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廁所”,和衣食住行一樣,是人們必不可少的日?;顒?。而廁所的形式變遷也正從一個側(cè)面反映著社會發(fā)展、習(xí)俗轉(zhuǎn)變。
小時候住在姥姥家,那是一個四合院,雖然規(guī)模很小,但卻是按照四合院的標準范式建造而成,可說是“五臟俱全”。四合院的廁所建在西南角,據(jù)說是符合風(fēng)水的。廁所僅容一人使用,一片木板為門,門內(nèi)可用插銷閂住。但單獨上廁所的小孩子不許插門,以免發(fā)生意外(比如掉進茅坑)時無法救援。
北京的四合院原本是以家庭為單位居住,所以廁所也是自家人使用,不存在太多的隱私問題。但由于一些歷史原因,解放后大部分四合院內(nèi)都住進了很多外來戶,變成了大雜院,大家共用一個廁所,廁所也就相對緊張起來。好在旁邊胡同里走不遠就有幾個公共廁所,所以雖然一個院子里住了二三十口子,但在清晨“集中”方便的時段,也不會發(fā)生廁所門口排長隊的現(xiàn)象。
有個小朋友住在隔壁的院子,那院子有三進,住的人更多,廁所比我們多一個蹲位。我倆經(jīng)常蹲在里面聊天。但當時沒有考慮成年男女之分,也就是說,一個成年人進來后,不敢確定下一個進來的是男是女,所以他還是必須把門閂住,第二個蹲位便常常被浪費了。
四合院里的廁所衛(wèi)生一是靠住戶自己清掃,二是定期請人疏通下水道。老街坊們都自覺維護著廁所的衛(wèi)生。在我的印象里,十幾歲之前從來沒有由于清理不及時產(chǎn)生過惡臭和污物。但隨著院子里住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房子越蓋越擠,人際關(guān)系越來越差,矛盾越來越多,廁所問題往往就成為導(dǎo)火線。最終結(jié)果是,廁所被封閉,大家都去外面的公共廁所解決問題,誰也甭跟誰爭。
還有很多大雜院里沒有獨立廁所,住戶只能上公廁。公廁是北京胡同里的一道風(fēng)景,也是人們最直接最方便的交往空間。前些日子北京曾有一部話劇《廁所》,就是以此為題材。
公共廁所的外觀乍看起來與普通住宅沒有什么區(qū)別,多是青灰色的磚墻,并不比別的房子臟到哪兒去。但老北京的居民總能大老遠就一眼分辨出來,絕不會看錯。這細微的特征究竟在哪兒,我一時也想不明白。
公共廁所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就是味道極大,人們一般是聞味而去,尤其是夏天,臨近它的住戶就會多遭些罪。但總體來說還好,每天都能看見環(huán)衛(wèi)工人來打掃,拎著大粗水管子里里外外沖個遍,讓廁所保持基本的清潔。所以一般不曾聽見多少怨言。
女廁所內(nèi)通常是長方形,一側(cè)一溜兒是蹲坑,另一側(cè)是走道。最靠邊的一個是水泥砌的坐便,主要給老人使用,和現(xiàn)在的“殘疾人專用”意思差不多。蹲坑之間沒有隔斷,一覽無余。但似乎從來沒有人覺得不妥,因為居住在小胡同、大雜院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有沒有隔斷并不是影響生活質(zhì)量的主要問題,而且,人們也習(xí)慣了這樣的布局。
沒有隔斷的廁所是很親切的,蹲在里面就能體會到獨特的鄰里關(guān)系——各個年齡段的熟人各自聊著感興趣的話題,家長里短的故事在這里交匯,天南地北的神侃也不覺得突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人會逗別人家的孩子說笑,年輕人能幫腿腳不方便的老人站起來,即使忘帶了手紙也不用著急??梢哉f,胡同里的許多朋友都是在廁所里熟識的,有的甚至是忘年交。如果好些日子沒遇見,還要打聽打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新型的公共廁所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出現(xiàn),我最早看見的是在崇文門大街上:外墻是潔白的瓷磚,亮閃閃的,在成片的灰色中顯得格外突出。與老廁所不同,這里是收費的(不記得最開始是幾分錢了,好像小孩子免費),在男左女右的兩個門之間有個小屋,管理員好像住在里面吧。
我最感興趣的是這小屋里居然種著很多花草,每次進廁所都會被濃郁的花香包圍,一點兒也不覺得臭!這真是種奇妙的體驗!記得那些日子,每次經(jīng)過那廁所,我都要沖進去待一會兒,只為了聞那香味兒。
再后來,滿大街都建起了這種白瓷磚的廁所,白瓷磚也就成了廁所的標志。多年以后,農(nóng)村開始流行給房子貼瓷磚,顏色規(guī)格都和北京的廁所一模一樣,于是成了被嘲笑的對象。但城里人如果回頭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這嘲笑的對象應(yīng)該是自己。
從崇文門往北走就是東單,緊鄰長安街,這里有一種適用于群眾集會活動的超大型廁所,也就是一長串的露天箅子,平時形同下水道,一到節(jié)日游行等大規(guī)?;顒樱痛钇饑鷵?印象中沒有頂),成為臨時廁所。每個廁所大約能容納數(shù)十人,簡單方便。
