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赫伯特·喬治·韋爾斯的《世界史綱》自一九二○年首版問世后，多次再版。中國出的漢譯本最近版本是根據(jù)一九七一年美國多布爾迪公司的英文版翻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一個譯本，封面上標有“第十五版”的字樣，我猜測可能是指在國外的“第十五版”，但又覺得不是十分確定，因為“國外”大了，是美國多布爾迪公司的第十五版，還是所有英文版的“第十五版”，抑或是什么別的概念上的“第十五版”，書中沒有說明。

中文版最初始的版本據(jù)說是一九二七年由梁思成、向達等人翻譯，梁啟超、王云五、竺可楨等校訂的商務印書館版，我近日方得借閱這個版本，其中王云五的序言指出，此版是根據(jù)一九二三年和一九二六年兩個英文版本參照譯出的，而韋爾斯本人的序言則是為其第三版做的序。我最早讀的版本是一九八二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由吳文藻、謝冰心、費孝通等人翻譯的版本。近來，坊間又有多個版本的《世界史綱》出現(xiàn)。廣西師范大學二○○一年出版的上下兩卷《世界史綱》除加了一篇代序外，譯者、內(nèi)容與一九八二年人民出版社版本完全一樣。另外，在書店的書目查詢電腦上看到有燕山出版社的一個版本，只是未嘗見到其書。據(jù)說《世界史綱》出版后，因其篇幅過長，一九二三年韋爾斯又推出了一個簡化本《世界簡史》。目前，這本《世界簡史》在中國也有多個譯本問世，我見過安徽人民出版社二○○三年十二月的版本和貴州人民出版社二○○四年一月的版本，書名都叫《世界簡史》，但譯者不同。陜西師范大學二○○六年一月出版的中英文對照《世界史綱》，作者仍是韋爾斯（該書譯作H.G.威爾士），但內(nèi)容比較簡略，與一九八二年人民出版社版本對照發(fā)現(xiàn)篇章結構均有不同，因而推測可能也是韋爾斯的那個簡化版《世界簡史》。

一位非專業(yè)歷史學家寫的歷史書，在國內(nèi)外反復再版，暢銷八十多年之久，說明書寫得確實好，受到不同國度、不同時代人們的認同。但再好的書也畢竟是八十多年前寫的東西了，按某種約定俗成的標準，此書不算是“古”書，也算是“舊”書了，而要真正讀懂古、舊書，若沒有適當?shù)囊龑缀踝霾坏?，遺憾的是國內(nèi)各個譯本均沒有這樣的引導。雅利安人問題就是筆者讀此書遇到的一個困惑，至今雖然略有所解，但仍不能說是根本解決，故拿出來就教于方家。

《世界史綱》中多次提及雅利安人和雅利安語，人民出版社版本第四編第十九章標題就為“史前時期的雅利安語民族”（商務印書館一九二七年版本是第二十章，譯為“未有文字以前操雅利安語之民族”）。照韋爾斯的定義，雅利安語就是印歐語。他意識到語言與人種的分離，指出同樣講雅利安語的赫梯人就不是雅利安人，所以，照他的定義，雅利安人就是講印歐語的白種人（即他說的迪諾克種人），古希臘的邁錫尼文明和古典文明是雅利安人創(chuàng)造的，克里特文明是原土著居民創(chuàng)造的。而我在查詢其后各個版本的世界歷史專著或教材中，均未發(fā)現(xiàn)提及雅利安人一事，特別是談到古希臘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時，均用阿卡亞人、多利安人等具體的稱呼，只有在談及印度、波斯時，才含糊地有所提及，但也語焉不詳。查《辭?！酚醒爬踩诉@一詞條，全文如下：

