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學(xué)校剛剛建立的時候,它已經(jīng)存在。
一百多年后,它依然發(fā)揮著宿舍樓的作用,像過去一樣人滿為患。
一個世紀(jì)的時光過后,它已經(jīng)衰老,油漆片片剝落,柱子在風(fēng)吹雨打中扭曲變松,千瘡百孔的脆弱的它,仿佛一位垂暮的老人,無精打采地立在一排排高大嶄新的教學(xué)樓后面靜靜地等待回歸塵土的那一刻。
全是木頭,巧妙地接合。我曾上上下下把它跑遍,沒看見一顆銹跡斑斑的鐵釘,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塊僵冷死白的混凝土。叩擊一根柱子,立刻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感受到木頭的質(zhì)感,篤篤的敲擊聲像一聲聲古老的嘆息。很多年以前那嘆息聲在森林中傳唱,直到樹木變成了柱子,死的建筑材料,它仍未將那來自祖先的嘆息遺忘。
我不喜歡這種紅色。既不鮮艷也不活潑,不能說嬌媚也談不上熱情,它讓人聯(lián)想到陳舊的淡淡腥氣的血液,雨后泥地中腐爛的番紅花。
這是全部的紅,從屋頂?shù)降匕?,純粹而濃烈,讓人透不過氣,神經(jīng)可笑地緊張起來。
紅樓很大,一圈小平房圍起一個寬闊的院子。二樓的那條走廊,在我記憶中仿佛延伸向無邊的遠(yuǎn)處,我可以沿著它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走廊的一邊是欄桿,一邊就是數(shù)不清的房間,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其中的一間是屬于我的。
這是一座巨大的城堡。那不斷延伸的長廊上有一種陰森詭秘的氣息,仿佛身處童話中,我叩開一扇門,就會發(fā)現(xiàn)飄香的花樹,眩目的珠寶,發(fā)光的星辰或是寧靜的池塘。
房間里塞滿了家具,空虛卻在呼喊。
孤獨和絕望襲上心頭,越來越強烈,我被包裹在冰冷的寂靜中不斷沉淪。
紅樓很老,然而它并未沉默。
寧靜的秋夜,沒有了鍋碗瓢盆的喧鬧不安,沒有了家長里短的爭論不休,我就聽見它的聲音。
木頭不時地悶響一聲,深紅的樓板嘎吱嘎吱,白蟻在刮搔,仿佛在講一個絮絮叨叨的故事,永無止境,單調(diào)沉悶的一個個字寧靜地緩緩地漂浮在青藍(lán)的夜色里。
如果下了一場大雨,平心靜氣的敘述就變成了激情洋溢的演講。整個房子像抽了筋一樣在雨中蹦跳著,仿佛要離開地面,跳一曲歡快的華爾茲。紅樓所有的零件全部嘩嘩響了起來,劈劈啪啪,唱著一種危險的歌謠。我看著驚慌失措忙著接漏下來的雨水的大人像紅螞蟻一樣爬來爬去,覺得好玩極了。紅樓處于激動和瘋狂中,老舊的心靈一下子煥發(fā)了青春,它放肆地大喊大叫,搖搖晃晃,似乎想要戲弄一下住在它里面心驚膽戰(zhàn)的人們。
紅樓是歡樂的樓。
過年的時候,鞭炮就會興高采烈地炸響,禮花從院中騰空而起,閃亮的翠綠、亮紅、明黃充滿天空,美麗的花朵墜向大地,紅樓籠罩在魔幻般的光彩中,充滿了現(xiàn)代的氣息。
一樓和二樓的走廊都擠滿了人,還有那陰暗潮濕的小平房里的人們都站在院中,這一刻沒有貧窮和苦惱,沒有爭吵和怨言,所有的人都紅光滿面,高高興興。仰起頭,天空中有美麗的禮花。它們就像人生中快樂的時光一樣短暫,卻有著讓人驚異的美。新的一年會帶來新的希望,也許是失望,不過沒關(guān)系,今宵有酒今宵醉,何必去管明天繁華落盡的寂寞空曠和蒼白的陽光照射下一地的紙屑呢?
