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女詩人泰皓瑞(Tahereh Saffarzadeh)在愛荷華兩年(一九六七——一九六九)。一九六八那年,羅馬尼亞小說家易法素克(Alexandru Ivasiuc)也在愛荷華,是第一位從羅馬尼亞來的作家。易法素克曾因反對蘇聯(lián),于一九五八年在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被捕,判刑五年。三年后,可以釋放出獄了。牢門打開,他到監(jiān)獄辦公室去辦手續(xù)。一個女人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易法素克。她看看名單,又看看他說:不行!你還不能出獄!他又回到牢房。半夜來了一紙命令,說他將放逐一輩子!第二天,他被押到一個荒島,又待了一年多,才得到自由。妻子已經(jīng)離婚嫁人了,因為他是政治犯。
我愛我的國家,我贊成社會主義。但我們必須獨立,必須自主。他告訴我和Paul。
他那地下牢房在丹波非達河(Dambovita River)下面,天花板滴水,墻上總是濕漉漉的。他在上面寫詩,寫一行,看著它模糊下去,滴到地上。再寫一行。否則,他要瘋了。
他說:他們酷刑逼供的時候,不打你的臉,以免留下傷疤,作為見證。他們打你身體下半部,甚至電擊生殖器。易法素克笑了一下:別急,不會性無能。
泰皓瑞在一九六七年國際寫作計劃創(chuàng)辦的第一年,就來到愛荷華。那正是伊朗巴拉維國王專政的時代,對異議分子采取高壓手段,泰皓瑞便在愛荷華又留了一年。我剛離開臺灣不久,對當(dāng)年的白色恐怖心有余悸。我們對政治有相同的體驗。她父母早故,姐姐撫育她成人。一個女孩對自立自強的渴望,我也是深深了解的。結(jié)婚離婚,人世滄桑,我們都經(jīng)歷過了。她在愛荷華兩年,我們一起談人,談事,談寫作,也可一起大笑。
泰皓瑞濃眉大眼,調(diào)皮幽默。她對男性自有其不即不離的性感。我告訴她。
她笑笑說:有什么用?
我說:中國人有句俗話——英雄無用武之地。
她大笑說:愛荷華的男人,我還沒看上一個。
有一次,我們和另外幾個作家朋友同乘一輛車,有人講了個笑話,我大笑,別人停了,我仍然笑,笑得不能停止。那正是我心情非常低潮的時候。下車分手后,泰皓瑞打電話給我,說她回去后哭了。
為什么?我問。
你那笑簡直就是嚎哭??薜煤軅摹N叶?。
她給我看在愛荷華寫的一首詩:
我的表騙我
啄木鳥知道
我住在光禿禿的樹枝上
何必在印滿足跡的壁上
展現(xiàn)我不盡的語言
我的表永遠騙我
交通指標也是
停止——等待——不轉(zhuǎn)彎——左轉(zhuǎn)——右轉(zhuǎn)
有個思念我的人
不知道如何握我的手
如何撒謊
總是缺點兒什么
我永遠有點兒搭配不上
今天黎明在灰色柏油路上閑逛
我不該穿緞子鞋,也許
一九六九年五月初,作家們在愛荷華八個月之后,都要離開了。那晚泰皓瑞請我和Paul,還有易法素克和他的妻子荻塔,在她五月花公寓吃中東菜肴。荻塔瞪著大眼睛,馬尾頭,黑面孔,很嚴肅的一個女人。小小的廚房,正好容五個人。Paul帶進一陣春風(fēng),頓時熱鬧起來。他談到十二歲時幫父親修馬鬃的故事,連說帶做,非常生動。
馬的頭非常敏感,一碰它就會跳起來,Paul說。我就用繩子,一根很粗很粗的繩子,套住馬的嘴,使勁扭繩子,扭——,扭——,扭——,Paul兩手作扭繩狀,微微低著頭,兩眼直直盯著身旁的泰皓瑞,仿佛她就是要剃鬃的馬,盯著她的那雙眼睛透著防衛(wèi),盤算,挑釁。
Paul猛然一把抓住泰皓瑞的手臂。
好痛呀!她大叫一聲。我不是馬呀!
我們大笑。
Paul一面笑一面說:繩子猛地一下子扭緊了,馬痛得忘了剪刀!
易法素克雖然也笑,但透著點兒傷感。他那晚對每個人特別親切。泰皓瑞給他一杯咖啡,他一手拿過咖啡,一手捏著她手臂,望著她沉沉地說謝謝。他平時滔滔而談,那晚卻很少說話。第二天他就要離開愛荷華回羅馬尼亞了。
我和Paul午夜離開五月花。易法素克送我們到樓下大門口。他兩手搭著我和Paul的肩說:我非常高興認識了你們兩位。
假如你情況有什么不好的變化,想法告訴我們,Paul說。
我一定不斷寫信。假若半年沒我的信,便是發(fā)生事情了。
他匆匆說了再見,匆匆走了。
我和Paul轉(zhuǎn)身走出五月花,都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中午,泰皓瑞打電話給我。
我剛?cè)C場送走了易法素克。昨晚有事發(fā)生了,她說。
什么事?
