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十·十六
三十年前遇見陳映真
與大陳相熟、結(jié)交,頭尾三十年。一九七七年二月五日,他和麗娜結(jié)婚,因為互相不熟他并沒給我喜帖,那時候他租住永和,我尋著前一年暑天在臺北市百齡路梁景峰家啤酒晚會互換的備忘,邀他來訪,他牽著燕爾新婚的妻子,新郎和新娘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時,還散發(fā)著蜜月的甜喜。不久,他搬去松山高中附近的永吉路,還是租房,麗娜如果留我們用餐,從廚房端上餐桌的,大約都是她最拿手的蓋飯,也就是一般人通稱的燴飯,簡單扼要明白。
大陳在忠孝東路大陸大樓美商溫莎藥廠辦公室當(dāng)行銷經(jīng)理,領(lǐng)一份工資和麗娜度著出獄后的小日子。他坐牢前在瑞輝藥廠上班,綠島回來,并沒重作馮婦。我常在近午時分掛電話給他,從板橋趕上他辦公室的午休,看到我,溫莎提供的便當(dāng)他總是輕輕推到桌旁,打開抽屜取出銀行賬本塞進(jìn)褲子后袋,起身,說走。付咖啡的簡餐,兩點結(jié)束。他說他不懂詩,話題里于是鮮少談詩。對于一位出身英文系專業(yè)的人,說不懂詩想來是一種謙詞,他只是一直傾心把興致與熱情專注在小說上面,無暇顧及詩了。但也并不盡然,那篇《期待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早早地發(fā)表在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創(chuàng)刊號的《草原雜志》,就可了然他對詩的一番殷切之情。他分別于一九八一年、一九八二年、一九八三年為蔣勛、施善繼、吳晟三本詩集所寫的三篇序文,允為當(dāng)代臺灣新詩的精簡史,自由派們仿佛視若無睹,自由派們依照現(xiàn)勢會繼續(xù)掩耳盜鈴下去。
記得“中壢事件”翌日,他轉(zhuǎn)述了親臨現(xiàn)場直視事件的過程,他敘事的神情溢滿對于變革社會的憧憬,兩只眼瞳的四周仍炙燃中壢分局火燒警車的余焰,并且夾雜著當(dāng)?shù)貒^民眾積郁的憤懣?!包S昏,天漸漸近黑,萬一戒嚴(yán)令下達(dá),我這名身份證上蓋有列管印記的紅色異議分子怕會惹禍上身,我收回視線離開現(xiàn)場?!彼f。
他在溫莎上班的時間算來短暫,竟是我與他見面次數(shù)最為頻密,時間最為悠長的一段。我無兄尊,大陳的親藹通過書就的小說、文論、時評強力吸引我,晉為莫逆。
他無數(shù)的言談中有一句名言,“沒有意識形態(tài),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
一九七八年在麗娜媽媽陳伯母的建議與牽引下,分期付款買了中和南勢角現(xiàn)址,二十坪兩層眷村的房子,所有的窗門皆悉木制。他每天早晨都會牽著一條撿來飼養(yǎng)的不再流浪的狗,走去屋后山上的國民小學(xué)散步。他搬來南勢角;近在咫尺,我徒步急走八分鐘,緩行也僅需約一刻,他與麗娜來或我們?nèi)?,便是極為日常的社區(qū)活動了。
二○○六·十一·一《將軍族》歷劫彌新
遠(yuǎn)景出版社一九七五年十月,一口氣同時出版陳映真的兩本小說集:《將軍族》與《第一件差事》。那一年七月,蔣介石去世,陳映真接到特赦令假釋出獄,上距一九六八年五月被警總保安總處逮捕收押,十二月軍事法庭判刑十年定讞,他坐牢實際已經(jīng)足足七年有余。兩本小說集其中的《將軍族》,于隔年年初遭警總查禁,速度之快不及半載,國民黨的威權(quán)壓制隱隱進(jìn)入倒計時的強弩之末,查禁書刊的行動正好反襯了它內(nèi)在漸漸失據(jù)開始驚慌失措。警總查禁的公文冠冕堂皇,骨子里假釋三年期間,也就是少關(guān)的這三年,警總不屑讓他太愜意,肉體不得不松綁了,但思想還是要加以牽制,隨時干擾,不準(zhǔn)放肆,免得他在獄外過分自由逍遙。
《將軍族》這篇故事發(fā)生在一個樂社的西樂隊里,那個年代有這么一種行業(yè),專門為喪家伴吹喪禮配樂,整套告別式以及喪家沿途的出殯行列,一路吹吹奏奏送達(dá)墓地,男女隊員兼有,他們都是社會結(jié)構(gòu)里底層階級的成員。旋律勉強齊整,大鼓與小鼓的鼓點子,聽起來不怎么利落干凈卻添增了幾些街巷鄰里的哀愁,個別吹手走音常有,樂器也并非支支都用桐油擦得閃亮,有些銅管喇叭甚至碰撞得凹凸不平。但那年代喪家的哭聲與淚水相對真誠,比較多發(fā)自肺腑,不像晚近,自從《孝女白琴》出現(xiàn)在市場以后,連跪地叩拜、呼天搶地都輕松可以請人扮演替代。
