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四川北部的大巴山深處。

小時候，每逢學(xué)校放“農(nóng)忙假”，我便由學(xué)童搖身一變成為牧童，與小伙伴們一起，將生產(chǎn)隊的牛羊趕上山。當大家興致勃勃地打撲克或者手拿竹刀木槍玩“抓座山雕”的游戲時，我常獨自一人躲在一隅捉些小昆蟲來，以逗得它們發(fā)怒后相互廝殺，自己趴在地上欣賞為快事。

1973年仲夏的某日下午，火辣辣的太陽過后，我們一幫小伙伴將牛趕上遠離人家的老君山，大家又抓起了“座山雕”，我便溜到一處潮濕的樹陰下尋覓小蟲。很快，我在一塊大石板與泥土的間隙處發(fā)現(xiàn)一蟻穴。蟻穴口有筷子頭大小，兩旁早被來去匆匆的螞蟻溜成圓潤光滑的喇叭口，時不時可見螞蟻進進出出忙碌著。

這時，日已偏西，云靄漸起，正是蟻類采集食品的時候。我好不容易從一野油菜苗上捉到一只兩厘米長的青蟲，放到離蟻穴約40厘米處，然后趴在地上靜靜地等待著一場好戲。

青蟲被我轉(zhuǎn)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加之它祖?zhèn)鞯氖恰安巳~爬行功”，一到地上就顯得十分拙笨。它盲目、艱澀地朝前爬行著，那圓柱體身子把握不住平衡，朝天露出無數(shù)雙“小腳”。這家伙在野油菜上因一身草綠色“迷彩服”，天敵很難發(fā)現(xiàn)，可一到地上就格外搶眼，不一會，便讓一體格健壯的螞蚱瞄上了。那螞蚱在距青蟲15厘米處欣賞過這唾手可得的美味后，兩足一蹬，就連飛帶跳地撲上去瞅準青蟲啄了一口。我見狀，本能地兩手一拍，螞蚱就“嗖”地遠遁了。青蟲受傷，青色的液體從它身體的右側(cè)汩汩地流了出來。它在地上抽搐扭動了幾下，傷口沾滿了泥土。這時，一只不及半厘米長的黑蟻正舞動著長長的觸須一步一步逼近青蟲。當它距青蟲只有兩厘米左右時，便下意識地打住，并昂起那與身體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大頭，長長的觸須在空中瀟灑地揮動了幾下，迅疾朝青蟲沖過去……它的觸須觸到了青蟲柔嫩的身體。那一瞬間，它本能地后退一步，爾后便意識到自己將有重大收獲。它迅速用鐵鉗似的大嘴咬住青蟲的薄皮。青蟲被黑蟻咬住后在地上扭曲翻滾，將黑蟻碾壓了好幾次，卻一點也沒有傷及那小東西。受傷的青蟲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掉頭也用嘴來咬黑蟻。黑蟻毫不懼怕，一口咬住它那兩只褐色的小嘴唇拼命撕扯。青蟲的小嘴哪敵黑蟻的利齒，黑蟻猛一用勁，青蟲的嘴唇就被它撕下一塊。青蟲受此致命一擊，疼得在地上打滾。爾后，黑蟻將那嘴唇丟到一邊，它的目標顯然是要將比它大無數(shù)倍的青蟲弄回蟻穴。青蟲在地上一陣滾動后歸于平靜。它小憩一會正待奪路而逃，豈料黑蟻抖擻精神，上前又咬住它的屁股。黑蟻的四條腿深深地摳進泥土，一步一個腳印地將獵物朝洞穴方向拖動。好家伙，還真將青蟲拖了2厘米左右。經(jīng)過一番生死較量，青蟲再也不敢回過頭與黑蟻“打嘴仗”，于是發(fā)揮自身腿多體重的優(yōu)勢，讓身子緊貼地面，任“力拔山兮”的黑蟻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撼動不了它。黑蟻放下青蟲退后幾步，用鐵鉗樣的大嘴梳理著雙須，思考著如何才能將這個“龐然大物”搬運回去。少頃，它飛也似的朝洞穴方向跑去。很快便遇到另一只黑蟻。它倆一照面四條觸須一接觸，另一只黑蟻就風(fēng)馳電掣般地朝青蟲沖去，而它則徑直奔回蟻穴。

