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干點什么。
我已很久沒干過點什么了。比如找姑娘談談。不談,互相抵著腦袋一言不發(fā),也就是所謂沉默寡言也好啊。但,沒有,一直沒有。什么都不干,骨頭都散了,就像夢里出現(xiàn)的景象:自己是一把骨頭,被分置于房間的各個角落。是不是有點頹廢青年的樣子?起碼想法很頹廢吧?其實,我是個本分人、老實人,很農(nóng)民的樣子。世上沒有頹廢的農(nóng)民,頹廢是城里××的行徑,我不頹廢。我爹說得好,你只是個普通人。他的意思在這里就可以理解為:普通人沒有道理搞頹廢。
關于我爹,他剛才出門了。他老婆死得早,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卻沒有老婆,就像我這么年輕居然天天呆在家里假裝頹廢,都是不對的。我不知道他出門干什么,他退休在家已有多年。當年他當某個廠的干部,撈了不少錢,即便我現(xiàn)在不工作,他也沒意見。錢,別急,這兩年還夠用,不夠用了再說,他說,就這么說了,我出去了,???我說,好,你去吧。
他去哪兒呢?我站在陽臺上想看到他去哪兒。我經(jīng)常這么干,但沒有一次能找到他。街道上全是人,我爹也是人,所以我怎么知道哪個人是他呢?我多么希望他突然變成畜生,那樣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他招了一輛出租車,尾巴卻夾在門縫里,然后在另一條街上拽住了老情人,然后這對衰老的狗男女爬到了那張碎花床單鋪就的席夢思上。
我真是這么想的,我多次想勸他把那老太娶回來,但都沒有開口。因為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他在外面還有個老太。或者,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不是真有個老太。但我還是那么想問題。這就像我天天想著有那么一個干凈的姑娘在山頂上等著我。我爬到山上,然后和她一道跳到山下。如果她比我重,就可能先落地,我就可以看到她被摔成稀巴爛;若體重相反,她也可以欣賞我是怎么稀巴爛的??傊?,我討厭兩個鐵球同時落地。
我真不是人。
我爹出門后,門又被敲響了。居然是王珺。
王珺是跟我有過一腿的姑娘,前年春上斷了,無疾而終。她跑到我家來還是第一次。
我說,怎么是你?
她沒說話,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就好像她經(jīng)常進我家,經(jīng)常坐那把椅子一樣。但那張椅子一般不給人坐,所以,她坐下去搞起了一股巨大的灰塵。這又說明她確實沒來過我家?;覊m,就像她這個人一樣,早都蒙了灰的人了,還跑來找我干嘛呢?
說吧,什么事?
她咬了咬嘴唇,說,給我倒杯水。
我就給她倒了杯水。她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喉嚨里發(fā)出一飲而盡必須發(fā)出的聲音。我皺皺眉,只好去廚房再給她續(xù)一杯水。結果,她又是一飲而盡。我煩了,沒有接她的目光,而是盯著那個空杯子發(fā)呆。我對發(fā)呆比較在行,如果你看到我發(fā)呆一定不會當我沒發(fā)呆,我希望你說,看,他在發(fā)呆,真呆,是呆子,呆逼。
但我確實是偽裝的,因為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而不是一個發(fā)呆的人所理應有的鎮(zhèn)靜和僅有面部表情的吃驚。
她說,我懷孕了。
我說,真的?
嗯。她點了點頭。我突然覺得她應該要么不說話,要么低下頭,這些都是絕好的回答,可她居然點頭強調她懷孕了。這個女人真是無可救藥。
好吧,我故意說,你懷孕了,恭喜你快當媽媽了。
×××,她發(fā)起了怒,從椅子上站起罵了起來,你媽沒懷孕能有你嗎?我懷孕值得恭喜嗎?我×××的,你他媽還是不是人?
她的聲音真大。我說,你聲音能不能小一點。說著我趕緊跑到門口,像窺視犯那樣通過門縫朝外面望了望。這其實是多余的,門關得好好的,該泄露出去的聲音肯定已泄露出去,該被人聽到已被人聽到。我心虛什么呢?
