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回家,親愛的,我們回家吧。噢!我們回家,回家吧,我們好好回家。我們回家?!迸艘ё⊙?,把男人纏起來。一邊像哄孩子,一邊手腳麻利地纏著。她手是顫抖著的,但一點也不影響動作,甚至說是很快,幾乎是在十幾分鐘內(nèi)就完成了這一系列的動作。
“回家,親愛的,我們好好回家。”女人嘮嘮叨叨,眼淚橫流,嘴皮兒打著哆嗦,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這些話,把一條麻袋攤開來,套在男人的頭上。她的淚分明滴在了男人的身上,但她一點兒也沒有猶豫。等她把丈夫完全裝進麻袋,城市已是萬家燈火,家家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的時候,她把那個麻袋扛起來出了門。
電話兩頭隔千里、萬里、哪怕幾千萬里,不論多遠,都不能阻止親人感情的波浪。電話的兩頭,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電話的這頭是遠在千里之外的蘭州醫(yī)院。
已經(jīng)昏迷三天三夜的兒子,剛剛醒來護士就告訴了他:“你的父母有急事回家了?!眱鹤咏辜钡負芡思依锏碾娫挘骸鞍职?、媽媽”地喊。兒子害怕又生氣。在這千里之外的城市舉目無親,被父母一直嬌慣著的他,沒有爸媽在身邊,真不成,何況他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呢!
“爸爸、媽媽!”兒子叫起來了,又要撒嬌了。他真想不通爸爸媽媽怎么會丟下他?!盎厝ジ墒裁矗磕銈兊膬鹤硬×??生大病了,你們不知道嗎?”兒子滿眼淚,一臉苦,孤苦無助。
兒子生了一種怪病,爸爸媽媽一直瞞著他。五年了,父母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兒子。今天卻意外的,就在他醒來時不見了,一個也不見了。不見了媽媽手的輕輕撫摸,不見了爸爸慈愛目光,脈脈情流的滋養(yǎng),不見了母親手中小勺里一口口可親雞湯的補養(yǎng),不見了父母那輕柔睡眠曲的甜蜜,不見了……,什么也不見了。兒子的世界一片空白。此情此景,像夢一樣離奇荒唐。一種黑夜獨處荒野的感覺立時襲擊了兒子,令他惶惶不安。
“這不可能,爸爸怎么能舍得丟下兒子不管呢?媽媽怎么可能舍得她的心肝寶貝走呢?”兒子又想。
“爸爸、媽媽?!彪娫拕偨油▋鹤泳图奔钡亟辛藘陕?,但他還是沒有聽到電話那頭的回音。兒子真氣了,真撒開嬌了。他把小靈通憤怒地合上,不再等了。他要叫爸爸媽媽給他個交代,交代離開他究竟是為了什么?說不明白,哼!絕不輕饒。下定了決心,兒子氣憤地抱起了雙臂等。此時兒子翹起的白色嘴唇,生起氣來越發(fā)的白了,一張臉顯得更加憔悴。他知道每在自己生氣的時候,不論是爸爸,還是媽媽準會立即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把一臉嬉笑變魔術(shù)似地送上來,直到逗出他的笑。可今天不一樣了,爸爸、媽媽干啥去了?爸爸媽媽,你們有啥理由不理我?我再也不理你們了,不給你們當(dāng)兒子了。兒子這樣想著,眼淚直流,又一次撥了電話。這會兒他捕捉到了,電話筒拿起又掉了,立即又被那顫抖的手撈起來了,只是那手又捂住了電話,長時間不說話。
“說話??!說話、啞巴嗎?”兒子吼了。
電話里還是沒有聲音,捂住了電話的手一點兒也不松,很長時間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兒子聽了又聽,最后摔了電話。他真生氣了,他立即決定,這一次十天也不吃一口飯,喝一口雞湯,吸一點兒營養(yǎng)液了,哪怕是一點點。不理爸爸、也不理媽媽,20天不理、20年也不理、老了也不養(yǎng)活。兒子總是這樣耍脾氣的。爸爸媽媽也不見怪,任他說。兒子還小,才13歲,不懂事。大了,相信兒子一定會懂怎樣孝敬父母的。
半個小時,在兒子來說似乎已經(jīng)過了半個世紀,他終于無法等到那可親的賠禮電話。沒有父母在身邊怎么能成呢?兒子還是不能自控。此時此刻,他是多么需要一個親人在身邊啊,兒子又一次從床上拾起那個喜愛的小靈通,撥通了家里的電話。他從來也沒有被父母這樣冷落過的。他感到從沒有的委屈在他周身游走,吹脹了他的每一個細胞,鼓脹得心肺都要炸了。
“爸爸!你死了嗎?”兒子氣得肺都炸了,竟說出了這么離譜的話來。
