里,我就當不知道那回事,連我老婆我也不告訴?!?/p>
陶志強從荷包里摸出兩串鑰匙,說:“這兩串鑰匙我先交給你,我手里還有一串,走的時候我再交你。你一定記住,給我那三個兒子一人一串鑰匙,都由你親自交到他們手里,要不然,陶科和陶學會霸占那幢房子的,老三老實,斗不過他的兩個哥哥?!?/p>
說到這里,陶志強淚水漣漣。
老張收下鑰匙,也背過身去擦眼淚。
陶志強點上煙,將煙蒂緊緊地咬住,說:“來你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件事,我真想一把火把那套房子燒掉!”由于聲音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像薄薄的刀刃一樣割人?!翱墒俏夷哪茏瞿欠N傷天害理的事呀,那房子不僅是我的,還是國家的文物,再說,我那房子燒起來后,肯定要把別人的房子引燃……我好壞在政府機關工作了幾十年,也該分得出個輕重啊”
老張愣了一下,說:“對,老陶你說得對,這人嘛,一輩子活個啥呢,活出個良心就行了。你回去準備吧,我按時開上快艇去你說的河面上等你們?!?/p>
子夜時分,陶志強和三妹帶著簡單的行囊出了門。由于三妹堅持要去紅瓦房看看,讓老張在寒風勁吹的河面上多等了半個多小時。紅瓦房并沒鎖,里面空空蕩蕩的,三妹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又朝著她故鄉(xiāng)的方向跪下去,磕了幾個頭,才起身走了。
見到老張,陶志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最后一串鑰匙交到老張手里,然后,老張啟動馬達,向上游快速駛?cè)ァ?/p>
割人的河風掀動著陶志強的衣袖,也掀動著他波濤起伏的內(nèi)心。他知道,從此以后,他和三妹就走上了漂泊的路。對此,陶志強并不悲傷。他甚至有些亢奮。他遵守了一輩子的秩序,為獲得別人的所謂敬重,做了一輩子的“好人”,現(xiàn)在,他要做一回自己了……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