她看我這樣子說,咦,你這么鬼鬼祟祟這么緊張干嘛,又不是你干的。
那么,誰干的?說完我就后悔了。
關你屁事。她說。
那你跑來找我干什么?王珺,你怎么了?我貌似誠懇地說。對,她叫王珺,我提醒自己別忘了一個曾經(jīng)跟自己有過一腿的姑娘的姓名,這也許就是道德吧。
于是,王珺又一屁股跌坐回那把椅子,不再說話。于是,她雙手捂面,于是,哭聲和淚水從指縫間滲透,落在了她寬闊的大腿上。這,真像電影啊。
說實話,我不了解王珺,當年就不了解,也沒興趣了解。更大的實話是,我不了解女人。女人太難懂了,她們居然會捂著臉哭,如果我哭,決不可能捂著臉。我習慣于揮舞手掌擦眼淚,把自己擦的滿面紅光、幸福異常,把自己擦得五官混亂、面目一新。
但我不能傻站著,我得安慰一個懷了孕的女人,準確點說是安慰一個未婚先孕的女人,安慰一個曾經(jīng)有過關系,現(xiàn)在如此陌生的女人,沒別的原因,她坐在我的家里。我不愿意讓她在我家里哭。女人總是把哭泣搞得跟鬼一樣凄慘。或者說,女人哭的時候就是女鬼。那些女鬼啊,白衣飄飄,臉色蒼白,嘴唇血紅,搞得跟吃了心臟卻非本意一樣委屈和疼痛。
我是這么安慰的:我說,王珺,別哭了。她還哭。我就走過去,用一只手按了按她的肩膀,說,別哭了。還哭。我就兩只手按左右肩膀。還不行,那么我就搖晃她的肩膀說,別哭了好不好?不好。好吧,我蹲下身,希望看到她的臉,但我沒看到,只看到她的手指,所以我繼續(xù)搖晃。蹲累了,她還在哭。我只得站起來,繼續(xù)搖。我搖啊搖,越搖越快,最后就像一個孩子在搖一棵結滿果實的大樹。我忘乎所以地搖晃她。直到我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來,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哭了,而是閉著眼睛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然后,她睜開眼睛,看著我,說,你干嘛?
我氣喘吁吁地說,不干嘛,想叫你別哭。
然后我找了把椅子與她面對面坐下來。我也口渴了,端起她的杯子進廚房,出廚房時我一手端了一個杯子。放在茶幾上與她相對而坐,我們真像標準的交談男女。事實也正如此。王珺對我述說了孩子他爸是怎么認識孩子他媽,又是怎么使孩子他媽受孕的……
事情很簡單,我趁著簡單就再簡單點說。那個男的確實是好人,他對王珺很好很好,比我好多了。他關心王珺,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滿足王珺的要求,每天都去看她,腿被人家打骨折了還拄著拐棍去看她。如果王珺不答應,他也決不會強奸前者。一切還是王珺主動,因為王珺也愛上了他。對一個相愛的人,還有什么不可以給的呢?一具并不新鮮的肉體,獻給那個男的,王珺不僅沒有施舍的高傲,反而只有羞愧。她多想自己只是一張白紙,給這個男的填補空白,而不是像她實際情況那樣,被我和許多男人玩弄過才像個白紙那樣終于攤開給那個男的寫字畫畫。王珺確實被他打動了。像她這樣的女人被一個男人打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還是被他打動了。她經(jīng)常被他搞得熱淚盈眶。終于有那么一天,她激動地爬上床告訴他,我們生個孩子吧。所以,王珺必然懷孕。王珺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懷孕,那么就立即和他結婚。是的,王珺已經(jīng)三十了,是到了結婚年齡。她一頭黃發(fā)已恢復烏黑,她為成為一個賢妻良母做足了準備。而且準備就緒。
但是,王珺說,上個月,他死了。
是被汽車軋死的。他出門之前對王珺說,我去上班了。
他死在下班途中,一場司空見慣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機被拘留,被吊銷執(zhí)照,然后滿眼淚水的把幾萬塊賠償交給死者的父母,然后另謀出路。如此而已。而王珺的男人確實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丟下王珺,丟下懷孕的王珺。王珺能怎樣呢,她只有墮胎。她沒有勇氣為一個死者生下孩子。就是這樣。
但你跑來找我干嘛呢?我說。
我也不知道。
我看看窗外,午后的陽光,幾只風箏在天空飄蕩。
這樣吧,我突然說,我陪你去給他上墳吧。
于是我陪著王珺去上墳。我們經(jīng)過街道賣冥炒紙錢的地攤就買點,經(jīng)過山腳河邊,就折一根柳條。然后我們來到了那個男人的墳前。
我們把紙燒了。也將柳條插在了墳頭。
在墳前,不僅王珺再次哭了,我也落了淚。我淚眼朦朧地看著蹲在地上的王珺,發(fā)現(xiàn)她是多么可憐多么需要男人的女人啊,而她的男人卻在墳里。我作為一個男人為什么不冒充墳里那個死掉的男人呢?所以,我打算下山的時候告訴王珺:別墮胎了,嫁給我吧。
但是,下了山,時間已是傍晚,陽光斜射,空氣突然變得十分新鮮。我心情突然舒暢了起來,并沒有說那句話。
回到家后,我爹已坐在那兒看起了電視。他看見我進了家門,說,奇怪,你今天怎么出門了,去哪兒了?
我說,我跟蹤你了。
他緊張起來,說,跟蹤我?你——
哈,看你老家伙激動的,我趕緊上前按住他激動的肩膀,說,騙你的,沒跟蹤,呵呵。
那你這個小畜生到底干什么去了?
哦,沒干什么,今天運氣不錯,終于干了件事。
責任編輯:秦 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