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頗多磨難,18歲在大學上學時,就曾被國民黨懷疑為共產黨的地下領導人,全城戒嚴,將我逮捕,多次審訊無結果,便被不明不白地關進大獄。解放后剛過幾年好日子,1955年反胡風反革命集團時,被疑為胡風集團成員,被長期看押,因無任何證據不得不將我“解放”?;謴凸ぷ鞑痪梅蚱揠p雙又打成右派。我因為不承認任何錯誤、不寫檢查,從嚴懲處,開除黨籍公職。勞改12年后又押送回老家交“群眾專政”。又歷經10年才得到“改正”。按中央規(guī)定平反后應由原單位重新安排工作,但當時單位說省委有規(guī)定一律不準回城,就地安置。我當時在妻子工作的深南縣??h里說一落實政策,縣里需要安置的幾百人,往哪兒安排?外地來的一個也不要,哪兒來的回哪兒去。真沒想到落實政策以后自己倒成了一個不受歡迎沒人理睬的人。中央規(guī)定由原單位安排,那就找團省委吧!他們無奈收下了,讓我先上組織部,但仍然沒人理睬,也沒人正式談工作??磥碇缓米约合敕ㄈチ碚夜ぷ髁恕?/p>
我以前終究在省里呆了十幾年,青年時代那些同事和領導,現在許多人都是大大小小的領導干部。經過他們幫忙,包括一些條件很好的單位都同意接受。但我卻選了一個新建的窮單位——中國科學院農業(yè)現代化研究所。辦公在郊區(qū)農村租了一座小樓,住房基本上是一家一間筒子樓,沒有廚房,大家都在樓道里做飯,蜂窩煤、劈柴、炊具等等也都堆在樓道里。做飯時煙熏火燎擁擁擠擠過個人都很困難。
我們一家就在這里開始了新生活。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個單位?主要還是出于對農民的感情和想為農民做點事情的想法。多年來我生活在農村,深知農民的貧困和苦難。以前我相信過集體化的道路,還曾寫教材向農民宣傳。以后集體化又發(fā)展到公社化,說什么公社是金橋,是通向共產主義的天梯,我在農村十幾年實際的體驗這是一條死路。把農民死死捆在每人一二畝的土地上,而且只允許農民種地甚至是只允許種糧棉油等作物,生產的東西又必須低價賣給國家,是走不出貧困的,只能是荒村依舊,富??照?。出路何在呢?農村的希望在哪里?這一直是困擾著我的一個大問題。現在好了,中科院——我心目中的科學圣殿、中國的最高科研機構,設個所專門研究這類問題,里面肯定有很多大專家,能有幸參加這樣的研究,這不正是自己的向住嗎?我是多么急于解決多年心中的困擾啊!窮點苦點怕什么?只圖在有生之年,做點有益的工作。
我是帶著很大希望來這個所的,相信在這里那些困惑一定會得到答案。同時我也知道自己學疏才淺,多年在勞改隊和農村,孤陋寡聞,自己只有很好向人家學習,多向專家請教。實際情況也是如此,我連科研系統的一些基本常識都不了解,連人所共知的普通術語都弄不清。越想虛心請教,越是暴露了自己的淺薄無知,人們越覺得奇怪。所里怎么來了這么一個人?很快人們又都知道我20多年一直在農村勞動(人們還不知道勞改十幾年),有些人鄙視地說:“沒搞過科研,不用說專業(yè)了,連一些科研常識都不懂,20多年在農村勞動純粹是個老社員,竟也上中科院來,真是怪事?!鄙踔劣腥苏f:“這種人也進中科院。簡直有損中科院的聲譽,連我們都跟著他丟人。”
不過農村經濟研究室的幾個人對我還好,室領導介紹了室里的課題,研究公社的分配制度由小隊向大隊過渡,還有關于1980年全國如何基本實現農業(yè)機械化的研究。他還熱情地讓我參加他那個課題組。 我一聽大失所望,深知這兩項都是根本行不通的。公社核算由小隊向大隊過渡是“窮過渡”,只能是越整越窮。1980年全國基本實現農業(yè)機械化?這不是睜著眼睛說夢話嗎?初次見面,面對的義是自己的領導,我沒敢把心里想法說出來,只是婉轉地說:“這些根本不可能實現吧?”