此時,電話中傳來了一陣嗩吶的哭噎聲和有氣無力的鐃鈸聲。兒子一聽這聲音就憤怒地合上了手機。他果真生氣了。在這五年里,父母為了給他治病,什么辦法沒想過?求神拜佛的迷信治療,一次又一次,父母不惜磕破頭皮,不惜打躬作揖累折腰桿子。為兒子,說不清走南跑北請了多少高人,搞了多少次了,可一次也沒有生效,倒破費了很多錢。對他來說,這種迷信活動是深惡痛絕的。他恨哪些騙錢的人,也恨父母的無知,越想就越使他產(chǎn)生咬牙切齒的痛恨。他深深地為父母的無知感到悲哀。
電話的另一頭是祁連山區(qū)腹地的夾山村。一根白線從眾多的新房屋頂上伸向一家最破敗的,幾近傾倒的土房,把遠在省城蘭州的兒子和父母連起來。一桿六棱六龍轉(zhuǎn)角紙樓被高高地挑起來。紙樓是當(dāng)?shù)刈罡邫n次的,掛了金瓦,墜了繡球,起了角,六棱三層的,極是豪華。紙樓下的紙芯如白色的云兒,將五彩華貴的紙樓托起,仿佛飄在天空一樣。小小的院子里鶴、金童、玉女、冰箱、電視、摩托、小汽車、還有一幢別墅,擺得滿滿的。孩子的父親才48歲,按族規(guī),他這歲數(shù),上有父母,是不應(yīng)該享受這待遇的。只是他的父母哭死哭活,把存下的幾個養(yǎng)老錢全掏了出來,為兒子辦這一切。二位老人當(dāng)村人面立了死誓,自己死了再不做紙,只要一個經(jīng)幡就行了。兒子現(xiàn)在睡的是父親的棺材,享受的是父親75歲高壽要享受的紙樓和道場待遇。父親把這一切都讓給了兒子,希望兒子能夠在陰間擁有這一切,能夠幸福。
紅漆斑斑的,鼻窟窿一樣的小街門,不厭其煩地把一個個吊著淚臉的人吞進又吐出。一浪一浪的哭聲剛才被兒子的媽媽壓住了,沒有傳給兒子。嗩吶哽咽,鐃鈸聲嘶,鼓兒、镲兒亂得如前來悼奠人的心,沒有一點章法。嗩吶手一曲接一曲,將那神奇的音樂潑向跪在棺木邊的親人和四周的人群,將一批又一批人的淚堤挖開了,淚放縱地流,將一個個破喇叭似的喉嚨接通了,盡情地吼。
長淚串串,悲聲陣陣,傷心的海洋,波伏浪起,時間終于將悲傷的高潮挪向那起棺的時刻。
這是最揪心的時刻,兒子賭氣一輩子也不理的爸爸,此刻一別,這個世界就永遠沒有他了。最后一面了,是親人的,不是親人的都圍近了棺木。棺蓋慢慢地被八大金剛磨開了,一張瘦黃的臉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高而挺的鼻子,大開的嘴巴,像是被人扒開的眼里,那瞳仁黑得像兩柄黑色的劍,犀利無比。這眼光把靠近棺木的人無情地推開,離了尺余,雙手掩面哭起來。死者的妻子經(jīng)這一刺,昏了。她十萬個對不起丈夫,可對誰也不能說;她讓丈夫受了無數(shù)的委屈,只有她心里明白。她年邁的公公婆婆也昏過去了。
“哇哇哇……”哭聲開閘,噴涌而出,塞滿了破敗的小院。
“他死不瞑目?。∽蛱焱砩喜沤o他超度了合上的呀!”死者的弟弟妹妹哭出了聲。淚水淹沒了這個破舊的小院,哭聲擠破了小院的天空,四邊流溢,天泣地悲。
“瞎了眼了……老天爺!”人們一起詛咒。
他期盼的是什么?所有送殯的人都知道,得了怪病的兒子還需要死者來照顧,年老的父母還需要死者來贍養(yǎng)啊。
“起!”道士一聲令下,“哐”一聲,棺木被無情地合上了,棺蓋上按著的八大金剛八只大手一齊高高舉起,一齊發(fā)狠地打下,沉重如雷的轟響又一次把他的妻子震倒了。八大金剛倏地蹲下身,不容分說棺木刷地跳了起來,落到了金剛的肩上。隨即親人的哭和淚也刷地漲潮似地沖向棺木。嗩吶手似乎被這陣勢鼓動了,索性鼓足了腮幫子,把一曲《苦留情》合奏成悲悲噎噎的陷灘、混水,沖得親人東倒西歪,喊爹叫娘。棺木在八大金剛的肩上也斜成一撇。追著歪斜的棺木,親人們互相牽著的手,變成了一根難以斬斷的繩子,是那樣的長,那樣的有力,直扯得棺木歪歪斜斜難移半步。
“他不想走?。∩岵坏冒。 比巳四I。
這送葬場面與眾不同:棺木的頭不是兒子抬的,兒子睡在省城的醫(yī)院里,正在耍脾氣。
自兒子得怪病五年來,父母省吃儉用,榨干了家底子,高額醫(yī)療費愁壞了他們的身子。五年時間了,夫妻為兒子難以治愈的病,流過多少淚啊,想過多少辦法啊。為了不使兒子發(fā)現(xiàn)病情,每次困難當(dāng)頭時,夫妻雙手相握,互相鼓勵,面對墻角流淚,面對兒子歡笑,使得兒子的天空一直五彩斑斕。五年了,父親一邊在城里打工,一邊照看兒子,東挪西借花了八九萬了。這一個多月里,父親愁得天天吃一頓飯,每頓只吃一點點,多一點兒他都吃不下,兒子的病越是嚴重,父親喉嚨就越扁,不讓他多咽一口食物,那怕是一口水。那天,就在兒子昏過去時,連日來頭暈?zāi)垦5母赣H終于支持不住,也昏過去了,這一昏竟沒有救過來。
歪斜的棺木在門口的小路上停留了三次。仍是那樣斜。歪歪的,好像是非要掙脫了回來。嗩吶聲聲,撕心裂肺,硬是將一個不愿離去的人兒送往另一個美麗的世界!
