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涼風習習的夜晚,我安頓好到處亂竄的小貓,輕輕地走進書房,走到高高的滿是蟲眼的書架旁,在那張見證過幾代人讀書生活的雕花藤椅上坐下,然后取下書,將稿紙、筆、鎮(zhèn)紙一一拿過,輕輕地擺放在面前。我沒有打開書,習慣于先閉上眼睛,深吸一口熟悉的氣息。窗外的桂花香不安寂寞地溢進來,我想象著米黃的桂花擠滿枝頭的樣子,那該是怎樣的一片絢爛??!奶奶房間那扇吱呀的木門蒼老地響起,我想,她是要睡了。被我放在閣樓上的小貓細細的叫聲溫柔地傳來。而這間從曾祖父那時起就保留著的書房就獨屬我一人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書架上一排排或新或舊,或紙糊或線裝的書,想著過世的爺爺也是在這樣的夜晚用怎樣的姿態(tài)把它取下,月亮西沉時又把它放回去。我喜歡這段清靜的時光,坐在雕花藤椅上想自己的童年,直到想得安然地入睡;或者什么也不想,讓窗外的蟲鳴伴我靜靜地度過。
不知道為什么,家已搬到了繁華的城市,而我獨獨喜歡這處在深山幽林的老屋。爺爺過世后,奶奶就一個人住在了這里,像一個守墓人,默默地守護著這座巢穴,讓我能夠在疲倦的時候飛到這里來棲息。老屋,用他寬厚的手背輕輕地在你頭上撫慰,直到你安然、直到你澄明。
能飛進這座巢穴的除了我,還有春天的燕子,夏日黃昏的蜻蜓以及夜晚的螢火蟲。燕子是惟一能給這里帶來生氣的東西。它們大都在堂前的樓梁上做巢,從野地里噙來泥巴,然后從天井上空飛下。老屋便會怦然心動:噢,春天又來了。燕子的來臨是一個訊號,奶奶便會為我脫去沉重的棉襖了,童年的生活也有了新的內(nèi)容,那就是凝視,順著黝黑的板壁注視著燕子的巢慢慢做好,一對燕子住進了新居,然后小燕子出生。老屋的記憶并不差,它能記住新出生的小燕子的模樣,就像清楚地記得我在這里出生一樣。
紅蜻蜓往往會在夏日的黃昏飛進這間書房。她真美麗,就像一個精靈。這精靈總是那么的喜歡我。每次它飛進來之后,就會帶來一場雨。老屋非常高興,清涼的雨落在身上,會濯洗它全身的酸痛。但紅蜻蜓很調(diào)皮,有時一動不動地伏在老屋的某一處,那細細的纖手撓得老房子直癢癢。但老房子仍努力克制著不動聲色,它不敢打噴嚏,要是一不小心一個噴嚏打出來,整個房子便會轟然倒下來。就像坐在這雕花藤椅上打盹的爺爺,我把狗尾巴草塞到他耳朵里時,他也會不動聲色地閉著眼,害怕一動就會嚇走這一份溫馨的親近和平凡的天倫。
螢火蟲它總是來去無影,倏然無蹤。我總是心有余悸地認為它是來去于兩個世界之間的游魂,一個陰間,一個陽間。它飛哪飛呀,匍伏于天井石縫中的雜草,或者青石板縫隙中,一不留神,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爺爺也是這樣消失的。童年時,他每每會把我關(guān)在這間書房逼我練毛筆字,我總是疙疙瘩瘩,他拿來竹鞭揚過頭頂,問道:
“寫不寫?”
我只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把紙蒙在字帖上,一筆一畫地描摹。漸漸地,爺爺看倦了,垂下眼皮。我偷偷地瞟他一眼,然后龍飛鳳舞,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想怎么畫就怎么畫……
“我叫你畫!”
冷不丁,頭上被敲了一下,很疼。但我不敢用手摸,一摸,手上準又挨一下。挨打之后,我自然老老實實地練習,不敢放肆。
如今,這書房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爺爺?shù)闹癖捱€掛在書架上,我小時候練習的字帖和爺爺?shù)臅ň磔S都還在墻上,而他呢?是不是也變成了一只螢火蟲呢?
奶奶房間那扇蒼老的木門又在輕輕響起,她總是會在每一個我這樣讀書寫作的時刻提醒我深夜的到來。奶奶的聲音依舊是那么的輕柔那么的溫暖,也就是這個聲音在無數(shù)個夜晚為我講述著一個老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
我就這樣在我的精神巢穴里,在奶奶的老故事里,安然地入睡,安然地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