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詩魂
動身去西域之前,就在心里盤算好了一個計劃,一定要去看看三首唐詩中提到的三處重要遺址:陽關、玉門關、樓蘭。那三首唐詩太著名了。而且巧得很,三位作者都姓王:王維,王之渙,王昌齡。在空前興盛的唐朝詩壇上,這“三王”雖比不上李杜,但他們的詩歌成就也算得上是各領風騷了。
在敦煌,先去看了鳴沙山、月牙泉、莫高窟。這些去處我從未來過,隨行的人興致頗高,我不好只顧自己興趣,跟著去看看也無妨。但我終于按捺不住早已醞釀成熟了的情緒,突然提出要去看陽關、玉門關遺址。只剩半天時間了,玉門關在敦煌西北,陽關在敦煌西南,兩個不同方向,路又不好走,又沒有什么好看的,都勸我別去了。
“你們不去我一個人去?!?/p>
“兩處都去實在來不及了,只能去一處?!?/p>
讓我選擇。
不是說“西出陽關無故人”嗎?我此行西去遠行,那好,就去看陽關吧。
八月下旬,酷暑余威尚旺。砂磧、裸地、禿山,陽光輻射十分強烈。所謂路,大部分地段只是砂磧地上的兩道車轍而已。在一個低矮的山口遇到岔道,向右開過去發(fā)覺不對,又倒回來,耽誤了一些時間。趕到陽關遺址,驕陽已經(jīng)西斜,光芒由白熾變?yōu)榛鸺t。我有些急不可耐地從車子里一步跨出來,略略定了一下神,站在原地四顧,然后面對山脊上那座半塌烽燧仔細端詳起來。我像仔細端詳著已經(jīng)一千二百多歲的老詩人王維,端詳著這座廢墟。山脊并不高峻,半塌的烽燧殘破得只剩一個象征。事物一旦成為象征,它的真實性反而變得不甚緊要。我眼前的這座殘破烽燧,究竟是不是唐朝的陽關,我已無意去做深人探究。陽關老了,王維老了。他枯瘦脫俗,長衫迤地,須發(fā)稀疏,出神入化,撐臥在山巒之巔,仍在向西守望著戈壁沙海。他從渭城客棧一路趕來,已在這里苦等千年,仍在苦苦等待他那位西出陽關的摯友從西邊歸來……
西沉的殘陽為廢墟涂上了一層黃燦燦的濃重色調(diào),有一種蒼茫的、遙遠的和諧。
我走上廢墟如走向王維,圍著他轉了一圈,向他致意。山坡上滾滿了紅黑兩色的碎石,在我眼里,它們?nèi)峭蹙S散落的詩稿。我低頭翻揀著,閱讀著,拾取了一紅一黑兩塊各有斤把重的石塊,拾取了王維散落在此的兩頁詩稿。之后的旅途中,我一直將這兩塊石頭塊帶在身邊,帶到新疆,帶回北京,放進書架,我又多了一位老資格的詩友,雖然我西出陽關時沒有喝過他的酒。
我尊重王維,卻不怎么喜歡他的那句詩。
玉門關遺址沒有來得及去看,心里至今有些遺憾。但我同樣不怎么喜歡王之渙的那句詩。
唐朝是個強盛的朝代,他們兩人的這兩句詩,不知怎么竟是那樣一種低沉情調(diào),缺乏一種遠行氣魄。西域早在漢武帝時代就已收入中國版圖了,連自己的國土都視為畏途,不免有些小家子氣。還比不上玄奘,他歷盡千難萬險去西天取經(jīng),一去就是一二十載,而且過的是苦行僧生活。回來后又能擺脫世俗浮華,埋頭一二十載翻譯了幾百卷經(jīng)書,還寫了一部《大唐西域記》。且不說他取回的佛經(jīng)對后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單說他不畏生死艱險遠行探索的精神,他甘于寂寞一二十載埋頭著譯的精神,就有一種大唐氣派。