春天石縫里會長出瘦弱的小草,還有綠色的苔蘚,斑斑點點,滑稽可笑。然而風(fēng)是清新舒爽的,它把田野上鮮美的花草清香吹進(jìn)骯臟擁擠的城市,帶來美好和綠色的心情。
大雪紛飛的冬天,我會在院子里不厭其煩地堆起一個又一個潔白晶瑩的雪人,胖乎乎的軀體,傻里傻氣的大腦袋,雞蛋殼做的夸張的大眼睛,滑稽的長鼻子,對每一個進(jìn)出紅樓的人露出永恒的微笑。我拍著凍得通紅的手跑來跑去,干凈明亮的天空也像一個微笑的表情。
紅樓也是憂郁的樓。
住在這里的都是喜歡書的人,戴眼鏡的文雅可愛的人,蒼白得像地窖里的土豆芽。教書的一般都窮,而窮總是和苦惱結(jié)伴而來,成群結(jié)隊,臉上掛著偽善,對這個冷酷的世界毫不知情的樣子,就像春天梧桐樹上那些擁擠的卑微灰暗的花,隨風(fēng)而落,在水里發(fā)霉,在泥里腐爛。
我知道許多人為各種各樣的事發(fā)愁,然而良好的教育滋生起一種不可思議的坦然和平靜來取代抱怨唉聲嘆氣和叫苦連天。
有一種憂郁是高雅的。
黃昏時分會有一支笛子響起來,明亮悠揚的聲音像一條清澈的河流,冰涼的水四處流瀉。飛雪般的寂寞紛紛揚揚,櫻花在風(fēng)中不斷飄零,悲涼的歌聲在海面上縈繞。無數(shù)的往事從心靈塵封的深處浮起,在清亮的水中活色生香,依然像當(dāng)年一樣清晰而美麗。思想變得像透明的蛛網(wǎng),無聲無息地漂浮在虛無之中。
不知從哪兒來的憂愁在我平靜的心里激起層層波浪,猶如一枚石子投進(jìn)池塘,一圈圈擴(kuò)展,暈染,有什么東西讓我不安。直到我淚流滿面。
我懷疑在這兒住久了,我會變得像紅樓一樣暮氣沉沉,失去一個孩子的天真和簡單的快樂。
常常在黃昏凝重遲緩的空氣中呆坐在走廊里。
夕陽的余暉給紅樓籠罩上一層鮮亮耀眼的紅光寶氣。
我呆呆地望著地平線上的陽光,紅紅黃黃的色澤四處流溢,渲染著一種絕望的快樂。
告別紅樓的那一天,我固執(zhí)地站在走廊里不愿離去。
這不是一座死的房子,它是我生活了十年的舞臺,是我溫馨的家。我在這里快樂,在這里痛苦,在這里無可奈何地長大。無論怎樣,它和我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一群潔白的鴿子飛過明凈的藍(lán)天。
母親在屋內(nèi)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塞進(jìn)幾個大箱子,木地板發(fā)出決裂般的聲音。
一只蒼蠅和我一起安靜地曬太陽。
太陽光是毒辣的。明亮的陽光像生活一樣讓人感到局促。光線似乎可以在剎那間讓我灰飛煙滅。燒灼的感覺如此疼痛。
木柱在干燥和灼熱中發(fā)出微微的嘆息,仿佛木柴在爐火中爆裂。
這座松脆的紅樓不知何時會坍塌成一堆木頭,那時我會很傷心的,雖然我知道一切都會被時間毀滅。
陽光照著我蒼白的肌膚,很溫暖,像殷紅的爐火,像母親粗糙的大手,心底涌出千絲萬縷的柔情,回憶被激起。
掛在班駁墻上的畫,向日葵,明亮的色澤,灼痛我的眼。火熱的課堂,油松木桌椅熱遍我全身,粉墻上陰涼的藍(lán)色影子。繡花針在布上穿進(jìn)穿出,蔫呼呼的,嘎吱著咒罵。水沸騰了,大氣泡在破裂。
眼前有無數(shù)彩色的斑點在旋轉(zhuǎn),在擴(kuò)大,迷離的灰藍(lán),暗金,最后是一片鋪天蓋地的紅,如同燃燒的火焰。紅蓮在意識里開放,絕望,恐懼,不顧一切的愛。
一陣風(fēng)吹過。我成了一片枯葉,又薄又干,沒有水分也沒有重量。我隨風(fēng)搖晃。輕飄飄的,我會飛走。
后來,十年以后,再回舊地的時候,我驚訝地看見一座粉紅粉白的水泥教學(xué)樓,草坪上金色的塑像在陌生而茫然地微笑著,不見了那熟悉的呆板的深紅。
紅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敢相信,甚至懷疑它的存在。紅樓是真實的嗎?或者它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被敏感的我小心地珍藏?
沒有什么回答我,天地間只有烏鴉和寂靜。
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了,沉到心靈最幽秘黑暗的深處。