電話的另一頭,雪洞一樣的病房里,兒子又一次撥通了電話,他不知道,他的父親活得有多艱難。他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是怎么相依相偎回來的。
“哪怕是一分錢也不能隨意浪費?!逼拮勇犃苏煞虻脑?,千里路把一個死人扛回了家,省了幾千元。
在這千里長路上,妻子心狠地,咬碎牙咽到肚子里去。把自己患難與共的丈夫裝進了麻袋,硬磨死纏找便車,一次次喜笑顏開地把麻袋扛上了車,與麻袋相依相偎回來了。一路上,一次次攔車換車,她咬碎了牙,痛爛了心??钢煞?,挨著丈夫,摟著丈夫,抓著丈夫。一個個司機笑話她膽小,讓她到司機樓里去坐,她都謝絕了。一麻袋的丈夫,一百五六斤的重量,一個單薄的女人居然能獨個扛上拿下,無不叫一個個司機對她的神力感到吃驚和佩服。神不知,鬼不覺,她用了三天三夜時間讓丈夫回來了。
此刻,兒子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踏上了黃泉路。
兒子鬧累了,睡去了。夢中他見到了慈愛的父親一臉笑,緊緊地抱著他,讓他刮一百下鼻子;媽媽讓他打一百下手掌心。兒子就輕輕的刮,父親就呵呵地笑;母親和平常一樣,他每打一下都要抽回手藏到身后,他就硬拽過來繼續(xù)打。他們?nèi)齻€玩得真高興。
一路歡歌
天空碧藍,滑過陣陣鳥鳴的歡悅。祁連山還閃耀著銀光,山下已經(jīng)暖洋洋的了。雪沒了,土軟了,那條縱切河西走廊的黑河也輕輕唱起了歌。成群的鳥雀們站在柔軟的樹枝上敘舊,在這紅艷的太陽光里,這些精靈們跳躍著,歡叫著,把它們龜縮一冬的委屈全抖落在這陽光里和無垠的大地上。
鄉(xiāng)上每年要趁這閑暇,開物資交流大會,唱幾場戲。
蓼泉的戲今天晚上才踩臺,從縣城開來的面包車上就已經(jīng)坐滿了趕戲的人。這天我喝了點酒,坐到車里就昏昏然睡去了。直到一陣陣嘻嘻哈哈地笑聲把我吵睡,就發(fā)現(xiàn)了她——騎著自行車帶著老頭子,追汽車!
老天爺,誰家老婆瘋了,怎么能開這種玩笑,這不叫“不懂科學(xué),狗咬火車”還叫啥?
再一看,呆了。她竟追上來了!她五十來歲,身子有我兩個粗,胳膊還水嫩亮滑的呢。她用力蹬著車,汗流成河,笑聲像鐘似的洪亮。她很胖,渾圓的屁股有勁地在車座兒上里里外外地滾,車兒左右搖晃,兩條粗如檁條的大腿上下使勁兒繞,直繞得車子如一條蟒蛇,向汽車奔過來。這情景叫大家個個驚得張了口不知道閉,站了起來不知道坐。她豁出來了,決心要與這機動車拼一拼。她猛猛地用著勁兒,那腳狠狠地蹬,胳膊用力挺著,身子也壓得低低的,頭一抬一抬地,把一臉燦爛的笑,不斷地發(fā)送給整個車里的人。老頭兒牢牢地抱住她的粗腰,把身子盡量地低下去,喊:“加油!加油!加油!”車里的人也都激動地跟著,一起喊:“加油、加油?!彼暮钩晒蓛旱亓鳎坏貌皇顾竽ㄒ话?,右抹一把。她不停地笑,奮力地追。自行車如一尾逆水而進的魚,擰了一把勁直奔過來。司機不時地回頭沖她笑著,等她超過了車,又轟油門把她拋得遠遠的。笑聲又起,一車的客人全伸出頭,齊聲再一次大喊“加油”。喊聲、笑聲,如一陣陣猛烈的旋風(fēng)將這輛汽車抬起來,飄在鄉(xiāng)間的公路上。
“別逗了,停車吧!”我求司機。司機笑了,“炒面捏的熟人,老人家愛的就是這一套,不見怪的?!贝蠹叶歼@樣說,我禁不住也擠到車窗前吼喊起來。
“龜孫子哎!你把奶奶往死里整嗎,你看奶奶不行了咋的?”她喊著,車座上的老頭子卻不急,仍笑著,大聲喊著“加油”。胖女人更加賣力地蹬車,沖大家眨眼兒,呶嘴兒,罵司機,奮力前進。喊聲連成一片,大家伸出窗外的手臂一起揮動:“加油,加油。”
“她啊十里八鄉(xiāng)的都知道。經(jīng)常趕場兒,還常常被鄉(xiāng)上、人家請去唱小場子哩?!庇腥讼蛭医榻B說。
又走過一段,司機終于笑著停了車。老頭兒似乎早感覺到車要停了,猴一般,輕盈地跳了下來。她“嗵”跳下車,把車子照準一戶人家街門一推,車子無人駕駛沖進了門,人卻抬腿蹦上了汽車,舉手就擰司機的耳朵。司機笑著躲了過去。她喘著粗氣,笑紋里的汗水如一條條小溪,像薅草一樣,雙手提著瘦司機,把司機丟到車門外。司機不停地給她敬禮,說好話,她才拉上來。她仍滿臉是笑。這時,早有人給她讓出了位子,她毫不謙讓就一屁股跌下來。她這一跌,整個車便晃動起來。大家哈哈哈的笑聲也就又一次禁不住噴出來了。老頭子像個乖孩子挨她緊緊地坐了下,用一個手絹給她擦汗。
“老人家,又趕戲去?”她被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圍起。
“就是,戲唱得跌下臺子,不看悔壞肝花腸子。年年戲唱到哪里,我看到哪里。今天蓼泉的二月二,龍?zhí)ь^。戲好得很。”老人說話中已帶了點戲腔。粗粗的胳膊上沁出密密的一層汗珠子,顯得又亮又嫩。
“今年七十了吧?”
