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江前腳上山，公孫勝后腳就逃，而且逃了個無影無蹤，徹徹底底，真是蹊蹺得很。

干嗎要逃?入云龍公孫勝大郎應(yīng)該是和梁山好漢意氣相投的人才對啊!當(dāng)年，聽說梁中書要送十萬貫生辰綱進京，公孫勝急火火從河北趕到山東，要找到晁村長一同來趟這道渾水，他來到莊前卻見不到晁蓋，很生氣，一怒之下，一連打翻十幾個莊客。后來晁村長見了他，他連忙就說了生辰綱的事。怕晁村長縮手不干，公孫勝循循善誘，“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古人有云：當(dāng)取不取，過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晁村長早動心了，后來大家取了生辰綱，上了梁山，而且公孫勝還坐了山寨第三把交椅，應(yīng)該很滿足了。

如此看來，公孫勝會武功、好富貴，與水滸一幫英雄差不多是一個模子，加之他還會一套高級的精神勝利法，是個復(fù)合型人才，山寨里打家劫舍、行軍作戰(zhàn)，那可大有用武之地。但宋江剛一來，他就逃了，難道是因為自己排名下滑了一位，由第三降到了第四，就賭氣不干?公孫勝不是這樣小氣的人啊。雖說他這次排名只排到第四，但仍然屬于山寨四人小組中的一員，是第一集團，還是高干，權(quán)力并沒怎么減小。然而公孫勝的出逃，確實又和這次排名有關(guān)，但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宋江的總體做法。

公孫勝真是很看不慣宋江的這些手段，剛上山來，就喧賓奪主在排名上大做文章。除保留四人小組外，其余排名全部打亂，還把眾好漢分成門戶森嚴的新舊兩黨，舊黨僅有九席，而新黨竟有二十七席之多。水滸英雄，都是兄弟，干嗎來什么新舊劃分?宋江接著又拿出一本什么天書，我公孫勝本來就是這方面的專門人才，是權(quán)威，偏偏那宋江不讓我看，卻和智多星吳用有事沒事在一起鉆研這本書，這分明是一個謊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宋吳勾結(jié)，絕對包藏禍心。再看看這個晁蓋，竟一籌莫展束手無策，簡直一副坐以待斃的樣子。擁晁還是擁宋?這可是個問題。擁晁，晁顯然沒了指望；擁宋，宋的那些伎倆，又怎么入得自己法眼。這趟渾水可不好趟，去他娘的，干脆跑了算了。

要跑，總得找個原因?？匆娝稳砂炎约豪习炙翁由仙絹?，公孫大郎計上心來，便謊稱自己在山寨久了，很想自己的老媽，要回去看一看，三五個月準(zhǔn)回。顯然公孫勝怕大家以為他不回來，專門定好了回來的日子。晁蓋沒什么，但宋江警覺了。公孫勝的一舉一動，他早有察覺，他預(yù)感公孫勝想跑，試探問道：干嗎不帶幾個人一起，把老娘取上山來，不是更好!——有人和你一道，你還跑得掉?公孫勝忙說，老媽喜歡清靜，害怕刀槍。而且我向你保證，真的是回家看老媽，看了就回。

二

公孫勝總算跑出來了，他真的好高興，跑在田野上長長出了一口氣，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總算過去了。自由的感覺真好!

其實他的逃跑還是擔(dān)了很大的風(fēng)險，因為公孫勝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外邊危險大著呢。但公孫勝已經(jīng)不在乎了，哪怕是個通緝犯也沒什么，最要緊的是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

公孫勝這一逃，算是逃得徹底，一回家，連名字也都改了，公孫勝、公孫一清都不用了，喚做“清道人”，在九宮縣二仙山和公孫媽媽過起了逍遙自在的田園隱居生活。

時間已經(jīng)遠遠超過當(dāng)初許下的回來報到時間，公孫勝卻連人影也沒見一個，山寨里人們都已經(jīng)在竊竊私語，“公孫先生干嗎還不回啊?”“是不是嫌山寨不安寧，一個人逍遙去了?”“他倒跑得好，留下咱哥們幾個怎么辦?要不也回家打魚算了?！边@些風(fēng)吹草動，宋江都聽到了，他十分敏感地對晁蓋、吳用說，公孫勝莫不是“昧信不來”，這其實也說出了眾人一致的想法。