“哎?”領導驚訝,然后又小聲湊到我耳旁說:“老白同志!你怎么能這樣說呢?這可都是華主席提出來的。列入了國家計劃的。在這兒說說不要緊,到外邊可不能瞎說呀!外人一聽中科院的人和黨中央唱反調,那不好啊!”我雖不同意,但也無可奈何。是啊!當時“文革”剛剛結束,多年來對領袖的指示不準越雷池一步?,F在雖不批斗了,但人們還心有余悸,只要是以黨的指示出現的,只能是奉命行事。我理解主任的心情和好意,可是我不能奉命行事,那樣的課題不能實現也解決不了農民的貧困。不能公開反對。便說我新來乍到,容我熟悉一下情況,再確定課題好不好?領導說科研人員不參加課題沒經費,什么事也干不了。我說我出去考察路費總可以報銷吧?領導說你先了解下情況,路費出差費可以報,可是不能時間太長啊!
正好這時國家農委、中科院等單位,決定在全國選10個縣進行農村基本情況的全面調查,最后每縣的報告要寫成一本書。這十個縣就有所里的試驗縣一一欒城縣,這可是硬任務。中科院讓所里和欒城縣承擔這個任務,這正是農經室的任務,我沒有課題負擔,便派我去參加,使我不僅有機會對一個縣的方方面面進行長時間的深入研究,還可以到上海、江蘇、四川、湖南、湖北等省市的先進縣去號察??疾斓慕Y果,看到廣大農村都處于貧困之中,即使南方的糧棉高產地區(qū),糧食畝產千斤以上,畝產皮棉百斤,在那個年代,產量算十分高了,但除去成本除去征購也難得富裕。一些富裕社隊主要是依靠工副業(yè),當時叫做“以工補農”。從全國有名的富裕社隊我得到了啟示:只靠種植糧棉油,農民再艱苦奮斗也擺脫不了貧困,其實道理很明顯,農民人均一、二畝地,國家拿走一部分征購,購的部分都是低價,還要養(yǎng)社、隊一批干部,除去生產成本,農民剩下的還有多少,不僅不能富裕,許多地方。農民辛苦一年,一家老小還填不飽肚子啊!
根本出路是必須把一部分農民從土地上解放出來,允許他們務工經商才能擺脫困境。我看到南方一些富裕社隊,都是這樣。雖然有些做法和現行政策抵觸,但當地領導多是睜只眼閉只眼,有些地方已經是半公開了。所以我決定進行“建立農工商綜合經營的農村經濟體制”的研究。在全國十個重點縣調查的總結匯報時,我詳細談了自己的看法,得到了國家農委領導的贊同。我向所里詳細匯報以后,就以這個題目作為我的課題,得到了所里的批準。
這樣就必須擺脫“以糧為綱,一切砍光”的束縛,沖破政策上的許多條條框框,轉變一提農業(yè)就是種植業(yè),一提農民就是種地的傳統觀念和認識??墒钱敃r還是人民公社體制,非議“以糧為綱”仍然是一個禁區(qū)。讓農民搞商業(yè),更是國家政策不允許的。雖然當時已開始允許少數社隊搞集體企業(yè),但當時政策卻只允許三就地:就地取材。就地加工,就地銷售。不管是原材料還是產品,從外地采購或是運到外地銷售,就是犯投機倒把罪,有人就是把自己加工的粉條運到東北去賣就判了刑。所以這種主張。這種研究是要擔很大風險的。
我對這一系列的規(guī)定十分反感,搞商品經濟要人盡其才,物暢其流,怎么能把人和物資都捆在當地不準流通?不僅搞工副業(yè)如此,就是農業(yè)生產也是把農民捆得死死的。所里讓我?guī)б恍┛萍既藛T到基地縣一個公社搞綜合試點。種什么、什么時候種、什么時候收。連什么時候澆水,什么時候施肥,都是縣里統一指揮。稍有不同意見,公社、大隊干部便要受處罰,扣獎金,不準評先進,氣得農民們說全縣只有縣委書記一個人會種地。在點上的這種切身感受,又加上在全國各地的考察研究,逐漸感覺到農民長期貧困的根源,正是這種人民公社制度下的種種政策和規(guī)定,剝奪了農民和基層干部的自主權,把農民死死捆在土地上,再艱苦奮斗也擺脫不了貧困。
