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韭
“吃早韭,不松口”。別說話,不張嘴,細啖輕品,滿口香。
“三月韭芽芽,羨殺佛爺爺”,又有民諺為證。這么好吃,難怪叫沾不得葷的出家人也齒頰生津了呢。早韭晚菘,說的是時令菜蔬的好?!赌鲜贰分小拔幕萏訂栵J菜食何味最勝,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憋J是素食主義者,他如此推崇早韭,出家人卻把韭當(dāng)作葷菜,這么好的蔬菜不上口,可惜了。汪曾祺說寫作行文亦當(dāng)知“早韭晚菘”,想想也是。
雪化,陽光漸暖。茄苗才育,豆還沒點呢,從菜畦里最先拱出地面的就是韭了。纖細柔弱,含露負(fù)霜,在最嚴(yán)肅的日子里蘊積向往,在最踏實的依托中尋找歸宿,你得佩服韭的勇氣。早韭并不全是綠,是一莖莖的紅,有點血的顏色,是生命紅。
有風(fēng),雨總是這么沒緣由地下著,韭呢,依著風(fēng),依著雨,依著地,撒嬌樣的,站也站不穩(wěn),紛披而下:總有兩莖立著,細細端詳這個“韭”字你就知道了。《說文》說“韭”字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敝袊志褪沁@么有味道。
不只有風(fēng),不只有雨,在葉上沾著的,還有是一串晶瑩的露點點,難怪韭會撒嬌,作醉態(tài)。
其實,“韭”“久”諧音,《爾雅》說“一種久而生者,故謂之韭,韭者懶人菜”。在鄉(xiāng)下沒有人說“懶人菜”,說韭是“當(dāng)家菜”。菜地總有一墑韭。去年我家房屋拆遷,新建的房子在一塊坡地上,屋后有一片空地。媽媽見了,無比的喜,她買來韭菜籽,種一墑韭。莊戶人知道,有了韭,日子便踏實了許多。
韭“春食則香”,知百草的李時珍當(dāng)然曉得。揚州八怪們還會在早韭上市時相邀開“party”。他們一邊吟詩,一邊飲酒,一邊食早韭,何等愜意。鄭板橋說“春韭滿園隨時剪”,韭已“滿園”了還不剪呀。媽媽是等不及了。韭長三葉,不出五葉,媽媽便去割“頭刀韭”了?!邦^刀韭”便是早韭。
坐門前,媽媽掐去韭葉上的黃尖死葉。她如此小心,我猜是不愿多掐一絲粘在韭葉上的綠莖。燕在低飛,竹籬上的霉干菜發(fā)出淡淡的香氣,開犁了,一年中柔美的時光仿佛都罩在了媽媽纖巧的指間了。
早韭包餃子當(dāng)然好。費時費事的,春已至,忙著呢,沒那閑功夫。村民們只是將早韭炒著吃,放些千張也行,放些雞蛋也行,放些肉絲一塊炒更好。更多的時候只是單炒韭菜,只是這一盤菜,一家人圍著。記得父親從不動一筷韭,他只是端盤子向碗里泡點韭菜汁。起先我也相信“韭汁味好”。后來知,是父親舍不得吃。饑春荒年,村民們也會調(diào)侃:咱吃了一千零九道菜。其實人人都知道,他家中午只是一道菜:韭菜炒千張。要是家里的人口多,單炒早韭也變得奢侈了,他們只是用韭菜燒湯。韭也真給面子,只是一小把,一鍋湯墨綠得很,且清香無比。
“夜雨剪春韭”,春了,能把菜蔬吃出詩意的,怕只有早韭了。
椿芽
三月八,吃椿芽。
雨細,風(fēng)潤,桃之夭夭。檐下,父親坐在老屋的門檻,不時地打著眼罩,我知道,他是在盯著梢頭,期盼那芽紫紅的春色,是香椿芽兒。
雨前椿芽嫩如絲。此時的椿芽泛青抽綠,紅如瑪瑙,綠似翡翠,幽香四溢。谷雨一過椿芽就老了,沒有先前的嬌羞和紅潤,一眨眼幾日,葉便舒展開了,不香,也嚼不動了。
其實,父親是看不到那芽春色的。父親在每個枝頭上都套了只雞蛋殼。他說這樣長出來的椿芽嫩,也干凈,好吃。虧他想得出。我猜父親也有自己的用心,他是不想讓別人來采我們家的椿芽兒。也真是的,看到了我們家香椿上都結(jié)了“樹蛋”,村民們也就不好意思下手了。
清明一過,父樣近乎就守在門前,也會在春光中瞇會兒,父親淡定怡然的神情我總是忘不掉。啄、啄、啄,春光里一定有他破殼而出的夢想。
這夢想會是什么呢。
谷雨前幾天的樣子,父親便去脫樹上的蛋殼了。其時,香椿芽會把蛋殼撐得滿滿的。他小心地用手掐,一團團粉都都、肉乎乎的綠,煞是可愛。更多的時候父親為我們做椿芽拌豆腐,將椿芽切碎,在開水里迅即焯一下,放些鹽、味精、麻油與豆腐相拌即可。這是道極“家常”的菜了,幾乎家家會做。
“嚼之竟日香齒牙”,椿芽是桌上珍蔬,椿芽入饌,能做出好些菜來。單拌椿芽最簡單。也有香椿拱蛋,就是用雞蛋炒椿芽兒,臘肉炒椿芽就奢侈了。我吃過媽媽做的香椿魚,做得講究,將切碎的椿芽與雞蛋面粉加佐料和成糊狀,放油鍋里炸,文火,一邊用筷子翻動,待兩面成金黃色便成。像魚。春來幾日鮮,椿芽的時令也似乎太短了,父親不甘心。他會讓媽媽將椿芽腌起來,放上鹽,封在壇里,一直能保存到夏日,也好吃。
