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運河碼頭
扛攝像機的家伙們走來,三三兩兩
他們的鏡頭移過河底挖掘的民工,
定格在一根巨大的木頭上
工程車的巨臂繼續(xù)向下——向下——
抱緊那木頭,再,向上——
溫柔地移向
河岸邊歡呼的人群
圍攏過來的人們開始忙著測量,敲擊,
記錄,對著話筒津津樂道。
滿載污泥的運土車從橋上轟隆隆駛過
一聲哨響,張望的民工們
下意識地把安全帽系緊
背弓如刀,繃緊的屁股抵著
直射的正午光線,繼續(xù)
把河床挖掘——
仿佛一根根潮濕的木頭
齊刷刷地,向更深處搠去……
一個熟睡的老人
一個熟睡的老人
就像一座空蕩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
它的內(nèi)部
黑暗,肅穆,荒涼,蛛網(wǎng)密布
如果一陣風(fēng)吹過,
逝去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們回來,和他合而為一
它會變得
自然,親切,帶著桃樹的端莊和垂柳的慈祥
噢——,一個熟睡的老人和空蕩的房子
接著,河流與村莊誕生了
田野,羊群和炊煙
女人抱著孩子,沿月光走來——
我想,這不是幻象
從一個熟睡的老人開始,當(dāng)他和一座空蕩的房子結(jié)合
我被允許經(jīng)?;氐轿蓍芟拢蔀?/p>
眾多父親中的一個
春天從一棵草開始
春天開始了。我認(rèn)定春天
起自原野上的一陣風(fēng)
又一次,細(xì)雨把裸露的草根
埋進土里
麥苗泛著潮濕的光,起早的南風(fēng)
在壟背上,踩著扭捏的蹄印
它要搶先把熟睡的村子喊醒,把
小學(xué)的鐘聲敲響
接著,空中響起翅膀的聲音
青蛙的聲音,拖拉機喘息的聲音
去往城市的田埂上,燕子牽著打工妹的手
漸漸飛離了地面
但火車站水泄不通,流浪狗低著腦袋
在垃圾桶里扒骨頭
沒有施舍,也沒有驅(qū)趕以及呼喚
春天把所有的人,所有動物,
植物,所有的細(xì)菌都喊到了陽光下
讓大家排著隊去追趕死亡
但它把一瓣小芽,一星野花
一聲驚奇,一點點的歡樂,溫暖
都暫時給了人們的瞳仁,鼻孔,耳朵,敏感的心
——春天從一棵草開始……
親人們
四十年前,我還沒有出生,只把母親當(dāng)親人
三十年前,我九歲,把所有的飯當(dāng)親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歲,只把青春當(dāng)親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妻子,兒子和女兒,
是我的親人
踩著四十歲的門檻,所有的敵人和親人,你們都是
我的親人
當(dāng)我八十歲,睡在墳?zāi)估?/p>
所有的人都視我為親人,但他們已經(jīng)找不見我——
……這一撮新土,這大地最潮濕的部分——
在老家過夜
此刻,萬籟歸真,耳邊晃蕩著
秒針紅色的“咔嚓”聲
黑夜是鄉(xiāng)村的兒子,灼人的安寧是閨女
滿屋子燈光只照著一張白紙的失眠
此刻,屋頂上的螢火蟲斂著薄翅
星星隱沒草叢,圣潔約等于
月光的呼吸,加上一對男女的赤裸
母親的輕咳里,父親摸索著床前的水杯
此刻,深巷中跑出狗吠,漁火里劃出槳聲
流水繞過村頭的枯柳,
把青梅和竹馬,帶向老年的入???/p>
沒有風(fēng)。木格窗欞卻在晃動
如果曙色披著青草潛入房間,她會拍拍我的肩
不要我回頭,也不要我心底的暖
溢出唇外
一片雪停在枯草尖上
一片雪,停在枯草尖上
晶瑩,清澈,像一只折翅的鳥兒
慌亂而羞怯
白的羽毛粘著風(fēng)雨
淡淡的黃嘴唇,細(xì)爪散亂,胸脯的溫?zé)?/p>
沿著脈紋洇下來
夜像一口干渴的深井,村莊在熟睡
微顫的光箍緊幽深的井壁
一片雪,我看見它
倏然融化,只一瞬間,然后
消失于一滴混濁的淚
一滴濁淚里的凄然。凄然深處的
萬念俱灰。一片。雪。
一朵花
一朵花,一朵小白花,開在路旁
只是一朵花,淚珠大的一朵小白花,開在路旁
冬眠的田鳧被驚起,貼著地面潛行,仿佛親愛的憂傷
黃昏的腳步收緊了
在京郊,在六環(huán)以外,北風(fēng)摧折了虬曲的酸棗樹
葡萄藤緊摟著最后一片葉子
在轉(zhuǎn)身之前,我低下頭,望見淚珠大的
一朵小白花
深藏的骨頭和燈盞,被一只看不見的手
一點點取走
(選自《詩刊》2007年1月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