雅利安人（Aryans），歐洲十九世紀文獻中對印歐語系各族的總稱，從印度和波斯古文獻的比較研究中推知，遠古在中亞地區(qū)曾有一個自稱“雅利安”（Arya）的部落集團，從事畜牧，擅長騎射，有父系氏族組織，崇拜多神。公元前二千年至一千年間，一支南下定居印度河上游流域，一支向西南進入波斯，另一支遷入小亞細亞。自十八世紀歐洲語言學界發(fā)現(xiàn)梵語同希臘語、拉丁語、克爾特語、日耳曼語、斯拉夫語等有共同點后，即用“雅利安語”一詞概括這些語言（現(xiàn)通稱印歐語系語言），講有關語言的各族統(tǒng)稱“雅利安人”。種族主義者，尤其是德國納粹分子捏造“雅利安人”是高貴人種，并以當代具有某些體質(zhì)特征的人群是所謂“純粹雅利安人”的嫡親等讕言，為其種族主義理論張目。（《辭?！芬痪啪啪拍臧?，1641頁）

《辭?！飞系倪@個解釋讓我推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出版的世界歷史書中，為避免與種族主義的牽連，基本上都不再提雅利安人這個統(tǒng)稱，只具體講是哪個民族或國家的人。關于韋爾斯，目前見到的介紹均說他是個左翼的進步作家，采訪過斯大林和列寧，《斯大林選集》中有與他的對話留存。從他的一貫思想傾向來看，他不是個種族主義者，但他書中的一些說法卻與種族主義者的理論頗有近似之處。例如他如此寫道：“從公元前九世紀以后的六個世紀中，世界的歷史其實就是雅利安民族如何發(fā)展強大，最后又如何征服整個閃米特人、愛琴人、埃及人等的古代世界的歷史。從表面上看，雅利安人取得了完全的勝利，但是在思想和制度上，雅利安人與閃米特人和埃及人的爭斗不斷，在其掌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一斗爭仍在繼續(xù)著。準確地說，這一斗爭事實上貫穿了之后人類的整個歷史，直到現(xiàn)在，它也還在以某種形式繼續(xù)著?！保ā妒澜缡肪V》，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六年版，106頁）這段話與希特勒說的日耳曼人（雅利安人）與猶太人（閃米特人）斗爭的歷史幾乎是同一種敘述。

再說一遍，我們判定韋爾斯不是種族主義者，也的確沒有證據(jù)顯示韋爾斯有種族主義傾向，但他為什么撰寫出一種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歷史敘述呢？我推測，這是由他當時面臨的歷史知識體系所決定的。韋爾斯寫作此書時是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他面臨的基礎歷史素材主要是十九世紀后期歐洲積累的文獻，在這些文獻中，雅利安人與閃米特人斗爭的歷史可能是一種主流觀點。因此，作為一名業(yè)余歷史學家的韋爾斯就未加批判地接受了這種既定的觀點，將其寫在自己的書中。他在世時，《世界史綱》的最后一版是一九四○年，當時盡管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爆發(fā)，但雅利安人問題與種族主義理論的關聯(lián)還不像“二戰(zhàn)”后那樣受到嚴重的關注，所以，韋爾斯本人沒有調(diào)整有關此部分的內(nèi)容。由此我們可以猜想，在“二戰(zhàn)”以前歐洲人編寫的世界歷史書中，雅利安人及其征服史是一種通行的公認的歷史敘述，希特勒表述的可能并不是什么與眾不同、特立獨行的觀點，而只是把一種大眾常識推理到極端，并用武力使之變成一種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行為而已，種族主義實際上早就浸漬在雅利安人創(chuàng)世紀的歷史知識譜系中，希特勒的言論不過是其合乎邏輯的果實而已。當然，這也僅是種推測，因為，我尚無精力與條件收集到一九四○年以前各種版本的歷史教科書，并加以比較研究。在此也想借《讀書》一角向上世紀三十年代受到歷史專業(yè)教育的老專家求證，是否真的如此？假使這個推測成立，那么第二個問題接著就出現(xiàn)了，新的歷史敘述（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讀到過的無論是源自蘇聯(lián)人，還是源自美國人、英國人的主流歷史教科書中的歷史描述）是何時產(chǎn)生的?又是怎樣與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前，也就是韋爾斯面對的歷史敘述劃清界限的？我想這已經(jīng)不只是個史學史的知識問題了，而是關乎我們接受的歷史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的問題。

