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送蘋果給二丫吃的少年卻被卷進了殘殺二丫的罪惡中,他在罪惡中泯滅了童貞的善良。
清清的早晨,少年早早地起了床。天還沒放透亮,可那氣味無疑是早晨的氣味了,成片的云已經(jīng)在少年的心里飛了。早晨有什么明顯的標志呢,那風(fēng)冷得像根針吧,直接刺進腳丫子里去。其實春天已經(jīng)來了呢,可少年太年輕,敏感不到季節(jié)的變化。小樹上已經(jīng)飛出來細小的花兒,再過幾個月,就會蓬勃得乳房一般:再一晃眼,結(jié)出盛大的果子,少年一伸手就夠到了。少年就這樣長大了,胳膊上疊起一塊一塊的小疙瘩??蛇@些果子是拿出去賣的,換錢買大米、布和肥肉,哪夠少年吃呢?少年餓著!
這是80年代一個普通的早晨,在安徽的二壩窯場。少年早早地起了床,肚子里空蕩蕩的,嘴里淡出好多鳥來。院子的角落里停著一個臟兮兮的醬缸,蒼蠅倒不怕冷似的,起得還要早;少年掀起醬缸的蓋子,幾十只蒼蠅嗡嗡地扎過來,有幾只落在了少年油滋滋的腦袋上。窯場澡堂的鍋爐壞了一個月,少年有一個月沒有洗澡了。少年抄起水瓢,舀了一小碗豆瓣醬,蹲到院子里默默地吃去了,心里納悶,肚子里一丁點油水沒有,怎么頭上倒冒出許多的頭油來?少年只在過年時能吃上油炸年糕。蒼蠅也油油的!
少年沒有父親,少年的母親是勞改釋放人員!少年該著受欺凌罷,沒有!少年的母親臉盤大大的,大得像黑夜吶;胸脯也大,大得像遠處的油菜地。黑夜下的油菜地,有刺鼻的香味,渾身汗味的男人一踏進去,胸中也悶出鳥來,眩暈了!少年的母親是二壩窯場五朵金花之首哩,少年也覺著母親好看呢。母親閑不著的,不知從哪里弄來了葡萄籽,夏天葡萄架綠了又紫了,把少年的半邊天遮?。荒赣H坐在葡萄架下納涼,穿著舅舅送的花裙子,白白的肉把天光都照亮了!少年給母親扇蚊子,仰頭問:“大大,金花是什么花來?”母親忙著拍蚊子,蚊子太多,火繩不管用!手拍腫了,花裙子沾上了曖昧的血跡,母親笑呀:“金花是苦菜花咧,見天荒著?!鄙倌晖高^蓬著的葡萄架,瞅見亮晶晶的星星,他很奇怪,苦菜花又是什么花來?
少年的母親是勞改犯,少年該著抬不起頭罷,倒沒有!二壩窯場的工人全是曾經(jīng)有罪的人,這本來就是個勞改農(nóng)場嘛。窯場沒有門,全是改造后的良民,犯不上跑,還有著一份國家工資,低,可夠活啦!場外石牌坊上雕刻著“二壩窯場”四個大字,筆觸蒼峭怪異,不知出自哪個民間藝人,有黃庭堅的風(fēng)骨。牌坊上爬著青苔,四個字滲出霉?jié)n,少年的視野越不過這石做的牌坊。不在母親和狗身邊時,他的心變得像石頭一樣的硬,十幾年了,少年只去過舅舅的城里一次!少年恨舅舅,他在夢里喊:“阿黃,快跑!咬他!咬這個壞蛋!”舅舅的小腿被他的阿黃撕得七零八落,鮮紅的肉飛濺在空中,墜落在阿黃的大嘴里。這是少年的夢,少年的狗阿黃也餓著呢!餓得眼淚汪汪。
少年的母親是勞改犯,少年的鄰居也是勞改犯!女鄰居是少年的語文老師,男人是大學(xué)教授,餓死在另一個勞改農(nóng)場了!女鄰居的面皮寡黃,又矮又瘦,嘴巴又長又尖,念起課文像呱呱叫的烏鴉,討厭死了。少年有多厭惡女鄰居,就有多喜歡她的女兒二丫。二丫比少年大好幾歲,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也在窯場做臨時工,拉磚,拉得肩膀脫了皮。說到底,窯場的孩子有幾個能走出去呢?二丫水靈靈的,一點兒不像女鄰居;二丫喜歡唱歌兒,少年清早起來,是為著聽二丫唱歌。二丫把臉和脖子洗得白白的,放聲唱起來:“人間的日子苦喲,倒不如做那天上的鳥兒;人間的日子難喲,倒不如做那水中的魚兒;人間的日子累喲,倒不如做那田間的水蛭兒……”少年豎著耳朵聽啊聽啊,聽個不夠;阿黃也豎著耳朵,阿黃也喜歡二丫!少年心想,原來苦菜花像二丫哩。
少年想和二丫談心!他著急呀,菜園子里的韭菜怎么還不長大呢?可不,眨眼間春天來到了,來得那樣快!少年用鐮刀割下一茬鮮嫩肥綠的韭菜,用草根扎好,這就給二丫送去。聽人說,吃韭菜長力氣,二丫用得著,二丫會喜歡!二丫越長越好看了,少年哪里敢細看二丫,他低著頭說:“二丫,我大大讓我送你的。她說,韭菜是苦力人的糧食,你多吃點!”二丫正梳著頭,忽然羞紅了臉,“謝謝你大大!可姐姐要走了!”