陳映真把小說擺置在一個音樂流動的氛圍里,把與音樂有關(guān)的意象植入小說,最早便是這篇發(fā)表于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五日《現(xiàn)代文學(xué)》十九期上的《將軍族》。五個音樂意象分別來自五首歌曲:《荒城之月》、《馬撒永眠黃泉下》、《游子吟》、《綠島小夜曲》、《王者進(jìn)行曲》。二○○四年九月下旬,林懷民以陳映真小說入舞,舞臺上舞者跳動殯葬樂隊的群像,似乎并沒有聽見這五首歌曲的片段或任何一組樂句,編舞家應(yīng)該有他自己的設(shè)計,閱讀小說與觀賞舞蹈產(chǎn)生了兩種殊異的效果。無論是東洋的、美國的,借用勃拉姆斯在《學(xué)院節(jié)慶序曲》里四首學(xué)生歌謠其中一個旋律填入孟郊的詩,或是至今作曲與作詞兩者均有待查考確認(rèn)的《綠島小夜曲》,或也許是小說家自擬的《王者進(jìn)行曲》,五個音樂意象,隱匿著小說家幽微豐富呼之欲出的暗喻?,F(xiàn)、當(dāng)代臺灣的歷史時空交織在這五首歌曲的經(jīng)緯之中,更迭起伏隨韻飄送。
伊們開始吹奏著把節(jié)拍拉慢了一倍的《馬撒永眠黃泉下》的曲子。……
也是將節(jié)拍拉長了一倍,仿佛什么曲子都能當(dāng)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節(jié)拍子,全行的,……
兩岸三地至今也還沒誰寫過安魂曲,這個別出心裁的“把節(jié)拍拉慢(長)了一倍”的巧思,輕易美好地暫時解決了這個問題。安魂曲究竟要安誰的魂呢?肯定是安活人的魂,終究不是安死者的魂,死者是永遠(yuǎn)也聽不見任何聲響的了。這樣,人們便可以按照庶民的思維,隨心所欲編排自己的安魂曲,而不必勞駕莫扎特、勃拉姆斯或佛瑞等等。
三角臉與小瘦丫頭兒則成了當(dāng)代臺灣兩個家喻戶曉的小說人物。小瘦丫頭兒,十五六歲被家人一賣再賣,臺灣東部后山的小女孩;三角臉東北人,年過四十,內(nèi)戰(zhàn)后隨國民黨軍隊來臺,領(lǐng)了退伍金的老兵,小說家讓兩個人在《將軍族》里粉墨登場,三角臉與小瘦丫頭兒兩個角色,非僅是陳映真小說中具體而微的典型人物,放眼望去,他們皆活生生行走在臺灣社會的脈動里,有血有肉有姿有影。臺灣這個畸形社會,有一部分是以他們?yōu)榛?,以他們的沉默建立起喧囂虛無巨大的欺侮。依據(jù)他在自剖《試論陳映真》一文中所述:
在《將軍族》中,兩個飽經(jīng)挫敗和凌辱的卑屈的人物,把光明和幸福的人生寄托在一個神秘的渺不可知的未來世界——來生……
在《將軍族》中,無力和巨大的現(xiàn)實對決的兩個卑微的人物,以其生命的破局去尋求“來生”的幸福……
《將軍族》中的三角臉和小瘦丫頭兒,便是因為同是社會中淪落的人而互相完全的擁抱著……
陳映真對理想顏色的憧憬,在小說里用了兩處象征,寄寓了他一生絕不氣餒,歷劫彌新的堅持與祈望;
用一個紅漆的破乒乓球,蓋住伊唯一美麗的地方——鼻子……
鴿子們停在相對峙的三個屋頂上,恁那個養(yǎng)鴿的怎么樣搖撼著紅旗,都不起飛了。它們只是斜著頭,愣愣的看著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舊只是依偎著停在那里?!?/p>
二○○四·九·三十我的陽臺
東經(jīng)一百二十度三十分,北緯二十四度七十五分,我居所的方位,在地球儀上轉(zhuǎn)動的大臺北地區(qū)南端,海拔五百五十米。
只要有風(fēng),懸浮微粒刮得比較稀少,站在二樓陽臺朝西北遠(yuǎn)眺,視線俯角瞬間凌越臺北縣土城、三峽(畫家吳耀忠墓葬該鎮(zhèn))、樹林、鶯歌(出沒在陳映真小說中的“鶯鎮(zhèn)”),跨入桃園縣境,大園機場每一只巨鳥的呼嘯歷歷在目。特別是在夜晚,間隔五到十分鐘,會有一個航班自左向右翩翩而降,跑道燈烈焰炙亮迎迓,有時恰巧碰到塞機,幾只巨無霸在遠(yuǎn)空悠悠盤旋,等待塔臺訊號準(zhǔn)備著陸。
大園機場近在咫尺,它吸住我的視線,我居然與他無端親熱了起來,我終于得以利用這個私密的地理位置,凝視《我的弟弟康雄》,也即是康雄他哥哥陳映真的行旅。這幾年,他驛馬星大動,演講、開會,春天駐校作家,夏天看病,大園機場出出進(jìn)進(jìn),他只要通告哪一個航班,我站在陽臺可看準(zhǔn)他風(fēng)里竄進(jìn)昏天,雨里閃回黑地。
《我的弟弟康雄》有誰還沒有讀過?
