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制麻將牌
1975年春天的一個周末,我父母的好友李叔和夏姨夫婦來到了我家。大家喝茶閑談,當話題聊到了休閑娛樂時,李叔煞有介事地說:“有一樣東西特別好耍,可惜買不到!”
“啥子東西?”大家問。
“麻將!”李叔神秘地一眨眼,繼續(xù)講道:“麻將是個好耍的東西,四家人打,有‘筒、條、萬’各36張,東南西北各4張,還有中、發(fā)、白、聽用、春夏秋冬梅蘭菊竹等。打法簡單,一學就會,而且花樣多,不單調。我小時候看我奶奶打過,真的很好耍。打的時候也可以擺龍門陣,只要一打起來,時間過得飛快!”
大家聽了一開始都十分高興,但隨即又有些沮喪,因為這東西沒地方買得到。父親想了一會兒說:“有辦法了,我小時候也看過麻將,還記得到。廠里下料車間的外面丟了好多邊角余料,還有半寸厚的塑膠板——我自己做一副麻將!”于是大人們詳細討論起制作麻將的要領,并約定下個周末來我家打麻將。
父親是個能工巧匠,做一副麻將根本不在話下。父親撿了些塑膠板回來,劃上線后,用小鋸弓把它們鋸成了一塊塊的坯料,又用鐵砂紙把這些坯料的邊角打磨圓滑,還到東大街文具店買了一瓶白乳膠漆,把需要的數字、圖案和文字畫在了經過打磨呈深灰色的坯料上。忙碌了幾天后,一副“麻將”做好了,大功告成!
又一個周末,李叔夫婦晚飯后來到我家。父親拿出自己的“作品”擺在鋪上了舊陰丹藍布的小飯桌上。
“做得好,做得好!大小均勻邊角圓滑,簡直像買的一樣?!崩钍甯吲d地贊嘆著說。
“就是‘幺雞’畫得有點笑人,硬像一只雞!”夏姨也歡欣地開起玩笑。
這天晚上,我們家里氣氛熱烈,四個大人興致勃勃地打起了麻將。我母親完全不會,但坐上桌學了幾把以后,也就可以對付了;我們幾個小孩則站在邊上看,什么定莊、起風、平、缺、無字、斷幺、吊將,什么碰、摸、和、海底撈,什么清牌、帶幺、三元會,清對、將對、暗七對等等術語讓我們也大為興奮??戳艘煌砩希乙不旧蠈W會了。后來當大人們再打麻將時,我甚至可以充當“聽用”了——在他們上廁所時上陣補缺。
自從有了這副麻將牌,李叔夫婦倆幾乎每個周末都來我家玩,即便沒有一分錢的輸贏,但大家還是興高采烈。因為父親自制麻將時把“幺雞”畫得真有點像雞,所以他們每次打出它時就說:“來,雞咯咯!”而每當周末李叔和父親在車間里遇見時,大家都笑道:“今天晚上‘咯咯叫’哈!”他們打麻將時不計輸贏,每次來了也先講好打幾圈,決不超時。他們一邊出牌一邊還擺龍門陣,什么雙橋子自由市場可以粗糧換細糧哪,省糧票可以換生豬返還票哪,等等。那家長里短、油鹽醬醋的話題和出牌聲、笑語聲充滿了整個周末的晚上。
大人們以這種方式度周末,給我們兩家?guī)砹丝鞓贰5莻€時候,雖然打麻將不是犯法的事,大家還是非常謹慎地悄悄進行,不敢讓外人知道。1975年還是“文革”后期,城里各轄區(qū)都還有民兵聯防指揮部,這些指揮部就有可能不定期地上門查戶口。
這年冬天的一個周末,李叔他們又來玩。由于天氣比較冷,我就在桌子邊的小床上蓋著被子看書。大人們的麻將打得正酣,突然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大家一驚,門外隨即傳來粗獷的男高音:“開門!聯防的,查戶口!”還是夏姨反應快,兩手把麻將連桌布一同包起,火速塞進我的被子,母親上前去開門。
三個聯防隊員進門后東瞅瞅,西看看,他們并沒有真的查戶口,只是問了問兩位來客。當得知李叔也是住在這個宿舍后,就沒有再說什么??粗麄兇蛩阕呷?,大家正要舒一口氣,忽然那走在最后的聯防隊員俯下身子看那張小方桌,大家又緊張起來。誰知那人看了看,說:“嗯,這張桌子的圖案好看!”這張桌子也是父親自己做的,桌面用的是廠里廢棄了的有細紋的膠合板,父親將兩種顏色的膠合板拼成幾個對稱的菱形圖案,看上去很是漂亮——原來這人看的是桌子,并不是懷疑這桌上剛才有什么名堂——贊嘆完了桌子,他們真的走了。
夏姨從我的被子里取出麻將,大家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但接下來,大人們的麻將打得不開心了——出牌時都小心翼翼的,生害怕發(fā)出的聲音大了。這天晚上,李叔他們走時嘆道:“下個星期不來了,又沒有賭錢,還擔驚受怕的?!贝撕?,李叔夫婦果然來得少了,周末的這份快樂也就少了。
后來,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打麻將的風氣如潮水般地淹沒了蓉城的大街小巷。我甚至還親自教會了幾個朋友打麻將,但越到后來,我越對麻將不感興趣,因為當年打麻將的那種樂趣沒有了,賭博的風氣卻愈來愈濃。而成都人在打麻將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的所謂“成都麻將”,摒棄了傳統(tǒng)麻將中許多有趣的花樣和規(guī)定,已變成單純的賭錢工具了。
李叔和我父母還一直用當初那副自制的“咯咯叫”,退休后仍在打他們不計輸贏的老麻將。也許,這是成都市唯一的一副自制麻將,也是唯一一桌不“打”錢的麻將吧?前年父親去世,這副自制麻將就再也沒人摸過了。一次李叔到我家探望,當看到這副麻將,他嘆息道:“三缺一,打不成了!”