1979年底所里舉行關于農業(yè)現代化道路問題的學術報告會。當時在社會上這也是個熱門話題,爭論十分激烈。最后大體上分兩大派,一派主張走“機械技術現代化道路”,簡稱美國或西德模式。另一派主張走“生物技術現代化道路”,簡稱日本模式。我第一個作了學術報告,針鋒相對地反駁了這兩種模式,認為這兩種模式目前都遠離了中國國情,農民處于貧困狀態(tài)國家又沒有經濟實力根本行不通。我講的題目是“借鑒國外經驗,走中國自己的道路”。在如何實現農業(yè)現代化,中國農村怎樣才能富起來的問題上,把與有名專家、高級領導人的不同意見都講了,實質上已把公社那一套否定了,只是沒敢明確反對公社制度問題。因為當時人民公社還是公認的社會主義模式,是通往共產主義的橋梁。公開反對那還了得?出路何在?我認為中心問題是突破現行體制、政策的束縛。給農民自主權。調整農業(yè)結構和農村經濟結構,大力發(fā)展畜牧業(yè)和允許農民辦企業(yè)。不僅允許農民辦工業(yè),而且允許農民辦商業(yè),進入流通領域,建立農工商綜合經營的農業(yè)經濟體制。這些話現在已毫無新奇之處,在當時卻無疑是一顆炸彈,震動了所有的人。但是也招來一些人的反對,說我一是反省委的以糧為綱,二是反中科院有的領導的現代化主張。
可是全國形勢發(fā)展很快,上上下下許多人的思想都在解放。1979年我確立這個課題時,國家對農民還管得很死,除深山的孤門獨戶以外一律不允許包產到戶。1980年中央就開了一個小口,規(guī)定邊遠山區(qū)和貧困地區(qū)可以包產到戶。1981年中央文件便認為困難地區(qū)實行包產到戶穩(wěn)定幾年大有好處了。1982年中央又明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包產到戶總算報上戶口了。1983年包產到戶不僅允許生存,而是農民的偉大創(chuàng)舉了。有人說中央這幾年關于農村的文件,是步步為營,節(jié)節(jié)敗退。這也說明沖破多年左的束縛是艱難的,思想解放有個逐步發(fā)展的過程。步履艱難但不能說節(jié)節(jié)敗退。而是步步前進的。不僅在包產到戶的問題上如此,其他各項農村政策也都是如此。
在這種形勢下,我的工作處境大大改觀。如果說前二年還有人把我的報告作為反省委反中科院的罪證,而且這種認識還有市場時,那么現在許多人已對那種見解認為是一種先見之明了。我的“建立農工商綜合經營的農村經濟體制”的課題在1980便名正言順地列入了國家農委的課題,得到了國家的資助。1980年秋煙臺全國農業(yè)經濟學術研討會上,我作為大會的第一個主講人進行了宣講,深入論述了建立新的農工商綜合經營的農業(yè)經濟體制方面的種種問題,反響強烈。獲得許多專家、學者和一些領導人的認同。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不僅課題研究取得了顯著成果,課題論文以國家農委課題組名義,收入了《中國農業(yè)年鑒》(1980)。在報刊上發(fā)表了不少論文,還與人合作編寫了將近百萬字的《農業(yè)技術經濟手冊》,這是一部新的學科的大型工具書,很受歡迎,出版不久又再版。僅僅經過一年多的努力,所里許多人對我印象變了,一年多以前剛到所里的時候,不少人看不起,這時也都覺得這人行,有頭腦,想不到還真有兩下子。
這個研究所雖然是個新建單位,但建立時正趕上落實多年的各種冤假錯案,“文革”中被打倒的大批領導干部也得到了解放,許多老干部急待安排。研究所初建,也需要一些有威望的老領導來處理方方面面的關系打開局面,所以一開始就組建了一個年齡老化的班子。主要領導人包括有的處級領導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當時班子老化是十分普遍的現象,在許多黨政單位,由于多年七斗八斗,新派性加上老派性,矛盾重重,問題更為嚴重。