“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剛才龜孫子險些就把奶奶給整死?!彼了緳C笑著,用手中拎著的大紅手帕抹著汗,大口喝著大家遞上來的飲料??纯此母觳病N也唤峙c自己纖弱的胳膊比了一番。七十三的人了,她的是那么粗,那么圓。簡直要比我的粗出一倍兒。不親見,誰敢相信她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呢?誰又能相信,那個一把胡須的老頭兒竟是她的丈夫。
“老人家唱一段。樂樂好不好?”知道她性格的人提議。
“行。來就來一段?!崩先苏f著就霍地站了起來,清了清喉嚨,拍一把精干的老頭子,“來一手!叫娃娃們開開眼,樂樂。”老太婆給老頭兒的是一臉媚笑,十分迷人。
老太太拍拍胸,清清嗓子,伸脖子唱,老頭兒踏著車地板打起拍兒,兩個輪流唱。
老太婆唱:“哥哥呀,聽了你的句悄悄話,妹妹一天樂開花。”
老頭兒接唱:“妹妹啊,吻了你的個紅嘴嘴,哥哥就像喝了冰糖水?!北娙舜笮?,一對老人眉目含情,滿臉喜鵲紛飛。
“哥哥你啊像太陽,叫我心里暖洋洋?!?/p>
“妹妹好啊,像月亮,叫我心田好亮堂?!?/p>
“妹妹是蜜哥哥愛啊。”老頭兒唱著把頭靠在老婆婆身上。
“哥哥是樁妹妹纏啊,一纏纏到三更半??!”老太婆把老頭兒美美地拉了一把,按在自己的胳肢彎里,摟得緊緊的。
“紅棗棗樹下種棉花啊?!?/p>
“花花纏樹樹纏花,白頭到老恩愛深啊。”老太太的蘋果臉紅紅的,滿臉溢笑。
老大爺沒有老太太聲音大而圓潤。他們緊緊依偎在一起,一個像玩具店里的卡通人物,色彩豐富;一個則像河西大地處處可見,高而挺拔的鉆天楊。眉來眼去,配合棒極了,一曲又一曲叫車里的人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笑浪。
她的奔放、熱情叫我不得不想起另外一個人——陰陽婆。陰陽婆是我們隊里李福的丈母娘。據(jù)說陰陽婆男性的東西,女性的家伙都有。男性的家伙長長的一截子,是個擺設(shè),多余的。女性的陰具才是名副其實的,生了好幾個兒郎呢。李福死十年了,陰陽婆應(yīng)該現(xiàn)在也是七十幾歲,或許早不在人世了。
七十年代,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因為家里窮,常常冬天一到就只能煨熱炕,等煨到太陽一桿子高才出去玩兒。那時,我家和李福家僅隔幾十米遠。李福是隊里放羊的,他家就住在地主屯莊,莊內(nèi)有一間看羊的房子。李福勤快,冬天一到,一天到晚炕燒得熱烘烘的。又因他孩子脾氣,溫和得很。我們一有閑空便一溜兒跑來玩。于是,便有了很多機會見到他的丈母娘——那個長了一截兒男人東西的女人,并且常聽她講故事。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扎著褲腳,兩條腿仿佛是插在大地上的木樁,把她偉岸的身子支得紋絲不動。她的小腿比我們兩個小孩子的大腿還要粗。出于好奇,我悄悄挨近了她,特意比過幾次。五大三粗的她,像個黑塔。嘴里常叼著一支雙羊牌煙,眼微瞇著吐煙圈兒。她能吐出好多各種各樣的煙圈兒,那些潔白的圈兒一個套一個,又圓又大,很奇妙,神神怪怪的,很有風(fēng)度,從從容容的一環(huán)環(huán)疊起來,或從大圈中一個個鉆過去,漸次排成隊兒,升到屋頂去。她抽煙,膽子也海大,是個怪女人。她力氣大,我們大隊最壯的小伙子,約她到沙窩套里比摔跤。去的時候小伙子死吹牛,說摔不過在沙窩套里死了喂狼也不回來??砂胩旌蟠蠹业葋淼膮s是他關(guān)公一樣的一張紅臉,當(dāng)晚還請她吃飯喝酒了。她抽煙,喝酒,力氣大,大家無不歸于她有男人的那一截。好奇的女人們?yōu)榱擞∽C都摸了,長在與男人相同的地方,一截黑乎乎的東西,摸起來硬光光的哩。她以此為榮,遇到啥事難辦,胳膊一捋:“你認為誰沒有那一截兒。”說著就與對手較上了勁。再難的事,有她在就能游刃有余地給你擺平。
一年大旱。黑河北岸的人在上游堵了一條壩,死死地卡住了河南我們這些下游人的水脖子??煲粋€月莊稼澆不上水,眼看就要旱死。她如救星般地來了。她說:“這事好辦,有截兒的人,誰還辦不了這芝麻大的事兒。”大家一聽個個唏噓,其余的事敢吹,這樣的事誰也不敢吹。一個大隊的小伙子一個月了,啥辦法沒有想過來。她能行嗎?