后來的事情多少有些怪。我們歷朝歷代的中國人,目不識丁者除外,讀過玄奘《大唐西域記》這本書的,有幾位?如今哪里還能買到他這本極有價值的著作?而王維的“西出陽關無故人”和王之渙的“春風不度玉門關”那兩句詩,卻能數(shù)百千年久傳不衰,至今的書法家們還常好將這兩句唐詩名句(的確是名句)揮墨示人,一些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或不怎么有文化素養(yǎng)的人,均樂于將它懸掛在廳堂雅室。這就不能不讓人隱隱感覺到,我們中國人的傳統(tǒng)精神或傳統(tǒng)心理上,有那么一種根深蒂固的、其實并不值得夸耀的東西。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西方那么多冒險家、探險家,有的遠涉重洋,有的橫跨歐亞大陸,闖進中國西域,掘走了那么多重要文物。他們將這些文物拿回去一代接一代地苦心研究,一個世紀過去了,至今還不斷有人在撰寫出這方面的研究論文。兩相對照著一想,不能不讓人思考一些很難說清,但又分明能感覺到的差異。
中國西域的歷史陳跡是那樣豐厚,我們的西域考古卻至今那樣薄弱,西域史的研究至今那樣薄弱。我在新疆想尋覓幾本有價值的西域古代史方面的書籍,內(nèi)行人卻為我找來兩本外國人的著作。一本是日本人橘瑞超口述他本世紀初進入新疆探險盜寶的《中亞探險》,另一本是英國人珍妮特·米斯基寫的傳記作品《斯坦因·考古與探險》,都是新疆出版社近幾年才組織力量翻譯過來的。書中關于我們西域的歷史,有些地方記述得很翔實。對于中國西域,他們比許多中國人還熟悉。他們在一百年前了解到的有關中國西域的歷史知識,我們內(nèi)地的許多中國人,至今也未必了解得那樣深入具體。
假如繼續(xù)讓“西出陽關無故人”和“春風不度玉門關”的唐詩名句成為中國人的一種精神羈絆,那么到哪一天才會有更多的人去用心了解西域、潛心研究西域呢?
請王維和王之渙兩位老詩人諒解,我的這番議論超越了詩。責任不應該由你們來負,你們是無辜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從你們的詩句中找到了他們代代相襲的精神盾牌。何況王之渙的那句詩,若不是孤立地,而是整首詩連貫起來讀,可以做出各種不同理解。詩是最便于斷章取義的。但一塊石頭畢竟不能與一座山等量齊觀。王維力勸友人在西出陽關前再喝最后一杯酒,那份至誠也非常感人。他勸友人飲下這最后一杯酒,那不是酒,是杯中盛不下的詩人情感在潑灑,在漾溢。詩歌是永遠需要誠摯情感的。因而我依然尊重王維,當我走下陽關廢墟時,心中涌出這樣兩句詩來:我為尋訪岑參西行,誰去攙扶王維東歸?
在吐魯番盆地的交河古城廢墟,我遇到了另一位唐朝大詩人岑參。交河古城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車師前國的國都,位于亞爾乃孜河溝的一個孤洲上。河道在洲前分岔,繞城后又匯合而去,四周崖岸壁立,形成天然屏障。據(jù)說,這座古城廢墟已列入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這是一座很特別的古城廢墟。當初筑城時,都是從地面向下挖,挖出一個方坑就是一間房,留出四面的土壁當墻,上面加個頂蓋,一座房子就成了。年代稍晚的建筑,則用板筑法,即在兩塊木板間填土,搗實,一層層往上筑成墻,也不用柱子??v橫交叉的街巷,也是從房子與房子之間向下挖成的。整座城市竟沒有一根柱子,沒有用一塊燒過的磚。因而,這座古城廢墟被稱為“生土建筑遺址”,這也是在它的歷史價值之外,它在建筑學上的獨特價值所在。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整座土質(zhì)古城廢墟,是一大片林立的斷墻殘壁。強烈的陽光照射在這片廢墟上,每一截斷墻殘壁背后,都有一道或長或短、或?qū)捇蛘臐庵仃幱埃瑯嫵闪艘环靼祵Ρ葟娏?、刀法質(zhì)樸粗獷的木刻畫。
拐彎抹角穿過一條條土巷,在幾間小小官衙遺址前,陪同者告訴我:當年清理這幾間官衙時,曾出土過一張?zhí)瞥笤娙酸瘏⒀涸诮缓庸傺玫那窏l。
“岑參欠下了什么?”