鄧小平同志認為這種班子老化、機構臃腫,許多人不稱職,工作不負責任,不講效率等種種情況,已經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要求精簡機構。明確提出了要實現干部隊伍的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yè)化。說這場革命不搞,讓老人、病人擋住比較年輕、有干勁、有能力的人的路,不只是四個現代化沒有希望,要涉及到亡黨亡國的問題??赡芤鳇h亡國。他說目前主要任務是善于發(fā)現、大膽破格提拔中青年優(yōu)秀干部,強調特別優(yōu)秀的要給他們搭個輕便的梯子。使他們越級上來。這也是針對當時特殊情況下提出的,因為多年來干部工作重視家庭出身,排斥知識分子,使得知識分子干部能進入省、地、縣領導班子的是少而又少。要強調年輕化、知識化不采取特殊政策是不行的。
中央提出機構改革和干部“四化”以后,所領導都知道很快就要退下來,更影響了積極性,老班子的改建已迫在眉睫。中科院在1982年就根據中央機構改革要求作了具體部署,開始物色新班子人選。人們看清了這種形勢,上上下下也自然都緊張活動了起來。所領導各自在挑選自己中意的人,想進領導班子的人也在領導中尋求支持。研究所里絕大多數都是大學生,許多人都符合“四化”條件中的知識化、專業(yè)化的硬指標。由于是新建所,許多人都屬于中青年范圍,符合年輕化的條件。有人由于職務的重要,和所領導接觸頻繁,感情融洽。有人善于交際,和許多人都是自來熟,有很好的群眾基礎,更有有心人整天圍著領導轉,以尋求支持。
我只是個研究室副主任,向來不善交際,只是整天如饑似渴地埋頭讀書、收集資料、潛心思考問題,和所領導沒什么接觸,和群眾也很少聯系,所以對所里即將來臨的人事大變動,很不敏感,也不愿操心,自己覺得沒這個條件,更確切地說也沒這個興趣。落實政策中是那樣的艱難曲折,落實政策以后,省里縣里誰也不要。這種情景,仍歷歷在目,剛剛穩(wěn)定下來能干點事情。哪里有心思去爭取當什么所領導?
誰也想不到,到了1982年所里正式醞釀接班人的時候,幾經比較,幾經周折,我竟成為唯一的一個被領導班子成員和多數群眾所接受的所黨委書記的提名人,上報中科院以后,很快得到了批準。不少人想得到這個職位都落空了,我對這個職務想都沒有想過,結果卻落到了自己的頭上。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行了。
研究所是中科院直接領導,但主要領導的任命須征得省委同意。一般講中科院同意了,省里也只是走個手續(xù)而已??墒钦l也想不到,這個手續(xù)就是走不下來,中科院催促,所里黨委書記去催促,半年過去了,仍然沒有消息,這不是工作效率低的問題,也不是人們常說的拖拉作風所致。其中必有緣故,可是為什么呢?誰也想不清楚。
曹書記很著急,他到省里找了多次也不給個明確答復,便決定帶著我去找省委組織部,要求省委很快下文。我說這樣的事我去不好吧!哪有個人要求組織對自己的任命快批的?您去就行啦!老書記說我已經跑了多少趟了,他們光應付。有你去我要讓他們當面說清楚,中科院批了半年了,省里為什么老是拖著?有什么問題讓他們當面說清楚。我十分為難:這話我不好說。一定讓我去,我可不說話。
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王部長立即接見了我們。他也已經70左右了,人很和氣。老書記發(fā)了一通脾氣以后,他不僅沒生氣,還和藹地笑著說,中科院批準了,省里決不會阻攔的。但是任命嘛!還得等一等。幾個月都等了,不會再讓你們等幾個月??炝耍俚纫坏?。曹書記生氣地說,我真不明白,中科院早批了,省里還有什么猶豫的?有什么意見明說,沒理由又拖著不辦,省委辦事怎么能這么拖拖拉拉?部長說你誤會了,不是省委辦事拖拉,近一個時期省級機構改革,實在太忙啊!
曹書記火了,再忙也不差我們所這一個人嘛!省級機構改革要緊,中科院機構改革就不要緊?而且省里各個攤子都在照常運轉,我們那里可是火燒眉毛啊!現在連黨組會也開不成。中科院那么重要一個所,一大攤子人都是從全國四面八方調來,新湊在一起,急需一個強有力的班子領導啊!現在整天只是我一個老頭子,我實在受不了啦!