不一會兒，無數(shù)只黑螞蟻從大石板下的蟻穴冒出來，朝青蟲方向匆匆奔過去……傳說螞蟻沒有眼睛，全靠兩條觸須探知同類在走過的路上留下的氣味辨別方向。我有意用那種自己曾屢試不爽的辦法暫時截斷了這股螞蟻前進的道路——用手指頭將泥土犁開。螞蟻一到新犁開的泥土前果然就原地打起轉(zhuǎn)來，一會兒就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當我回過頭再看青蟲時，它已經(jīng)死了。這時，有三只螞蟻將它咬住朝著不同的方向拖動。我仔細一看，發(fā)覺有兩只是來自另一個蟻種的棕色蟻。兩支不同族的螞蟻都遇上同一塊美味佳肴，定有一場惡戰(zhàn)。就在黑蟻的先頭部隊到達青蟲尸體后的數(shù)秒鐘，一支棕色蟻兵也以急行軍的速度撲來了。一場“青蟲尸體爭奪戰(zhàn)”即將開始。

頃刻間，青蟲的尸體上全是螞蟻。兩股蟻兵都志在必得，拼命往自己的蟻穴拖。雙方僵持不下。忽然間，所有的螞蟻都從尸體上撤下來分為兩股，黑蟻與棕色蟻各自聚集在一起，中間僅隔著手指寬的“三八線”。我發(fā)現(xiàn)黑蟻中一個頭稍大的家伙（它可能就是傳說中的蟻王）將長長的觸須在周圍同類中的觸須上撫動了一下，黑蟻們便勇敢地迎著對方?jīng)_過去。一時間，成千上萬的螞蟻戰(zhàn)成一團，殘忍地撕咬著，滾打著。有的螞蟻咬住對方的觸須便死命地往下扯，一不小心又被后面的螞蟻咬住了自己的腿……

經(jīng)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蟻類分工非常明確。有一種螞蟻專事戰(zhàn)斗，而另一種則專做戰(zhàn)地“救護”：同類戰(zhàn)傷后只要四肢齊全，都會由它們拖回蟻巢；而一旦某只戰(zhàn)斗蟻戰(zhàn)到缺胳膊少腿失去了戰(zhàn)斗力，縮在一邊作垂死掙扎，對不起，“救護蟻”就會將它們死命地拖到另外一個遠離蟻穴的地方丟棄。

我仔細尋找兩股螞蟻的蟻王，發(fā)覺蟻王均被警衛(wèi)蟻團團圍在一個區(qū)間，不時有蟻兵闖進來用觸須向蟻王“匯報”戰(zhàn)事。青蟲的尸體旁，已堆滿了黑壓壓的蟻尸。到了這個時候，它們已不再是為爭奪一塊肥美的食品而戰(zhàn)，而是為了整個蟻族的尊嚴，或說是為全族不至于就此覆滅而戰(zhàn)了。

這場戰(zhàn)事大約持續(xù)了一個小時后，形勢發(fā)生了變化，天上一群“蛾子”飄落下來。等它們一落地，我才發(fā)覺這是一支長著翅膀的蟻類，個頭比地上的螞蟻大一些。它們是站在棕色蟻一邊的，一落地便用尾部的蜇頭猛擊黑蟻。可能這些“空降兵”的蜇頭帶有劇毒，被蜇的螞蟻很快蜷縮成一團，不一會兒便斃命了。（至今我仍百思不得其解，為何這伙看似完全與棕色蟻不同種族的“空降兵”要冒著生命危險來幫助棕色蟻？）我想，照此下去黑蟻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這種“空降兵”的數(shù)量有限，黑蟻很快就找到了對付它們的辦法：等“空降兵”接觸到同類，兩只黑蟻就迅速上去咬住它的兩只翅膀，一用力，那翅膀就掉下來了。不知怎么的，只要“空降兵”陣前折翼，屁股后面的蜇頭也會自行掉下來。蜇頭一掉，“空降兵”就毫無戰(zhàn)斗力，只能瘋狂地四處亂竄了，很快便被黑蟻捕殺。其他黑蟻獲悉這一經(jīng)典戰(zhàn)例后紛紛如法炮制，不一會便有上百只“空降兵”被黑蟻剿殺。剩下不多的“空降兵”見狀，只好拋下棕色蟻騰空而去。接下來棕色蟻的處境更糟。沒有見到它們還有什么援兵，而黑蟻的援兵還在源源不斷地朝這里奔過來。在這些牽起線朝蟲尸移動過來的援兵里，每隔十來個黑蟻就有一個個頭比其他黑蟻大出好幾倍、頭顱與身體差不多大的大頭蟻夾雜其間，這種與黑蟻并非同一種族的大頭蟻為何行進在黑蟻中間，并來幫助黑蟻？也實在令人費解。大頭蟻一上戰(zhàn)場就表現(xiàn)出非凡的神勇：它們逮住敵蟻，兩條腿在其背上一踩，然后用巨大的嘴鉗住蟻頭一用勁，敵蟻便身首兩分離。這種巨蟻或是興起，也會咬住棕色蟻的觸須，腳踏其身體輕輕一扯，棕色蟻的觸須便被扯落下來。沒了觸須的棕色蟻就盲人瞎馬般在原地打著旋子，很快就會被救護蟻發(fā)現(xiàn)拖至那個它該去的地方了。