“他向這里的官衙借了幾斗馬料?!?/p>
“欠條在哪里?”
“在烏魯木齊新疆歷史博物館。”
“我替岑參還!”
對方笑著瞟了我一眼:“你還不起的?!?/p>
我啞然。是的,我絕對還不起。我很對不起岑參,我居然無力資助一位窮極潦倒的唐朝邊塞詩人。岑參是為了詩歌才出關遠行的啊,他從隴西走到這里已經(jīng)囊中如洗,但他的路途還很遙遠,他要繼續(xù)西行,到極其寒冷的輪臺去。那位交河官員卻對我們的詩人那樣不理解,對文化工作那樣不支持。也許,當時還不興拉贊助出版詩集的緣故吧?岑參為了繼續(xù)西行,向這位官員借了幾斗馬料,他居然板起面孔要岑參留下借條,而且吝嗇得始終不肯將這張借條丟失,天天等待岑參前來還賬。
詩人王維是為了誠篤的友情在陽關苦等千年,等候他的摯友從西域歸來;這位交河官員,卻是為了區(qū)區(qū)幾斗馬料錢在交河苦等千年,等候岑參從西邊返回時前來還賬。這亦許就是古代詩人與官僚的人格區(qū)別?
岑參原先也是長安的一介書生,天寶年間曾兩度從軍出塞。他是唐朝少數(shù)幾位漫游過西域的大詩人之一。若將他的西域邊塞詩放到一起認真讀上一遍,他的豪邁,他的恢宏,他的冷峻和凌厲,他的志,他的情,那才不愧大唐氣派。
王昌齡關于樓蘭的那句詩,是我比較喜歡的一句。它畢竟有一種氣勢,一種豪邁,是不同于王維詩句的另一種精神狀態(tài)。王昌齡,少年家境貧寒,曾漫游西北邊塞。后來應試及第登科,在汜水、江寧等地做過地方官員。天寶年間因“不護細行”被貶,安史之亂中被濠州刺史閭丘曉所殺,是位悲劇詩人。他同岑參一樣,是唐朝另一位邊塞派重要詩人,留下過不少關于西域的豪邁詩句。受他那句樓蘭詩的激勵,我渴望進沙漠腹地去看樓蘭廢墟,不料遭到層層阻攔。在若羌過夜的那個晚上,我向縣人武部長艾哈曼提·巴拉提打聽進樓蘭的路線,他一個勁地向我搖頭:“哦,進不得,進不得。”我不甘心,第二天路經(jīng)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塔里木二場,提前在隨身攜帶的一本分省地圖上做了概略分析,從那兒沿孔雀河谷向東,是進樓蘭最近的路線。停車,到路邊的農(nóng)場招待所里去打聽道路情況,得到的回答相當喪氣。說是前一陣子有幾位外來的年輕人開了兩輛北京吉普進去了,結果沒有出得來,派人開了拖拉機順車轍進去找。但沙漠中只要一陣風刮過,車轍就沒影兒了,最后只在沙包中找回兩具尸體。
我仍不甘心。到了天山南麓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他們?yōu)槲艺襾砹宋奈锕芾硭L何德修教授和旅游公司黨支部書記彭戈俠,兩人都曾進過樓蘭廢墟。我內(nèi)心一陣激動,一支接一支給抽煙的彭戈俠遞煙,聽他倆講述進樓蘭廢墟進行考古發(fā)掘的經(jīng)歷。何德修所長知識淵博,滿肚子考古奇聞,聽得我如醉如癡。但到了緊要關頭,我剛說一句邀請他陪我進樓蘭走一趟,交個朋友。何所長卻不急不緩來了一句:“季節(jié)不對?!苯又趾苷\懇地說:“下次吧。你冬天來,我一定陪你進去?!苯?jīng)他介紹,我方知進樓蘭廢墟的艱險:第一,雅丹地貌是個迷魂陣,外行人闖進去根本轉不出來。第二,即使有內(nèi)行人領路,車子也無法開進廢墟,有幾十公里沙丘要翻越,東西背多了走不動,背少了喝水吃飯都是問題。第三,夏季沙漠深處氣溫極高,熱不死也得渴死,而且氣候說變就變,無法捉摸。
“冬季,只有冬季能進。冬季是沙漠較為平靜的季節(jié)?!?/p>