部長還是笑笑安慰說,沒多長時間了,再堅持一下吧!曹書記還是不依不饒說,白石同志今天也來了,我向省委說明,他已經正式主持全所工作了,這可是名不正言不順,對工作對他本人都是十分不利的。省委到底為什么長期不批?如果對他還有什么疑問、懷疑,也希望說明。他雖然在場,可是他是經得住磕碰的,當面談也沒啥關系。
部長連忙否認:不,不,省委對白石同志并沒有不信任或是懷疑的地方。書記說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長期不批?忙絕不是理由,這期間省委任免了多少干部,難道就差這一個人嗎?王部長有些無可奈何,神秘地笑了笑,顯然他已被老書記逼到了墻角,再想含糊推脫不行了,只好透露點實情。吞吞吐吐地說:“是這樣,省委對白石同志的使用。有點想法,……不過,這一切還在考慮中,沒有定。”
省委有點想法,什么想法并沒有說。我經過長期勞改和群眾專政,受到的懷疑和不信任太多了,在這方面十分敏感。覺得自己只是個副處。也沒有在縣、地黨政領導機關當過領導,雖說鄧小平同志多次講過我們不能老守著臺階的舊觀念,干部的提升,不能只限于現行黨政干部中區(qū)、縣、地一類臺階。這才能大膽破格提拔??墒嵌嗄甑目部朗刮矣鍪陆洺2桓彝玫姆矫嫦耄X得中央那么說了,可是實際工作中有些人又往往重視一個資歷,重視個臺階。省委有點想法,是不是覺得我從副處到正廳,跳得太快了?雖說中央讓大膽破格提拔,但是從副處越過正處、副廳一下到正廳,這格也破的太大了。另外說是沒懷疑,對我這樣一個多年勞改的人,是不是還有什么不信任?
倒是曹書記當領導多年,一聽省委有點想法,便立刻意識到可能是調到省里哪個廳局,因為一提出領導干部“四化”,學歷這一條就把人們限制住了,哪里選人都很難。省里各部門很著急,都在物色接班人。很可能是省委覺得研究所大學生多,選人容易,要把白石調走。所以老書記馬上著急地說:哎呀!剛才我已經說了,我們那里是火燒眉毛,好容易選了一個合適的人選,要拿到別處去,我們可絕對不能同意。部長心里明白,到時候你想擋也擋不住,而且你也不會擋了。不過這話不能說出來,只好笑笑說,好吧!我一定向省委反映你的意見。
省委的那點想法是什么?我和老書記都沒猜對。
找省委以后沒幾天,我正在廚房和面準備蒸饅頭。以前這些家務事都是妻子馮以平的,自從去年她當上報社總編輯以后,百事纏身。下班總是回來很晚。我們早已搬到所里新建的大院上班,宿舍也在院里。研究人員又不是嚴格的坐班制,時間靈活,這做飯的家務事兒,便大部分成了我的事兒。正巧這天馮以平下班早她提前回家了,進家一看我穿著一個大花圍裙,兩手是面便急了,風風火火地說:“哎呀!你怎么這個樣兒啦!快洗手去?!蔽夷涿睿骸鞍?這樣兒怎么啦,有什么不好嗎?”我想我不是經常這樣嗎?“哎呀!你還愣著干啥?省委解峰書記找你,快!”妻子十分著急?!敖鈺?咱也不認識,他找我干啥?”我十分納悶兒。她說:“我也奇怪呢!他找你干啥呢!”說到這兒她也有點犯思索。但看到我還站著不動又急了:“你快洗洗手走人啊!”我仍然不緊不慢地說,“都快晌午了,去也得等下午啊!”她急得一跺腳:“哎呀!車在下頭等著你哪!”這回我也急了:“來車了?你是早說呀!”她這才有些抱歉地說:“你看這一慌我倒忘了說了。”她說一回來正好碰上一個年輕人問你住哪兒呢!我問他是誰,他說是省委解峰書記的秘書,解書記請白石同志馬上去一趟。就趕緊跑上樓來也沒說清楚。你這衣服臟的,趕緊換換衣服走吧!我說換啥衣服,以前泥里水里地滾,現在也是整天在農村,誰不知道。臟點臟點吧!仍然穿一身臟衣服走了。
坐到車里,我問秘書:“您貴姓?”秘書客氣地欠了欠身:“我姓楊?!蔽艺f:“啊!楊秘書?!泵貢植蛔栽诘匦α诵?,好像承受不起這秘書的稱呼:“啊!以后您就叫我小楊好了?!蔽矣X得也沒叫錯呀!現在不是都這么叫嗎?況且省委書記們的秘書頂小也得是個處級,和自己一樣,有的還是副廳,自己怎么好不稱官銜呢!我想了想,這個小楊還是叫不出口,便說:“楊秘書……”“不!不!”我一張口,楊秘書馬上打斷了我,連說了幾個不字,然后十分爽快地說,“您就叫小楊,或者小楊子?!蔽乙豢磳Ψ綉B(tài)度十分真誠。絕不是客氣,雖不明個中情由,不過仍然叫不出小楊子來,只好免了這個開頭語,試探地說:“知道解書記找我有什么事嗎?”楊秘書從前座上扭過頭來好像十分抱歉地說:“啊!不清楚?!?/p>
我和解書記沒見過面,更沒私人交往,什么事呢?竟然連秘書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愿意告訴我?不管是真不知道還是保密都沒法再問了。我又不善于交際。向來也不會那種自來熟,只好沉默了。可是我的心里卻是七上八下地一個勁兒地翻騰。事先不打招呼。又搞得這么神秘,這是什么事呢?