大家對她十分的不信賴。她二話沒說,游過黑河去了。那次她去了半天不見,可天黑水便歡快地流到了地里,地澆完了她才出現(xiàn)。大家一次次地問她是怎么辦的?讓對手丟臉的事,她從來一句不提。于是那驚天動地的事至今是個謎。
她對惡人從來不放過。每次來,有冤枉的女人都叫她處理事兒,她一點也不推辭,去會一些大家說的惡人。
那時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十畝見方的場,那場幾乎要用半年,往往到冬天,場上的東西還堆得滿滿的。一天,隊里的二嫂不知怎么得罪了隊長。不懷好意的隊長,天黑了派了三個小伙和她去看場。二嫂男人死得早,身體又弱得很。再說一女三男怎睡?這不是敗一個寡婦的姓嗎?正氣得二嫂流淚時,她來了。二嫂見她就一眼窩淚。她聽了,連女婿家也沒去就上場了。
山區(qū)的冬天,太陽跌下去,天地一下變成了一個黑洞,從山溝溝里入侵的鉆地風(fēng)在夜的懷抱里無拘無束地撒野兒,逼得人個個藏在被窩里。三個小伙子早早地?zé)裏崃丝?,一個個脫得精光,赤條條地搶先站住炕睡了。單等著二嫂看笑話。
陰陽婆一看這情景,不說一句話,進門上炕,忽拉被子一掀,就鉆了進去。猛然間被窩里鉆進個胖大女人,三個小伙子急得像炸窩的蜂,一個個如火燒屁股,抱了被子往外躥。幾個人一床被,扯不過來,被子扯成了幾條,才算護住了那截兒東西。而她卻睡在那笑了個夠。
那時天凍得不了,誰都沒個多余鋪蓋和穿的。不到十月初一,饃就會凍成冰疙瘩,叫人啃不動。天寒地凍,三個小伙坐著不敢睡,都罵隊長不是人,她卻睡得打呼嚕。
她自認是母老虎,屁股誰摸誰倒霉。一次女婿打她女兒,不知誰給傳了信,她夜里從鴨暖幾十里路就跑了來,進門一把擰住了女婿的胳膊,女婿咧嘴嗷嗷地叫,當(dāng)大家的面不得不告饒保證,再也不打了,那才算了事。
這個女強人使她身邊的男人變得溫順,也使一個個女人變得潑辣、好強。完全可以說,是她改寫了女人是皮球,任男人踢的現(xiàn)狀。她過一段時間必來,到各家去聊一聊。隊里的人期盼著她,只有她來了,人人心中的冤和苦也就倒出來了,好聽的故事有了,一些平時做了惡的人,頭疼的時候也就到了。
那時,不似現(xiàn)在,有電視,有好多可看的可玩的。她張嘴就來戲,唱歌也行,《賣花姑娘》《小八路》都會。在大家的眼里,她要賽過李谷一。每次她到來,隊長都會特意讓全隊的人涌到她女婿家,聽她唱,說笑話,講故事,好好鬧騰幾晚上。
她的力量有多大,我一直都難以估計。一口袋糧食,她往肩頭上輕輕一放,像是放一個燒餅袋一樣輕松。一次,本來就挨她女兒磨面,可隊長搶先倒上了。她嘴里叼一支煙去了,進門伸手一下就擼了正飛速轉(zhuǎn)著的皮帶。這一下,嚇得一貫飛揚跋扈的隊長大氣不出,趕忙掏出了糧,倒上了她女兒的。給磨了,還親自送到了家里去。
最叫人忍俊不禁的是這樣一件事。
那年,她新買了自行車,就高興地騎著來女婿家了。那時代自行車還很少見,她是第一個敢騎自行車的女性,并且是老婆子。蓼泉鮑家路拐彎猛,第一次騎車,沒有拐彎的經(jīng)驗,拐不過去。她看見前面有幾個人,就大喊:“擋住些,擋住些?!甭飞先苏J得是她,看看一條路上,除了她什么也沒有,擋什么呢?正在納悶時,她就一頭扎進了路邊的陰溝里,泡了個渾身透。那是我第一次見她丟人顯眼。她一爬起來,就指著路邊的人訓(xùn):“沒有禮貌的東西,你都死人。老娘栽死了,你有什么好處?!”訓(xùn)完,她委屈地哭了,真像一個不懂事的頑童。她確實一輩子沒有丟過這么大的人。盡管她罵大家,大家并不見怪,一直笑,笑疼了肚子。
大家拉出她,簇擁著她到了女婿家,她直喊“丟人,丟人?!钡犂锟此娜藖矶嗔?,她又笑個不停,說:“騎自行車誰第一次不丟人才怪。你們誰見過一個女人,一個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婆子騎車子?!”她笑、笑得很是自豪。
車里的笑還在繼續(xù)著,這個老太太仍舊和老頭兒一唱一合地唱一個《小媳婦拜年》的鄉(xiāng)村小曲兒。一路上歌聲飛揚,群情激越。那歌聲飛上了藍天,天也變得越來越藍了。