棕色蟻損失慘重，但絲毫沒有退卻之意。戰(zhàn)至白熱化，棕色蟻的蟻王用觸須向傳令蟻發(fā)出一道指令，幾個傳令蟻迅速返回巢穴。不一會，一群棕色蟻頭頂球狀的白色物件蜂擁而至。原來這是棕色蟻產(chǎn)下的卵，也是一種營養(yǎng)極高的食品。它們都已打得很疲勞，需要補充能量。看來，它們將以不惜種族滅絕的代價，來爭取這場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

前方的棕色蟻并沒有停下來就餐，仍在頑強地與黑蟻拼殺著。

戰(zhàn)事吃緊，誰也沒注意這時會從草叢里又蹦出一只螞蚱。這螞蚱仔細觀察，見蟻兵圍著蟲尸只顧廝殺，頓起行竊之念。只見它施展祖?zhèn)鞯妮p功，“嗖”的一聲，一下子竄至青蟲尸體邊，叼上它便掠空而去。

這時，交戰(zhàn)雙方似乎都知道爭奪的焦點已被一龐然大物偷掠，但失去一條青蟲與種族的勝敗榮辱相比顯得微不足道。須臾工夫，橫陳蟲尸的地方已被螞蟻覆蓋。

棕色蟻傷亡過半。自知無力回天的棕色蟻蟻王在地上沮喪地轉(zhuǎn)了幾圈，給一傳令蟻發(fā)出指令，傳令蟻迅速朝后方奔去。一會兒，棕色蟻守衛(wèi)蟻穴的守備蟻趕來投入戰(zhàn)斗。這些新到的守備蟻力大無窮，嘴上功夫了得，一投入戰(zhàn)斗就直奔黑蟻中的“特種部隊”大頭蟻。狹路相逢勇者勝。我看到這樣一個場面：一大頭蟻面對身材比自己小了許多的守備蟻，沉著地扎下“馬步”，擺出一副不屑的架勢，待守備蟻沖上來，仍發(fā)揮大嘴巴的優(yōu)勢去咬守備蟻的脖子，守備蟻靈巧地一轉(zhuǎn)身，閃電般地咬住了大頭蟻的后腿。大頭蟻掉轉(zhuǎn)頭來欲再次撕咬守備蟻，守備蟻迅速躲閃，于是兩只螞蟻在地上打起轉(zhuǎn)來。大頭蟻只顧與咬住它腿的守備蟻糾纏，卻不見兩只棕色蟻躍上來一下咬住了它伸長的脖子，棕色蟻猛一用力，不可一世的大頭蟻肥碩的頭顱就被扭了下來。一守備蟻叼起那頭顱就匆匆奔到蟻王面前，蟻王圍著這顆頭顱繞了兩圈，欣喜地梳理了一下觸須，興奮地在地上爬來爬去。

戰(zhàn)爭，仍在持續(xù)。

這時天空烏云驟然而聚，空氣悶熱起來。幾分鐘后下就起滂沱大雨，我再也無心觀賞這場轟轟烈烈的蟻戰(zhàn)，溜到一邊躲雨去了。約莫過去半個小時，雨過天晴，蔚藍的天空浮起金色的晚霞。當我重返剛才的戰(zhàn)場，那里已被暴雨洗涮成一塊板結(jié)的泥地，連一只蟻尸也沒有了。

若干年后，當我明白了“萬物惜生”這一道理，以及目睹有人花錢買些小動物“放生”，才知道生命的可貴，就再也不去制造那種讓小昆蟲們相互廝殺的“事端”了。

（編輯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