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

天色暗下來。車廂內(nèi)外的光線交換了

彼此的位置。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

貼近車窗外面，有另一個“我”

它似乎坐在和我一樣的車廂

但又和窗外的景物

奇妙地重疊在一起

它是我嗎?這么多年，多少個夜晚，它是否

一直陪著我，默默地在車窗外奔跑?

默默地替我，承擔(dān)著曠野的寒冷

與孤寂。那些高高的樹冠、巨大的山石、陰影迎面而來，與它

相撞穿越后退又相撞……它真的

是我嗎?那為什么，這么多年來

我對它的疼痛一無所知?

火車火車

我寫下火車就意味著寫下了又一個

比喻。一場冒險

我必須駕馭它，碰撞、前行，穿過眾多比喻的

重重圍困。但

除此以外，我的火車，它究竟

意味著什么?它呼嘯著、疼痛著奔跑

剝?nèi)r間、命運的比喻

最后，剩下什么

對，它剩下生活本身：

隆起的鐵軌是它在我們身體上勒出的兩道

黑腫的傷痕——

再痛，也要扣緊

再難，也要碾過去

我為什么要寫下火車

我為什么要寫下火車?

這樣問時，我身體內(nèi)軌道的撞擊，

同樣變得遲緩、猶疑。

這么多年了，它帶著我，一刻不停地

奔跑，經(jīng)過無數(shù)個站臺、道口，從未有

絲毫的倦怠。

偶爾，我會走下站臺，作短暫的逗留，迷戀于

別處的風(fēng)景，但

時候到了，它總是準時地拉響汽笛

努力將我迷失的身軀

搬上正軌

漢字

我喜歡用“粒”來稱謂漢字，

我這樣稱謂，說明它具有飽滿的微小呼吸

和溫度。像空曠廣場稀薄燈火中的人影

天涼了

一?！扒铩弊郑湍芸缸∈篱g

所有的榮枯

就像此時，

我淹沒在夜色中的心情，一粒一粒黑色的漢字

被晚風(fēng)驅(qū)趕

像一群黑色的螞蟻，圍攏又散開

其中一粒，有一對巨大的黑鐵蟻鉗，突然

死死咬住了我要說出的

另一粒漢字

一株葦草

臨近冬天的河面，有暗淡的光芒，仿佛

安靜下來的心

該離去的，已經(jīng)離去

蛙鳴青草流水中的野鴨

秋風(fēng)一天緊似一天啊，一些霜

落在了

我的生活里面

只有岸邊的蘆葦，頂著一頭白雪，努方繃直

被大風(fēng)吹彎的身體。

“一定有什么，灌進了

它纖細的身體?！蔽亦哉Z

像暗淡的河水，映出它沉思的頭顱

這一次我寫下螞蟻

這一次我寫下螞蟻

落在紙上的僅僅是兩個小如黑蟻的漢字

多年來，我驅(qū)趕著蟻群

我調(diào)集著大規(guī)模的秘密的部隊

去攻陷我內(nèi)心的城池。我懂得它的微小也看到

集體的力量

但我從未注意單獨一只

螞蟻

多年來，我從未意識到，我一直是

另一只螞蟻

現(xiàn)在我開始忽略集體。我看到了

微小的力量

仿佛一根刺，一只螞蟻雙鉗間透出的光亮

輕易就刺穿了我的悲傷

選自《黃河文學(xué)》200７年第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