“喲!這不是我們女婿隊里那個光屁股的成娃子嗎?”老太太竟冷不丁認出了我。興奮得她簡直要把我再像20年前一樣,只用一只手高高舉起來。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擰轉(zhuǎn)我的臉,翻過來掉過去看,“變了,變了,原先的屎屁碾娃子變了。”她把我鬧了大花臉。20多年了,我沒想到她居然還在人世。不抽煙了,不賭著整瓶喝酒了,越活越開心,越活越年輕,叫人也認不出來了?!澳棠探o你唱,你高興不?”“高興,高興?!蔽疫B連回答,她便又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又唱起來。
唱完《小媳婦拜年》,老奶奶還是高興勁兒沒過,把手伸給了老頭子:“哎!老頭子,摸摸我的手?!?/p>
老頭子握住了她的手,捏了又捏,一副心疼得不得了的樣子。唱:“你的個手,面團團?!?/p>
“你再摸?!崩掀牌畔駛€稚扭的小媳婦,扭著嘴兒搖著屁股像一只肥鴨,把手又伸過去。
老頭兒又仔細摸了一番,唱:“像綢綢?!?/p>
“你再摸?!崩咸琶蜃煨χ觳采斓霉P直,歪了頭向大家笑,故意為難老頭子,給大家找樂。
老頭兒摸了一陣子,可唱什么呢?想了一番,還是讓他對上了?!叭忭揄蓿蓪崒?,白胖胖,水靈靈,就像剛出坑兒的水蘿卜。”他的比喻豐富而貼切,讓大家都舉著自己的手看,看完了“格格格”笑個不停。
“你再摸?!崩掀牌乓欢迥_,更上勁了。
“想掙脫我的手啊,就像天上的鳥娃娃?!崩项^兒雙手合住,把那一只面包一樣的大手牢牢地團在雙手中,舍不得放松一點點。
“不行,不行。誰想掙脫你的手了?!崩咸乓粨P頭,表示出不滿來。
“對、對、對?;陀?,滑哩個滑哩個,就像河里的魚娃娃?!?/p>
“你再摸。”老太婆真會鬧,惹得大家都笑,笑得有些人噎了氣,流出了淚。老太婆還繼續(xù)耍怪,大家都滿有興致地睜大笑眼,屏氣看著。
老頭兒沒詞了,不停地看大家,又看老太婆??伤浩痤^不理他,非要叫他出個丑兒,讓大家再笑一陣子不可。大家的掌聲也越來越響了,拼命鼓掌,一拍一拍往上抬。老頭兒不能把鄉(xiāng)間那種見不得人的《十八摸》在這樣的場合唱啊??伤环艞墸咽痔?,挨到老頭兒的嘴唇上,梗著脖子,歪了頭望大家笑,非要讓老頭兒出出丑。
“讓我恨不得咬一口!”老頭靈機一動,抱過胳膊張大嘴就啃?!肮避嚴镄β暼缁鹕奖l(fā)。老婆婆一笑,伸手迅速一撥,老頭兒就像一線團兒,一下便滾到了她的懷里,被她像抱孩子一樣緊緊地摟住,動彈不得。人們都笑得在車里顛來晃去,立不住腳,一個個七倒八歪的。連我也笑得流下淚來。
羊肉
快落山的太陽仿佛被誰捅了一刀,鮮紅鮮紅的血,“唰”一下把整個天空噴了個滿堂紅,那洋洋灑灑濺落下來的,東一片西一片,使得整個山坳坳里紅艷艷的奪目。一時小山村成了一只大血鍋,紅山、紅地、紅水、紅樹,連人和動物也變成紅的了。“冒稀屎”每在這日落時分,也就把大家的羊送下來了。“冒稀屎”官名康玉福,他有一雙大腳,那腳似有千斤重,拍著地,“啪啪啪”地響,震得地皮兒晃悠悠。他一邊大步流星地拍地走,一邊趕著羊叫喊:“接羊了,接羊了?!彼慕新晜鞯搅烁骷腋鲬?,小孩子和老人就互相喊:“‘冒稀屎’送羊來了。”早早地候門上,從他懷里把一只或兩只跑不動的小羊羔接過去,或把自家的羊挑出來拉到圈里去。
一群羊,如一片流動的云,擠得小路變了形,“咩咩咩”的叫聲,似這血鍋里炒爆了蹦出來的豆子,火急急的到處都是。在這個時刻,“冒稀屎”的喊聲更加響亮,走到誰家門前,他就把誰家的羊逮住,像丟一個熱騰騰的白饅頭,把羊丟給早早候在門前笑臉相迎的人,而他卻臉上無一絲溫柔,顯出鐵一樣的質(zhì)感來。
“冒稀屎”是隊里的羊倌,他放隊里的羊,社員誰家有羊他也放,從不說一句抱怨的話,只是這臉嚴肅得嚇人。哪一天如果有人不接羊,使他不能立即回到羊圈上,隊長罵他,他就大聲噎氣地訓(xùn)大家:“干啥?干啥?!還想我受氣少嗎?”叫誤事者不好下臺。
“冒稀屎”舍得出力氣,1958年到1960年,三年時間,他一個人背出去夾山村餓死的人一百多號。這一百多人里有他的爹,也有他的娘。也就在這三年里“冒稀屎”變了,變得婆婆媽媽的,一天嘴里總是念叨著一句話:“千萬別出亂子。千萬別出什么亂子?!薄懊跋∈骸笔裁词露家堋Ul家雞丟了,誰家媳婦罵公公婆婆了,誰家娃兒不聽話了,誰家揭不開鍋了。大事小事,他非找上門問問。事兒繁多,他嘴又急,急急躁躁,免不了辦錯事,自然得了一個“冒稀屎”的大名。