這同我在內(nèi)地的想像剛好相反。他為了解除我的疑惑,進一步向我解釋說,過去斯坦因等那些西方探險家、盜寶者,也都是在冬季用駝隊馱了冰塊進去,挖沙坑埋起來,解決飲水保障問題,在里面挖掘幾個月,一開春就往外撤。
我聽從專家的勸告。但我還將西來,而且一定是在冬季,我要進樓蘭。
作為軍人,我要進樓蘭去讀一場古代戰(zhàn)爭。
作為詩人,我要進樓蘭去覓一縷神秘詩情。
荒漠月色
羅布泊荒漠。
曠野上一片渾黃,沒有任何植被。車過處,黃色沙塵飛卷而起,像一條蒼龍似的在車隊后面騰挪跟進。車隊越過最后一道淺淺的山脊,從一個很窄的山口向南一拐,進入孔雀河北岸的一個山坳,山坳里錯落分布著一些軍用帳篷,我們的臨時營地到了。
落日將天邊的云彩燒得一片火紅,漫天紅光籠罩著整個荒漠,好似一場漫天大火正從天邊燒來。望著渾黃荒漠中被落日映紅的這片小小營地,使人想起古代的軍帳、號角、烽燧,心中油然而生一派古典軍旅情調(diào),好像我們到這里來是要和古人打一仗似的。
我和詩友們正結伴前往樓蘭,做一次荒漠旅行。
孔雀河早已徹底干涸了。據(jù)說,夏季如果上游下了暴雨,偶然還會有多少年難得一遇的山洪,像奔騰的野馬群似的從河床里躥過,但轉瞬即逝,山洪過后河床里依然滴水不剩。樓蘭廢墟就在孔雀河南岸,直線距離并不很遠。但河床兩岸連綿不斷地分布著迷魂陣一般的雅丹地貌,車輛無法通行,人員不敢闖入,被稱做“魔鬼之域”。我們?yōu)榱说诙炷苡凶銐驎r間迂回過這條長長的雅丹地貌帶,橫穿羅布泊干湖到達樓蘭遺址,并來得及趕在天黑以前從樓蘭廢墟中撤出來,今天提前趕到這個宿營點來露營。
落日很快沉到西邊的山后去了,荒漠中酷熱稍退,我們在營帳前的空地上舉行晚餐。勞頓一天的詩人們借酒助興,氣氛熱烈起來。為了保證明天每個人都能以充沛的精力到達樓蘭,我不得不提醒朋友們,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多喝。
荒漠旅行,景觀奇特,頗具刺激,詩人們一個個顯得異常興奮。此時月上東山,荒漠夜色更有一番異樣的美妙,熬慣了夜的詩人們談興更濃,毫無睡意。但后半夜一點半就得起床趕路,以便能在氣溫較為涼爽的上午抵達樓蘭廢墟,大家不得不根據(jù)統(tǒng)一號令早早熄燈就寢。
少頃,眾詩人盡皆鉆進帳篷睡下。
荒漠野營,原以為能夠領略到“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的大漠氣候特點,殊不料夜里的氣溫卻一點兒也不降。雖然睡覺前真的吃了西瓜,但直到午夜帳篷內(nèi)的溫度仍然很高,難以入睡。我住的那頂帳篷正好朝東開門,明晃晃地灑進一片月光,若不是帳篷內(nèi)熱得難以入睡,我真會“疑是地上霜”了。我忘了帶安眠藥,輾轉反側,干脆起身穿衣,踱出帳外,獨坐在帳篷門口,仰觀荒漠夜空的明月繁星,靜聽羅布泊荒原的神秘夜音。
荒漠中沒有空氣污染,沒有霧氣蒸騰,空氣透明度奇高。我從未見過曠野上竟會有這么好的月色,頭頂上竟會有這么美的星空。情感被美妙月光過濾后,去煩躁,消雜念,寧靜復純凈,意適而神定。廣袤宇宙,天地皆眠,萬籟俱靜,星漢燦爛。此刻我獨坐荒漠,遠離喧囂,觀星賞月,妙不可言。
羅布泊荒漠上空的一輪明月,既有古典之美,又有野性之美。這是一輪真正的古月,一輪古之明月。她像古樓蘭繁華街市上的一位絕色美人,正婷婷裊裊向人間走來,使人驚奇中對她有些生疏。她嬌艷得如此超凡脫俗,旁邊沒有一絲兒云彩。她高潔如此,孤獨如此,寂寞如此??赡苁沁@里荒無人煙的緣故吧,她怎么可以亮成這樣!亮得如此野性,亮得如此肆無忌憚,亮得讓人心驚,使人不敢長久地向她凝視。