終于到了,不是省委機關而是解書記的家里。一進入客廳,解書記便笑著迎過來,熱情地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你就是白石同志?坐坐,”許多年來沒單獨見過這么大的官了,我心中充滿了惶惑,雖然書記一個勁兒讓我坐,但我還是拘拘束束地立在那里。可是書記卻執(zhí)意讓坐也就只好坐下了,書記給我倒了一杯茶,他才坐下來:“今天把你找來,是通知你經中共中央批準,你進省委領導班子,任省委常委?!?/p>
“我?任省委常委?”書記的話雖然聽清了,可是又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恐怕弄錯,所以還是驚愕地問了一句。書記笑笑:“是啊!你任省委常委?!?/p>
“我能行嗎?”我有些惶惑。書記仍然慢聲慢語地解釋說:“省委經過多次考察研究,根據你在各個歷史時期的表現,尤其是在反右運動中,頂住巨大的壓力,沒有的事情,錯誤的批判,一概不接受,決不說違心話,那是很不容易的。雖然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幾乎喪送了自己的一生,但是重新工作以后。仍然一如既往,頂住巨大壓力,冒著很大的政治風險,在改革的道路上進行著很有價值的探索。你近幾年來發(fā)表文章的要點省委幾個領導也都看過。大家覺得領導班子中,應該吸收這樣的人。你可能覺得自己多年沒工作,又沒擔任過重要領導職務,一下到省委領導崗位干得了嗎?省委對這些問題也都考慮過,認為你會勝任的?!?/p>
“這太突然了,我怎么預先一點也不知道啊?”解書記說:“你不知道,我們卻是多次考察醞釀很久了。這次進省委省政府班子的只有六個人,卻是從幾百個目標中挑選出來的。省委常委對你們幾個已經討論多次了。消息沒透露出去,說明保密工作做得好。”
“到省委分管什么工作?”我仍然有些惶惑。解書記說:“還沒最后定,初步考慮,讓你分管組織。按你的性格,又比較超脫,在省里也沒有什么拉拉扯扯的關系,和這個派那個派沒任何瓜葛,擔任這個工作是合適的。也可以分管辦公廳。你回去考慮考慮,把意見告訴我。”解書記看了看表,我也看了看表,已經快12點了,便只好告辭。省委多次派工作組考察,在全所進行民意推薦投票,有一次中央組織部還找我淡話,一談就是半天。這么大動作,為什么所領導和我都沒察覺事情有變呢?我們都以為這還是為考察當所黨委書記的事呢!中組部找我時,曹書記倒是有過懷疑,中科院考察了。中組部怎么還來呢?他猜想準是上邊對這樣一個人有爭議,20多年不是勞改就是農村勞動,由個副處一下當中科院研究所的一把手,是讓人有點擔心啊!任所黨委書記,都覺得是連升三級,他哪敢還往高里想啊!誰又會往省級領導那里想呢?
