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長大,在山里慢慢地變老了。她從沒上過學(xué),不會識文辨字,更講不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原理,也不懂得什么叫“生態(tài)系統(tǒng)”。她只跟大多數(shù)白族農(nóng)村婦女一樣,時常心存善念,尊崇自然,敬畏生命,愛護大千世界里的一草一木,一蟲一鳥。
邊遠偏僻而落后的山村,沒有兒童娛樂場,也沒有豐富的兒童玩具,有趣的兒童游戲也很少,于是上樹掏鳥窩,彈弓捕鳥,養(yǎng)鳥玩鳥變成了山村孩童活動的主要內(nèi)容。記得那年春天,我和幾個小伙伴相約到野外的山邊水口,田邊地埂,土坑崖洞,凡是鳥雀愛筑巢的地方,都進行地毯似的搜索,結(jié)果找到了十幾個鳥窩,有的正在銜枝筑巢,有的正下蛋,有的正孵著,有的剛破殼不久,正嗷嗷待哺——我們擔(dān)心別人也發(fā)現(xiàn)后會提前掏走,于是,我們就背著大人,趁夜黑鳥歸之際,捕獲了鳥爸鳥媽在內(nèi)的一窩還不睜眼的幼鳥,大家推選我拿回家喂養(yǎng)。但到了第二天清晨,就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不僅受到母親的教訓(xùn),還勒令我把幼鳥連窩一起放回到原處,釋放鳥爸鳥媽。并還要舉手發(fā)誓:“我保證下次再也不去掏鳥窩了!”
每到春天,成雙成對的燕子在我家的院子里不知疲倦地盤旋著,母親一旦發(fā)現(xiàn)后,就立即請人在走廊的樓楞上橫釘了三個舊馬掌。不到兩個星期,果然有三對燕子分別在我家樓楞的舊馬掌上筑起了三個家,開始張羅著產(chǎn)卵育兒了。有一次,鄰居家的調(diào)皮小孩出于好奇,趁母親外出勞作時,用竹竿把三個燕窩都捅下來。當(dāng)母親回來時,破碎的燕窩,剛產(chǎn)下的蛋,正孵出的雛燕撒滿整個走廊,三對燕子爸媽在院子上空嘶鳴驚叫。母親邊責(zé)罵那小孩邊找來新鮮的牛糞,重新把一個個燕窩修補好,再把幸存的蛋,趴在地上唧唧求救的雛燕,一個一個地撿回到燕窩中。燕子育雛期間,讓家人最討厭的是三窩燕子整天接連不斷地從窩中排下來如雞屎般的鳥糞,弄臟了整個走廊。但母親總是一聲不吭,每天按時用灶灰和著除凈掃去,直至燕兒羽翼豐滿后,遠走高飛時,她護鳥除糞的工作才暫告一個段落。
母親一輩子摯愛著用汗水澆灌出一季季的莊稼,也熱愛著常在田地中覓食的小鳥雀。每逢稻谷灌漿,玉米背包的秋初時節(jié),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鳥雀卻成群結(jié)隊地來糟踏剛到嘴邊的莊稼,但母親既不去投餌毒殺,也不去撒網(wǎng)捕捉,只是從家里找出幾把陳年的稻草和花花綠綠的破舊衣服,隨便扎成幾個“稻草人”,立在田頭地角來嚇唬嚇唬它們??墒沁@樣的次數(shù)多了,時間長了,聰明的鳥雀們不再上當(dāng)受騙,邊角處的谷穗和玉米還是被它們偷吃光了。這時,母親總是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不被鳥兒吃,就被蟲兒吃,誰吃了都一樣,不過讓鳥兒吃了,來年的春天,它們會盡心盡力地幫我們在田地里和果園里捕捉害蟲呢!”
歷來愛護鳥雀的母親,雖不知道“禽流感”為何物,但她從不吃鳥肉,也從不養(yǎng)鳥。記得那年初春,遠在外鄉(xiāng)的舅舅在豌豆地里誘捕了幾只山雞,鄭重其事地讓表弟親自送來,孝敬他的老姐姐——我的母親。家人和我為此極為高興,我們心想,這回可沾母親的光,也有機會嘗嘗那山雞的美味了,但到了第二天,表弟剛走后,母親趁我們不注意時,把那幾只山雞一個一個地放回到山林中去了。這事讓我和家人空歡喜了一夜,遺憾了半月有余。
今年的春節(jié)前夕,我特意地從花鳥市場上購置了一個精致的竹制鳥籠,還選購了一對十分可愛的畫眉鳥來作為獻給母親的新年禮物,想讓那清脆的鳥聲打破母親晚年的寂寞,讓母親“老有所樂”。但事與愿違,我還是像孩童掏鳥窩時那樣,又被母親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公開批評了一頓,并讓我立即將它們退回去。
讓人高興的是,近年來,隨著環(huán)境保護的法律法規(guī)的實施,在滇西北洱海之源的山區(qū)老家,“愛鳥不吃鳥,愛鳥不養(yǎng)鳥”已經(jīng)成為人們的自覺與共識。不然,山里的莊稼和果樹怎么會越來越豐收,蟲災(zāi)的現(xiàn)象卻越來越少?而每次回老家,又怎么能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怎么能看到雄鷹在藍天白云間自由自在地翱翔,怎么能聽到百靈鳥在叢林中歡快地歌唱?怎么能在云霧繚繞的深秋欣賞到“鳥吊山”上百鳥云集的奇觀呢?
(人與自然主持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