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下割草的人

坡下割草的人，一抬頭

看到了坡上的落日。他揉揉被草勒得發(fā)青的

手掌，直了直腰

坡下割草的人

割一茬，腳下的草就長一茬

落日下，他揮動鐮刀繼續(xù)低頭割草

坡下割草的人，那些草

密密地挨著，和他一樣的深

人物記

二伯，七十七歲，我父輩中年紀(jì)最大的老人

讀過私塾，熟知姜子牙和薛仁貴的故事

一場病要去了他的左腿，十八年來

他習(xí)慣在墻邊的竹椅上，等待冬日的太陽出來

二伯的兒子瘦毛，長我一歲

十年前，我們碰巧乘坐同一輛夜班車去南昌

吃了他買的兩個茶葉蛋，而他

再也沒有回來，半年后

傳來他因團(tuán)伙盜竊罪，在他鄉(xiāng)的某個山岡

槍斃的消息。上屋的黑牙子。

年齡不詳，妻子被篾匠拐跑后，得了間歇性精神病

發(fā)作時他大聲喊叫，繞著村子快步游走

累了，就地蹲下來，捂著臉哭

下屋的連生，從前的縣劇團(tuán)琴師

約五十歲，回鄉(xiāng)后忘記了田地里的勞作

十多年來，每天專心練習(xí)帶回來的那把二胡

附記：松山下村

二十年前有人口一百有余?；蛞蚩紝W(xué)，或因外遷

和務(wù)工，或老病，或其他

現(xiàn)在，村子常住人口約為五十

我的木匠生涯

我獨(dú)愛著走村串戶的好時光

從松山下出發(fā)，順一條石階路，到

新廟背；穿過田野，是趙屋；

再約摸走五百米，站在小河邊，

棗樹嶺就已在望。我熟悉這

丘陵地上掖著的村落，就像熟悉木箱

里的那些鐵做的家伙

我擔(dān)著，用木屑把一張口養(yǎng)著。

胡屋二小子的婚床，要雕龍繪鳳

細(xì)工慢活，我用了八天。坳子腦的

寡老太去了，鄰舍們湊下幾塊木板

兩個時辰，我做一副壽材，匆匆

葬了。遇如此的事，我不收工錢

左右的人都說這木匠手藝好，心眼

也好。我聽著，心里有些酸：

哪里的山上不長木，哪段木頭

不是叫蟲兒蛀了?而我的手段似乎比

蟲還快些。一根好木，用鋸，用斧

用鑿用銼，用墨斗。在房頂，是梁和櫞

在屋檐下，是櫥，是柜，是椅和桌

——我知道，再好的手藝，也熬不過

時間。從松山下出發(fā)，拐彎，過河

新廟背，趙屋，棗樹嶺，方圓百里之內(nèi)

更多的村莊等著我一回回走過。我愿意

獨(dú)愛這丘陵地，獨(dú)愛在一地的刨花里

找一碗飯吃，度過自己的好時光。

有時，趁人不注意，我還可以略側(cè)過

臉，偷看幾眼房東將嫁的女兒。

我的胸口，便多出一份小小的快樂。

整個晚上，總睡不著，我就和自己的

斧子或刨子說話。告訴它們：三十四年

我，也知道什么是愛，和孤單了啊。

秋風(fēng)吹過

秋風(fēng)吹過

那個老者的腳步虛浮，他的腹腔內(nèi)

也許還藏著一只四月的青蛙

木桿之間的電線上，有雀鳥站立

它孤零的自語，被地下的蚯蚓聽見

更遠(yuǎn)處，河床已經(jīng)干裂

那些不規(guī)則的，與皮膚相仿的圖案

構(gòu)成我眼里的一具軀殼，我倚著的暮色

秋風(fēng)，此時吹過了大路

一扇木門，隨著晃動的燈火合閉

秋后送父親返鄉(xiāng)

筑了三年的鐵路通了火車，下一次

我們可以坐到縣城，下車后

再沿腳下的小路，穿過這片秋后的田野

父親，想想今年你已經(jīng)七十一歲了

一路上，嘴里的話卻變得更少

現(xiàn)在，你停了下來，指著不遠(yuǎn)處說：

“那一塊地，是我們的?！?/p>

順著你的手指，我看見的是同樣的田壟

田壟上散落的稻稈，還有幾只

起落的鳥雀

再寫我的父親

五十歲那年秋天，父親請來村里叫水發(fā)佬

的木匠，給自己和母親做了

兩副壽木。在祠堂的最后一進(jìn)，橫梁上

它們靜靜擱著，油漆閃過微暗的光

父親抽著煙卷，說：“今年，我已經(jīng)七十了?！?/p>

我沒有應(yīng)他的話。和母親不同

在松山下村，我的父親是一個寡言的人

田沒有了，他在荒地上種花生

曬干后，就進(jìn)城捎給我們。父親繼續(xù)說：

“我已經(jīng)七十了，壽木又上了一道漆，

你們不用操心?！蔽易谒赃?，看著

他清瘦、安定的臉廓，還是沒有應(yīng)聲

打鐵鋪的黃昏

打鐵的人，披上褂子

掏出耳朵邊的煙卷，點(diǎn)著，打鐵的人

拎出小板凳，在鋪?zhàn)娱T口，坐下

從他身后看過去，風(fēng)箱的火在變?nèi)?/p>

變小?！昂描F可以打成鐮和鋤，碎的

用來掌牛蹄正好?！贝蜩F的人抽一口煙，說

松山下村沒有打鐵鋪

打鐵的人，他的那些話，是我在三里外的

坳腦村聽到的

算算時間，大概是十二年前

一個老人

衛(wèi)材伯的耳朵更聾了，喊了幾聲

也沒聽見。沿田埂走到背后

拍一下他的胳膊

他轉(zhuǎn)身，接過我遞上的煙卷，咧嘴笑了

春節(jié)時回到松山下村

聽父親說，年前，衛(wèi)材伯夜里起來上茅廁

被石頭絆一跤，人就死了

父親還講

幾年來，一見到衛(wèi)材伯

總要跟父親提起：你兒子好，跑下田里

發(fā)煙?！斑€說讓我到城里玩呢。”

和這個老人說過么，我記不清。

說過了，他是怎么聽到的

我不知道

（選自《花城》200７年第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