少年早早地起了床,呆呆地坐在菜園子里。大片大片的磚坯在黎明中漸漸地露出,灰蒙蒙的,好像巨大的棺材。窯場是荒涼的,公雞叫了,青蛙響了,狗兒吠了,世界將這里遺忘了!少年的母親不知什么時候坐在少年身邊。少年說:“大大,我心里難受?!蹦赣H溫柔地摸少年的頭,“兒啊,我在攢錢哩,明年你上高中,大大給你買得起自行車了。高興吧?”少年搖搖頭,“大大,你沒二丫她大體面?!薄按蟠?,二丫她大是政治犯,你是小偷!你為啥要偷公家的米?”少年的母親勞改前是小鎮(zhèn)糧店的售貨員。少年的母親嘆了口氣,“我不偷米,你就沒那個舅舅了?!?/p>
二丫遠嫁前的早晨,天空降下大霧,狗們也起得大早,汪汪亂叫。少年今天卻不想早起,他覺得累成了碎片,收拾不起。少年聽到阿黃用爪子使勁地扒門,少年像是沒聽見,翻了個身,又陷入到夢境里。阿黃不依不饒,跳到少年的破窗戶上,嘣嘣嘣,可憐阿黃是只啞狗!少年醒了,阿黃是溫順的狗,比他還知道難受。二丫要走了!少年再也睡不著了,以后再也聽不見二丫唱歌,少年再也不用早起,少年再也不會體驗早晨的秘密了!少年跪在床底下,找出藏了好幾天的蘋果,送給二丫路上吃罷。蘋果是青的,可還新鮮,大大說那是很遠的路。
少年手握蘋果和阿黃向菜園子走去,霧降在身上,少年真是失魂落魂。殺人的事就這樣發(fā)生了!
少年趕到時,這事已經(jīng)做到一半。在濕迷迷的霧中,少年也分明看清了二丫伸在空中的兩條白腿。那個男人用手揪住二丫的頭發(fā),她的上半身就淹沒在草堆里了。她肥沃的乳房時不時地從草堆里冒出來,一顫一顫的,像兩朵荷花!男人的褲子褪到腳邊,兩瓣屁股撅在空中。男人聽到聲響,轉(zhuǎn)過臉,和少年四目相對。少年忍不住向后退去,低聲喚著阿黃,“去,去拿鐮刀來!”
男人蔑視地笑著,繼續(xù)用力,把二丫的腿架得更高,像兩支啞默的高射炮。男人把陽具抽出的瞬間,少年突然發(fā)現(xiàn)霧已經(jīng)散去,他看見二丫黑乎乎的陰部,中間一朵暗紅對著他敞開……男人又把陽具送了進去。少年渾身發(fā)抖,下身一會像冰一會像火!男人結(jié)束了,穿起褲子,冷冷地拍著少年的肩膀,說:“兄弟,該你啦!”少年淚眼模糊地掰開二丫的雙腿,好像又一次聽見二丫輕脆的歌唱。少年在苦澀的歌聲中,一次又一次地將稚嫩的陽具推進二丫身體。最后少年也戰(zhàn)栗著放聲歌唱了!
阿黃銜著鐮刀跑來,放下,呼哧哧地喘氣,阿黃老了!男人把二丫拖出來,這時少年認出他,是窯場騎自行車的郵差!二丫從昏迷中醒了過來,睜大眼睛看著兩個男人,她將目光放在少年身上,少年低下頭。男人狠狠地扇了二丫幾個耳光,二丫頭一歪,嘴角流出了血。不知什么時候,霧又起了,將血打濕。男人從地上拾起鐮刀,麻利地砍下了二丫的頭。兩只蘋果滾落在草堆上,不見了。少年哆嗦著吻了吻二丫還張著的嘴。男人從自行車架上取來用破手絹包著的一塊臘肉,遞給少年,指著無頭的二丫說:“本想送給她?,F(xiàn)在不用了,你拿回去!”
少年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把臘肉拎在手上,又用破手絹擦干鐮刀上的血。午飯是韭菜炒臘肉,少年的母親邊吃邊笑,說:“還是去年過年吃的臘肉吶!真好吃?!鄙倌陮δ赣H說是撿來的。二丫出殯時,母親沒讓少年去,說:“這丫頭死得不吉利!”
很多年過去了!石牌坊早炸掉了,窯場解散了。窯場的人都去了哪里,少年又去了哪里,沒人知道。至于二丫,人們早把她忘了。
春天和以前一樣,卻溫暖著不一樣的人群。
作者簡介:
陳笑黎,女,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多篇,部分作品分別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并被小說排行榜收錄在冊。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