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偕妻去遠郊看桃花,見桃樹下長著一簇簇郁郁蔥蔥的清明菜。妻說,多好的清明菜喲,我們掐點回去做清明粑吃。我說,你想得出來,現(xiàn)在奶油面包吃起都覺乏味。誰還吃那玩意兒?妻聽后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不吃情有可原,但不能忘本!說罷神秘兮兮地瞪了我一眼,蹲下身掐起來?!獎x那間我頓悟了,40多年前的往事驀然浮現(xiàn)了出來……
1963年,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災(zāi)荒雖然過去了,可糧食依然奇缺。那年我14歲,讀初中一年級。我家住在重慶郊區(qū)一個叫井口的小鎮(zhèn)上。父親被單位派去辦農(nóng)場搞“生產(chǎn)自救”了,家里就母親、弟弟和我。我們一家在母親所在的運輸隊的食堂搭伙。為了防止大家“超前消費”,單位領(lǐng)導(dǎo)把每人每月的糧食定量分解到每天每頓,并嚴格照此取食。比如我,每月32斤,分解下來就是每天早上3兩、中午4兩、晚上3兩。搭伙的人每人持一張飯卡,每吃一頓,就用剪刀從卡上把相應(yīng)的數(shù)字剪下,以保證每頓都有飯吃而不至斷糧。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時的糧食定量數(shù)額并不少,但除每月一斤鹽巴外,其他副食幾乎為零,凈巴巴地吃那點糧食,實在是難以果腹。
這年4月中旬,最可怕的事發(fā)生了。母親不知怎么把她那張飯卡搞丟了!急得她一面請小組同事作證,一面向領(lǐng)導(dǎo)作檢查。承認錯誤,請領(lǐng)導(dǎo)諒解,補發(fā)下半個月的飯卡。然而母親跑了不少的路,流了不少的淚,卻毫無結(jié)果。親戚朋友也無力相助。我們一家三口只好吃我和弟弟飯卡上的定量糧了。我和弟弟都是長身體的年齡,母親是干體力勞動的,一個個食量都很大,那點定量糧連半飽都難維持。無奈,我們只得到嘉陵江對岸的大竹林鎮(zhèn)(當(dāng)時屬江北縣管轄)的黑市上去買牛皮菜,把從食堂領(lǐng)回的“罐罐飯”和著牛皮菜煮成稀飯充饑。我雖年紀不大,卻很懂事,知道母親體力消耗大,每頓都盡可能地少吃,讓母親能夠吃飽。而母親又“顧”我和弟弟,寧肯自己受餓,也不愿意多吃一口,以至常常出現(xiàn)鍋里的牛皮菜稀飯有“剩余”的現(xiàn)象。我和母親對此都心照不宣。唯不諳世事、年僅7歲的弟弟向鄰居夸耀說,我媽媽的飯卡丟失了后,家里的飯還吃不完了呢!弄得我和母親哭笑不得。
靠吃牛皮菜稀飯充饑苦苦熬過了十來天后,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每到上午第三節(jié)課時就感到頭暈,渾身無力。有天上午,我頭暈得連教室都不敢出。第四節(jié)課鈴聲響后,我難受得閉上眼趴在了桌上。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同桌的小君——一個文靜漂亮的女生——低沉的聲音,吃清明粑!我睜開眼,看到小君把一坨用紙包著的東西悄悄遞了過來。我愣住了,不知所措。小君輕聲說,這是清明粑,快吃……說著,用手撕開了包在上面的紙,一團黑乎乎、軟兮兮的食物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不顧一切地接過來就往嘴里塞。她說,慢點。當(dāng)心噎著。說著還伸手把粘在我嘴角邊的紙屑取掉……
第二天上午第四節(jié)課時,小君又悄悄把用紙包著的清明粑遞了過來。這次她沒有說話,只“嗯”了一聲.輕輕碰了碰我的手。我臉一紅,接下來又上演了昨天吃清明粑的那一幕,只是動作斯文了些。第三天,當(dāng)小君再次遞過清明粑時,我才掰開來看,發(fā)現(xiàn)這“清明粑”是由面粉、清明菜、芭蕉頭、豆腐渣等做的,可吃起來卻是那樣香、那樣甜……這天中午放學(xué)后.我對小君說,謝謝你的清明粑,明天就不必再拿來了。小君說,我知道你媽把飯卡丟了,三個人吃兩個人的糧。這個月還有兩天,我仍給你帶來,到五月份發(fā)新飯卡后就不給你帶了。
在后來的兩天里,小君照例給我?guī)砹饲迕黥?。我悄悄問她,給我吃了,你吃什么呢?她說,女生沒得男生餓癆,少吃點問題不大。還告訴我說,她外婆是丁家山大隊的菜農(nóng),掐得到清明菜,挖得到芭蕉頭,這段時間他們家每天早上都有清明粑稀飯吃。
到了五月,新的飯卡發(fā)下來了,小君再也沒有給我清明粑吃??汕迕黥蔚南闾鹞秲簠s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第二年,小君因家族“政治問題”被學(xué)?!扒逋恕绷?,只得到街道的生產(chǎn)小組去“工作”,后來在嘉陵江邊篩過石子,到縫紉社做過臨工,還到建筑工地挖過土方。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頂替”母親進了一家國營企業(yè)。
初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市里一所重點中學(xué),后來又參加“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于70年代初回城工作。10多年來,我和小君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不管走到哪里,遇到什么波折,我們都彼此心心相印。“清明粑”為我們鑄就的情誼像一條紅線把我們牢牢地拴在一起了。1976年國慶節(jié),我們結(jié)成了夫妻。
“我想起了清明粑了!”我一面對妻說,一面蹲下身去和她一株株地掐起來。妻笑著說,想起來了?說明還有點良心。我也笑了,對她說,要做就做成當(dāng)年那樣的清明粑吧。妻說,要得。
果然,她不知到哪里去弄了些芭蕉頭、豆腐渣之類的東西,做成幾個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的清明粑來。端上桌后,她嘗了一口,澀得“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我哈哈大笑,說,這可是你忘本了喲……
(責(zé) 編 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