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每一個懂得生活的人都會找到一種聲音與你的生命同在。那個聲音可能是蟬嘶或者鳥鳴,可能是高山流水或者空谷回聲,可能是雨打殘荷或者雪落荒郊,可能是夜窗外孤寂的足音或是約定的口哨,也可能是深巷里富有特色與韻味的叫賣饅頭與豆?jié){的聲音,我不能一一列舉,但我知道它們一定如同把把形狀各異的鑰匙,可以開啟我們各自塵封盈尺蛛網(wǎng)密布的記憶之門,讓往事幽深的溫泉沿著歲月的九曲長渠涓涓滲淌而出,如靄如煙如訴如泣如血如髓。當(dāng)我們找到了它,就找回了童年之歡青春之夢,找回了故鄉(xiāng)之戀故人之情,找到了自我,找到了生命里一切最值得珍愛的時光,于是我們說,我們懂得了生活。
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在一個微風(fēng)輕拂的夜里,在墻角幾只奄奄一息的蛐蛐的低吟淺唱中,我找到了那一個屬于我的聲音。于是有風(fēng)的聲響,從我童年的時光里吹來,那是一種細(xì)碎的輕響。
其時我正居住在小城里,說是小城,還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這樣繁華,面積也小得可憐,房子?xùn)|一戶西一家的,稀稀疏疏,掰著指頭也能數(shù)得清楚,整個縣城除了一幢像樣的二層小樓外,就再也沒有一樣?xùn)|西值得稱道的了,橫貫小城的大河也沒有現(xiàn)今如此多的水,大多時候踩著河灘的石頭踮著腳便能到達(dá)河的對面,河堤上也沒有今日這么多的樓房、商店、工廠,是大片大片的蘆葦蕩與錯落有致的草房。文化娛樂活動更是少得可憐,連露天電影也一個多月才能輪到一回。對于我們這些喜歡玩耍的孩子來說,最高興的莫過于涉河而過,去聽朱黑子講故事了。朱黑子白天走街串戶賣豆腐,晚上一邊忙活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我們幾個半大小子總是早早地吃過晚飯,心急火燎地坐在他家院里的石凳上等,面對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他總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為了早點聽,我們就幫他推磨,磨豆子,月色上來的時候,他才開講,不過,他講的大多是鬼故事。我們回家經(jīng)過河灘時便忍不住去想那些鬼故事,不覺就頭皮發(fā)麻,心里發(fā)慌。晚風(fēng)吹臨河道上的楊樹與蘆葦,葉子一齊晃動起來。那種聲響令我們又怕又興奮地擠成一堆。過了河我們就四散地逃開,一邊跑一邊發(fā)出“嗷嗷”的怪叫,借以壯膽。
風(fēng)在我們身邊拂過,聲音很是奇特,我在風(fēng)的聲響里想象著鬼魂們穿著寬大的黑袍到處溜達(dá),袍子邊蹭著樹葉子,弄出一陣陣聲響。在童年四季的風(fēng)里,我與鬼魂在幻想中相遇,接受有關(guān)前生來世最初的啟蒙。楊樹的葉子響得歡實,響徹在一生的記憶里,現(xiàn)在想來,那也是一種美妙的聲音。
但給我印象更深的則是朱黑子給我們講的一個浪漫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撿起來。為此鬼魂要把生平走過的路再走一遍,不論歲月怎樣更改了從前的履跡,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因此,每個人在人世間做好事、做好人,上天都會看在眼里,到了那邊會重復(fù)著做同樣的事。否則,會變?yōu)閰柟?,要下油鍋的。人生的路一定要走好吶。講完,他還學(xué)著鬼魂走路的樣子,踩著他推磨留下的腳印,僵直著身子“噗噗”地走,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
不知何故,長大后就把這個故事和走路的“噗噗”聲音記在心間,盡管我知道世上沒有鬼,但我寧愿信其有,要不,為何有那么多關(guān)于“鬼”的詞句:“鬼斧神工”、“鬼鬼祟祟”、“身正不怕鬼敲門”、“心中有鬼,做賊心虛”等等不一而足。懷著這樣的念頭,我在許多雜亂的聲音里成長,在每個人生的拐彎處、緊要處,我總情不自禁地想起朱黑子學(xué)鬼走路的樣子及發(fā)出的“噗噗”聲,就覺得我背后有一個自己的鬼魂在悄悄地看著我,我每走一步,他就緊跟著我的腳印走一步,像一個默不做聲的重復(fù)記錄者,即便你如何挖空心思、想方設(shè)法讓你的腳印雜亂在眾人的鞋轍中,他也能一眼就辨認(rèn)得出,并毫不猶豫地覆蓋上去,并且等待著將來與你一起算總賬,于是我不敢有絲毫的馬虎與懈怠,力求邁出的每一步都更加審慎更具美感更有深意。
如今,小城煥然一新,鱗次櫛比的樓房一座連著一座,滔滔的河水直瀉東海,酒店舞廳更是星羅棋布,也多了更多的聲音:卡拉0K廳里的狼嚎,美容廳女人的發(fā)嗲與尖叫,酒店猜拳吆令的喧囂,舞廳輕快的腳步……由此,也多了更多的誘惑,它常常會把我的那種近乎幻覺的“噗噗”聲淹沒,令我浮躁得近乎瘋狂,令我也想在這喧囂的塵世“瀟瀟灑灑走一回”。但更多的時候,特別是在靜夜,隨著夜空的風(fēng)聲,我聽到那種“噗噗”聲不緊不慢地走來,一步比一步清晰,如敲擊心膜的鼓杵,冷汗不覺就滲了出來。
每個人的一生,總會與一種聲音結(jié)下不解之緣,哪怕是一縷縷吹動千樹萬樹綠葉與枯葉的風(fēng),哪怕是輕微的一聲嘆息,或是緊要關(guān)頭的一聲喝斥,都可能左右著我們的前途與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