月光下,人的感覺是奇妙的。人在太陽底下對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因而白天的情感活動一般都能保持概念清晰,是非分明,愛憎難以掩飾。而在月光底下則完全不同了,滿目景色朦朦朧朧,恍若隔世。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舉杯對月,似醉似醒,恍恍惚惚,將意境描繪得朦朦朧朧,將意思表達得模模糊糊,卻能越發(fā)充滿魅力。
月色,乃神奇之光。世間唯有朦朧月色能將一切事物加以詩化。古時那些猛將士卒,星夜馳馬,月下布陣,何嘗不是瀟灑人生。蕭何月下追韓信,這一追竟成全了一個偉大朝代。漢楚相爭,這是何等激烈殘酷的一場政治斗爭,卻被月色詩化出如此一出千古絕唱,令人蕩氣回腸。蕭何、韓信與劉邦三個人,對于那天晚上的那輪明月,一定各有各的感慨吧。曹操此人,除了運籌帷幄,還有幾分詩意,性格于是復雜起來。打了勝仗要喝酒,打了敗仗更要喝酒,并要一邊喝酒一邊賞月。落得一敗涂地時更了不得,要上銅雀臺去喝酒賞月,還須歌舞伺候。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囑咐兒子們說,他一旦死了,一定要把他的遺體安放在銅雀臺,要有歌伎住在銅雀臺上,早晚供食,初一、十五要在他的靈帳前奏樂歌舞。月色將曹操這個政治人物詩化了。自古詩人多孤傲,孤傲必孤獨,于是李白吟出千古名篇《月下獨酌》。你看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很想排遣一下胸中積郁,可是“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知音難覓,怎不孤寂,怎能不醉。蘇東坡人生失意,也就借酒發(fā)揮,對月傾訴,“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欲乘風歸去”,又恐“高處不勝寒”。我每讀蘇公此詞,總不免會心一笑:在月光下即使發(fā)一通牢騷,竟也能發(fā)出美妙詩意來。試想,如果沒有了這些同月色相關的千古文章,中國的古文化將會枯燥成何等模樣?在中國文化里,月亮的地位非同小可。自古至今,中國老百姓舉國一致地鐘情著月亮。年年八月十五月最圓,這一天是中國名副其實的月亮節(jié),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人人看月亮、吃月餅。
荒漠夜空的星星,竟會那么多,那么低,那么大,那么亮?;叵胪?,夏夜納涼,仰觀星空,只記得那時天上的星星閃閃爍爍,神秘而遙遠。后來軍中數(shù)十載陰晴雨雪,行止無定,雖然常在夜間行軍于山野,但注意力大多集中于觀察腳下路況,已不能像兒時那樣無憂無慮地躺在星空下仰觀星辰。再后來,住進了熱鬧都市,空氣污染,再難見到清澄如洗的美妙星空,同天上的星星們愈加生疏得遠了。今夜忽然發(fā)現(xiàn),星星們都遠避塵囂,在這里集中呢。
天上那條明亮的銀河,是干涸的孔雀河在天上的倒影嗎?銀河兩岸如此繁星密布,假如我能上天去走近了看看,那里也是像孔雀河兩岸一樣神奇莫測的雅丹地貌嗎?
哦,靜聽羅布泊荒原之夜音,似有似無,神秘莫測,此乃靜夜極致矣。
(選自朱增泉隨筆集《西部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