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沙戈，女，出版詩集《夢中人》、《沙戈詩選》，入圍第三屆魯迅文學獎，《詩刊》優(yōu)秀作品獎提名，被推介于《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多次收入詩歌年度選集及各類詩歌選本，參加第十九屆青春詩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西夏曠野

蒿草緊緊抓住地面

是怕被風吹走?

農(nóng)人躬身勞作

比蒿草高不出太多

緊緊抓住地面的 除了草木

和風吹草低的牛羊

就再也沒有什么了

曠野中，偶爾閃現(xiàn)的靈光——

西夏王陵的眼睛

從更低的地方 望過來

辨認著坐在穿越曠野的火車里

發(fā)呆的人

那些光點 一晃 就不見了

把人們重新送回到擁擠黑暗的一

天

茶道

初春

學會采摘明前茶

時間再靠前些

學會辨認女兒紅

像是一邊剔除歲月里的雜蕪

一邊扶住怯懦的即將變成小小幸

福的苦枝

我是個笨拙之人

來梅家塢之前 終是不懂

時節(jié)瞬間的分量

這分量

哪輕得過一生錯失的重

問世間

這個老人

總是遲緩地走在巷道里

或者坐在背陰的地方

臉上沒有表情

像這個慌慌張張的時代

隨手丟棄的廢品

如果，很長時間沒有見他

不必擔心

這個老人還活著

只是腰躬得更深了

在人世的邊緣

緩慢地打著問號

一個詞

一個名詞

一個地方名詞

在它深褐色的兩道皺褶里

夾著渾濁的河水

河水卷過沉重的方言

方言說出的愛情

愛情結(jié)出的果實

……

遠遠走來的我的雙親

牽著手

比初戀還要依賴還要相互需要

在這個名詞里

我們還在走彎彎曲曲的路

呼吸 沐浴 沉淪 發(fā)呆

耗盡了所有的青春

和全部的酸楚和悲憫

沈白玉琴

她愛惜這座房子

愛惜房頂上每一根干裂疏松的椽

子

被雨水滲透的頂棚

她愛惜密封不嚴的古式方格木窗

被風刮響的聲音

木窗上褪了色的窗花

金雞報曉 雙魚戲珠

她愛惜

硬硬的火炕燙著骨頭的滋味

炕上高大的木柜是丈夫生前打制

的

已經(jīng)陪了她五十年

漸漸泛出的油光

像丈夫額頭滲出的汗

丈夫沒忘記給木柜配上精致的銅

鎖

一拉抽匣 丁丁當當?shù)仨?/p>

這時

她就會坐在炕上

握著顫抖的針線

為新出生的重孫

縫制小小的棉襖

祖母

這是2004年，秋天，空氣金黃

我去看我的祖母

這是華北平原，玉米地

飽滿的苞谷有的垂下頭敬畏著大

地

有的直挺著身子像一把號角

這是遵化縣平安城東門莊

樹葉已經(jīng)變黃，但還沒有為世間灑

下金幣

我要去看我的祖母

我還沒有找到她，還沒有找到那片

楊樹林

還沒有撥開樹林背后的風

碰到被風運送過來的浮土

還沒有看到浮土下面一層又一層

的塵土

和塵土下面，藏著的

祖母

走獸

一片原始森林

植被茂盛，種群豐富

動物和植物守護著生物鏈

我屬于貓科動物

是一只獵豹，一只獅子，或者一只

老虎

我是一只孤獨的走獸

要想在這里頑強地活下去

就要晝伏夜出

我經(jīng)常幾天撲不到食

餓著肚子，甚至生命垂危

絕望的時候

我看見，從我身邊爬過去的螞蟻

螞蚱和蝸牛

活得比我還艱辛

它們?nèi)找箘谧?，生兒育?/p>

一面挖掘家園

一面被又一次的山洪又一次顛覆

那些在空中飛舞的鳥兒和蜜蜂，會

好一些

它們把巢筑在上面

只要不掉到地面

與這個世間拉開距離，并且

保持清醒的頭腦

世界就不能把它們怎樣

我曾經(jīng)的配偶——一只雄性的走

獸

在森林里走散了

它曾經(jīng)對我又恨又愛

我們各自覓食

而我 畢竟是貓科動物

我活下來了，并且不停地爬樹

用彎曲的爪子和不折不扣的食肉

性

注意：

當我接近誰的肉體

誰就會遇到真正的麻煩

離地一萬尺

坐在離地一萬尺的高空

拿出一本詩集

詩集里有我認識的啞石、谷禾和盧

衛(wèi)平的詩

我左面穿著大紅花布褲的女人

鮮艷地看了看我

我右邊的女人，左手戴著四個鉆戒

像金礦礦主的女人或是酒樓老板

娘

翻開詩集

一個正在服刑的囚犯

給他的亡母寫了一首悼念詩

老套但卻誠懇

一個背著地圖的人，被另一個人寫

進詩里

背著全世界，走街串巷

有時也把全世界折疊在他的背上

邊走邊問路

離地一萬尺

試著讀詩 思索

會不會有更高超的理解

聽到廣播里說：飛機還有二十分鐘

就要降落了

我合上詩集

堂堂正正地回到人間

做一個地地道道的俗人

或許，更好一些

下午坐在地壇

來地壇看看

看看那些老樹

長了三百年了

身體因為疼痛

生出了怪異的樹結(jié)

像人身體里生出的包塊

坐在側(cè)柏樹下 聽風

今日風聲有力

一陣一陣穿過樹叢

對世間發(fā)出堅定的追問

我坐了很久

想等那兩個風雨無阻的老夫妻

牽著手逆時針從園中穿過

想聽到南墻角傳來那個小伙子的

歌聲

想遇見那個漂亮的但卻有智障的

女孩

我坐著

等了一下午

他們都沒有來

那個坐著輪椅名叫史鐵生的青年

也再沒有來過這里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