當年渴望的收音機
我剛上初中的時候特別想有一部收音機,雖然明知家里經濟拮據,但那份向往卻像火焰般在心中燃燒,尤其是鄰居家先我們一步把收音機買回家之后,更激起了我對它的渴望。
那是已經粉碎“四人幫”后的1978年初,鄰居的兩個小朋友每天中午吃飯時都把小飯桌放在我家的窗戶下,一邊吃飯一邊收聽廣播。那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每天在中午都有長篇小說連播,如魏巍的《東方》、姚雪垠的《李自成》等。于是,鄰居家那小飯桌上的半導體收音機就成了一個蘊藏巨大魔力的寶盒。播音員那極富磁性、抑揚頓挫的聲音出神入化地把小說的內容渲染得淋漓盡致——唉!我簡直著了迷。
這樣的向往折磨了我足有半年時間,終于有一天,我和姐姐給父母提出了請求:“給我們買個收音機嘛!”
父母回答得干脆:“可以!”這出乎意料的回答,讓我們姐妹倆欣喜若狂。
“但是,”父母交換著喜悅的眼神說道:“等到過年吧,聽廠領導說,現在粉碎‘四人幫’了,不怕有人說發(fā)獎金是搞物質刺激。今年過年前要給每個工人發(fā)年終獎,可能每個人有20塊錢呢!”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20塊錢!父母加起來就是40塊錢,這么大的一筆財富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于是我們等啊等,好不容易盼到了放寒假——我們倆姐妹這時更是每天數著指頭盼望收音機進家門的日子。終于,在過年的前兩天,這筆獎金發(fā)到了每個工人手中。
當天下午,我就跟父親上街買收音機。在春熙路那家最大的電器商店里,我們興致勃勃地挑選著。最初,售貨員給我們推薦的是“紅燈牌”,說這是收音機中最正宗質量最好的??伤膬r錢太貴,我們只有40塊錢?。√魜硖羧?,我們最后選了個能裝三節(jié)電池的“春雷”牌半導體收音機,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花了36元8角錢。售貨員說,這種牌子的收音機質量也不錯,本來也是賣40多塊錢,前兩天才接到降價通知,就是為了豐富大家的文化生活,讓更多的人過好春節(jié)。我們終于拿到了渴望多時的收音機,歡天喜地地抱著這寶貝回家了。
那一年的春節(jié)在記憶中特別豐富而溫馨,全家人除了新年的物質喜慶外,還飽嘗了一頓精神大餐。中午的小說連播就不用說了,還聽了《二泉映月》、《紫竹調》、《馬蘭花開》、《喜洋洋》等許多解禁的音樂以及那些形式新穎的廣播劇。從那以后,這部收音機就成了我家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少年的我第一次聽到《畫梅花》、《柜中緣》、《秋江》、《情探》、《作文章》等妙趣橫生、幫腔獨特的川劇之后,就深深被其藝術魅力所感染,直到今天,我對川劇的熱愛還一如從前。后來,我們從收音機里聽了新時期的電影歌曲,再后來,我們又聽了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楊家將》,再再后來就是“岷江之聲”……直到前幾年,這部為我們家服務了20多年的收音機才“光榮”退休了。
我想,也許當年對收音機的渴望只是一種表面現象,而內心世界對精神生活、文化生活的追求才是實質吧?不管經濟怎么貧困,人們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對文化的眷戀。
(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