別人怪他冒,他不放在心上。照舊,紅白事不管是誰家的,不請不喊,他非找上門不可。仿佛只有自己去了,事兒也就不出了。一次,隊里康老五的兒子要分家,他去了二話沒說,撈起一條棒子就打人家兒子,反被人家兒子打了一頓,頭也被打破了,你說他冒不冒?可照舊誰家有事,絕對少不了他。他有個特點,進門就干,像一個家人,從不惜力。他把自己當(dāng)主人,諸般事兒主人沒說,已經(jīng)被他分派下去,吼吼喊喊地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了?!安癫粔??我家里拉去!”“面沒有了?我有!”“家什找不上?我找!”“冒稀屎”就是這樣一個人,把考慮到的事全承擔(dān)下來,自己有的東西全拿出來。每在這個時刻“冒稀屎”就找到了感覺,瘋瘋火火地挨門逐戶地跑起來,整個隊都是他敲門打戶訓(xùn)人的聲音。擺桌子,找板凳、桌兒、盆兒、碗兒、碟兒。他包過去找,只要后面跟個人拿,保準用時一個不差。誰要是小氣不肯借,或者隊長不答應(yīng)給點照顧,他就坐門上,非理論個過來過去,不把東西弄來,就是罵他八輩子先人,他也絕不罷休。久了,凡事只要“冒稀屎”出面沒有辦不成的,隊里無論誰家有事,都得請他出面。
隊里的羊圈在5公里以外的河灘里,河灘很大,草也很茂盛。據(jù)說這個草灘上還居住著許多狐子。于是,打狐子成了隊里人的常事。每隔一段時間,準確些說一個月多幾天,“冒稀屎”就直聲喊著,兩條腿繞線般地往回跑。跑完5公里路,他上氣不接下氣,一見人就一屁股坐下來,不再起來了。人們誰也不管他能不能起來,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立即撈一樣?xùn)|西,飛一樣奔向羊圈。這號召力那時代只有“冒稀屎”有,全隊人在那條被木車轱轆輾得塵土尺把厚的路上飛奔,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大大小小的人被這彌天的塵土包裹,飛速奔跑,雷動的腳步聲,激動的歡笑聲把沿路的人全帶進去。大家去,并不去打狐子,而是去分羊肉。吃不上一點兒油水的人們,能吃到一點兒羊肉是多么不易啊!奔跑的人無不感激狐子。狐子咬死羊幾乎是很有規(guī)律,過一個月多一點就有這么一次,所以,人們在這一次吃羊肉后,在下月的同一時間就開始念叨了:“‘冒稀屎’這幾天好吧?”“但愿他好好的。”人們互相問,又都互相心知肚明地笑。孩子們則天天看著那路,若有一個人提著羊鞭飛奔而來,就會興奮地大叫起來:“打狐子,有狐子了?!?/p>
每次打狐子,誰都不可能碰上狐子,誰也不問狐子,而是個個興奮地瞧著死羊,心中暗暗地為狐子使勁兒,加油!多咬死幾只。
“冒稀屎”叫了人,已經(jīng)是沒有多大力氣,常常是最后才到的。等他到時,一個個心花怒放的人已經(jīng)從羊圈里把幾只流完了血的羊抬出來剝了。羊的死并不悲哀,悲哀的是人們眼里的喜色。那一雙雙焦渴的眼睛盯著羊一動不動,那無數(shù)灰白的嘴唇翕動著,流下的口水扯成細如絹絲的亮線線,與羊肉連起來,恨不能當(dāng)時就咬上一口。一部分人羊還沒有剝完,肚腸里就咕咕作響,口水流了一地。一戶能分多少,人們把羊肉的斤兩估算得清清楚楚。當(dāng)可愛的羊光榮地躺在羊房門前,變成了羊肉時,隊長便像一條獵犬,瞪大眼在死羊周圍轉(zhuǎn)那么幾十圈,聞了又聞,盯著傷口看了又看。但他無法聞出有沒有狐臭,同樣無法看出那傷口像不像狐子咬的。
狐子是有的,但在“冒稀屎”這里被神化了,狐子總是能瞅準肥羊咬,總是要咬死三兩只的?!懊跋∈骸狈诺难蚬郑拇笕貉虮灰浪奈逯?,卻從來不是乏羊、病羊。他羊群里的乏羊病羊總能在他精心照料下健壯起來,死的偏就是肥羊,并且死的方式是確定的:狐子咬死的;時間是確定的:一月多幾天;死的只數(shù)也是確定的:三只以上。隊長雖一直感到十分蹊蹺,卻說不出更多的理由,可心里就有點被人欺騙的感覺,很生氣。