很晚,很晚,易法素克和荻塔離開我這兒。我送他們到樓梯口,他們就住下面七樓,你知道。
我知道。
易法素克要我到他們房間去。我說太累了。
荻塔,他對她說。你先回房吧,我想和泰皓瑞談?wù)劇?/p>
我們兩人轉(zhuǎn)回我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坐下后,他突然脫下我的鞋子,彎下身子吻我的腳。他說:希望在我之前沒人吻過你的腳。
他說他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要我高興。他和荻塔之間并沒愛情,只是湊合在一起。但他也不能隨便對付她。荻塔是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有一次,我對易法素克說,他大概應(yīng)該考慮在美國留下來,她對他就非常冷淡。易法素克不考慮留下的事,她又好了。他離開我房間的時候,在門口要我說一句:我也愛他。我說不出口,沒有說。他只好走了。我很抱歉,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去機場送他。臨上飛機告別時,他深情望著我說:不要忘記我。
啊,泰皓瑞,我說。我沒想到他對你有這樣的感情。你本來很佩服他,說他很有才華。后來你又批評他自我中心。
很對!他對我那樣好,我真是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辦。華苓,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心情嗎?我從機場回來,看到他留下的敞開的空房,忽然渴望再見他!我要到羅馬尼亞去看他。我忽然覺得他才是我需要的人。
泰皓瑞天天等待易法素克的電話。他沒打電話,也沒來信。她終于離開愛荷華,經(jīng)過中國臺灣、香港地區(qū)和印度回伊朗去了。她不斷給我來信:
我剛到家。反復(fù)讀著你的信……
一回來就有不愉快的事。在我抵家之前,報紙上有人匿名寫文攻擊我,說我這樣一個作家不應(yīng)該說:愛荷華的生活,正是我需要的生活……你一定記得,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我回來后會遭遇一些困難……但我仍然相信愛荷華對于我,是一段非常重要的經(jīng)驗,對我的文學(xué)生涯非常重要……
……我現(xiàn)在的處境是,被禁出國。再見你的希望沒有了,我也不能去歐洲了。(不能解釋為什么。)此信是請人轉(zhuǎn)給你的……我在這個國家的生活非常困難,因為我的詩是創(chuàng)新的,因為我主持正義,那也反映在我的詩里。正義在今日毫無意義!……
你能來伊朗嗎?我在愛荷華的房東太太海墨絲就要來了。
快給我來信。
海墨絲太太今晚離開伊朗。非常高興她來了,我深深懷念愛荷華的生活,主要因為我們的友誼。我托她帶給你一面銀雕古鏡,你可掛在臥房墻上,朝夕看看鏡中的臉,我所看不到的臉……
龐德(Ezra Pond)死了。我哭了幾天(在我詩里也寫到了)。是否有關(guān)于他的傳記?他的詩集我全有。你說過會寄書給我,評論詩的書。這兒簡直找不到好書,任何文學(xué)藝術(shù)的好書,盡可能寄給我。這是我唯一需要的。
給我來信!
從沒這么久沒接你的信……
我的詩集在一個月之內(nèi)連續(xù)出了兩版。這在伊朗是驚人的現(xiàn)象。我已無心情來接應(yīng),只因為生活中種種困擾。關(guān)于他們對愛荷華的批評,我極力辯護??尚Φ氖牵麄円补粑以趷酆扇A的私人生活。我倒希望我在愛荷華干過更有趣的事!不僅僅是寫詩和讀書?,F(xiàn)在,顯然有些政治陰謀暗中傷害我。我絕不停止寫詩,絕不停止表達我對自由的信仰……
現(xiàn)在,我最大的渴望,就是再見你,和你談上幾天幾夜。
快給我來信!
……我失業(yè)了。因為他們堅持我保證某些條件才能出國。我拒絕保證,現(xiàn)在是我例行休假時期,他們無權(quán)做此要求。行裝已備,機票在手。我的處境非常困難,心情非常沮喪。失業(yè)是我這個作家對自由所付出的代價。給我來信吧,說點兒好聽的話吧。
過去幾個星期,是我有生以來最悲傷的時期。撫我育我的姐姐去世了。她突然倒下,只有四十六歲。我的悲哀一言難盡……在這種時刻,我渴望見你,渴望和你談話。因為你比任何人都能了解我的痛苦。我仍然不相信她留下我孤身一人……
給我來信!
你的信給我無上安慰。但無論什么都比不上見到你本人。我的信都是給出國的朋友帶出寄你,仍然不敢談?wù)撃壳暗奶幘场5矣肋h不會罷休。這個國家,世界上的任何國家,都需要我們這樣的人貢獻我們的藝術(shù),我們的言論,來說明人的困境,當(dāng)代人的困境……
告我易法素克和其他朋友的地址。你有他們的消息嗎?……
許久沒收到你的信了……
伊朗的情況時好時壞。整個國家浮躁不安。我又被大學(xué)解聘了,不能在大學(xué)教書了。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和外界直接聯(lián)系。告我你的電話號碼。告我易法素克和朋友們的地址,越多越好。別忘了給我你的電話號碼……
(此信寫于一九七七年,在她離開愛荷華八年之后。)
一九七八年五月八日。我和Paul從紐約坐火車去華盛頓。
Paul打開《紐約時報》,頭號標題:《羅馬尼亞大地震》。
Paul念給我聽:……一位詩人舉行酒會,很多作家和藝術(shù)家在場。地震時,全部死亡。地震的犧牲者,還有易法素克……
Paul,Paul!我抓著他拿報紙的手臂叫著。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易法素克!
泰皓瑞要去羅馬尼亞悼念易法素克,并探望荻塔。但沒獲得羅馬尼亞簽證。
就在那一年,伊朗爆發(fā)反對巴拉維國王專政的群眾運動,迫使他于一九七九年一月逃亡國外。同年二月,宗教領(lǐng)袖霍梅尼接管政權(quán),宣布成立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巴拉維十月從埃及到美國治病。憤怒的伊朗學(xué)生要求美國引渡巴拉維,遭美國拒絕。學(xué)生占領(lǐng)德黑蘭美國大使館,扣留五十二名美國人質(zhì),經(jīng)過四百四十四天外交斗爭,才得以釋放。但美伊從此陷入敵對狀態(tài)。
我從此失去泰皓瑞。
愛情,友情,全在政治中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