“蘇三離了洪洞縣……”,也就在那幾日,父親坐門前會哼不上板的京戲,自己在膝上為自己打著響點,泡壺剛摘下的新茶,或是抽出他放在床下箱子里并不常看的一本書??吹贸?,春光里,有了椿芽兒香味的浸染,父親有了好心情。
父親下放那年,他在屋前栽了二十棵香椿。樹漸高,父親就是站在凳子上也夠不著樹梢的當(dāng)兒,“樹蛋”也就沒有了,當(dāng)然,每年春上,我便會爬樹采椿芽了。其時,父親口中不時地吩咐“要小心”,頭仰著,一刻也不離開樹下,就像我現(xiàn)在看體操雙杠比賽教練員站在杠下眼盯著他的運動員一樣。
一茬新葉一茬香。我在歲月中體悟著父親的夢想。有一天,父親跟媽媽嘀咕:大龍結(jié)婚的時候,椿樹便能給他們打箱子。我聽了一怔。大龍是我的小名。紅芽香椿,木質(zhì)肥厚,香味濃郁,紋路清晰,打箱子最好,雖說沒有樟木箱精貴,但在村上屬上品。
“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滿頭”,在古代的詩文中,“椿萱”是父母的代稱,“椿”便指代父親。想到唐詩人牟融的句子,我兩眼有點發(fā)澀。父樣已近八十,好些年也聽不到他唱京戲的聲音了。
椿芽,春芽,依著稀微的企盼,一如枝頭綻放出的每一個日子,漸暖,漸熱。
薺菜
二月二,挑薺菜。
雨潤,苗青,薺菜小。拿把小菜鍬,拎只小竹籃,呼朋引伴,挑薺菜去,麥地薺菜青艷,路邊薺菜微紅,有土色,農(nóng)家菜地薺菜肥碩,比著肩往上長,想與墑間的菜“一爭高下”樣的。薺菜的這種“順色”習(xí)性為我們挑菜制造了麻煩,你得低下頭去,眼要特別的“尖”才行。薺菜是我見著的少有的一種有“偽裝色”的植物,像動物中的狼,身體的顏色是隨著四季的草色而變化的,薺菜也能與周圍的植物“打成一片”。有意思。
蟄居茅屋,開春了,放晴了,心像天上放飛的風(fēng)箏,飄蕩游弋。伏地上,拔枝草芯,慢慢探進一只豌豆大的洞里,草動,猛地一拎,一只小“磕頭蟲”就叫我們釣上來了??念^蟲抱拳弄掌一番折騰,在地上磕頭,更像是跳舞,滑稽得很,逗我們樂。春陽漸高,后背漸暖,方覺天已近晌,再看挑的半籃薺菜,蔫了,只剩一小把。我們將菜藍子放溝里,遇著水之后,不一會的功夫,薺菜們便又個個精神抖擻的了?!磅r弄弄,抖弄弄,去家胡弄老公公”。我們將在水里“漲”過的薺菜還要用手從籃底向上抖,使菜更多的膨脹開來,一邊抖,還一邊唱著童謠。你別說,剛才還賴在籃底的薺菜,真的就“漲”了近一籃。這下好了,回家也好有個交待了。
沒有多少人會明白,挑不到薺菜“老公公”為什么不放過“我”。
《詩經(jīng)》有言“甘之如薺”,蘇東坡也說“食薺極美”,陸游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迷戀春光,“春來薺美忽忘歸”了呢。讀著這樣的句子,我卻覺著古代文人的矯情。青黃不接的當(dāng)兒,饑春荒年,地上有幾芽春色?馬蘭頭我們吃,“面皮菜”我們吃,“灰條菜”我們也吃。我吃過一種叫“苦茉苔”的野菜,色青白,味苦,雖說這樣,因其個大,村民們也吃。有一天鄰居家用苦茉苔包餅,我嘗一口,哇哇直叫,奇苦。薺菜比起這些野菜來要“小資”多了,還不像我們現(xiàn)在看一些年輕人手里拿的“麥當(dāng)勞”薯條,給我們的直接感覺是:能當(dāng)飯吃嗎。
美食的最大境界是充饑。文人們當(dāng)然知道。轉(zhuǎn)而一想,古代文人又有幾個是真正的“草根”一族。
“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辛棄疾筆下的薺菜要比城里的“桃李”“草根”得多,可不知怎的,春至,在城里我卻是會留意起路邊的一絲綠意。低下頭去,甚或拔開雜草,看薺菜纖嫩的葉,細碎的花,極親切,像是舊時的朋友,哪能不去打聲招呼。
驚蟄一犁土,春風(fēng)地氣通。二月二,又是一年開始,耕種在即,春播在即,給人的又是一個最大的盼頭。父親下放那年,過年的時候村上人會請父親寫春聯(lián)。父親每年會買些紅紙回來,雖說這樣,他買來的紅紙依然不夠,好些村民們會來“蹭”春聯(lián),他們并不帶紙的。為了使更多的村民能貼上春聯(lián),父親會將紅紙裁成細長條,在長條上只寫一句話:捷報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有時父親會問下一個村民想寫什么,哪知村民們會不約而同地用手一指:捷報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
這是我看到的少有的“獨句聯(lián)”。盼著年成的好,這是村民們對一年生活的最大企盼。二月二,龍?zhí)ь^。莊稼要雨,村民們的希望,也要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