隊長訓(xùn)“冒稀屎”不打狐子?!懊跋∈骸本退ち吮拮?,胸脯急劇起伏,撲上前,展了雙臂:“咋,我不死是你心上的病。我不跑被狐子吃了,你就高興了?”隊長看到他氣成這樣,背了身不理他。于是,“冒稀屎”便一屁股跌在草皮上不起來,像一個耍賴的小孩子,用臟手背抹著淚眼哭,直哭得他淚濕前襟,滿臉青紫。大家知道,“冒稀屎”是想父母了。他說不管了,以后不放了等氣話,好多人就在一邊為他打圓場兒,陪他流淚兒。轉(zhuǎn)彎抹角地向著“冒稀屎”,不讓隊長處罰他。
分羊肉,“冒稀屎”一點兒也不要,他怕隊長說他想吃羊肉。其實,羊死了他比誰都痛苦,他是對不起這些羊的。他愛它們,是他每天拔了好草,精心喂大養(yǎng)肥的,又是被他暗殺了的,他怎么能不心痛呢?但他看到羊肉分到手的人笑時,他早已關(guān)死了門,在羊圈房里裝著賭氣睡了。人們從羊圈上回家的時候,“冒稀屎”則是獨獨的想著他的心事兒:舍羊保命。他就這么念叨著,一遍又一遍。1958年到1960年,他背死人心都碎了。能叫人們肚子里裝上一點兒羊肉,不至于餓死,怎么能不叫他興奮呢?每一個這樣的夜晚,村子里都像吃年夜飯一樣歡天喜地,家家連夜開鍋造飯,改善生活?!懊跋∈骸北隳笾莻€每次用來刺死羊的糞釵,到村子轉(zhuǎn)上幾圈。聞夠了家家戶戶的羊肉香,悲傷就從他心上升起,他想他的爹娘,恨自己心狠,暗殺了心愛的羊。待他把那糞釵子小心地放進了看羊房的炕洞里去時,想到全隊的人一家家在高興地吃羊肉時,禁不住又哈哈地笑,那笑聲讓他那房頂上的灰也掉下來了。這樣,他就又一次為自己成功演出高興不已了。
“冒稀屎”能讓人吃上羊肉,卻讓隊長年年受批評,隊長不得不拔掉他這個眼中釘。
祁連山中的鸚鴿嘴水庫是省級的大工程。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好幾個人在那里長年出差,夾山村7隊當(dāng)然也不例外。這次隊長決定了要把“冒稀屎”換上去?!懊跋∈骸弊谖幕铱魂戈估?,點著一支薄荷煙得勁地吸。他不言語,他嘴上那支煙吸得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著起了火,照亮了大家的臉?!懊跋∈骸毙睦镌谡f:“你隊長說了不算。你恨我,問問大家恨不恨我。走就走,只要大家樂意再不吃羊肉,誰家辦事少得了我,我就走?!薄懊跋∈骸毕胫梢牡刎嗔岁犻L好幾眼。
沉默了半個小時后,居然誰也沒敢推選出另一個,“冒稀屎”心里終于翻開了鍋。他的淚水不由自主嘩嘩地流。沒有想到,他竟成眾矢之的。他知道隊里上水庫的只有兩個四類分子,今天卻破天荒地換上了他。他難道比反革命還壞嗎?
“冒稀屎”往死刺羊時也沒有這么攥心的疼。這疼是那樣的長久,竟使他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誰能想到,大家不約而同地要拋棄他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以前疼痛過后是甜蜜,今天除了疼還是疼,那種叫甜蜜的東西躲得沒有一點兒蹤跡,一直也沒有光顧他。他哭,哭得臉上到處水水漿漿。他想笑一笑,但臉上的肌肉竟不聽話,努力擠出一點,就被縱橫的淚水沖得無影無蹤。人們都低頭,不說一句話。“冒稀屎”似喝醉了酒,東一步西一步地跌出了文化室,等跌到羊圈上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他像個孩子大聲哭,抱著一只只羊親,和羊說話兒。打自己耳光,臉竟然也被打腫了?!澳阏媸莻€‘冒稀屎’,人怎么能和羊比呢?羊被你殺了,也不會怪罪你;可人你喂飽了他,救了他的命,對他不尊敬他也不會為此而容忍你。你愚蠢啊!‘冒稀屎’?!彼R自己,恨自己。
那夜家家嘆息。
“冒稀屎”終于上了水庫。這年冬天,他在山洞里點炮,山體滑坡,被封在了洞里,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就被活活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