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時代,詩與音樂是融合在一起的,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里的300多首詩便都是可以合樂歌唱的,所謂“弦詩三百,歌詩三百”。后來,由于社會的進步、經(jīng)濟的繁榮、文學藝術的發(fā)展,詩才與音樂分家,各自發(fā)展成為獨立的藝術門類。古代詩人又大都酷愛音樂,故詠樂詩也多。這里所談的詠樂詩,僅是那些摹寫器樂的詩作。古代樂器頗多,有弦樂器,如琴、箏、瑟、琵琶、箜篌等;有吹管樂器,如笛、笙、簫、角、胡笳、觱篥等;有打擊樂器,如鼓、鐘、磬、拍板等。
縱觀歷代詠樂詩,大致可歸納為兩大類:一類是全詩側重于詠樂,借助多種藝術手段對音樂進行形象生動的描繪,給人以美的藝術享受。如唐代詩人韓愈的《聽穎師彈琴》: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全詩極力摹寫琴聲,以小兒女的竊竊私語狀寫琴聲的輕柔細屑,以勇士奔赴戰(zhàn)場的氣勢狀寫琴聲的高亢雄壯,以浮云柳絮隨風飄揚狀寫琴聲的柔和悠揚,以百鳥爭鳴和孤鳳獨唱狀寫琴聲的嘈雜細碎和孤清嘹亮.以攀登高峰、分寸難上與頓然失勢、跌落千丈來狀寫琴聲的高低變化,以詩人聽琴的感受和反應烘托琴聲的優(yōu)美動聽。此詩語言形象生動,描繪琴聲精細入微,不愧為詠樂詩的佳構。
另一類是通篇以抒情為主,詠樂僅是為抒情作鋪墊、映襯,而抒情則使詠樂有了著落,詠樂與抒情相結合。如:“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山幾處明?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故園楊柳今搖落,何得愁中曲盡生?!碧拼笤娙硕鸥Φ倪@首《吹笛》詩,描寫笛聲的凄涼悲哀,令人斷腸,由此引發(fā)詩人的故園之思、飄泊之愁,以前者映襯后者,詩風沉郁頓挫,極富藝術感染力。又如唐代詩人顧況的《聽角思歸》詩:“故園黃葉滿青苔,夢后城頭曉角哀。此夜斷腸人不見,起行殘日影徘徊?!睆臉祟}便可知此詩旨在抒寫戍邊者的思鄉(xiāng)之情,詩中寫戍邊者“夢后”而聞“城頭曉角哀”,僅是用以襯托其思鄉(xiāng)之情。此詩與杜詩可謂同中有異,異曲同工。
古詩詠樂通常采用的技法有:
一、巧比妙喻
或從視覺方面著墨,借助于比喻,將無形的樂聲化為具體可視之物。唐代詩人李頎的詩句“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以空山群鳥的散而復聚比喻樂聲的時縱時收,以浮云蔽天與云開日出分別比喻樂聲的低沉和明朗,便將董大所奏胡笳聲化為鮮明生動的形象。唐代另一位詩人柳中庸的詩句“似逐春風知柳態(tài),如隨啼鳥識花情”(《聽箏》),寫箏聲似柳條拂著春風,依依惜別;杜鵑對著落花,啁啁啼血。新穎貼切的比喻,也將無形的箏聲化為有形可視之物,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驈穆犛X形象入手,以人們所熟悉的生活中的聲響比喻樂聲的起落變化、豐富多采。這在詠樂詩中比比皆是。南朝齊詩人謝朓的詩句“蕭瑟滿林聽,輕鳴響澗音”(《和王中丞聞琴》),便是以人們熟悉的聲響——秋風吹動草木之聲和澗水的輕鳴之音分別比喻琴聲的細碎和輕柔流暢。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琵琶行》是詠樂詩中的代表作之一,描繪琵琶聲更是膾炙人口: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這段文字也是以人們熟悉的生活中的一系列聲響作比喻,狀寫各種不同的音樂節(jié)奏和旋律,給人以藝術美的享受。
二、運用典故
典故運用得當,有助于表現(xiàn)音樂的感染力、詩人的情感。唐代詩人李頎的詩句“幽音變調(diào)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用春秋晉樂師師曠彈琴,“大風至,大雨隨之……墮廊瓦”的典故,狀寫樂聲的飄灑變化,頗為貼切。宋代詩人文彥博的詩句“秋宵萬籟沉,羌笛似龍吟。向秀忽思舊,馬融方好音”(《秋夜聞笛》),先描寫環(huán)境,繼而以“龍吟”比喻笛聲,接著用向秀與馬融的典故。據(jù)《晉書·向秀傳》記載,魏晉間,向秀與稽康、呂安等為友,后來稽、呂被司馬昭所殺。向秀一次途經(jīng)山陰舊居,聽到鄰人吹笛,想起故友,寫下《思舊賦》。東漢馬融作有《長笛賦》。文彥博援引這兩個典故,狀寫笛聲,寄寓其思鄉(xiāng)懷舊之情,也恰到好處。
三、側面描寫
唐代詩人施肩吾的《夜笛詞》:
皎潔西樓月未斜,笛聲寥亮入東家。
卻令燈下裁衣婦,誤剪同心一半花。
此詩前兩句描寫環(huán)境,直言笛聲的嘹亮。后兩句寫燈下一位裁剪衣服的婦女由于聽到嘹亮的笛聲而誤將一朵同心花剪去一半,以此襯托笛聲的藝術感染力強,其效果遠勝過明言直說。這是以人的情態(tài)側面描寫樂聲。明代常倫的詩句“白雪調(diào)中晏,青云遏遠天”(《琵琶》),則以自然景物側面描寫樂聲。你看,那悅耳動聽的琵琶聲竟然使白雪安謐、青云止步,這是多么神奇的魅力呵!如此筆法又哪里是正面描寫所能比擬的?
有些古詩詠樂又往往是多種技法并用。如唐代詩人李賀的《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
空白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
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
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
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
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
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
露腳斜飛濕寒兔。
此詩開篇四句交代彈奏箜篌的時間、地點、人物,側面烘托箜篌聲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袄ド健彼木渚唧w描繪箜篌聲,訴諸聽覺與視覺形象,借助于新穎的比喻,狀寫樂聲時而清脆悅耳,時而柔美婉轉,時而低沉凄切,時而流暢輕快。“女媧”六句,則展開想象的翅膀,將筆觸時而伸向天上,時而伸向神山水中,時而又伸向月宮,通過摹寫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聽箜篌時的情態(tài)來襯托箜篌聲驚人的藝術感染力。全詩綜合運用多種技法,便將訴之于聽覺的箜篌聲化為具體生動的藝術形象,突現(xiàn)了李憑演奏箜篌的高超技藝。唯其如此,此詩與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白居易的《琵琶行》一同被公認為中國詩歌史上的詠樂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