公孫勝這樣跑了，簡直沒了王法，宋江好不生氣。其實公孫勝一跑，從目前形勢看來，對他還是有些好處的。四人小組如今只剩三人，他和吳用聯(lián)手對付晁蓋，更加順當(dāng)。但再往深處想一想，其實很不劃算，因為公孫勝這樣一個高干出逃，必然引得山寨人心不齊?？刂撇缓?，今天走一個，明天走一雙，成一盤散沙也說不定。這還怎么穩(wěn)定人心、共舉大事，實現(xiàn)自己壯麗的人生藍圖?還有，宋江深知，公孫勝的那套精神勝利法，對山寨來說太重要了。冷兵器時代，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寒光閃閃中，血噴三尺高，要讓大伙亡命向前，精神的刺激不可或缺，心氣高了。這仗也就贏了一半。當(dāng)年自己還沒上梁山泊時，公孫勝施用此術(shù)，就打過不少勝仗。本來自己也會一點妖術(shù)，會搞一些精神刺激，但和公孫勝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當(dāng)然了，還有自己將來要做頭領(lǐng)，新一輪的山寨座次得重新排定，這一切都得有公孫勝才能把戲演得完滿。

宋江先是派了自己心腹神行太保戴宗去尋公孫勝，戴宗踏破鐵鞋，跑遍了河北省，也沒找著公孫勝。宋江很生氣，無奈他這時正忙著攻打祝家莊，接著又是打高唐州，根本騰不出手。

在攻打高唐州時，宋江算是遇到了強敵，對手高廉的精神勝利法遠超梁山好漢，宋江連吃敗仗，急得火燒眉毛。在這生死存亡的緊急關(guān)頭，如果沒有公孫勝的話，看來是撲不滅這場大火的。

既然非得公孫先生不可，就必須再找，但上次已經(jīng)找過了，不是兩手空空嗎?這時吳用出起了主意，對宋江說，上次是漫無邊際地尋找，偌大一個河北省，怎么可能找得到嘛。這次應(yīng)該縮小包圍圈，那公孫勝不是個道士嗎?這次就去河北那些道觀洞府尋找，準(zhǔn)行。宋江找來戴宗、李逵，又拉過戴宗耳朵，這般那般吩咐了一番。戴宗點頭稱是，帶著李逵風(fēng)一樣跑出去了。

戴宗和李逵來到河北，按吳用所說，找遍了道觀洞府，連影子也沒有找著一個。于是又到偏僻的村鎮(zhèn)四處來尋，可還是連味兒也沒聞著一點。這個入云龍，難道真還飛上天不成?戴宗、李逵很是著急。

這天兩人找得累了。在一個飯店吃面，遇見一個老頭，戴宗又習(xí)慣性問老頭認不認識公孫勝。偏巧這個老頭也是喜歡道術(shù)，而且和公孫勝還做過鄰居，他告訴戴宗，公孫勝早已不叫公孫勝，改叫清道人了，現(xiàn)在就在二仙山學(xué)道。真是天上掉下餡餅來，戴宗樂得直跳，拉著李逵飛奔趕到二仙山。

到了二仙山，樵夫給戴宗指明了清道人的住處所在，村姑又告訴了他清道人就在家里的確切消息，戴宗心里好歡喜。到了公孫勝家門前，戴宗想起宋江的叮嚀，叫李逵避一避，自己推門而入。迎面遇著公孫媽媽，戴宗便對公孫媽媽說自己想見清道人。公孫媽媽問戴宗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戴宗告訴了自己名字，并說自己從山東來。

這明明就是梁山泊的那伙強人來找孩兒，公孫媽媽很是不悅，“孩兒出門云游，不曾還家”，毫不客氣給戴宗來了道閉門羹。

剛才聽村姑說，清道人還在家呢，怎么可能不在?純屬故意隱瞞。戴宗忙說自己是清道人的老相好，有要緊事想見他一面，別無他圖。說完就走。

公孫媽媽精明得很，哪有這么容易上當(dāng)。一口咬定。孩兒不在。

看來只有出重手了，戴宗沒了辦法，出門把藏在墻角的李逵喊了過來，“今須用著你，方才他娘說道不在家里，如今你可去請他。他若說不在時，你便打?qū)⑵饋怼薄＠铄忧笾坏?，從包裹里取出板斧，別在腰間，先聲奪人，進門就是一聲怒吼“著個出來”。李逵這一聲吼，猶如九天打了一個響雷，房子都震動了。

公孫媽媽慌忙出來，看了李逵兇神惡煞的樣子，真還有些害怕。問誰惹你了，干嗎發(fā)這么大火?李逵直截了當(dāng)說，我就是梁山泊的黑旋風(fēng)，現(xiàn)在奉宋江大哥號令，來請公孫勝回去。少跟老子推三阻四，趕快交人。如果他自己乖乖出來，那就罷了；如果他不出來，可別怪我不客氣，“放一把鳥火，把你家當(dāng)都燒做白地”。公孫媽媽盡管害怕，但還是說這里根本沒有什么公孫勝，只有清道人。李逵才不管什么清道人、渾道人，只是吼：“你只叫他出來，我自認得他鳥臉?！惫珜O媽媽依然一口咬定沒人。李逵憤怒了，揚起斧頭砍翻了一堵墻，然后對公孫媽媽叫道，如果再不交人，連你也剁了。然后兇神惡煞地舉起斧頭砍將過去，公孫媽媽驚叫倒地。

