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讀王維的詩,不懂得喜歡?!蔼氉捏蚶铮瑥椙購烷L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明月,其實是一個動聽的詞,一念之間,清脆的光芒會紛揚直下。直到生活越來越粗糙,許多好的名字,才紛紛變成漫暖的細節(jié),輕易地觸動心靈。
很久以前我經(jīng)常不快樂,懷著少年維特那樣唯美而苛責的態(tài)度,總是要求生活像詩一樣。當時我遇見一個女子,她寫詩,人如其名,詩亦如其名:倪小棠。說不出的清雅。那是段在憂傷中靜靜成長的日子,鳶尾蘭一朵一朵挨著玻璃瓶口開放,我的海藍色的厚本子上,寫滿她的名字。倪小棠,我輕聲喊她的時候,覺得這三個字無比清香糯軟,但我甚至不敢接近她,與她做朋友,青春期的心靈,一粒塵埃就可將它碰碎。我知道我喜歡這個名字,當然也是因為她生得太美。
少年時代的夏季,在小河邊常常有一群群紫色的花穗,查了植物圖譜,知道它叫香薷,也叫紫花香草和蜜蜂草。非常容易折斷,有清涼的香味。采幾枝回去讓媽媽煮綠豆粥,自己就坐在廚房的四方飯桌旁看《紅樓夢》。那么多與花結(jié)緣,為愛憂傷的女子,最喜歡的是黛玉,她“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寶玉去探望她,誰知兩人一會兒又拌起嘴來。寶玉“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地往地下一摔?!摈煊瘛皞拇罂奁饋恚睦镆患?,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地一聲,都吐出來了。”這香薷飲,大約就是《本草綱目》中講的“世醫(yī)治暑病,以香薷飲為首藥?!背讼戕?,還要加上一些甘草、白扁豆、厚樸和茯苓,這些好聽的名字,它們各有自己的清香。還有一味隨處可見的中藥,我也喜歡,合歡,像長在路邊的巨大的含羞草,互生的二回羽狀復葉,會在暮色中合攏,所以它又叫夜合樹。當它在六月里開花,滿城就下著粉紅的雪。合歡曬干了泡茶,據(jù)說可以治療憂郁和失眠。我不相信,因為失戀而失眠的時候,它的名字,只會讓我更加傷感。
就這樣為一花一草所困,由于對好的人和物的期待,凡塵歲月里偶然閃現(xiàn)一個明亮的詞,都會使我為之淚落。在一次遠行的旅途上,火車緩緩駛進一片市鎮(zhèn),我突然望見遠處白墻上兩個大字:“大月”。拙樸的隸體,帶著一股孤清大氣,遺世獨立地出現(xiàn)在一片平凡的風景里。近了,旁邊的樹緩緩退開:“大月亮驢肉館”,原來全稱竟是這樣的!我失笑。但那里必定是一個好地方,有酒有朋友。而大月,只有兩個字,一種寒涼的境界,在饑餓和寒冷的時候,它并不那么重要,就像我在學習戲劇的時候結(jié)識的一個好名字:焦菊隱。他是《茶館》的導演,一位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有著深刻了解與再創(chuàng)造的戲劇大師,也曾是個羞澀而多愁的詩人。我在東大附近的舊書店里買到他一本線裝的《夜哭》,迷離的幻象、模糊的浮影在紙上疊印,他的心總是游走于微明的清晨和冷寂的昏暮,一絲淡淡的苦味如茶煙一樣浮在他的名字之上。那時候媽媽重病的陰影、前途無定的憂慮都已遠去,生活里歡笑漸多,我在修完戲劇美學之后,就遺忘了這個古雅而苦澀的名字。我開始知道植物開花入藥,風從粗枝大葉的生活上空掠過,還有一切以心情釀出的文字,都是一種特定時空的語言,通過這些語言,我深刻而偏執(zhí)地了解世界和他人,并學會取舍。
前些日子病了,去看醫(yī)生,是尋著專家門診上的名字去的,季雁浩。似乎中醫(yī)就該有這樣一個名字,在大屏幕上一排一排的名字里念到這三個字,有清風明月之感,有山長水遠的浩氣。但是,他真的再普通不過了,和那些叫顧長慶、周光的醫(yī)生沒有什么兩樣。伸出手讓他診脈,與他指尖相遇的微溫,竟像是一層薄雪的融化。他寫的字亦是和別的醫(yī)生一樣看不懂,但是因為正在將我的病癥一一記下來并開出診治的方子,心中頓生暖意。在不斷傾心付出的自我生活里,終于有一個人,即使是個陌生人,在醫(yī)囑之后署上他的名字,不管如何,已是溫暖。
與草木山川之間的會心,終究是,抵不過一個好的人或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