聽我媽說,她們年輕的時候,每年至少要參加“五一”、“十一”兩次大游行,上百萬群眾自東向西走在長安街上,穿過天安門廣場,一直到西單。如此龐大的規(guī)模,自然要有配套的衛(wèi)生設(shè)備,但如果為了這一年兩次的游行就在長安街邊建造能容納這么多人的廁所,實在沒必要。所以,這類臨時廁所就是經(jīng)濟實惠而又不影響環(huán)境的最佳選擇。
說到解決如廁問題,恐怕也沒有哪個城市可與北京這類臨時廁所的規(guī)模相媲美。這里有全世界最大的廣場,當然要為容納最多的群眾做好準備,所以,北京的中心不得不修建這樣的臨時廁所,雖然它使用時會讓陌生的游客感覺不習(xí)慣。 “文革”之后,這樣臨時廁所只在盛大慶典上出現(xiàn),我每次經(jīng)過時,都會在那漂亮的不銹鋼算子上蹦蹦跳跳一番。記得建國35周年大慶時,我是多么羨慕哥哥姐姐們能排著隊去天安門,只盼望5年后適齡的我也能加入這個隊伍。但事與愿違,后來每次慶典我都沒能參與其中。
這些年,北京的慶典少了,所以這些箅子只是安靜地躺在路邊,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問問住在北京的人,知道這是臨時廁所裝置的恐怕也沒幾個。
20世紀80年代,父親的單位分了房子,在遙遠的郊區(qū)(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擁擠的三環(huán)),于是我告別了姥姥家的四合院,開始了樓房里的生活。樓房的一大好處就是自家有廁所,有抽水馬桶,而且有外窗可以換氣,的確方便得多。
除了家庭,接觸最多的就是學(xué)校里的廁所。下面要講講廁所蹲位有沒有隔斷門的問題:托兒所和小學(xué),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為了看護安全,托兒所的廁所沒有設(shè)門。小學(xué)應(yīng)該是有隔斷,大約是水磨石的。對于孩子,性方面的隱私概念尚未形成,所以并不在乎有沒有這道門。在親密的小朋友面前,沒有任何羞慚,天真無邪。
到了中學(xué)就不一樣了,青春期的生理變化不可言說。這時的廁所有門,但總有幾扇是壞的,害羞的女孩子會舍棄沒門的蹲位苦等有門的那個,甚至?xí)罄线h跑到操場邊的廁所去解決,因為那里人少。但時間長了,互相熟悉了,心理越來越坦然了,也就逐漸適應(yīng)了。
曾經(jīng)有一扇門的合頁壞了,就有很多同學(xué)不厭其煩地把門板搬來搬去遮擋視線,完全成了“活動門板”。沒有人會嘲笑搬門板的,也沒有人會嘲笑不搬門板任人觀看的,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什么大事,只取決于個人的習(xí)慣和當時的心情。只要當事人和旁觀者都能豁達開朗,就沒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至于中學(xué)的男廁所,最主要的問題就是抽煙。不少男生躲在隔斷門后,盡情吞云吐霧一番。而男老師的一大任務(wù)就是抓住他們,再予以處罰。
有門的蹲位,也會發(fā)生尷尬事。有一次,我正在空曠的實驗樓的廁所里,就聽到同班兩個女生說著話走了進來,她們不知道有人在,所以肆意地講著另一同學(xué)的壞話。我不好意思走出去讓她們難堪,只好在里面耐心地等待。但她倆越說越帶勁,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過了好半天,在樓外等我的同伴急了,沖進來找我。這下,尷尬不可避免。之后好長一段時間,她倆一見我就躲。所以,小說里、電影里,那么多巧合的情節(jié)都在廁所里發(fā)生,就是因為這些隔斷門,雖然隔絕了視線,卻擋不住聲音、氣味,擋不住有意無意的窺探。如果信任這門,人們就可以在里面為所欲為,甚至可不顧男女之防,如“上海寶貝”那樣關(guān)上門就肆意云雨,任憑門外不耐地敲門催促。這時候,門只是一道維持顏面的薄紙,不去碰它就能彼此保持矜持,但誰在這紙后面干些什么,大家其實都心知肚明。
隨著時代發(fā)展,現(xiàn)代中國城市里的廁所已經(jīng)越來越高級了。家庭裝修中,衛(wèi)生間往往是花費最多、檔次最高的。而公共廁所的風(fēng)格也趨向高級、多元,尤其是一些休閑娛樂場所。特色的潔具、高檔的裝修、有趣的裝飾、悅耳的音樂、清香的花草,甚至服務(wù)生適時遞上的熱毛巾……一切都顯示著不一樣的生活水平、不一樣的經(jīng)濟實力。對比幾十年前的老廁所,可說是幾近奢華了。
如今的崇文門,早就看不見貼白瓷磚的公共廁所了。新世界商城里的購物人群、錢柜歌廳里的紅男綠女,都會在高等級的盥洗室里解決最原始的生理需求。但,如果你站在高樓的窗邊,俯視不遠處那沒被拆除的胡同、四合院,你會想到那里的人們還在使用那青灰磚墻的公共廁所嗎?一切似乎都在變化,一切又好像沒有變過。不管變與不變,無論在什么樣的廁所里,人們要做的都是一樣的事。
(組稿、責編 楊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