“不得無禮!”眼看馬上要出人命，藏在里面的清道人再也躲不住了，大喝一聲，跳了出來。

看見清道人出來了，戴宗馬上跑進屋里，假意罵了李逵兩句，然后對清道人說明了來意，叫他務(wù)必回山。清道人見躲是躲不過了，說自己之所以不到梁山，一是因為母親年事已高，需要奉養(yǎng)；二是正在向師父羅真人學(xué)道。大家一看都知道，這只是他的借口而已。

盡管清道人的理由光明正大，但戴李二人各自裝扮白臉紅臉，以文致禮、以武顯惡，還是把他帶回去了。

清道人又回到隊伍中來了，不得已又重新改回本名公孫勝。宋江大喜，一方面給公孫勝優(yōu)厚待遇，一方面又向他謙虛請教奇門遁甲之術(shù)。更重要的是叫人一刻不離地看住公孫勝，不能讓他再溜了。

梁山好漢光明磊落，怎么可能這樣派人暗中監(jiān)視呢?其實那只是表面現(xiàn)象，對一些動搖分子或不完全信任的頭領(lǐng)，梁山一直都是防范嚴密的。攻破大名府，后來那個僅次于公孫勝的大刀關(guān)勝，要去招降單廷圭、魏定國，吳用就對宋江說，“關(guān)勝此去，未保其心；可以再差良將，隨后監(jiān)督，就行接應(yīng)?！庇谑撬谓团闪肆譀_、楊志帶五千兵馬在后頭監(jiān)視關(guān)勝。關(guān)勝忠心耿耿，尚且這樣，公孫勝是真正跑過一回。急得宋江跺過腳、罵過娘的，怎么能不派人嚴密監(jiān)視呢。

公孫勝就這樣屈服了，沒辦法，胳膊扭不過大腿。除了為新黨宋江賣命，自己別無選擇。他的回歸，梁山的精神勝利法也是大見功效，打起仗來勢如破竹。算起來后邊的幾場大戰(zhàn)他都參與了，只有晁蓋出兵曾頭市沒有去——當(dāng)然了，誰都明白個中原因。除了戰(zhàn)場的獲勝以外，后來宋江苦心孤詣地設(shè)道場、授天書、排座次，公孫勝更是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為宋大哥立下了頭功。

三

的確，公孫勝真的想逃，只是他一直在尋覓，等待機會。宋江招安成功以后，領(lǐng)兵征遼，路過二仙山，公孫勝認為這下機會來了，就對宋江說自己師父羅真人在這里，想去拜訪。宋江說好啊，自己也正好去求求簽、算算卦、問問前程。在那里，羅真人給宋江寫了幾句玄之又玄、似清非明的法語，宋江覺得羅真人真是一高人。當(dāng)天晚上宋江和公孫勝一行就在觀里住下了。

那一夜，公孫勝給師父說了什么，就只有他們兩個知道了。反正第二天起來吃完早飯，羅真人就對宋江說，我這個徒弟公孫勝，這次相助將軍征遼，凱旋以后，還望宋頭領(lǐng)能夠放他回山。宋江心想，征遼結(jié)束，這外寇都蕩平了，大伙升官發(fā)財，也沒什么大仗可打了，精神勝利法也就排不上大用場了。無所謂，干脆做個順?biāo)饲榈昧?，于是答?yīng)了羅真人。羅真人和公孫勝一齊對宋江說道：“謝承將軍金諾。”本來是羅真人提出要求，師父答謝也就夠了，公孫勝也忙著答謝，可見他是迫切不想干了。

征遼回來，公孫勝正式向宋江提出宋江當(dāng)初的承諾，要求離開?！八谓姽珜O勝說起前言，不敢反悔”。他再四挽留，無奈公孫勝去意已決，只得放行了。

“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上包里，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他是第一個離開梁山隊伍的人。

很多人讀《水滸》，都會譴責(zé)公孫勝這種拋棄眾兄弟，只圖個人逍遙自在的做法。其實這沒什么，人各有志，一個人生在社會當(dāng)中，固然要為他人顧念著想，甚至因為環(huán)境，有時還得不時改變自己，但在忙忙碌碌當(dāng)中，切不可忘記了自己的操守和理想。要認識自己，找準(zhǔn)自己的生活方向，不為前方的塵霧遮蔽而回頭，不為頭上的烏云籠罩而退步。執(zhí)著信念，堅持到底，終會有霧散云開、陽光燦爛的那一天。

(組 稿、責(zé) 編 江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