曾幾何時我一直是個臭不可聞的人,平反以后原單位和縣里也不收留。就是這樣一個人,四年后卻一下進入了省委領導班子,不用說一般人吃驚,成為轟動一時的特大新聞,就是自己也十分驚詫,簡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這事是真的嗎?只聽說不少人削尖了腦袋去鉆營,跑官買官,升官兒哪有這么容易的?一個多年勞改和被專政的人,自己預先一點不知道就成了省委領導?哪會有這種便宜事?不少人對這種情況都有過懷疑。不過這確是80年代初的實際情況。要了解這個問題還得從當時的政治情況和當時的機構改革說起。
80年代初黨中央提出了要進行中央國家機關各部委和省、地、市、縣等機構改革。改革已成了新時代使用頻率最多的一個詞,機構改革人們現在聽得多了,有些機構改革走了過場,穿新鞋走老路,說是要精簡,結果是改革不久卻越發(fā)膨脹。說是用人唯賢,往往是跑關系走后門,吃喝送禮,甚至是行賄買官。所以有些人對有些改革已不以為然。不過1982年1983年的機構改革,確實是一場實實在在的革命。機構改革的關鍵就是按“四化”要求改建中央各部及各級黨政領導班子?!八幕辈粌H是一個口號,而是有具體杠杠、有硬指標,是容不得換湯不換藥、蒙混過關或打馬虎眼的。
解決機構臃腫除了減少層次、減少黨委政府工作部門以外,主要是大大減少領導職數。以前省級書記、常委幾十人,只書記就有第一書記、第二書記、書記幾人、副書記幾人,還有候補書記等等。比現在的常委也不少。年輕化說的是年齡,更是硬碰硬來不得虛假。
當時規(guī)定,省委省政府副省級以下都是60歲就下,這些要求現在看來很簡單,老了該下就下嘛!還有啥說的?可是那時省地市縣三級班子的年齡,幾乎是上下一般粗,都是60歲左右的居多。有些人都快70了,身體又不好就是不想下。一位地委書記,六十大幾了。身體又多病,上山下山都需要兩個人攙扶,一出門還得由專人給提著尿壺,仍然說自己能堅持工作。說我靠邊站十幾年,剛恢復工作椅子還沒坐熱就又不讓我干了?就是想不通。
當時需要下來的不是少數人,而是一大批。不僅許多老的要下來,還有不少年輕的如造反起家的人,有些直接從工人、農民中提拔到領導崗位的人,人也可能不錯,但缺乏工作經驗,文化較低,也要調整工作。各機構都要精簡,中央要精簡三分之一,下面還不止三分之一。小平同志說就是按四分之一算,也有五百萬人。涉及這么多人退出各級領導班子和領導機關,當然是一場大革命。
要下的許多人終究還是老黨員老干部居多,講清了道理,工作還是可以做下來的。最難的還是知識化、專業(yè)化這兩化。就是說大學學歷的在黨政領導班子中一般要占三分之一以上。那時知識分子多年都處于被打擊被排斥的狀況。到了文化大革命知識分子淪為地富反壞右走資派行列的第九位,人稱臭老九,多年不被重用,很少有人進入重要領導崗位。80年代初全省知識分子干部40萬人,但擔任處級職務的不足2000人,不用說擔任更高職務了。就是擔任了中層領導職務的,也是一直被告誡“要夾著尾巴做人”,只能看領導眼色行事,難有作為。當時擔任黨中央主席的胡耀邦就曾說過:從1957年開始的20多年來,一個又一個莫名其妙的政治運動,坑害了一批又一批優(yōu)秀人才,沒被坑害的只能裝啞巴,甘當“白癡”;因為“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開不如睡”,談不上還有什么激情來充分發(fā)揮他們的真才實學。在這種情況下,哪里還能有什么作為?從這里面選拔進入省級領導班子的人便難上加難了。當然那時的風氣還比較好,如果像后來有些地方在干部選拔上任人唯親,大走后門,像一副對聯諷刺的那樣: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橫批是:不服不行。那也就沒什么難的,領導秘書們和身邊的人,大學生還是有的。
但那時的省委班子,是中央不久前調整過的,主要領導不少是被打成反革命、走資派,多年靠邊站,復出后急于想干一番事業(yè)的人,反對任人唯親。省委按照“四化”標準提出具體條件,讓每個地市、廳局級單位、大專院校等各推薦兩名適合進省級領導班子的人選。一下就提出600多人。經過詳細篩選、考察,逐步縮小,又縮小到20人,中央也派來了工作組共同進行選拔工作。最后確定我們四人進入省委領導班子,兩人擔任副省長。新的省委班子包括新進的4名大學生,才有13人。新進的人中,都不是領導身邊的人,而且以前一直也沒在領導視野之內。中央很快批準了新的方案,說這是個搞五湖四海的領導班子,中央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