康雄從小說公刊于《筆匯》一卷九期的一九六○年一月起算,不覺間他自殺距今已四十四個寒暑。康雄的墓石一直隱匿在時間漩渦的深處,康雄尸骨上的荒湮蔓草早蔓延成了一座小小的森林,這座孤懸在心靈的墳冢,一點兒也不愁空洞的人會前往憑吊。
十八歲康雄,因為在小說里過早逝去,使得他無緣在他哥哥陳映真系獄時,為顛躓的哥哥送行,甚而至常去鐵窗邊,對著柵欄,看看囚禁中的哥哥,看看五花大綁松解后戴著手銬腳鐐的哥哥。
《我的弟弟康雄》顯然不是經(jīng)書,也不必要將之與經(jīng)書模擬。然當(dāng)他被一個二十三歲的早慧青年形塑完成,這個康雄已經(jīng)是一個實體,馱負(fù)著他哥哥魂靈的驅(qū)策,滲入人群。但人們卻終將愕啞,為何多年后,竟是康雄那雙無形的手,把他哥哥推進(jìn)非理的黑牢。這篇五千字的小說,若單獨精印制成靈巧的小冊子,除了引人驚嘆,也將成為人間的一聲慰安。經(jīng)書都總那么厚重,小冊子卻輕盈好握,任人隨身攜帶無所不在。
小說家的班機在停機坪升火待發(fā)。我站在陽臺對著機場方向翻開《我的弟弟康雄》。
那時候我的弟弟康雄在他的烏托邦建立了許多貧民醫(yī)院、學(xué)校和孤兒院。接著便是他的逐漸走上安那琪的路,以及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等待?!?/p>
康雄的姊姊如是說,站在陽臺我朗讀起來。
飛機向上爬升,沒入云層。
……終其十八年的生命,我的激進(jìn)的弟弟康雄連這樣一點遂于行動的快感都沒有過。我這虛無者,卻沒有雪萊那樣狂飆般的生命。雪萊活在他的夢里,而我只能等待一如先知者?!?/p>
康雄的姊姊與康雄如是呢喃,我放聲朗讀。
小說家坐在機艙里肯定聽不見我的聲音,天地如斯遼遠(yuǎn),我的陽臺與大園機場遙距五十余公里。無妨,我繼續(xù)往下朗讀……
激進(jìn)的康雄,連一點遂于行動的快感都沒有過。是嗎?
鬼使神差,小說家在一九六八年底被判刑十年(謝天謝地,好在沒判極刑!否則多了一縷冤魂)。穿上囚衣,戴上囚帽,被狠狠地拋到親人家園摸不著看不見的孤島。十八歲的康雄逝后八年,三十一歲的小說家終于有了頂替康雄遂于行動的快感。原來康雄并不蒼白呀,康雄的形象已近乎于德國詩人席勒論及的美——“振奮性的美”。
至于烏托邦,它原本就是個“沒有的地方”,人盡皆知??敌壑洳豢啥鵀?,要在其上建貧民醫(yī)院、學(xué)校、孤兒院,倒也絕非空想,這些硬件設(shè)施一旦落成,那就是實實在在的有托邦,而這個有托邦并非康雄獨勉其力即可竣事。
自以為否定了一切既存價值系統(tǒng)的、虛無的康雄,在實踐上卻為他所拒絕的道德律所緊緊地束縛著。他無由排遣因這種矛盾而來的苦痛而仰藥自殺了?!?/p>
小說家如此叨叨自語。這不禁讓人們詫奇,不用窺視要直面,如今的世道,道德律是什么?
今夜,小說家的航班即將歸返,無論如何,機艙內(nèi)的他是萬萬聽不到我的聲音,書依然完好攤開,我站在陽臺對著機場的夜空朗讀:
富裕能毒殺許多細(xì)致的人性,貧窮本身是最大的罪惡……它使人不可免的,或多或少的流于卑鄙齷齪……
康雄的日記這樣記著。
有誰還沒有讀過《我的弟弟康雄》?若然,讓康雄遺憾吧,讓小說里那位以第一人稱敘述故事者——康雄姊姊遺憾吧。遺憾既然從古至今充充塞塞,那就把它還給塵寰,還給時代,還給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