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介紹:
王建旗,60年代初生于河北邢臺,現(xiàn)在邯鄲一家冶煉企業(yè)工作。70年代后期開始業(yè)余寫作,曾在《長城》、《詩神》、《人民文學(xué)》、《人民日報》、《詩刊》等多家報刊上發(fā)表詩歌;曾獲得邯鄲文藝振興獎,河北省金牛文學(xué)獎、十佳作品獎,全國煤炭系統(tǒng)烏金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被選入《河北詩歌50年大系》、《中國詩選》、《年度最佳詩歌》等多種文集。著有詩集《大水》、《老蒼會》,文論集《抒情與分析》。
上夜班的人
上夜班的人走在離天堂不遠(yuǎn)的路上
不是因為停電,這段路是因為沒有燈盞
保持了黑暗的原貌
他們騎著自行車,像大地上的過客
在暗夜里出沒的幽靈,但他們不是
他們是電工,鉗工,修理工或鏟車的司機
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滿天的星斗
這么多,這么真實,使夜空里隱現(xiàn)的天使
有著蝙蝠的形象,像穿上棉衣的燕子
在上夜班的路上,迎面撞見了調(diào)度室
而在他們身后,星輝散落下來
填平了大地上的深坑
一首詩
這首詩傳到我手上時已經(jīng)七歲了
她遠(yuǎn)比自身成熟,我關(guān)掉燈
仍能聽見,她在黑暗里趿著鞋子……
像她的母親,在音樂酒吧里找人
像她的姐妹,追趕最后一趟班車
看見城市華燈初上
我在十三層住宅內(nèi),也把燈打開
看見黑暗的尾巴掃清了道路
看見一首詩的宅第,臺階寬闊……
廣褒的大地
我有著廣褒的大地。我用不同的地平線
把它分割成不同的生活、各自獨立的屬國
有時候只因連接他們的路線不一樣
而路面上奔跑的都是相似的列車
它們向所有的旅客收錢,連計算器也不用
在零用錢與地方話之間,在乘警,扒手
以及香煙與香水味之間,我們對每一件小事
都有定論,而又對它們所知甚少
因此我們的定論是成捆的定論
像剛剛割倒的麥個,在地堰上蹲齊
如果是單獨的一棵站出來,便會頭昏目眩
現(xiàn)在它們手拉著手,讓人找不出破綻。
篝火
昨夜在獅子頭的棚帳住宿,我發(fā)現(xiàn)
我們點燃的篝火,比白天更高
它的火焰,比在陽光下更可靠
在黑暗里經(jīng)得起端詳?shù)氖挛铮辛俗约旱?/p>
形狀:一座云霞砌起的哥特式建筑
三棵糾纏在一起生長的紅楓樹
可以幻想的知識的造型,一座神殿
燈火通明,在黑暗里記住了我們的要求
而在暗中隱瞞了更多的需要告訴我們的事情
可我看它僅僅是一堆篝火,一堆干柴
被燒得劈劈啪啪,什么都不能形容
但已把一切可以形容的意象勝出
三棵樹
我的窗外有三棵樹,它們奔跑時
好像比汽車還費勁,昨夜它們脫盡了葉子
在起跑線上,癡癡地望著天空
坐在車廂里的人,聽不見它們的喘息
此刻,有人蹬上了飛機的玄艙
有人在狂風(fēng)中抖開了翅膀,他們有急事兒
像圍著白紗巾,系著花領(lǐng)結(jié)的灰鳥
從樹枝間起飛,到盛宴上去獻(xiàn)舞
就像夏天去郊游,在這個下午
它們離我而去,緊接著黃昏閃著電火
停下來。可這三棵樹卻不能停歇
即使在披著大雪的時刻,大地白茫茫一片
另一個頻道
一個人被一個新的頻道所吸引
讓他忘記了所有星期三的黃昏
來打攪他的事物,男子或女士
懶懶散散地下著臺階
而在樓頂上,電視天線的架子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稠密
它們懷揣遠(yuǎn)方的喜訊,像一大片棲鳥
它們與大地和泥土的接觸,發(fā)生在
壓彎枝頭的時候,也保不準(zhǔn)會有一天
不拍一下翅膀就轟然飛去
此刻它們還在枝頭,在樓頂上
成群結(jié)隊,可以用旅團(tuán)來建制
分為營、連、排、班,但并不妨礙
靠得最近的兩個,同床異夢,擦肩而過
使我們看見的頻道突然消失
讀報時間
報紙的名目越來越多了,不像過去
只有一種,容易對付。讓一個人
易于成為英雄,也易于成為叛徒
而現(xiàn)在我只是個讀者,與任何讀者沒啥兩樣
像在臨街的窗口,看見
接踵而來的車輛,來不及說出自己的名字,你不能攔截,也不能喊,走在大路上的人
像滑過跑道的飛機
在報紙上要搞清它們?nèi)ツ膬海枰[門
在同伙中要辨認(rèn)他們的模樣,可能更難
他們是你看的對象,又是你目光所及的盲點
我只能一目十行地去讀,或者干脆停下來
像一輛熄燈的汽車,在黑暗里
聽任別的車輛在旁邊呼嘯而過
一杯茶水
我不是在找大地上的河流