當代法國哲學家?？略诳偨Y人類知識史時，發(fā)現(xiàn)人類的知識存在著四個截然不同的階段，他稱之為不同的“知識型”，即十七世紀中葉以前的前古典知識型、到十八世紀末為止的古典知識型、十八世紀后的近代知識型、一九五○年以后至今的現(xiàn)代知識型。他發(fā)現(xiàn)這些知識型間并不是循序漸進發(fā)展而來的，而是存在著“難以理解的非連續(xù)性”。而這些知識型是圍繞著特定的世界觀確立起來的，“這些知識型的盛衰并不與任何關于起源、發(fā)展、連續(xù)性和進步性的清晰敘述相一致”（《福柯十講》，大眾文學出版社二○○四年版，80頁）。通俗而簡單地說，人類知識史顯現(xiàn)為界限明顯的四個階段，每個階段都不是由上一個階段逐漸積累、發(fā)展而來的，而是一種思想或世界觀上的突變導致人們思想總體發(fā)生了變化，從而創(chuàng)造出新的知識體系。這一看法在直觀上很有說服力，因為不同時代的知識體系差距如此之大，就比如我們拿著一本韋爾斯的《世界史綱》，再拿一本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發(fā)現(xiàn)幾乎是在講述兩個世界的歷史一樣，前者說雅利安人的創(chuàng)造史，后者就沒提雅利安人這等事兒。套用?？碌母拍?，《世界史綱》是近代知識型的一部分，而《全球通史》則完全是現(xiàn)代知識型的產(chǎn)物了。但是，如果真的弄懂了雅利安人問題的來源，而且講清楚“雅利安語言”如何被“印歐語系”所替代的過程的話（當然還有很多其他類似的問題），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種知識型間存在著一種連續(xù)性，只是這個連續(xù)的過程沒有得到充分的敘述，顯得好像沒有關聯(lián)一樣。是?。≡囅胍幌?，我們?nèi)绻麅H讀過其中一本書，而且還將其當作是真實的歷史的話，那么，韋爾斯《世界史綱》的讀者就會認為希特勒只不過是表達了人們公認的一種常識而已；而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的讀者就根本不理解，希特勒怎么能炮制出一種種族主義并讓千百萬有著良好理論思維的德國人上當受騙的。這時也真就說不清是兩個時代決定了兩種歷史敘述，還是兩種敘述決定了兩個時代！無怪乎，才力天縱且以下死功夫做學問著稱的福柯都坦言對知識型變化的原因無興趣了！

不過存在總是存在，如果這個轉(zhuǎn)折的過程被補敘上的話，那么兩種知識型之間的連續(xù)性不就揭示出來了嘛！事情也許并不復雜，我想，只要在再版的《世界史綱》的相關章節(jié)中由編譯者加上一篇詳細的注釋，詳細說明雅利安人問題的由來和現(xiàn)狀，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由此看來，中國人傳統(tǒng)做學問的注疏方法倒是保存歷史敘述連續(xù)性的有效辦法。不過，做注者一定要真正經(jīng)歷過這種知識型的演變才能真正說得明白。我想只有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學習世界歷史、現(xiàn)在仍然研究世界歷史的學者才能比較清楚地說明這個問題。我在這里所描述的只是一種推測，畢竟我們不是當事人，事實上，正是由于當事人的“缺位”或“失語”，才為?？聞澐帧爸R型”提供了明晰的定義“邊界”，一當所有失去的敘述全部增補上時，?？逻€會堅持他那種先驗主義的看法嗎？我卻相信，只有能連續(xù)起來的歷史才是真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