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衣袖里亮出利斧

為了另一棵樹要砍倒一棵樹

都是他親手所栽

一把斧子原是一把鏟時

那是對一棵樹全部的愛

后來用它的鐵打磨出這把利斧

從握法上看

無疑要砍倒第一棵樹

另一棵樹活必須一棵樹死

也許沒有比這更殘酷

他終于掄起了利斧

一棵樹都流出血了，還在下手

人說只因兩棵樹本是同根

蝴蝶標(biāo)本

一千次死亡之后

向死而生

一生隱秘飛行于波濤之上

的光影、虛幻

性愛與顫栗

幽閉的山谷

收藏于時光的秘笈

萬物的心臟

美像地心，在上面棲息、飛翔

以發(fā)硎的鋒刃

無法接近你

透明的玻璃之外

隔著巨大的虛空

這里一座應(yīng)探視的墳塋

秋葉蝶已枯澀

春蝶從黑白交替的晝夜

返回從前

池塘的蛙鳴被晨光一一

拾掇而去

撲閃的翅上

眾蝶無聲

誰仍在冥冥之中飛行

以一種徹骨的痛

向死而生查爾斯?帕斯說：

“一卵一卵走過去”

熱愛這些捕殺者

網(wǎng)套釋放二甲苯的毒來擁抱你們

大地昏迷

被釘在模板上

由快樂的眩暈中驚厥

宇宙的驚雷悄然無聲

一朵兩朵三朵……十二朵

整飭靜候停機(jī)坪上

越界的飛行

生前性欲般瘋狂

越來越多的虐殺天涯咫尺

幸存以無與倫比的美

一次死亡

即是一次美的掙扎

落 雪

天已黑透

妻說，把襪子都收了

探入空中，冷不丁被身后的光

打出一素箋

見雪朵赤足從上面紛至沓來

閃爍、翻轉(zhuǎn)，急速下墜

悄無聲息

體內(nèi)已暗雪無邊

鋒刃遽然醒來，一觸碰光亮

即發(fā)出剨砉之聲

身不由己

再把它放進(jìn)去，凍起來

遠(yuǎn)處，那條江望不見

屋頂漸漸的全白了

南昌路

一條老街

被合抱的法桐夾持東向

逶迤如帶

拽不回日頭了

替魯迅奔喪的蕭軍不算

穿過“鮮墻房”

志摩也沒再回來

倚著三時許的日光

陳伯吹一輩子寫小孩的手

急速地暗下去

一條單行道落葉飄飛

向左拐入雁蕩路

我只看花開了

那么新鮮

道上的越走越多

誰是誰的今生、來生

一朵也不認(rèn)識

千燈古鎮(zhèn)

過恒升橋時

秦峰塔老朽的倒影已一發(fā)

不可登了

所幸千燈還在

陶胚的青銅的烏鐵的釉瓷的

背井離鄉(xiāng)

次第穿行自身的光華

跌落于白晝的黑

還在守望?

九百九十九尋找第一千個墩

傾圮于春天遺忘的衰草

時間的灰里

惟繞樑三匝的昆腔如

縷縷青煙

一個熱愛這座邊城的人

對邊城的向往，它莫名地

給人驚異——

一個混血的城

當(dāng)火車載我駛?cè)氤情T的豁口

他突然羞澀地舉起雙手

想遮蔽我的眼睛——

卻遮不斷

坡上窩棚里冒出的炊煙

流浪者云集的棲身之處長滿

女人、小孩與狗了

一個熱愛這座邊城的人

無法容忍我或一個熱愛他這樣畫家

拙劣的涂鴉

顯然他緊張而笨拙地掩飾

這個尷尬 的人

看見從他畫架上掉下一幅

盡管這么多年過去

只要一想起他就令我動容

莫干山論劍

玩劍的人

喜歡把頭顱玩掉

先是干將

然后吳王闔閭

眉間尺、黑須壯士的頭顱

就不必說了

秋深了，它們掛在何處？

蔭山道上

與雌雄劍一樣難以尋覓

惟見二千五百年來

兩道飛瀑竟瘦成一白練

寒光觸目

觸石生鏗然之音

過阜溪橋、入劍池

即已瘦成一線

直墜劍潭而去

每于跌宕之處，珠如彈發(fā)

百折千廻

精瘦成一繞指劍氣

或為閑云野鶴

或散為七弦的萬壑松風(fēng)

或勃郁為顛張醉素的走虺奔蛇

或藏鋒于八大的一尾

木訥之魚

在我體內(nèi)隱隱作痛

射中一塘殘荷

曾幾何時

想見明眸皓齒一一風(fēng)荷舉

一葉驚秋即老

就開始打褶、爬上老年斑

皮膚焦黃

齒也脫落發(fā)也稀

眼枯落潭

腳也崴了腿也瘸了

皆蓬頭垢面、胭脂盡失

一塘藻荇

翳了奩鏡的豪華

月黑之夜

秋風(fēng)仍拿著一把刀追殺不已

有仰天長嘯者

也有俯首耷拉者

折腰者、半跪者

有偃伏慟哭者、氣絕仆地者

只是不見一絲血

鬼影幢幢

似一場永不醒來的夢魘

藕白的手不把它

從胸上取走

故 居

幾十年之后站在門外

時光很薄

一抬腳就能踉蹌步入

任童年的小手

推開樓道所有的暗門

木馬復(fù)活——

如電光燧石穿過

兒時的庭院鏡面的倒影

鮮花如斯

映像如此脆弱

像異鄉(xiāng)客終不能舉起

叩響門環(huán)的手

老宅

被門前的一條河帶走

灰飛煙滅

在起伏不定的波浪邊

這片老宅決定將不寧的倒影

散入河中

門前這條河

卻被一車車運來的土掩埋

它們被最后一吼的潮聲

裹挾而去

滲入更深或更遠(yuǎn)的根須

墓草瑟索地從河底

探出頭來呼吸

隨水份不斷蒸發(fā)

發(fā)現(xiàn)倒影們密布于蔥蘢的葉脈

花朵，甚至連坐果

也還蓄著屋脊上的閃電

以及瘋狂天空上的火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