而是找放在什么地方的一杯茶水
在舞步終止的地方,一落座就能發(fā)現(xiàn)
在宴會開始之前,服務(wù)生早已擺好
有時候,是你自己把它擱在微機旁
卻在匆忙之間忘記了——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
你一直遵循著,卻不知道它的深奧
這不準(zhǔn)確
生活的法則,就是實踐的法則
比如,你在幾案上擺上一杯茶水
三杯茶水,十二杯茶水……
它們熱氣騰騰,像煙一樣升起來
但這裊裊的內(nèi)容不能被包括
有時候你也許會少飲一點啤酒
偶爾,也會喝得酩酊大醉
可人們還是茶水喝得更多
雖然在文字中對它們寫到的卻很少
這是我們的錯誤,現(xiàn)在我試著來糾正
但只能是到此為止——
我寫出了一杯茶水,在我頭頂上
懸著一條奔騰的大河
音樂的形狀
冬天的公園,有一個穿大氅的人
用邯鄲話唱京劇,在他的音域里
沒有汽車穿梭,飛機盤旋,天使現(xiàn)身
一對曖昧的男女相擁著離開之后
他得以把這個地方完全占據(jù)
他的嗓音決定了音域的邊沿
在方格子圍墻內(nèi)外,進(jìn)進(jìn)退退,躲躲藏藏
讓人搞不清到底是藏起來,還是跑遠(yuǎn)了
在派出所一帶,動物園一帶,總有別的什么
高一聲,低一聲,形成膠著狀態(tài)
可勉強還可以聽清——義士手提三尺劍……
讓我想起了,一個用梭鏢爭奪天下的人
一個以妖術(shù)使強鄰屈服的智者
歷史上武裝割據(jù)的局面,太平盛世的完結(jié)
鼓樓上鐘敲三下,廣場上一片歡呼
不過也有不同的結(jié)局,一個在群眾中
消失的人,兜頭鉆進(jìn)了熱帶雨林
一個殖民主義者最后改變了自己的國籍
他的靈魂在異鄉(xiāng)游走,有時我們可以碰見
就像碰見這個在公園里唱京劇的家伙
篝火
招待所的院子像一個黎明前的港灣
黎明還沒有從深海里返回
游客們卻早早地來了,圍著篝火站成一排
他們期待的黎明是海平面上的篝火
而他們的期待是未曾入水的游船
擱在干燥的舊倉庫里,等待著被人抬出來
像沒有啟封的集裝箱,在這院子里堆了好久
在篝火前被觀察,被辨認(rèn),但無論
它們是什么,首先都是它們不是的事物
我擔(dān)心,在我身體的某個薄弱處也會
傳出它的呼吸,使可以肯定的部分被篡改
使它們在黑夜里,被接到這火光里跳舞
我必須一直寫
我必須一直寫,到對面的歌舞廳散場
當(dāng)合伙的股東和年輕的委員們
步下大理石臺階,看到停車場
像一個顏色不同的海港。而孤獨地
走在海邊的人,會得到別的照顧
他們彼此之間不能分享
我必須一直寫,到一個兩面三刀的人
駛過機場路,他滿嘴謊言卻總有人信服
說目前在全國范圍內(nèi),人民不需要歌舞
他們正忙著拆除公社的磚墻,他們兜中的
仨瓜倆棗,能讓更多的追隨者跑得精疲力盡
我必須一直寫,到有人歇息下來
從衣袋中翻出沙土,從皮鞋里到出了石子
我便混跡他們之間,參加關(guān)于落腳點的辯論
從屋頂上的飛禽,到空中的星辰和天使
都已經(jīng)飛倦了,它們要求別的命運
我必須一直寫,到這虛構(gòu)的一天到來
她輕輕地?fù)崮χ?,說你抬頭看一看吧
是多么年輕,多么近……可我已經(jīng)老了
高速路上
在高速路上,車開始加速,但我看不見
它的樣子,像我在座位上不斷變動的姿勢
每一個樣式都有名有姓,我得努力
去適應(yīng)它們,雖然我不能夠
一一叫出它們的名字
我勸自己安靜下來,但我看見了
沿途的樹枝,使撲面而來的陽光
雪片般紛紛在我身上消融
我熟悉這陽光,陽光下的世界
在車窗外,使越近的事物消失的越快
而越遠(yuǎn)的東西越巍然不動
這讓我設(shè)想,什么樣的速度值得懷疑
什么樣的位置可以信任?我在內(nèi)心里
一再默念著……直到天完全黑下來
直到我困倦了,但我怎么能說得清
在我身上降臨的將是一個什么樣的夢境
靈山
坐依維克七百里,我到達(dá)靈山
身陷其中,又要隨即離去
作為一個山水間的游客,我有著單純的厚顏
相信我看到的事物,也會看穿
我,在此照相,留影,高一腳低一腳地
走在靈山的記憶里
時間會原諒我的薄情,靈山也會
原諒我臉上的灰塵,沒有在它的溪水中洗凈
原諒我與同伴們爭吵,聒噪,只在大松樹下
圍坐了一小會兒,轉(zhuǎn)身便不再回頭
這世界太大了,而我們的故鄉(xiāng)太少
它究竟在哪兒?我們又很少知道
爭論也沒有用,到靈山也沒有用
它此刻就站在那里,我們互相觀看
它將在它歷史的此處再現(xiàn)它的崢嶸
我將在它的崢嶸中丟掉自己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